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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2023-10-29李静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陌生人

【作者简介】李静,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海湖》等刊物发表作品。

当阳光从蔚蓝深处倾泻而下,时而又被如羽毛般游走的流云遮挡些许温度时,春天便更接近于春天,微温,微凉,四面风起。

清明之后,从西宁顺着一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走,山巅留下痕迹明显的雪线,似乎每一座山头都戴了耀眼的皇冠。天空蔚蓝,远处的山岭如同一个高傲的、风姿绰约的公主俯视脚下民众,又如气势磅礴的伟丈夫高耸入云。每翻过一个垭口,总会与白头的神山不期而遇,它们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似乎走到哪里,它们就在身旁。它们好像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守护神,用沉默庄严的姿态遮挡大风大雨,又将一条大江大河从高山、草甸处引向田间地头,引向湖泊大海。

在湟源日月乡遇见牧羊人,他赶着羊群从那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路过,原本白色的羊毛被染成蓝色,远远望过去就像是在干旱土地上行走的水珠。它们彳亍前行,在风里找寻食物,逐渐隐入远处的蒿草中。羊在约翰·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为天空的孩子。说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是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卫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们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邂逅它们,看它们身着蓝色的毛发走遥远的距离穿过大片的蒿草地,听到行走时发出“窸窸窣窣”声音。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远足,不知终点在何处,也无须过问。牧羊人站在远处,有着被罡风亲吻过的古铜色肤色,他在一天时间里花去大量的时间打量远处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他甚至希冀开车的人从车上下来撒一泡尿,跟他搭个讪。

南来北往的车辆难得停下来,也很少有人跑来和他搭讪。更多时候,牧羊人的视野中会出现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或者四五只蹦蹦跳跳的野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时间,属于他的寂静世界便呈现出短暂的喧嚣。野兔本就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据说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木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那么多只敏捷穿行的兔子,很难不想象这片广阔田野的繁荣。或许在天空中还有一只苍鹰,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敏捷又笨拙的兔子。许多时候,它们快速地俯冲下来,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然后再盘旋,再安静,再俯冲,叼起一只惊恐的兔子展开双翅掠过苍茫大地,飞向远处……但野兔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飞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因素赋予它们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牧羊人一般,行走,找寻食物,繁衍生息。

节气里的清明万物生长,皆清洁而明净,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阳光和雨水,植物蠢蠢欲动,显蓬勃生长之势,但在高原上,在这个季节肆意活着的唯有风雪。

可是我们却见到了那么多的野兔,蓬勃之势如风雪之后的草木。

高原上的春天总是缓缓来迟,哪怕节气已在时间的流转中到了清明时节,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却总是让倒春寒的氛围扩大了好几倍。陌生人置身于那片雪原中的高大坂上,看到满山满洼的白雪,草木萧瑟,不见牛羊。想象会不会有一匹狼跳出来和他对峙;或者两匹狼,一只假寐,一只伺机攻击;或者一群狼,头狼仰着头嚎叫,引来更多的狼围观。他想象自己是蒲松龄笔下的屠夫,几经努力,突出重围。

可是湟源日月乡的田地里卓玛们戴了鲜红的头巾整齐地一字排开。她们穿了厚实的衣服,戴着手套和口罩,和剪刀一样的风做了分割。此時正是蕨麻收获的季节,她们小心翼翼地掰开土块,将婴儿般娇嫩的蕨麻从包裹的泥土中唤醒,再放到铁制的容器中。都说蕨麻有健脾功效,可以辅助治疗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因此蕨麻金贵,被称为高原人生果。人生果的吃法多种多样,但始终不及“雪山盖被”。“雪山”即酸奶,酸甜凉爽,营养丰富,犹如草原深处高山之巅上的皑皑白雪,将精心烹煮过的蕨麻撒上白糖浸润在酥油之中,数日后蕨麻软糯,清香馥郁。如此,“雪山盖被”就可以理解雪白丝滑的牦牛酸奶上覆盖了清香四溢的软糯蕨麻,最终冰雪和蕨麻融为一体,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美食。蕨麻亦食亦药,在作为一道美食的同时也发挥它保健作用。炎炎夏日时,只消想一想“雪山盖被”就会有满口生津的感觉。

清明时节,蕨麻的主人匍匐在土地上,用身体丈量整块田地的面积。从早晨到中午,铁制容器中也只有足以覆盖住底部的红褐色蕨麻。可是蕨麻的主人依然从头巾仅留的一条缝隙里流露出星月般明媚的光芒,她们由衷地说笑,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旁边有人提议让她们唱个山歌,说山岭里有了山歌就有了灵魂,起初她们不好意思,说这野曲怎么好意思在陌生人前面唱歌。陌生人说我去年已经来过,今年又来了,明年还来,后年还来,还算陌生人吗?卓玛嗤嗤地笑,依然不肯开口唱。

远处有雉鸡叫唤,拖得长长的尾音撕开铺天盖地的空旷,像裂帛。

“唱两句吧,你看春天的雉鸡都给出信号了。”陌生人说。

卓玛羞涩,说你转过身去。卓玛用右手捂住耳朵,空灵、清澈的声音顺着空旷的田野和山的脊梁延展,然后在某处迂回,让陌生人想起电影《塔洛》中的拉伊:唱啊唱拉伊,在那高高的山上,鸟儿一对对飞翔,我没有飞翔的伴儿,你作我飞翔的伴侣吧;唱啊唱拉伊,在茫茫的大地上,知心的情侣一对对,我没有知心的伴儿,姑娘你来陪伴我吧……

卓玛的歌声此起彼伏。

陌生人想唱:“姑娘啊姑娘,熟悉的森林陌生的百灵鸟,虽然相互陌生,听你鸣叫就熟悉了;姑娘啊姑娘,熟悉的村落,陌生的人儿,哪有注定相识的,说上三句就熟悉了……”

可是陌生人噤若寒蝉,在这高天厚土之上,他的声音如涂了重金属般沙哑而不接地气。他只能唱:“大豆花开哈的白套黑,青豆儿开下的紫葵,朋友不是我常见的客,一年能遇上几回,吃一个你拾哈的蕨麻,明年了还来哩……”

卓玛们听到他的声音嘻嘻哈哈地笑,陌生人仓惶转身逃走。

远处的田地里还有人影晃动,似乎未来要收获的、沉重的大地——青稞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高原大地上,仿佛一块看不见边的耀眼金块;风吹田地,青稞麦芒耳鬓厮磨,摇曳生情,它们窃窃私语;麦浪滚滚,田畦蜿蜒,田主人燃起篝火跳舞,他们饮下青稞酿成的美酒,他们醉倒在帐篷前的篝火旁……都已经在这个季节打好了伏笔。

仓惶离开的陌生人不忘在半山腰捡拾几粒羊粪蛋,回去丢给花盆里手持盲杖的花儿们。他兴奋地说:此去收获颇丰。

屋子里充满了柔和的光影,墙面上贴满了奖状,炉火旺盛,牛粪燃烧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将屋内的温度维持在二十三度左右。主人又将一整块饼状的牛粪掰得四分五裂,并麻利地将牛粪丢尽炉灶里,他看着陌生人腼腆地笑:怕冷着你。

陌生人仿佛浸润在一场吹面而来的杨柳风里,一切都在这暖色调的木制小屋里更加舒适,清晰。而高原上悠长冬天之后的春天还不肯顺着节气前来,它们似乎因为长途跋涉而气喘吁吁,隔着窗帘喘着粗气,砰砰砰地敲打着门窗。

小主人抓几把麦草喂养西屋的羊儿,羊儿还未被剪去羊毛,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件颜色陈旧的土色裙子,下摆在微风里摆来摆去;女主人熟练地挤着牛奶,随着她两只手不停地起伏,乳白奶汁敲打铁制容器两侧的唰唰声像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落在青稞宽大的叶片上。

“奶茶喝,趁热。”男主人的话语总是少之又少,像黄豆一粒一粒往外蹦。

“你也喝,趁热。我们大家一起喝。”陌生人学着他的样子。

“你喝,我们天天喝。”男主人说。

这是一种昏昏欲睡的谈话。若再没有进展,在温暖炉火的攻势之下,陌生人体内肯定会产生百无聊赖的感觉。

“不然一起喝酒。”陌生人说。

喝了酒的主人喋喋不休,于之前的那个他判若两人。他悉数村庄的变迁,他左手插着腰站在火炉旁边,脸色被高原风和酒精浸染得古老而遒劲,右手指着墙上的奖状:“看见没,这就是我的骄傲,我这尕娃争气,我走在村庄的水泥路上腰杆子很直,我在外劳作的时候一想起他娘俩,我这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我羡慕文化人,你住到我们家我很高兴,这是我争取来的,我想着我的尕娃会受到文化人的影响……”

他打开窗户,听风声把鸟雀的声音带进来,鸟雀的叫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它们停留在窗外高大榆树上如屋内的主人一般喋喋不休,似争吵,又似辩解,似焦虑,又似欢喜。一群鸟抖动翅膀集体飞走,又一群鸟扑棱棱集体赶来,树枝时而沉默又时而热闹。

他的脸似乎抽离现实,遗忘了自己,被风吹得四散零落。他依然喋喋不休:“你以为我喝醉了吗?我清醒得很,我这骨子里啊……等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星空,我们这里的星空才是真正的星空,你们城市固然好,但看星星肯定差一些,你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得满足你的所有好奇心。你穿厚些。”

他带着陌生人穿过两旁尽是高大杨树的巷道,他们黑点一样渺小的身影填满了整片空旷的高原。在他们之上是明亮而轻盈的天空,一轮上弦月被轻薄如羽毛的细小云朵衬托,星星像极了银色的小雀斑,一粒粒镶嵌在深色幕布般的辽阔天空中。陌生人的视野中也有数量较多的灯火显现,那是当地居民庄廓中的灯火,这温暖灯火令高原深处的黑暗露出更多的层次。

“春天来了,从这些星宿上就可以看出来,你看北斗七星出现在东北方向的夜空,它的斗柄指向东方。我尕娃喜欢天文,我和他學了一些天文知识,他说他以后上大学就选天文学,你说这天空有多大,我尕娃研究它们会不会很累?”

夜晚宁静深邃,似乎有大量释放出的眼和耳,它们不断闪烁,从黑暗中生出更多新枝和末节,走入厚重的的苍穹。乡村夜晚的星空确实不同于城市之上充填着雾、岚、烟气、稀薄气体的天空,这里清光皎皎,它们安静而清晰地映射在仰望者的眼中。

回来路上他们都被风吹得清醒,望着彼此不好意思又满心欢喜地笑。

“奶茶喝,趁热。”坐在沙发上,男主人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窗外鸟雀已归于寂静,换成猫叫声不绝于耳。

小主人在光下埋头阅读,女主人在光下拾掇青稞种子。

春天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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