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叙事策略与老年疾病书
2023-10-30李红霞
□ 李红霞 邹 赞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导演佛罗莱恩·泽勒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法国导演佛罗莱恩·泽勒执导的处女作电影,改编自他2012 年的同名戏剧《父亲》,该片在全球范围内赢得了好评,使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影片突破以往关于阿尔兹海默症(简称阿症)病人的旁观者视角,通过时空拼接,以阿症老人安东尼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自己患病以后虚幻与真实混淆的精神世界,让观众直接走进老人的碎片记忆中,体验患者迷宫般的生活状态,感受患病老人的焦虑、恐惧、迷茫与无助。影片以女儿安妮的第三人称视角作为辅助,与父亲安东尼的视角相互切换,使得影片中的不可靠叙述得到保证,也让观众感受到作为女儿,面对父亲病情加重时的无奈、失落、崩溃与心碎。“残酷的阿症,目前仍然无法治愈,所有的创作者都对重度痴呆后期的惨状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但借助电影叙事,情感话语的记忆得以被观众感知、体认,甚至永存。”[1]此外,影片通过随处可见的符号隐喻设计有效带动观众理解导演表达的情感,呼吁社会对阿症患者以及患者家人倾注更多的关爱。
一、时空拼接与老年疾病困境
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至今仍无特效药。该病症状很多,众人熟知的症状有记忆衰退、认知障碍、精神异常、性格突变、情绪不稳定等。《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凭借对不同时间背景下三处住所(家)的空间拼接,将阿症病患安东尼迷宫般的生活状态和错乱的记忆展现出来。非线性、碎片式的时空拼接表面看似毫无逻辑,充满悬疑,但当老人安东尼从养老院醒来,观众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老人大脑主观的画面拼接。导演泽勒凭借这种高超的时空拼接策略,将无规则和无逻辑的时空拼接在养老院这一特定空间下,组合成有逻辑、有秩序的空间,完整地叙述出老人安东尼患病的整个过程。
“空间对于社会和人的重构作用日益凸显,空间转向使得电影叙事更加多元化,通过叙事空间的有效转换,以及空间中符号形态的合理建构,往往能够达到非常神奇的效果。”[2]《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拍摄都是在一个个相对封闭的公寓中进行的,这种空间布置颇具存在主义意味,以隐喻形式暗示了老人安东尼正处于阿症的“围困”之中。而影片设置的三处空间拼接(老人安东尼的公寓、女儿安妮的公寓、养老院的公寓)正好对应安东尼发病初期、中期、晚期三个阶段。影片开头设置的空间场所是老人安东尼的公寓,由于安东尼与护工发生矛盾,女儿不得不匆忙赶往父亲家中看望他。在这个场景中,父亲告诉女儿他怀疑女护工偷走了他珍视的手表,并与女护工发生争吵,气走了女护工。安妮讲述已经为老人请过三次护工,这次能请到这么优秀的护工非常不容易,还询问父亲是否在经常放东西的地方找过。女儿与父亲的对话引起了观众的疑惑,究竟谁的叙述是可靠的?后来当女儿在下水道找到父亲的手表时,便知父亲已处于阿症初期,出现了一些诸如“记忆开始衰退”“脾气暴躁”和“偏执妄想”之类的常见症状。随后,影片叙述女儿在没有找到护工之前,为方便照顾,暂时将父亲接到自己的公寓,而在这一空间,父亲的病情逐渐加重,他将自己的公寓与女儿的公寓相混淆,在找寻家中小女儿的绘画作品无果后,才醒悟过来。安东尼的公寓与安妮的公寓的交错拼接表明老人安东尼记忆衰退加重,认知出现明显障碍,病情逐渐恶化。紧接着就是女儿的公寓与养老院的拼接,安东尼在养老院中醒来,大声呼喊女儿安妮,闻声赶来的却是护士凯瑟琳。此时安东尼已经完全失忆,以至于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同时导演在此处专门安排了“老人寻找妈妈”这一情节。在与护士的交谈中,老人安东尼无意间想起了母亲,开始像个孩童一般无助地哭泣,盼望妈妈前来看望他,带领他离开这个地方,最后他像个孩子一般依偎在护士怀中平静下来,这些行为表现和情绪变化均暗示老人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在阿症患者生命的尾声,病人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和意识,身体和心理都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导演在此处却没有刻意展现生命凋零的惨状,而是通过“老人找妈妈”这种方式试图给患者以尊严和体面。
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剧照
影片设计的空间衔接是通过三处住所内部的客厅、厨房、走廊的空镜头展示来处理的。导演将三处公寓住所内部的客厅、厨房、走廊做成相似的设计,但从细节方面,如椅子的摆设、灯的外形、整体环境的色彩、墙壁挂画的不同,让观众辨别出三处空间的微小差异。导演分别在空间拼接之处通过推镜头、移镜头等不同方式,利用空镜头展现三处住所的客厅、走廊、厨房的画面,暗示观众切换到了下一处场所,只不过在老人安东尼的记忆碎片里这一切是混乱的,“我们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陷入了一个时间和空间频繁切换,令人不安的世界中,”[3]而观众知晓这是三处不同时空的拼接,恰好体认、感知安东尼的患病状态。此外,三处空间中,影片会着意展示老人安东尼卧室窗外的景致,透过窗户,老人看到的不同风景也明确告诉观众这是三处不同的空间。阿症将老人安东尼“围困”在时间和空间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每天具体的时间,因而觉得困惑和慌乱。
二、视角切换与主体挣扎
主人公安东尼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与女儿安妮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是这部影片采取的最主要的两个叙述视角。也正是因为有了安妮的叙述视角,父亲安东尼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得以顺畅进行,使得阿症父亲的不可靠叙述获得保证,这也是该影片命名为“父亲”(电影英文原名《The Father》)的由来。同时影片将患病老人在疾病中的自我挣扎以第一人称讲述出来,引导观众直接体认老人的主观病情。此外,安妮的叙述视角也让观众真切体会到病患家属充满绝望与无奈的情绪。
老人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为观众呈现的是一个混乱的精神世界,镜头里女儿的前夫与现男友的出现反衬出老人患病的窘境。在他迷宫般的幻觉记忆中,影片出现了两处重复的镜头,在女儿家中,女儿与现男友在争吵如何安置年老患病的父亲,因为女儿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父亲身上,无暇顾及男友,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感情生活。这处镜头在父亲混乱的记忆中重复了两次,正好表明导演的用意,这里的重复叙事,暗示出年老患病的父亲那充满恐惧、极其敏感的内心世界。一方面老人害怕女儿将自己送去养老院,远离家园;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成为女儿追求幸福生活路上的绊脚石,一种年老的无助感扑面而来,深深地困扰着他。另外一处重复的内容就是台词:“你还打算在这里讨人嫌多久?”这句台词在影片中重复出现两次,分别出自女儿的前夫和现男友口中,在第二次出现时,导演特意安排女儿前夫扇老人耳光的镜头画面,充分展示了老人衰老和患病后的艰难境遇。
而以女儿安妮为主的第三人称叙事作为影片叙事的副线索,呈现出女儿对患病父亲照顾和关爱的有限性。安妮在照顾父亲的整个过程中,已经竭尽所能,但依然无法延缓父亲病情的恶化,她自己的生活也陷入瘫痪状态。安妮平时工作忙碌,没有办法全职照顾父亲,只能为父亲找来护工,可父亲的脾气时好时坏,护工难以持久,女儿为此心力交瘁。接下来面临的更大困难是父亲发病时对女儿的不理解和无厘头的埋怨。当新护工“劳拉”第一次来到家里时,父亲竟突然大发脾气,充满敌意地痛骂女儿要霸占他的公寓,无奈又无助的安妮崩溃哭泣,一切努力都变得苍白无力。之后父亲开始忘记女儿的容貌,将护士与女儿混淆。安妮自己也不断陷入困境:怎样才能既照顾好父亲,又经营好自己的情感生活?“照料者的生活充满了未知,也许变好,也许变糟……”[4]影片中安妮做饭时,无意中从厨房窗口看到一对情侣,她陷入了两难:“如何兼顾照顾亲人的义务与追求自己的梦想?”[5]最终她决定与男友去巴黎开始新的生活,影片透过安妮泪流满面的特写镜头,刻画出她在做出这个选择后内心的万般无奈。在养老院中,安妮与父亲道别时,面对父亲“你去哪儿?你要去干什么?你会留下来陪我”的询问,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老父亲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安慰她。此处影片为安妮设置了一个特写镜头,生动细致地展示了安妮的面部表情,以及她的眼泪如何无声地一颗一颗落下。“特写镜头有着一种几乎是幻术般的力量,它给现实带来了一种完全不同寻常的景象,”[6]特写镜头善于运用细节讲述故事,上述特写镜头的运用有助于更好地表现安妮在苦苦挣扎之后的无奈选择。在这场无辜的疾病旅程中,父亲和女儿双方的主体挣扎以送父亲去养老院作为结束。
影片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呈现父亲安东尼患病期间记忆碎片拼接混乱的精神世界,再现所有老人害怕被抛弃、担心拖累家人的焦虑和挣扎。影片以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展现女儿安妮作为阿症患者家属的精心呵护,但她无法阻挡父亲病情的加重,她自己的正常生活也无法继续。影片通过这一主一副的叙事视角,深刻反映了父女双方在面对这场病痛时的挣扎,揭示出患者和患者家属双方的脆弱和艰辛,同时也真情书写了父女双方之间的关心关爱,讴歌了人间亲情的温暖。
三、符号隐喻与情感解码
影片在叙事层面上的另一大特色,就是随处可见的符号隐喻设计。编创者充分利用符号隐喻表现其想要表达的情感世界。“电影中特定的标志性符号就是电影语言的一部分,它能够透过银幕和观众产生情感的共鸣。”[7]恰到好处的符号隐喻在主题呈现、情感表达等方面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影片中的符号隐喻比比皆是,例如空镜头中水龙头的流水、明信片中的庞贝壁画《花神芙罗拉》、背景交响乐、安东尼念念不忘的公寓住所和他特别在意的手表、养老院中的残缺脸雕塑、影片结尾郁郁葱葱摇曳的树叶等,都饱含导演的良苦用心。正如学者赵毅衡所论,“符号是携带意义的感知”[8],巧妙的符号隐喻设计给予观众足够的线索提示,有助于解码导演泽勒想要表达的情感价值。
电影中养老院里的父亲与护士
影片中,安东尼不断向他人宣示自己对公寓的拥有权,实则表达了公寓对他的价值和意义。公寓这个住所,是他一生呵护的家园,是他获得安全感的重要来源,也承载着他对女儿的思念和牵挂,所以他不愿离开自己的公寓去养老院。手表也是安东尼非常珍爱的物品,是他想要控制时间、保持清醒状态的工具。手表在整部影片中被安东尼三次提及,第一次是他怀疑护工偷走他的手表,第二次是他怀疑女儿的男友保罗拿走了他的手表,此时他已经忘却手表的外形,误以为保罗手腕佩戴的手表是自己的,第三次是在养老院,他声称什么也没有了,唯有手表还在他手上,至少心理上他还可以掌控时间。对手表的重视反映出安东尼开始陷入时间认知混乱、无法自理的状态。影片中的窗户成为安东尼了解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一天他醒来,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在踢着一个粉色塑料袋玩耍,这窗外片刻的喧闹声让他感到轻松和愉快,这更加凸显患病老人的孤寂,转过头来,安东尼却又进入了一个乱糟糟的时空之中。
此外,需要特别关注影片中的流水、树叶、雕塑这几个符号隐喻设计。影片共有两处空镜头展示水龙头流水的画面。第一处镜头中,水龙头的流水保持正常流量和流速,意味着老人此时尚处于健康的状态。而第二处流水的镜头,水龙头在一滴一滴的快速滴水,直到最后一滴滴下停止,这意味着老人已经被疾病“围困”。在女儿离开养老院之时,一座面部残缺的雕塑醒目地矗立在院子中央,最终化为女儿背后的缩影。影片刻意安排这尊塑像,一方面隐喻女儿不能亲自照顾父亲的遗憾,另一方面也预示老人安东尼患病之后的身心残缺。而影片结尾的空镜头里,郁郁葱葱摇曳的树叶更是一个巧妙的安排,绿色茂盛的树叶意味着生命的旺盛时期,这与老人生命的凋零衰落形成鲜明对比。在某种意义上说,影片的核心主题思想,旨在呼吁更多的人关注阿症患者这一弱势群体以及他们的家人,寄望科学家们能够尽早攻克这一疾病难题,让更多的老年人能够摆脱阿症,过上健康幸福的生活。
结语
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之所以能如此成功,除了电影本身对老年痴呆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更在于导演高超的叙事策略。影片利用碎片化的时空拼接手法,设置悬念唤起观众的强烈好奇,叙事层层推进,将阿症患者安东尼错乱无序的精神世界富有逻辑性地呈现给观众。两条叙事线索的交织也充分表现出阿症患者自身与家人的两难处境,以及各自的伦理道德挣扎。同时影片善用符号隐喻,将富有深意的符号放置在镜头前,通过视觉和听觉指涉,带领观众去理解电影叙事背后蕴含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