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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开在金川上

2023-10-29鲍磊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金川梨花

【作者简介】 鲍磊,男,蒙古族,1982年6月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热衷旅行的小说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民族班、第四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内蒙古大学文学硕士。先后出版有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长篇小说《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作品发表于《文艺报》《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中国教育报》 《北京晚报》《民族文学》 《回族文学》《草原》《海燕》等报刊。现居北京。

从飞机的舷窗向下望出去,扎堆儿聚集的房屋,宛若开在田埂上的小花,密集却也如散落的星群,镶嵌在绿油油的稻田间。不远处,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像极了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的锡林九曲。距离飞机着陆,还有十分钟,于是我在想,这条河,莫非是长江?后来有朋友告诉我,那是沱江。我查了一下,它不恰好是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吗。正当大江大河跳荡着流进我满心欢喜的心头,虽已靠近黄昏,但云层上的太阳打在机翼上所形成的耀眼光斑,又折回到窗内,刺得我微微眯起了双眼。不一会儿,飞机稳稳地降落在了成都天府机场。

离开机舱,离开人工制造的空气环境,外面,一股湿漉漉的春天的泥土味儿扑面而来。刺眼的大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却又遥远的像伦敦一般灰蒙蒙的迷雾天气。天上、地下,明显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这并非是我第一次来到自古就有着“天府之国”美誉的蓉城成都。只是每一次前往,大都因旅途中转而匆匆路过。十五年前,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以一名初出茅庐的互联网编辑身份,第一次被主编派遣出京,因是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兴奋不已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加之前往的目的地,正是现在厌倦了大都市的人们所心心念念的“诗与远方”的成都。这许许多多机缘巧合的第一次,让我对成都这座城市,对由江河与山川所包裹着的美丽富饶的冲积平原念念不忘。也许,正是应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老话,让我在时隔多年以后,因循着机上所邂逅的充满灵性的江水,以写作者的身份,再一次抵达故地。成都是如此之美,虽然每一次留给我的印象都是蜻蜓点水式的。

经过了一夜休整,次日早上,大家乘车,沿岷江,以及好几条的江与河,在高低起伏、崇山峻岭的山间公路穿梭,往西南方向进发,专程去拜访一处隐匿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世外梨源”——金川。

假如三月中下旬你也在这里,那么恭喜了!悄然绽放的万亩梨花,正在山谷中幽幽回香。

第一次听闻金川,还是去年夏天在鲁院阅读同学韩玲的长篇历史小说《阿扣》。打开书卷,寒冷却令我惊艳的梨花雪便窸窸窣窣,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古月照今尘一般,飘落而下:

清雍正元年(1723年)的春天,梨花漫卷金川的时节,大金土舍莎罗奔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從土舍变为土司,自此,成一方霸主。

以上是小说的开篇,“我”于2003年梨花逢雪——在梨花尚未完全打开,便随冰雪纷纷落下的春天,一行人,向嘎达山挺进时,在山顶,遇见了一位安静打坐的老奶奶,她自称是大金土司莎罗奔的后代。于是,从她的口述中得知了阿扣一生传奇的故事。

你看啊,清雍正、大金川、春天、梨花,在这部小说的开头,梨花携带着幽香,便如雪片扑面而来。

我闭上眼,先自行脑补了梨花海的壮观画面。从成都前往金川的路上,我并无睡意,也没有塞上耳机听歌,可心里却哼唱起了王菲的那首《乘客》。是的,它还有一个粤语版本,同时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花事了》。单从歌名与这趟旅程来看,对于一名专程去金川看花的乘客而言,从华北平原移动到川西高原,跋山涉水,可否视为心无旁骛呢?

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天险一般的公路隧道。兴修多年的双江口水电站,似乎并没有完工的意思,工人仍然继续筑起结实的坝堤。已经在春风里慢慢长出绿意的大山,一面硕大的国旗,又一面硕大的党旗,并排铺展在相对平缓的山坡上,旗帜下面矗立着安全生产的警示牌。

沿途绿色江水滔滔不绝。有岷江,有大渡河。一路上,山连着山。山顶上云雾缭绕,甚至连半山腰也是云里雾罩的。山坡上,有被山溪或是小瀑布冲刷后,如今已经干涸的长长水痕。偶有滚下的碎石落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拦路虎一般,似乎在用地势险恶挑衅着我们所乘坐的笨重大巴车。再加之半路堵车,让原本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足足延误了一倍。十二个小时后,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山头旁跳跃,夜色中的梨花林,七零八散的梨花瓣,像是刚刚下过一场春雪,暗浮枝头。金川县文联同志等候大家多时,他们上车,热情地为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宾朋献上洁白的哈达。

金川县城坐落在群山中,马路自然高高低低。大巴车载着我们驶过金川大桥后,爬坡时,我透过车窗,看见广场上的百姓围成了一个大圈,正跳着那种一边抡着袖子,一边转圈圈的欢快舞蹈。两个身穿藏族传统服饰的巨型人偶,一男一女,笑意盈盈,像福神一般,守护在跳锅庄舞人群的广场两侧。大巴车最终停在了据说是县城最好的宾馆——澜峰宾馆门口。满满当当的一车人,不知是否像我一样,坐了十多个小时车子,身体有些疲惫,脑子不时嗡嗡作响,可能稍稍有一些高反。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内心却夹带着初来乍到的小兴奋。这是曾经从事旅游媒体十余年早已刻在细胞基因序列中的敏感。每一个不曾抵达过的目的地,都能唤起我强烈的好奇心。而已经跳完锅庄舞散场的人群,三三两两从我身旁经过。她们戴着头饰,在街灯的映照下,肤色是专属于高原上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兴许是缓缓的上坡路吧,他们迈着缓慢的步伐,不疾不徐的样子,与脸上欢喜又平静的表情相得益彰。不知怎的,刚刚还身心俱疲的不适感,竟一扫而光。我想,我很可能是最后才上楼用餐的那拨儿人。当我走上二楼自助餐厅,尚未落座,早已听见热情好客的金川人,一声声地张罗着:来,倒酒,倒酒……满上,都满上……

来自天南海北,在金川这片高原上相聚的作家、画家朋友们喝得尽兴。恰逢旅游旺季,客流量明显超于以往,我们赏花的一行人,只能分散在不同的宾馆。我与三位作家住在一家名叫鹏蔚客栈的民宿。彼时,夜色深沉,站在离刚才觥筹交错的澜峰宾馆有一段距离的客栈外,呼吸着县城夜晚的空气,静静地凝望跨在大渡河上金川大桥彩虹色的霓虹灯。不远处宛若建在山坡上的酒店灯光,与夜空上特别明亮的几颗星星相互辉映。

倘若你在三月北方业已停止供暖的房间里打开过空调,便会知晓,在一台冰冷的机器吹出暖风之前,需要经过三五分钟,甚至更漫长的预热。悄无声息地漫长等待,与弯弯绕绕的旅途是多么的类似啊。我住在三楼走廊尽头,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翻箱倒柜后,并没有找到空调遥控器。彼时,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显示已过午夜一点,不想再折返一楼打扰早已入睡的客栈老板,索性还是抓紧时间上床蒙头大睡吧。于是,在没有空调开启的寒冷小房间,被子上压着外衣,不知不觉睡去。

深夜,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即使将头藏在被窝里,也能听见窗外呼呼的大风。那风声就像是川藏高原在山峦上空盘旋捕食的雄鹰。而我在这瑟索的寒冷与不知所以的期许中,终于沉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睽违三年的梨花节在一场大气磅礴的藏族歌舞《锦绣梨川》中拉开序幕。与人山人海在金川二中观看音乐节的观众一道,我坐在大太阳底下的操场上,耳膜、心脏甚至身体里因为轻微高反而昏昏欲睡的细胞,瞬间被那支藏族传统歌舞强劲有力的音乐声激活与唤醒。那乐声分外嘹亮,好像还带着一种专属于川藏高原上的宗教仪式,配合着男男女女整齐又错落有致的舞姿,似乎在敬天、敬大地、敬诸神,让原本瞬间暴晒的天空,显得不那么燥热。我清楚地知道,身体里的细胞,跟随着令我惊奇又讶异的声波,已经同频共振了。我有一种近乎于入定般的狂喜。是的,在全年大多以晴朗为主的蓝天白云下,竟然沉浸在旋律与舞步带给我的神秘力量中。

在荷兰旅行作家塞斯·诺特博姆的《流浪者旅店》一书中,读到“藏族的僧侣,有一个曼荼罗也即坛城的宗教仪式,就是花费数日甚至数月的时间,以各种色彩的流沙和矿石仔细勾勒宗教观中的世界,有神和恶魔,海水和火焰。曼荼罗描绘完成之后,僧人却会将其马上扫除,于是刚刚描绘出精美的大千世界,复归于流沙一升。”我在诺特博姆的这段话里,看见被珍视的仪式感,并且是怀揣着一颗虔诚的心,用践行的方式,脚踏实地去做。

在信徒心中,把通过直觉的洞察所获得的先验的智慧或最高的知识,称之为般若。在我眼中,文字即般若。貌似简单的字词,因不同人的心的组合与摆弄,形成不一样的景观,浸润着阅读它们的人的心。而,看一场盛大的花事亦然。所以,才有了一花一世界,在小小的花花草草的世界,因仔细观察一朵花,突然悟出来的宇宙奥妙与人生真谛,即便那只是灵光乍现的瞬间,但强烈的心流,宛若触电一般,让刹那,成为一种永恒的获得。

我似乎未曾专门赏过梨花,在京城,春季里颇为常见的花朵是种目繁多的桃花,除了专程去观光景点偶尔见到白色玉兰花,颜色大都粉嫩粉嫩的,像纯然洁白的梨花,似乎并不常见。在金川,梨花以海的汹涌,白茫茫,一片片,滚滚似雪,绵密地开在山谷、高岗与寻常百姓的家门口。有一些字词之美,真的只有身临其境,在面对着金川梨花海的当下,你才能真切感知到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恰到好处。比如,梨花如雪;比如,繁花似锦;又比如,那再简单不过的一朵朵、一朵朵。

在华语流行音乐鼎盛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首歌这样唱道: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

……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

……

清丽的前奏刚一响起,仿佛就在提前吟唱着蠢蠢欲动的好时节。春回大地,花期如约沓至的喜悦之情便随之而来。

音乐带给我的欢悦自小有之。那或许是作为八零后的一员,身处在还没有喧嚣的网络,没有短视频与直播大行其道,更不会担忧ChatGPT是否会取代人类某些工作的今时今日,只需用手轻轻摇晃带身,再或者用铅笔穿过磁带齿轮轻轻转动,精神的富足,像是用手指翻阅纸张阅读书籍,能够真实触摸到的实体视听产品,滋养了每一个小小稚嫩的心灵。于我而言,那是一去不回的旧时光带给我的小欢喜。即便只是一盘盗版磁带,在没有牌子的随身听里吱吱扭扭地作响,那份简单的陪伴,确是质朴岁月里,留给青春最好的一首歌。

从一块儿小砖头似的塑料黑盒子里,靠机械转动发出音乐的机器,像极了时钟的齿轮,可丁可卯,严丝合缝地咬合着,一圈圈,一圈圈,周而复始地走动。时间,似太极的浑圆,周而复始地向前滚动,四季亦然。人心往往被简洁、单纯的事物所打动。永远也不可能逆转的岁月这条单行道,是在时间的河流中聆听过的歌声,是回头,深深浅浅走过的那些成长的脚印。于是,当我在梨花节开幕式上,听到主题歌这样唱道:

梨花开/一树沁沁白/雪线外/白雪共待花开

梨花放/云上江南春来/清白时常入心怀

……

醉江南/世外百里梨花源/惊鸿瞥/云端上/梨花仙

……

我的心,砰砰直跳。

那日下午,我們一行写字的人,被分配在不同的小巴士里。我坐在独立的那排座位,紧靠右侧车窗,上山途中车子七拐八拐,因窗外繁密的梨树枝,像大猫的爪子,抓挠在玻璃与车体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车上循环播放着一支关于梨花节的视频短片。我把双眼完全定格在了道路两侧盛开的梨花,以致于对那支相当具有文化气息的宣传片,我几乎不能够完整地知晓,它借用梨花的意绪,到底在讲述着怎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呢。然而电视上的梨花画面,跟车窗外我所亲见的实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在车门处始终站立的一名男导游,是这届梨花节专门从金川县举行的选拔考试中录用的义务讲解员。他说,整个下午,车子将陆续停在几个不同的最佳赏花点:望梨台——梨博园——思梨台——神仙包。

小哥年纪看上去不大,问了一下,果不其然,去年刚刚毕业。他穿着一身藏族传统服装,留着利落的寸头,等候大家陆续落座之际,便蠕动着嘴唇似乎在默诵着什么。我好奇,再次询问后,他说出了其中因由。原来,主办方准备了两条赏花路线,孰料他却被临时派遣到我们这条线上服务,所以才会在小巴启动前不停温习随车的讲解内容。通过他的认真准备,我读出了他一脸紧张表情的背后故事,这让我也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刚参加工作时,对于手头正在做的那项任务,所要格外认真对待的那份自我要求,更何况,又都是与“旅游”相关的工作。虽然一个是义务导游,一个是前媒体人,两个截然不同的工种,但所面对的景观是一样的——就是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向这个世界提问。不止是具体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更是外在的旅途风景向心的内在投射。

于是,我这才借助小哥的讲解,了解到了金川县概况、世外梨园景区、梨花彩虹大道、咯尔梨花景观等内容:金川有“雪域高原小江南”之称,是“中国雪梨之乡”。雪梨在金川栽种已达300多年历史,目前梨树数量达到100余万株,最老的一棵梨树树龄超过100年……但是对我而言,仍旧是一知半解,并且在路上还一边听一边忘。我这才懵懵懂懂地感知,原来车上循环播放的那个爱情内核的宣传片,讲的或许就是神仙包石达安和克尔玛的爱情故事:“相传在古代,藏族小伙儿石达安与山神三女儿克尔玛结为夫妻,这对神仙眷侣智斗坏人丹扎木,水淹‘黑心鬼’,归隐湖心堡,最终定名神仙包。”

在一整个赏梨花的下午,我始终认为金川的梨花很难诉诸笔端。在其中一个停靠点,一个巨大的热气球,因过于艳丽的彩色条纹,醒目地屹立于人头攒动广场旁的稻田上。金灿灿的油菜花点缀在洁白的梨花海之中,用摄影的角度看,便是镜头里的景深前,有一大片虚化了的桃花,焦点正对准在风中摇晃的热气球,中间无意捕捉到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正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撒欢儿。

还有支起帐篷在草坪上露营的一家老少,更小的男孩儿拿着挖掘玩具,永远精力充沛不厌其烦地挖啊挖,开心地玩起了沙子。不知从何处赶来看花的年轻驴友,穿着时尚,在流动的咖啡汽车前,端着一杯热咖啡,一边看当地人欢快地跳着锅庄舞,一边享受在手里热饮的醇香中。

天空云朵不知何时迅速聚拢过来,不一会儿,噼里啪啦,下起过云雨。

文化广场上正在作画的艺术家门,似乎未被这阵急雨所影响,热情不减,依然面对着眼前的梨花與远山,出神地勾勒着手中的画卷:小写意的国画,线条、色块、风格完全不同的油画,还有大笔一挥,在宣纸上留下的书法墨宝。

在离开金川的前一日,一大早,我们乘车前往县城之外的安宁镇闲游。一路上,江河两岸大面积野生梨花林,一排排一行行,野蛮生长的势头蔚为壮观。我在想,倘若它们入画,会是县城梨花秀丽风格之外的另一种野趣。尤其在裸露的山脊与滚滚长流的江堤边,当车子拐弯时,我回头,看见了大气磅礴,还有一种次第分明的江南画卷式的淑雅风韵。

李白曾感叹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趟赏花之旅,因山路多险峻,所以走得并不容易。去金川前,我所能提前预想的,是那一棵棵扎根于山谷与河畔人家旁,早已上了年岁的老梨树,无论白天与黑夜,兀兀自自绽开一朵朵圣洁的白花。后来,这些感受逐一得到印证。那些花树,不会因谁去就开得格外繁盛,更不曾因无人问津便开得敷衍了事。千百年来,它们就像结实的大山一样,深深地根植于金川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上,花开、花谢,站成一种永恒的姿态。

这一年伊始,我收到了许许多多朋友们送来的祝福,其中,格外对这四个字印象深刻——顺颂时祺。一般而言,它被更多地使用在书信落款,表示祝你时时吉祥之意。在文章尾声,我也想把它真诚地送给癸卯年春季里的阿坝金川。在这里,有着美丽的江与河。在这片山川之上,更有着怒放的梨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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