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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小说的经济主题嬗变

2023-10-30李汝月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李汝月

【摘要】自20世纪80年代初发表《猎伴》等一系列反映芦青河地区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中短篇小说开始,张炜在其小说创作中就一直关注社会经济发展与人类自身精神发展之间的关系,形成了其风格鲜明的经济书写。本文将经济视角引入张炜小说的文本内部,纵观张炜近50年的文学创作,探究其小说的经济主题嬗变。

【关键词】张炜小说;经济书写;主题嬗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11

基金项目:本文是江西省社会科学“十四五”(2022)基金项目“经济视角下近三十年中国文学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2WX08)。

张炜是中国当代文坛上一位有着独特个性与风格的作家,他执拗地抵抗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对纯文学的侵蚀,把自己对审美浪漫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的追求浇注在创作之中,这种对社会历史发展与文学之间关系的关注与思考使得他的小说呈现出经济主题,且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其对经济的思考不断发生变化。本文将张炜的经济书写主题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80年代初期张炜创作了一批改革小说,主要反映山东农村改革初期的状况;1986年的《古船》是其改革小说的一次总结与升华,在《古船》中张炜的经济伦理观逐渐成形;自20世纪90年代发表《九月寓言》起,张炜的经济书写转向了对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批判,常常在小说中构建一种二元对立模式,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其二元对立模式也发生了一定变化。

一、改革初期的价值困惑

张炜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中短篇小说主要反映经济体制改革前后胶东半岛地区的农村经济生活与经济状况,忠实地记录了改革初期农村经济社会中的各种问题与农民的困惑。这一时期比较典型的文本包括《獵伴》《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等。这些作品关注的都是农村改革中最细小、现实的地方,或表现老一辈人对土地的坚守和对集体劳作的怀念,或批判农村的“土皇帝”侵犯他人利益,或揭露土地私人承包以后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张炜的笔触并没有过多地停留在对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歌颂上,而是试图揭示经济改革背后乡村社会文化心理与权力结构变革的艰难履程。

适应了集体经济模式的农民在改革初期对新政策存在一些困惑与怀疑。《猎伴》中的村头大碾在合作化时期带领村民修机井水道,在村里开办纺绳厂,村子里不论老少都能为集体经济发展出力,他不能理解责任制改革“为什么硬要把一整片的地割碎了包下去” ①,为此坚决辞去了村头的职务;而能够接受分田包干的村民们心中的困惑并不比大碾等人少,《泥土的声音》中农民老砘对于责任制改革的矛盾心理如下:集体经济中村头从“大堆”里获利,他们的青砖大房矗立在大家低矮的草屋中间,是大家的汗水供养了他们,只有分地才能改变这一不公平的现状,让村头们也像大家一样在土里刨食;可是分地以后不仅没有实现老砘想要的公平,反而更拉大了差距,村里的好地和作坊都分给了村里头头脑脑的亲戚朋友,老砘不认同这种分地的方法,所以在举手表决时进退两难,对分地既投了赞成票又投了反对票。张炜敏锐地察觉到改革过程中各种细小的声音,农民心理上的变化与农村权力失范的现象都引起其持续关注与思考。

《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塑造了四个经典形象,可以根据其不同立场和表现分为两组,即“土皇帝”王三江、肖万昌,和敢于反抗恶势力的年轻人老得、李芒。随着农村改革的持续推进,大部分农民尤其是青年已经逐渐接受了包干到户的形式,劳动积极性有所提高,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农村开始富起来了:《秋天的思索》中三十六户的葡萄园第一年的收入就远超承包额,《秋天的愤怒》中李芒夫妇凭借着自己种烟的技术很快就置办上了大电视。然而喜悦的背后也有阴翳,王三江、肖万昌之流无功受禄,成了躲在背后的真正收益者:三十六户收获了葡萄,但是王三江利用做大队长时搞活的门路掌控着葡萄园,让自己的女儿小雨当会计。他用三十六户的葡萄为自己家换来大彩电,通过关系以次充好把坏葡萄卖给国家,园子的账目也对不上;肖万昌则掌控了化肥、农机等重要的农业资源,他和女儿女婿合伙包地却并不下地劳动,实际上是让女儿女婿为他打工。王和肖都在改革后的农村经济场中迅速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发展模式,即用本该与经济无涉的权力“入股”了普通农民用汗水浇灌的土地,其实质是一种变相的剥削与欺侮。张炜敏锐地意识到肖万昌这类人物反映出的乡村权力制度的弊端,而这些弊端正是经济体制改革最大的拦路虎。改革的影响不仅仅局限在经济层面,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中国乡村文明发展延续了几千年,经济只不过是其运作系统中的一环,必须将之放置在乡村复杂的权力关系网中进行考察,才能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与揭示。

二、经济伦理观成型

《古船》是张炜的改革小说中最成熟的作品,也是当代改革文学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古船》在张炜的经济书写中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一方面回答了其早期中短篇小说中所提出的主要问题,另一方面为其后续创作中二元对立结构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洼狸镇上的故事围绕隋赵两家对粉丝大厂的争夺展开,家族的争斗、文化的失落、历史的反思都围绕着一个经济核心:粉丝大厂应该由谁带领,以何种方式、为何种目的发展。洼狸镇的主要产业就是粉丝工厂,千百年来镇子一直以白龙牌粉丝闻名,而谁掌握了这个产业,谁就同时拥有了洼狸镇最高的经济与社会地位。见素就曾在计算大厂的账目时这样说到:“就是比这个大数多出若干倍的财富积累,使这个家族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芦青河地区,几十年来都占据着镇史的主要篇章……” ②而几百年来一直掌控粉丝行当的隋家,在隋迎之这一代交出了大部分的产业,大厂成为镇上的集体经济。隋家失去了经济地位的同时也失去了在镇上的社会地位,与此同时在土改中表现得刚勇泼辣的赵家迅速崛起了。隋迎之的续弦茴子被赵多多残忍杀害了,两个儿子抱朴和见素也时常被恐吓欺负,没有女孩子愿意嫁到隋家来,隋家的女儿含章为了寻求庇佑认了赵家最德高望重的赵四爷爷作干爹,实际还要满足他的性欲。

经济体制改革以后赵家很快就抓住机会承包了粉丝大厂,隋家三兄妹都在赵多多的手下打工。赵多多作为承包大厂的总经理,开上了小汽车,雇上了女秘书,他在粉丝原料中掺上杂质淀粉,伙同赵炳贿赂检查组,获取非法利益,中饱私囊,本该是属于全镇人的财富被赵多多用各种手段剥削与掠夺了,贪婪与私欲的膨胀让洼狸镇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改革在解放生产力的同时也让赵多多之流有机可乘,政治权力和威望转化为经济竞争中的优势,把赵多多这样的典型流氓无产者包装成了“企业家”。

就这样,张炜又一次提出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短篇小说中曾反复申诉的问题,那就是怎样在释放创造力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扼制破坏力,也即“在改革释放了个体的创造热情的同时怎样克服这热情所带来的盲目进而产生的社会不协调,而把这热情尽可能地引导到以共产主义道德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道路上。” ③与前不同,张炜不再止步于反映问题,在《古船》中,其对此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要让“好人”掌权。只有这样才能终结洼狸镇的苦难循环。而仁义、宽厚、践行着儒家传统道德观与经济伦理观的隋抱朴就是张炜心目中一个合格的改革者,抱朴在对家族和历史的日复一日地苦思与追问中醒悟了,洼狸粉丝大厂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遏制自己私欲的人。张炜并没有从制度本身提出建议,而是试图从经济伦理观中寻找出路。张炜借隋抱朴的自白说出了其认可的改革者所应该具备的个人品质:善良公正并且不缺乏勇气、精明和征服心,这是见素和抱朴人格的结合,是剔除了私欲的见素与增加了勇气的抱朴。在这里张炜将道德作为最重要的标准引入经济领域与经济活动中,经济权力是一种中性因素,它既可以产生恶,也可以创造善,只有与隋抱朴这样道德上的“好人”相结合,才能够发挥经济权力的正向作用,这也是张炜的经济伦理观念中最重要的部分。

粉丝总公司回到了正直的隋抱朴手中,但是圆满的喜剧结尾中也掺杂着一丝隐忧,一个象征着现代科技的辐射性铅筒永远留在了洼狸镇。《古船》中对科技伦理的提及也是张炜思考现代化发展对人类社会影响的开始。见素从大城市带回来的小电影、牛仔裤和打耳洞的技术对洼狸镇的男男女女们产生了巨大的诱惑,让张王氏的洼狸大商店人满为患。现代文明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为古老而陈腐的洼狸带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但是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打瓢的黑汉因为机器生产而失去了工作,见证了洼狸镇历史风云的隋不召被绞到皮带轮上摔死了,这两个事件不像那只似有若无的铅筒,它们就发生在洼狸镇人眼前,小镇在走出历史苦难的同时也将面临新的挑战。城市化和工业化逐渐开始冲击古老的乡村社会,步履蹒跚的传统乡村该何去何从,芦青河沉默不语。

三、二元对立结构的形成与松动

从20世纪90年代的《九月寓言》开始,张炜的经济书写文本中出现了比较鲜明的二元对立结构,城市与乡村,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物质与精神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张炜虽然早已表现出对现代化发展的隐忧,但之前其态度并不悲观,王三江和肖万昌最终会败下阵来,粉丝总公司也毕竟交到了稳重正直的隋抱朴手中;而《九月寓言》则明确把工业经济发展放置在农业文明的对立面上,流浪的族群历尽辛苦落脚在小村,他们辛勤劳作,满足于丰收的地瓜,用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坚韧努力改善生活,直到小村发现了煤。开矿采煤严重损害了小村人的利益,由于煤田特殊的地质构造,瓜田变得低洼不平,沉落渗水,“工人拣鸡儿”吃着黑面肉馅饼,不断挖空这片平原的土地,地下的小村终于吞噬了地上的小村。农民失去了土地,而煤炭又并不像土地可以持续开发利用,所以小村就此荒芜了。

此外,张炜在《刺猬歌》《你在高原》中对经济发展及其带来的消费主义、商业主义、城市化等也展开了全方位的批判。《古船》的那种宽容、探讨的姿态一去不复返了,从1992年起,其一系列作品如《能不忆蜀葵》《刺猬歌》《你在高原》等都有同一个鲜明的经济主题:激烈批判经济发展与现代化进程中的商业主义、消费主义,与此同时近乎无节制地倾诉自己对“葡萄园”与“高原”等精神栖息地的怀念与向往。不论是《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阳立、《刺猬歌》中的廖麦,还是《你在高原》中的宁伽,都表现出一种对精神清洁的无比重视,与对金钱和物质欲望的厌弃。城市与乡村、物质与精神在其小说中常常处于矛盾状态,构成二元对立结构。

但是这种结构也逐渐出现松动,《你在高原》发表以来,张炜虽然并未放弃对消费主义和巨富阶层展开批判,但开始尝试挖掘出巨富阶层的多面性与复杂性,并给予他们一定的理解与同情。其小说中的经济人物形象开始发生变化,对于一部分工业文明和商品经济中的翘楚,即所谓的成功人士,张炜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改变。《艾约堡秘史》中有着“荒凉病”的淳于宝册不是张炜书写巨富阶层的首次尝试,这个人物在《你在高原》中其实已有雏形,李大睿、林蕖和“秃头老鹰”都可视为他的早期化身。从《你在高原》到《艾约堡秘史》,张炜对这一类人的态度也从完全的厌恶转变为在批判中尝试理解和同情。这些人物不再如《刺猬歌》中的唐家父子一般只是纯粹的经济动物,他们不仅在拥有巨额财富的同时追求文化地位,而且有时和普通人一样具有同理心和正义感。《无边的游荡》中“秃头老鹰”就用资本使官僚臣服,从岳贞黎手中救下了被欺凌的凯平和帆帆。就连宁伽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秃头老鹰”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邪恶,而是个“别有魅力的家伙” ④;《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在商场上身经百战,最终却被矶滩角绊住了脚步,为自己的商业版图和公司的经济利益考虑,狸金不能放弃开发这条黄金海岸,但是小渔村里努力抢救“拉网号子”的欧驼兰、美味的鱼冻和历史悠久的海草房子也确实让他犹豫不决。作者对淳于宝册的同情和赞赏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这个挨打从不“递哎呦”的倔强少年和拥有巨额财富却患上“荒凉病”的可怜老人,张炜不仅在小说最后附上宝册青少年时期的苦难经历以反复表达同情,还给予了这个狡诈的资本家以申辩的机会;新作《河湾》中开旅游公司赚了大錢的余之锷夫妇不再以凶残怪异的形象出现,反而用自己的财富在河湾的秃山上植树,得到了傅亦衔的认可。

這些复杂的经济人物的出现,使张炜小说中的人物不再呈现僵硬的“脸谱化”,同时也反映出其二元对立结构的松动。林蕖、淳于宝册等人物都让我们看到张炜探索另一种可能的努力,即书写在经济社会中不退反进的成功人士,寻找他们身上拒绝经济腐蚀、发展精神生活的可能。因为看到了巨富阶层中部分人内心深处残存的并未被金钱杀死的善良和正义,张炜在小说中给予了他们一定的同情和理解。有研究者甚至因此而认为张炜已经“从一个道德理想主义者转向了商业礼赞主义者” ⑤,《艾约堡秘史》所宣称的对巨富良心的拷问恰恰是为巨富阶层的开脱。其实张炜从不讳言这些巨富们罪恶的发家史,且不断强调自己并不反对城市化和现代化,更不会反对经济发展,他反对的从来都只是经济发展的副产品,消费主义对人类精神的伤害。

四、小结

纵观张炜近50年的小说创作,其始终关注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生存状况,塑造了隋抱朴、淳于宝册等众多具有代表性的经济人物,表达了其对于现代社会甚嚣尘上的商业主义进犯人类精神世界的担忧。张炜小说的经济主题随时代发展而不断调整变化,力求充分、全面地反映经济体制改革以来中国社会城市化和现代化发展历程,在来势汹汹的消费大潮中始终不为外界喧嚣所动,坚守知识分子反思与批判的责任。

注释:

①张炜:《三大名旦》,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58页。

②张炜:《古船》,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页。

③汪政、晓华:《〈古船〉的历史意识》,《读书》1987年第6期,第46-51页。

④张炜:《无边的游荡》,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61页。

⑤徐勇:《不可靠的叙事与虚伪的姿态——关于张炜的〈艾约堡秘史〉》,《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1期,第118-123页。

参考文献:

[1]张炜.三大名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2]张炜.秋天的愤怒[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

[3]张炜.古船[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4]汪政,晓华.《古船》的历史意识[J].读书,1987,(06):46-51.

[5]张炜.无边的游荡[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徐勇.不可靠的叙事与虚伪的姿态——关于张炜的《艾约堡秘史》[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01):1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