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 伙
2023-10-29阮家国
【作者简介】阮家国,毕业于郧阳师专中文系,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湖北十堰市竹溪县交通运输局。
1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女儿家过年,大年初二,他就想回来。女儿女婿留他再玩两天,咋留都留不住。他是个顾家的勤快人,家里好像有好多好多事都在拽他回去。每年一过年,先要点洋芋,还有,猪圈里还有猪娃儿,这几天只看掉肉了没。反正还有一些好像又说不上来的事。
去年腊月二十八,女婿跟女儿开车过来,给他拜年,给钱不說,还拿了不少烟酒糖果,吃吃喝喝的东西。女婿的车是个小车,今年大年初三,他又坐这个车回来。虽说离家不过四五天,可他却像在外边过了好久一样。为啥呢,一回到本乡本土,他就觉得亲切,看啥都亲。
他家在一个半山坡,上山的公路边。女婿把车开到屋场,倒好车,帮他拿随身带的东西。进屋,他先拿烧水壶烧水,要给女婿泡杯热茶喝,可女婿又急着要走。送走女婿转身,满眼就是自己住过二十多年的老土墙房子。看上去,它就像是一个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老太婆,难看死了,难怪女婿连坐都不坐,几天前来拜年,勉强也只歇了一晚上。要不是女儿也回来了,当天女婿就会回家。还是不看这个怪难看的老太婆,走过屋场,他去看猪圈。
猪圈里有两个二三十斤重的猪娃儿,肚子倒是不小,没饿着,可看来看去,就是看不出来,它们到底掉没掉肉。为啥呢,这几天他不在家,请邻居帮忙喂猪,心里好像总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这就要说到她了,她家跟他家不远,他们相互走过去,也就是百把步路。要说起来,这儿还有点冷清,原来人户多,后来差不多都搬走了,就只剩下他们两户人家。看过去,她家像是没人的样子,还在过年,她可能在走亲戚。要是她在家,他还会去一下,跟她说几句话。说啥话呢,反正有话要说。想说的话到底该咋说呢,他一时又还没想好。既然她不在家,还是给她打个电话,也免得她一心挂两头,在人家那儿玩,还想着要赶回来帮他喂猪。
天上好像又在下雨,有一下,没一下,悄悄地下,怪里怪气,像雨又不像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雨。人要不是来到屋外,脸上好像接触到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雨点,简直感觉不到是在下雨。这雨,是从啥时候开始下的呢,昨晚,今早,还是刚才,又说不上来。
他家房屋左山墙外是茅房,茅房外边有两棵小桃树。桃花开得早,几天不见,粉红粉红的桃花就开了,开得怪艳的。他去上茅房,桃树上的桃花就闯他眼睛,想不看都不行。从桃花看过去,就是她家。她家的房子是才盖起来没几年的两层楼,比他家的老土墙石瓦房好看,他怪喜欢看,只要在屋外,能看见她家,他总要看一两回。每回上茅房,少不了都要看看。出茅房时,他看见她骑着电瓶车,正从他家屋场经过。他说,下雨还出门?她说,雨又不大,去街上买点儿小东西。
刷牙洗脸,他进灶屋做早饭,打算把昨晚的剩菜热一下,下面条吃。烧火洗锅热菜,水也烧开了,可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面条,这才想起来面条吃完了。他去她家拿面条,她却还没回来。等面条下锅,他给她打电话,请她帮忙带两把面条。
好像没过好久,她就回来了,在他家屋场停车,叫他来拿东西。除了面条,她还递给他一袋热乎乎的东西。是包子,包子是小蒸笼蒸出来的小笼包子,他有好久都没吃过了。这包子吃着香,肉馅儿足,他两口一个,三两下就报销了。吃了包子,他才想起来还没给钱。他去她家给面条跟包子钱,她却不收包子钱。为啥呢,她说,一是一,二是二,你又没叫我买包子。这话说得有点儿噎人,可就还服人,他也就只能不给包子钱了。虽说他们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自从她男人老牛走了后,除非有事,他一般还是不到她家里来。这不,不是要给她面条钱,他就不会来。
他进屋就站着,也不坐,她叫他坐,他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还欠着半个屁股。客厅电视柜上搁着烟,她边给他递烟边说,坐就坐稳当,你欠着身子做啥。他这才坐正,点烟。烟是烟盒中间有两指宽一道蓝色的软蓝黄鹤楼,19块钱一包,吃着怪香。烧水壶在烧水,她洗了两个玻璃杯泡茶。茶是一芽一芽的好细茶,虽说是去年的春茶,可茶色仍旧好,简直就跟新茶差不多。他说这茶好,她说,这还是去年清明前女婿给我买的,一直又舍不得喝。
两个人陡然在一起,好像又没多少话说,说多了不好,说少了也不好。她又给他递根烟,他边接烟边说,这两天下雨,只有等天晴再点洋芋。她说,干脆我们两家一起点,你看要得不。他说,这倒怪好,等天一晴先给你家点。喝几口茶,他说,我想早点儿动工盖房子,就是还想麻烦你。她说,麻烦的话不说,反正我家屋宽,那你就快些把东西搬来,住过来就是。他说,那我就租你两三间屋用,给租金。她说,我们两家可是老邻居,根本就用不着给啥钱。他说,还有,真要盖房子,还想请你给工匠做饭。她说,这个也就不用说了,一个人是吃,十个人也是吃。
盖房子动工前,有好多事要做,先得把老屋腾空,找地方吃住,等于是搬一回家。这样搬家,当然是越近越好,年前建房手续一办好,他就给她说过,可他又不大放心,怕她到时候又会变卦。
说起他家盖房子,好像还就是她鼓动起来的。前不久,退休后跟随女儿在市里生活的老村书记高书记回来,买下一处人家闲置的房子,准备装修。那天是个大晴天,她从外边回来,见他坐在屋场上晒太阳。她把电瓶车停到自家屋场,又走过来,在他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说起高书记回来养老的事,她说,儿女再好也是各顾各,金窝银窝倒还不如自家穷窝,看来,养老防老还得靠自己。他说,高书记真要回来住?她说,那还有假,老高原来的房子不该卖了,买下老田的房子,在拉装修材料了。呃,你这房子简直就老掉牙了,咋不推倒重盖呢。他说,反正迟早都是我一个人住,懒得搞。她说,无非就是花钱,盖个两层楼起来,卫生间装个热水器,解手不朝出跑不说,女儿回来也不愁住不下去。听她说到他的女儿,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为啥呢,他可从没想到,他家的房子还跟女儿有关。他只有一个女儿,还嫁到了外地。他想,要是能把楼房盖起来,女儿女婿回来,说不定还能多住几天呢。
他女人,在他女儿两三岁时就跑了,多年后,倒开着小车回来,跟他闹离婚。因理亏,女人要给他十万块钱。婚不可能不离,可他却没要她啥钱。
2
既然天在下雨,点不成洋芋,那就找点儿别的活路做。做啥呢,先给她腾屋,反正他也闲不住。她打算把一楼靠近他家那边两间屋腾出来,把东西搬到楼上房间。要腾出来的屋,里边东西怪多,像杂货铺,杂七杂八,码得满满当当。她帮他拿了一些东西上楼,有电话来。这个电话,她从这间屋接到那间屋,从楼上接到楼下,接了好大一气。从山墙外回来,她说,这鬼天气,雨下得好嫌人,电话也嫌人,有时候一接就没完没了。他说,你忙你的,我一个人慢慢收捡就行。她说,要帮忙你喊我就是,呃,这两天就在我这儿吃饭。
她说啥来着,在她家吃饭?他简直就不敢相信她说这话。这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没想到从下顿饭起,他倒还能吃几顿自己不用做的饭。说起吃饭,他又最怕做饭,多年来,他一个人做饭吃,简直就做怕了。上回为自家盖房子请她帮忙,他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一个人吃饭简直差劲儿,明年干脆我在你那儿搭伙,给你交伙食费。她笑一笑说,你说笑话吧。这话,倒叫他摸不着头脑。话说回来,他说,那往后呢。她说,不就是多双筷子?接着吃就是。
有一个老式条桌,不轻,他本想喊她帮忙抬上楼,可又没喊。为啥呢,不就是个条桌,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搬不走?咋搬呢,他躬身钻到桌底,把条桌背起来,慢慢转身出门。他够小心了,可上楼进屋,下蹲搁下条桌时,一个屉子还是溜了出来,掉到了地板上,屉子里的东西又全都散落到屉子外边。啥东西呢,是笔记本记账本一类的东西,有一个本子里边倒还夹着几张纸,不露出来,他还发觉不了。他拿起那个本子,打开,想把纸搁回原处。猛地一下子他就愣了。为啥呢,纸里还包着一沓钱,都是百元红票儿。他点了一下,一共有20张。他想,这钱应该是她男人老牛搁的私房钱,可能她还不晓得。不用说,这钱搁进条桌屉子后,老牛又一直瞒着她,后来就出了意外,也就只有老牛自己晓得了。活了半辈子了,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当然,要是他把这钱揣到身上,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可他又不是这样的人。咋搞呢,是现在就喊她把钱拿走,还是等会儿再给她说。这样想了想,他又把钱搁回原处,把屉子塞进条桌,又下楼搬东西。
怪不怪,怪,又搬几样儿东西上楼,东西不是撞楼梯扶手,就是碰门框,横直不如先前利索。为啥呢,不用说,无非就是条桌屉子里的钱在作怪。她在做饭,他隐隐闻到了一股肉香。他去厨房,她问,是不是要帮忙抬啥东西。他说,不是,就是想请你看个东西。他脸上又藏不住啥,她一看就晓得,说,啥东西,看你那神神秘秘的劲儿。他还是不说啥东西,上楼去看了,她也不相信条桌屉子里还藏着两千块钱。她笑笑说,这钱你该拿走,根本就不该给我说。他说,不是我的钱,我不得拿,你赶紧拿走。她边拿钱边说,你这人好老实,该捡的便宜不捡,倒要留给我。出屋下楼,她又说,呃,这事你可莫朝外说。他叫她放心,心想,这钱到底是不是老牛藏的私房钱呢,不会是她搁的吧。他又想,自己简直就是没事做了,瞎想,不用说,想都不该这样想。
就他们俩吃饭,他没想到她还炖了腊肉汤。先喝汤,她给他舀了不少排骨。喝两口汤,他说,这汤炖得好,怪好喝。又说起捡便宜的事,她说,今儿是个好日期,你帮我腾屋,倒叫我捡了个大便宜,该喝点儿酒,庆贺庆贺。他说,你晓得,我做活路,从不喝酒。她白他一眼说,莫说扫兴话。他说,你喝就是。她说,喝酒一个人咋喝得起来。他说,那我就陪你喝一点点儿。她去拿酒,本地产的苞谷酒,又找来两个小酒盅。坐下来,她边倒酒边说,这还差不多,这边的屋也腾出来了,下午你干脆喊两个人来帮忙,把你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搬过来。他说,你不是说,得请人看个日期?她说,我早就替你请人看了,今儿日期就好。
说起看日期,女人又总比男人心细,还是她前不久提说起来,请罗老师看。罗老师是她的叔伯姐夫,退休老师,看风水看日期都有两下子,年前她就请罗老师为他看了腾屋搬家的日期,只是才当他说起来。他说,这日期倒真看得好,难怪你就捡了个大便宜。她说,那你还不喝酒?他说,喝酒喝酒,祝贺祝贺。请人看日期,当然不会白看。事不过当时,他要给她钱。她说,我找姐夫看日期,还用得着给钱?他说,人亲财不亲,蒙人吧。她说,你想想,我咋会吃亏呢。他说,那就谢谢你为我省钱,我敬你一盅,感情深,一口清。她又白他一眼说,谁跟你感情深。他说,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她边斟酒边说,不说不笑不热闹,我也没当真。
一时无话,他斢口说,下午请工帮忙,晚上的饭算我请客。她说,你一下子给我厚厚一沓钱,还不够我请一回客?他说,那钱,该不会是你藏的吧。她噗嗤一笑说,瞎想,你简直是在异想天开。他说,不瞎想了,我先打电话请工。她说,要喊两个年轻人,才过年,他们刚好还没走。打过电话,他边起身舀饭边说,酒晚上再喝,赶紧吃饭,不用多大一时,他们就来了。她说,你是个急性子。他说,晓得你酒没喝好,晚上补。她说,补个屁,有的东西根本就补不回来。
3
天上好像又在下雨,有一下,没一下,悄悄地下,怪里怪气,像雨又不像雨,还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雨。这对搬运东西,倒也没啥妨碍。他搁下碗,他们三个人就开始从他家朝她家搬东西,先搬家具这类大东西,一样儿一样儿地抬。小东西倒好搬,先放到他的三轮车上,码好,再拉到她家门口,把东西卸下来。当然,东西搬到她家后,每一样儿东西到底该咋搁,搁到哪个方位,既不占地方,又只有这样才最妥当,他们还得听她的。为啥呢,她是房主,不用说,她也不是只动嘴不动手,也动手搁放东西。
两个年轻人手脚麻利,上下东西,纹丝不乱,可她还是隐隐发觉,他们在撵时间,像是急着想走。果然,東西搬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走。原来,他们俩早就说定了,要去哪儿吃晚饭。他给他们工钱,他们又都不要。他倒还不小气,一人给一张红票儿。见他们执意不要,他只好又给他们一人一包烟。烟是大家差不多都爱吃的软蓝黄鹤楼,先头开始做活路时,他已给过一包。
他们开车走了,他又要进屋收捡东西。在他家屋场,她说,慌啥,走,过去喝口茶,歇口气。他有好久都没喝水了,茶倒还是想喝。那边,茶已泡好。她说,我正准备做饭,打算多炒几个菜,哪儿晓得他们又都走了。他说,就两张嘴吃饭,搞简单些。她说,那就吃剩菜,你该不得多啥心吧。他说,哪有那多心,我再回去收拾收拾。
晚上虽说就他们俩吃饭,倒也要不了好多菜,除了中午的剩菜,她就只做了两个新鲜菜,一个臭豆渣汤,一个油渣。别看这两个菜不值啥钱,可都是好得不得了的下酒菜。臭豆渣煮油菜薹,鲜,鲜得不能再鲜。肥肉炼出来的油渣,香,香得不能再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会吃到这两样儿菜,就像他不相信今晚喝瓶装酒稻花香,她把他当客待一样。既然有好的下酒菜,想不喝酒简直就还说不过去。再说,临时搬家也搬到她家了,今儿也算做了一个不小的事,自己还得感谢她。还有,中午他就说过,得把没喝好的酒补回来。既然想喝,那他就该主动些,酒菜酒菜,喝酒先得吃菜。喝了一碗臭豆渣汤,他说,来,喝酒喝酒,一醉方休。她说,莫光说空话,要看你到底喝多少。他也不吭声,稳稳端起面前的酒,把满满一盅酒一口喝了。她好像在笑,边笑边喝酒,又把酒斟满,边斟酒边说,吃菜吃菜。油渣块块大小不一,细碎的小块块不好夹,她又拿个汤碗,拿勺子给他舀了一些。
酒一盅接一盅地喝,喝到后来,已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盅了,好像有点儿松劲儿。一瓶酒也快喝完了,她看看他说,还想不想喝?他说差不多了。她说,我想跟你说个话,可又不好意思说,算了,还是不说了。他说,说就是,只管说。她说,我家明儿早要来客,你帮忙招呼一下。他问啥客,她说,我大姐二姐,罗老师,还有一个生人。他晓得,她有两个姐,一个是亲姐,她把亲姐叫大姐,一个是亲叔伯姐,罗老师爱人,她叫二姐。他说,你做饭,我给你打下手,洗菜,烧火,跑路买东西,该做啥做啥就是。
一时,好像又没啥话说了。还是她先说话,话又说回去,关键是还有一个事,不大好说,简直就还有点儿说不出口。他说,还有啥不好说的,莫藏着掖着就是。好像酒能壮胆,她又喝下一盅酒,把酒斟起来才说,你会演戏不。他说,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啥事跟演戏还有啥关系。她说,不是,有个事好像就还有那么一点儿像。这他就更搞不明白了,他说,我听不懂,你到底想说啥。她说,这个事还真不大好说,咋说呢,就是说,明儿天我想请你演一下戏。
说到演戏,她又不說了。他说,咋又说演戏?她问他,谈没谈过恋爱。他说,简直就还没谈过,不晓得谈恋爱到底是个啥样子。她说,这么着,要是我想叫人家看出,你喜欢我,能不能做到?他说,为啥要这样,你倒是说说看。她说,我大姐对我有恩,又一直关心我,想给我介绍一个人,可我又不好推脱。这不,说曹操,曹操眨眼就要到,你要是答应帮这个怪忙,就再跟我一起喝两盅酒。他不吭声儿,端起酒盅就喝。两盅酒喝过,他才说话。他说,这也不算帮啥忙,就像你说的,无非就是演一下戏,可我就怕演不好。她说,怕啥,不就是演演戏?
明儿来客,要做待客的席面菜。做席面菜可不简单,要提前准备。吃过晚饭,她就开始收拾要做菜的肉,他给她打下手帮忙。原来,他可从没看过她的脸,更别说眼神了。现在,他就想试一试,看她,看她的脸,逮她的眼神。他没想到,她那眼神,贼得就像神仙,他还没看过去,她就发觉了。当然,他也有发觉,发觉她倒也不是不耐看。
4
男女有别,他的床铺在二楼。大概是睡觉认地方,昨晚,也是头一晚在她家睡,他就有些睡不踏实。起床,天还没亮。不用说,她比他还先起来。下楼,他先去屋场看天气。当然,这时候根本就看不见,仰脸,他就骂了一句,这鬼天气。
她先做早饭吃,下肉丝面。她下的肉丝面,不晓得是咋下的,反正好吃得不得了,害得他多吃了一碗。当然,还让他又多看了她几眼。这就像学车,先得练练车。今儿来客,做啥事都得赶时间。猪吃东西也早一些,他拎猪食桶,先给她家喂猪。再舀猪食,去自家猪圈。这时候,天才麻麻亮。不用说,纷纷扬扬,轻飘飘的细雨,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下着。
无鸡不成席,还得杀只公鸡。他手脚麻利,杀鸡,烫毛除毛,剖鸡,没用好大个时候。接下来,他又择菜洗菜。到半早上,打下手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她那边,该煮的炒的菜也都准备妥当了。她看他一眼说,你泡茶喝,给我也泡一杯。不用说,她这一眼的眼神,他逮了个正着,心里好像就咯噔了一下。坐下喝茶,他说,他们快来了吧。她说,差不多吧,厨房也不用你帮啥忙了,客人一来,你得帮我招呼,还有,就不用说了,你可莫忘了。他说,不晓得是咋搞的,我心里总有些紧张。去年,她大姐给她送了个二手麻将机。她说,紧张个啥,陪客打打牌不就不紧张了?他说,他们四个人,不刚好凑一桌?她说,罗老师不打牌,该支桌子,你就得上。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俩正说着,一个小车就从那边路上拐过来了,在她家屋场停下。果然,是罗老师他们来了。他们俩忙出门迎接,招呼客人进屋。她们姊妹伙的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只顾凑到一起拉家常。递烟泡茶,就只有他来做。
哦,说来说去,倒还忘了说一个人,就是那个他们俩从没见过面的生客。刚才,小车一停下来,坐在副驾位置的她大姐先下车,绕到左车门边,笑嘻嘻地给她介绍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好多回的胡老板,不简单的大老板。她大姐又把她拽到一边,嘴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胡老板边从驾驶位上起身,边把茶杯拿到手上,烟也叼到嘴上了。他递烟,软蓝黄鹤楼,胡老板却摆摆手。他朝胡老板的玻璃茶杯看了一眼,不用说,那茶是细得不能再细的好茶。
泡茶,他给每个客人都泡了一杯,胡老板不要。胡老板的茶杯只有半杯茶了,那就倒茶,给胡老板把茶倒起来,可胡老板却把茶杯拿到手上,还抱到了怀里。抱着茶杯又不喝茶,无非就是不要他倒茶。客厅隔壁一间屋,摆着麻将机,她大姐吆喝着凑一桌。两女一男,先上桌,玩三个人打的牌。罗老师不打牌,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不见了。他忽然想到屋场上转一转,看见客厅茶几上还搁着一杯没人喝的茶,顺手就拿上了。茶在手上,他也想喝几口。走到屋场,把茶拿到嘴前,正要喝时,他又想起来,这是给胡老板泡的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场上,转到自家猪圈,见猪槽里干干净净,他就把一杯茶连干带稀全都倒进了猪槽。他想看看猪喝不喝茶,没想到两个猪娃儿倒是抢起来喝,就连茶叶也都吃了。他把空茶杯扔进屋场边的垃圾桶,想看看她跟罗老师在哪儿,可就是看不见,不晓得他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回到她家,他就听见她大姐咋呼,说三个人玩差劲儿,都不能起身。四个人玩,每把赢家下桌。才打完的一把牌,她二姐赢了,叫他上。上就上,既然上,也就不怕输。哪儿晓得,头一把牌,他就来了个开门红,杠开大和。下桌,他就抓紧时间,给他们倒茶。胡老板茶杯的茶用不着倒,递烟,胡老板又不要,只吃搁在麻将桌边的软中华。
好像没过好久,罗老师和她来了。她站在他身边看牌,身子差不多要挨着他腰了。打出一张牌,他看她一眼,逮她的眼神。这一眼,不用说,她的眼神一下子就缠上了。他们的眼神,就像一根绳子的两股线,缠绕得紧巴巴的。还是不用说,大家的眼睛又都不瞎。见他没茶,她还给他泡了一杯茶。给他身边的杯座搁茶杯时,她的身子好像又挨了他一下。
她一晃就不见了,肯定是準备炒菜了。上桌时,他拿了两百块钱出来,还剩一点儿,刚好够这一回点炮。输家才好下桌,他起身,请罗老师上。罗老师上了,可只是给他们上牌,牌还是他们三个人玩。
她没想到他还会进厨房,开玩笑说,我是不是眼睛花了。他说,不行,打牌光走神儿。厨房跟打牌的屋隔着几间屋,可他们还是怕人听见,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他们能听见,像在说悄悄话。她说,不会是掉钱了不舒服吧。他说,支桌子陪客还怕掉钱?先头你跟罗老师去哪儿了?她说,哪儿都没去。他说,那一阵子,我横直都看不见你们。她说,一心无二用,叫你陪客,你都不专心。
5
天上好像又在下雨,有一下,没一下,悄悄地下,怪里怪气,像雨又不像雨,还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雨。
才把客人送走,他们又回到桌上吃东西。刚才只顾招呼客,没吃到啥,得补一补。她给他舀了半碗热汤,汤他喝了几口,就坐不住了,头趴到了桌上。她赶紧搁下筷子,起身看他。他又一头站起来,朝卫生间跑。不用说,他翻江倒海地吐,吐了个一塌糊涂,就连眼泪都吐出来了。
先头吃饭,就他们三个男人喝酒。喝着喝着,胡老板跟他赌起气来,不拿小酒盅,拿一次性塑料杯喝。两个人各自喝下半杯,还要喝。只是没酒了,胡老板叫拿酒来。罗老师给她递个眼色,她说,你们要是还喝下去,那就只有出去拿酒。胡老板叫她大姐拿酒,说,我车上有,用不着跑啥路。罗老师又叫别拿,她大姐才没动身。胡老板是罗老师的学生,酒这才没再喝下去。
吐完酒,他说睡一觉就好了,就要上楼睡觉。她说等一下,她给他打了糖水,他在喝糖水,一个小车就来了,是她刚打电话找的车。上车,她送他去乡卫生院打吊瓶。
山里天气怪,好不容易才晴,到两家洋芋点完,盖房子开工第二天,就又变天了。晚上,送走工匠,他才发觉,又在下雨,大概是吃晚饭时开始下的。怪,怪得不能再怪,这回跟上回下雨,没啥两样,又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雨。他走到自家屋场,摸黑转了转。
看样子,这雨简直下不下来,不耽搁盖房子。明儿得早起做活路,他想早些睡。正要上楼,她说,不洗个澡?今儿天平整屋场,出了好几身汗,是得洗个澡,多亏她提醒。一楼卫生间有热水器,他去洗澡。
上楼才躺下不久,倒有电话来。他没想到是她的电话,她说,睡了吗,请你下来一下。她肯定有啥事要他帮忙,他赶紧穿衣裳下楼。
楼下只有她睡觉的房屋有灯光,他却不敢进去。她说,进来呀,还怕啥。没办法,他还只有硬着头皮进去。
她的房间,他是头一回进来。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叫他坐,喝茶。她的对面,有两个沙发,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搁着一杯才泡的茶。茶杯是玻璃杯,不用说,茶是一芽一芽的好细茶。他坐下说,有啥事要我帮忙?她没说帮不帮忙,说,虽说罗老师当我大姐说,我跟胡老板八字不合,可我大姐还是叫我得罪了。他说,看来,罗老师给你帮了大忙。她说,不这样,还真不好搞。想起胡老板在这儿,一直都没看他一眼,他说,胡老板看不起人。她说,井水不犯河水,各活各的人,你要人家看得起做啥。他边起身边说,要是不帮忙,我去睡觉。她说,慌个啥,时间还早,再说,雨明儿早上肯定会下大,也不用起早。他只好又坐下说,不会吧,这雨好像根本就下不下来。她说,你听。说来也怪,他一听,就听见雨声了。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像在说啥悄悄话。
他注意到,从他进屋起,她就一直在耸肩,好像坐不踏实。她的后背好像不好受,左手从左肋骨绕到后背,又从左肩上绕过去,再扭腰提肩,想抓哪儿。好像又都没够着,再换右手绕到后背,可又还是一样。他说,背上哪儿不好受?她说,后背好像有个小颗颗儿,痒死人了,可又横直就是够不着,咋搞。不用说,他来帮她,叫她趴在床上。她起身,打开床头柜,拿出风油精,叫他抹一些到她背上的颗颗儿上止痒。他的右手手指,在她背上轻轻地抓,抓来抓去,边抓边问她,是哪儿发痒。她也说不准到底是哪儿痒,问有没得小颗颗儿。他说有,她叫他抹些风油精,再拍个照片。过一下,她看他手机,一看就噗嗤一笑,说他蒙人。
谷雨过后,他的房子盖到第二层时,她觉得怪,怪得不能再怪了。咋怪呢,自己是不是怀上了。有一天下雨,大早上,她拽他去乡卫生院检查。从卫生院出来,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都四十老几了,又怀上个秋葫芦,简直就丢死人了。
咋搞呢,该咋搞就咋搞,他们还只有办结婚证遮丑。
后来,瓜熟蒂落,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原她每回洗澡,都要他给她搓背。这晚睡觉,她又说背上痒,要他给她搓搓。他边给她搓背边说,既然你还能生,就再生几个。她说,那就再生一大群,就怕你不行。他说,没啥不行,你行我就行。她说,让他们再多生,生一个加强连。他说,到那时候,人丁兴旺,那可就热闹了。她说,人活一世,还不就图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