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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2023-10-29孙全鹏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牙李老师老师

【作者简介】孙全鹏,河南周口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硕士,中短篇小说见于《四川文学》《广西文学》《莽原》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集《幸福的日子》曾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度)。

自从奶奶去世后,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他老对我说身体出了毛病,总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要拿走他的魂似的。接父亲来县城住一段时间后,他也呆不了多长时间,非要吵着回老家去,说住在县城里不像个家。我对他说:“老家离县城不远,想回家可以经常回家看看。”父亲说:“那不一样,老家到底是家,现在住‘笼子’里,怎么是家呢?”母亲还说:“在家安心,我在县城里就头疼,想出去走也不熟悉,好迷路。”为了让他们在这里定下心,趁清明带着父母去旅游,没想到,母亲的膝盖得了“积水”,腿疼得厉害,走起路来,像针扎肉一样疼。真是花钱买罪受,我陪她到医院拍片子、拿药,又托人找偏方,效果总不太好,母亲还是一走一瘸,走得不利索。我们家在五楼住,这下没得商量了,二老说啥也要坚持回老家住。

每次我打电话询问他们身体,父母像是宽慰我,都说不碍事。相反母亲总是挂念我们,安排我注意孩子的喜好,不住地问孩子的情况,说孩子喜欢吃寿司,学校西十字路那家,量大还便宜。炒米时多放点包菜,孩子喜欢吃,番茄不能少。下面条时要下豆角,孩子喜欢吃,千万不要下鸡蛋,他不爱吃,经常吵着说鸡蛋里有生命。聊完了孩子,母亲就说起家里的那片老宅,前段时间没在家,树也被别人砍了卖,地边的那些砖头被别人偷走了,家门口的那个石滚不见了。后来,就开始说村里现在的情况,现在随礼都变大了,以前村里都是50,现在100、200了。你三舅家的生意还不错,三个孩子都争气,炸油条麻花四处批发,像个陀螺一样闲不住。你二妗子没事时去农场帮帮忙,一天六十块钱,就是太累,身体吃不消。你姨家最小的孩子都上高中了,上的是重点高中。

父亲却从不说这些,他告诉我,现在村里正搞乡村振兴,准备建个鱼塘,也准备投资一点。我笑了:“你从哪弄钱呢?”“别小看我这个老家伙,我还是有点。”父亲说。“就你那点钱?”我反问他。父亲说:“你怎么不支持我?我死了又不带走,到时候还不是给你?你现在挣不到钱,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父亲年龄大了,依然摆着一副架子教育我:“你的孩子能教育成像我这样就可以。你看看,村里的老锅身体不好,一个个新人都起来了,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慢慢都走了,西天取经了。父亲习惯称自己为老家伙。你知道你姜老师吧?”我说:“知道。”父亲说:“他现在不开辅导班了。还有姜老师现在生活不错,原来在一家私立学校代课。现在身体不行了,人一上七十,由不得自己了,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身体。”

母亲的腿还是没好,我回老家去给母亲送药,白天上班,趁晚上有时间回去,这样还可以在老家住上一晚。那天晚上到街上走,看见大街上坐着一群人里有姜老师,姜老师问我:“你现在这个点儿怎么回来了?”将军寺村的人都是这句话,不逢年也不过节的,应该好好在外工作才是。我说:“给俺娘送点药。”“还是家近了好,想回来就回来。孩子再有本事,还是得留在身边。”姜老师说。我细看,李老师、张老师还有几个上年纪的都在,人一上了年纪不打牌不抽烟,干啥,说说话,找点事干。享福不享福,得看心情,他们都很享受晚年生活。我掏出烟让了一圈,发现大家都不怎么吸了,不是因为烟贵,而是身体的原因。最喜欢抽烟的张老师也不抽烟了,不知道他怎么戒掉的,当时不让吸烟,他老婆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年轻时有一次为了吸烟,他藏起来放在了被子里,最后发生了火灾。不过,不吸烟这是件好事。

坦白地说,这些年我能走出将军寺村,全靠这几位老师的教育,小学时都是他们几人教的。我上小学时,几个村子就一个学校,上个学不容易。现在年纪大了,经常都聚在一起。别看老张家的闺女飞得高,出国了,有啥用?再好也是人家的,外国的,一切都是水中月。张老师、李老师、姜老师,这几个人本来还瞎扯一阵子,现在都转向了我,大家你一句他一句问我。

“孩子都有五六岁了吧?”

“你比那时候胖了!”

……

我想,也许真像父亲说的那样,等我老的那一天,我真不知道会是啥样呢。

这张老师外号叫张大牙,喊他老师并不是因为他教学,将军寺村这一带喊懂手艺师傅“老师儿”。他老父亲做木工,是匠人,但他偏偏喜欢与他老爹对着干,不喜欢木工,偏偏喜欢修理声音机。

大牙本名叫张胜利,他门牙比较大,突出嘴唇外,喊着形象也顺口,就喊成了张大牙。他爹让他干啥他不干啥,他家里的条件不错,本可以上学,但他总爱睡觉,一听课就睡觉,又懒,不想学习。他爱摆弄东西,先是玩具,后是家里的声音机、录音机,又加上不知道在哪里偷看了几本书,感觉自己的本领大了去了,成为了行家,就不知天高地厚。他把物件拆了装,装了拆,摆弄来摆弄去,就是喜欢这样玩。他爹让张大牙学老本行,让他拿锯,故意把锯条弄断;让他拿墨斗,他把里面的黑线使劲往外拽,线轴子都扯出来了。他自己弄了个箱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箱子里装有烙铁、喇叭、破旧的声音机和电线等大大小小的零件。谁家的声音机坏了,喇叭不响,换台没声,电波刺啦响,都可以找他,人家称呼他“老师儿”,他喜欢别人这样叫他。我很少见他能修理好过,相反,吸铁石倒是不少,我每次去找他要,他都给我,我就用吸铁石吸铁渣子,吸了不少,用纸包住。

后来,张大牙经常在四处村庄转悠,不管怎么说骗了不少钱,仗着有几个钱到处吃喝,慢慢尾巴尖儿撅到天上了。村里人没有谁喜欢这样的,人家巴不得身边人比你还要惨。坦白地讲,他家庭条件还不错,却没有讨得个老婆。当时父亲想给他撮合,可他没个正行,不去见面。村里人说这是报应,老天哪能让你都好,好像从一开始,大家就不希望他过得比人好。那次在修理錄音机时,他修坏了一台录音机,人家让他赔,他处处喊着没钱,人家认为他装赖,打了他一顿。当时看笑话的是李老师,还有姜老师,他们年龄大小都差不多,看不惯你尿得比他高。不知道咋回事,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模糊,有人说是焊东西时溅到眼里了,有人说他命该,还讽刺道:“这张老师儿真是开了眼了。”

把挣到的钱都花光,还搭上了一些积蓄,眼睛也没看好。这下,有人开始同情他了。

张大牙的眼睛没瞎,就是看不太清,却没有被这击倒,他老父亲说:“让你乖乖地跟着我做木工,你不干,以后别瞎跑了,咱家还有几亩地。”他依然不同意,继续修盆盆罐罐,这是小生意,好像他不信命,不信别人的安排,就开始自己一个人闯荡。还倒腾过化肥,卖过番茄等。他一直活在父母的反判下。结婚不结婚这是大事,你再有钱,没有老婆,成不了家,在别人面前总要低人一头,但直到现在婚姻还没有定下来。

那家伙喜欢上了喝酒。酒是个好东西,一沉醉其中什么都忘记了,他好像找到了虚拟的自己,很大,像个神仙。当一个人醒来时,回到现实,面对着一个空空的房间,才感到什么是孤独,似乎外面的月光从来没有多照亮他那阴暗的房间一次。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开始伪装自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个人到了困境,没个人诉说,也没有人去帮助他。

村里有个女人经常来找他修理东西,也是图省钱。时候一长,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慢慢的,女人给他做个饭,有时候就不回去了。老张就明白,张罗着给他们成了家。果然,婚后的日子还幸福。人们说,这小子有福了,生活不错。有了女人,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开始有了方向,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怕别人欺负孩子,就在镇上开了个修理铺,还是干起了老本行。这样就成了镇上人了。

家里那两个女儿争气,上学成绩好,女人也是个过日子的人,慢慢他的日子红火起来。将军寺村的人后来去看他,回来都羡慕她,说女人保养得不错,人们都在笑话他,现在不笑话了,流露出一种羡慕,但万物都没个准。钱没少挣,但从不经他的手,由女人管着。后来女人不知道怎么与一个理发的跑了,把钱也一下子带走了,他成了穷光蛋。李老师专门去劝过他,张老师说:“你别可怜我,我没事。”他好像把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了,孩子上学需要钱,他就一点点攒钱,依然闲不住,没有把自己废掉。

孩子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他给了闺女最后一笔钱买房子,把店铺卖了,回到了家里。他什么都没有了。闺女接他去享两天清福,他不去,偏喜欢在将军寺村呆。

“家好。”他吸了一口烟。现在只有他还在坚持吸烟,就这一个爱好,也不贵,帝豪。

李老师就打趣他说:“张老师,你不是把钱都给闺女了吗?这在哪里弄的钱。”

嘿嘿嘿,不说话,张老师笑笑,默默吐了一口烟圈。

李老师听了,“哦”了一声,头转向了一边,看几只蚂蚁在慢悠悠爬树。

将军寺村里人都说,李老师这家伙头脑活,是个猴精,以至别人在将军寺村提到老师这个职业,都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与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比鬼的心眼都多,谁见过鬼,没见过。当老师可是个香事,谁也不想让他干,这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天旱时他给村支书去浇地,天天就在屁股后面跟着;又和校长走得近,他不知道咋拐的关系,他七扯八拉喊校长为表爷,这个称呼到哪里都喊得响当当,一点没有难为情。后来,他就当了老师。

他教我时,教唱歌,也教语文。黑板里这个“黑”字的读音,他教成了“写”这个音,瞧着黑板,黑板的“写”,这音就不太准,直到后来我考普通话时还没完全改掉,这都是李老师的“功劳”。小学里也学不了多少东西,他带我们去玩,到庄稼地里抓蚱蜢,到河里捉鱼,总之,只要不学习的事儿他总弄得挺好。他留着小分头,村里有啥事准会有他的存在,还像回事儿地指指点点。他不怎么爱读书,比起姜老师差多了,但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内容,大到中央领导人,小到四外村亲戚关系,比谁都了解,大家也喜欢听他胡扯,跟真的一样。考试一排名,倒数第一,这不要紧,真正能记得住他的学生不少,跟他都亲。但家长不这样,烦,还是想让孩子成才。

李老师最“出名”的是他的为人。他只要粘上你,非得从你身上刮摸点啥。看见你吃饭,他也坐在那里,要了东一碗西一碗,吃饭的时候喊着去付账,他一站起来,别人也抢着付钱,他却坐了下来,还不好意思地说,下次我来。父亲有次赶集,他乘着车到集上买东西,父亲买什么,他也要到那家去买,要付钱时他就对父亲说:“你先给我垫上,我回去给你。”但直到今天,李老师也没提借钱那门子事。不过,这都是小钱,也没人真计较,但后来慢慢多了,就有人烦了。这次在这个身上,下次在那个人身上,谁吃了他的招儿,人家就不再和他来往,虽然表面还是那个样,嘴里不说,但心里都瞧不起这号人。

这家伙脸皮厚,这点不得不佩服他,真的,脸皮壮,吃得胖,村里不止一个人这样说。像往常一样,他见村里哪个地方人多,他照样往人群里钻,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他到張大牙家修理声音机,他问张大牙要点电线,最初张大牙也没有在意,给了他,后来又要螺丝,不给还不行,好像你有啥东西,就非得给他一样。

张大牙有次烦了,反问他:“你家有钱,怎么不给我呀?”

“我有钱为啥要给你?”李老师的脸憋得通红,简直要动手了。

“那我有线为何要给你?”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李老师憋了半天喊出来这几个字。

这件事反而成了李老师到处说张大牙不是的把柄,认为张老师教养有问题,人怎么这样小气?李老师还挺有理,到处去卖张大牙的赖,不明白真相的人们,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怪张大牙抠门,弄得张老师到处解释,拍着胸脯保证,对老天爷发誓,才算消除误会。

不过,将军寺村的人也不傻,你精,咱就不跟你来往。

结婚后,李老师的老婆杏花是个过日子的人,不过农村女人多是如此,但李老师对他老婆杏花也一样抠门,处处留着心眼,两个人较劲。有时候因为多点盐还要叮当一阵子,老婆一气之下,连我你都这样,日子没法过了,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两只眼珠子突出来。但她没死成,抢救过来了,她妈妈劝她想开点,路还长着呢。对于这样的抠门,她是真想不开,后来又上吊寻死,也没有死成。当他们从医院回来时,却发生了意外,一辆车把她撞了,那司机喝醉了酒。人们都替杏花感到不值。人家赔了李老师五千块,听说,李老师拿钱的时候满脸的笑,都凝成了一朵花,也不管留下的一个闺女,村里人骂他不是个东西,老不死的。

当老师没责任不行,李老师天天跑出去玩,后来有学生家长看不下去了,告到校长那里坚持要把他开除。姜老师与他深谈过一次,让他安心带学生,这家伙却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还说是姜老师告的状。姜老师气得好长时间不再理李老师。李老师被下放到后勤,印刷资料,但资料哪能天天有,他自己总能找点事。天天在一旁指挥来指挥去,比校长还事多。当初,人家是可怜他到后勤,给他一碗饭,让你闭嘴就是了,别天天叽喳了,他偏不是,仿佛这世界没有存在感不行似的,哪里都能有他的影子。如果学校没事,太平,他一去,准会要发生点事,这才是他。为这事,父亲还专门劝过他,让他少管闲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处处为难人。

我到镇上上初中了,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李老师在村里不受待见,当他的面不说,他前脚走,大家准会在背后骂他老不死的。我经常听村里人说,老不死的,等你年龄大了,看谁抬你的棺材?没有谁会搭理你,断子绝孙的料儿。

再婚后,他还专门摆了一桌,他这样精明的人,才不想失去收礼的机会。这种人会张罗事,蚂蚁大小的事儿也非要全部人知道,人们都说他作白。他到我家找父母,还专门给我买了本作文书,鼓励我好好考大学,我一看准是在地摊上买的。见我家正喝茶,他也不当自个是外人:“别见外,打个稀饭就可以,我喜欢吃变蛋,多放点蒜瓣子。”母亲气得直咬牙,父亲使眼色别这样,他接着说:“我本来不想待客了,但别人都说这不好,不给村里人面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看我弄得里外不是人,哑巴吃黄连,我说不出来苦来。待就待吧,就不让乡亲们随礼了,要不然人家说我。”他说话怪好听,能把死蛤蟆说成活的。临走的时候,看见我家晒的红薯片子,就对我妈说:“嫂子,你家的红薯片子是红瓤的吧,这吃着真甜。”父亲说:“小鹏,给你叔找个袋子装点。”他也不客气,装了半袋子,可能感觉有点多了,又掏出来一些:“吃不了多少,也就是个味儿。”

后来,他又拿上烟让张大牙通知村里人,早忘了以前结下的梁子。他提前交给张大牙一个本子,上面有写好的名单,记着一些人的名字。又提两瓶好酒到姜老师家:“这事你还要管,谁让你是兄弟!”姜老师老婆翻白眼珠不搭理他,姜老师只是吸烟也不说话。“你可不能跟兄弟一般见识,我是粗人,以前做得不到的,都过去了。谁让咱是弟兄们呢?”说着身子往他身上靠近,胳膊肘子不住地碰他,像关系很好那样。

李老师走的时候,看见搭在院子的几辫子蒜,一下子触动了新想法。李老师说:“这两瓶酒你一定要留下来。你不喝也要留着,以后我要找你喝几个。”姜老师客气一下:“我真不喝,放我这里,都放坏了。”李老师真把酒又提溜了回来,还顺便装走了一大辫子蒜。

李老师结婚真的重新收了一次礼,把全村的人都叫一遍,还有四外庄的,有的甚至见一面就去请,人家也不好意思不来,都是一个村的。这事做得也是绝了,断子绝孙的料儿,村里有人在背地里都说。

谁能想到,李老师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学习还不赖,一儿一女,日子还真中,只是他老婆的命苦些。

我真正听说姜老师时才七八岁,人家都说他家里有书,多得满墙都是,我害怕他,因为我怕读书。他很聪明,会哄小孩子,小孩子也很愿意跟他学习。村里有人说,孩子交给他,放心。他到镇上到县上开会,人家买衣服买吃的,他好买书。他是那种喜欢收集知识的人。

父亲最初想把大姨介绍给他,父亲劝母亲说:“這跟着他以后饿不住,他当老师也有工资,还可以培养自己的孩子,受人尊敬。”母亲说:“不行,他家里穷成那样能中,本来就挣不到三核桃两枣,还天天买书,有个弟弟还得了小儿麻痹症。”父亲想想不是没道理,好事没弄成最后当了恶人可不好了,就没坚持,谁知道以后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后来就再也没提这个媒。

姜老师受尊敬,有知识的人都应该受到尊敬,这家伙特别讲究,说一不二,穿衣服也干干净净的,不爱开玩笑。他啥都明白,读得书多,但从不给别人点透,留着面子。人家请他写字或什么对联,他再忙也要抽时间去,帮个人场。他爱喝酒,人家请他办事,他不要什么,弄得别人说他装,他就笑,不说话。主人最后往往给他送条烟拿几瓶子酒,他不要,又给人家送回去,不爱占人家便宜,弄得主人家很没面子。时间长了,就没人跟他客气了,像是一种义务劳动,背后有人悄悄说他是个君子。

姜老师不爱开玩笑,说话办事有鼻子有眼,慢腾腾的,张大牙经常见了他就损他:“你小子,天天收的礼不少呀?”他一脸严肃,后来憋了半天:“不比你这个大财主。”

姜老师一直熬到到退休,但丝毫没休息,听说退休的第二天又去挣钱了,找了个私立小学,毕业班,一节课三十块,还当着班主任,干活又踏实,一个月三千来块钱,将军寺村里的人羡慕说:“你看看人家,老了老了,倒又吃香了。”

姜老师在县城工作干了差不多有五六年,钱真没少挣,可谓双工资,本来一份财政工资,再加上私立学校的三千多,一个月六七千。父亲有时候到县城就找他,他也大方,只要村里来的人,都带到饭店吃饭,点一桌子菜。儿子也安了家,在省城进了大公司,年薪好几十万,但压力也大,买房子都是上百万元,找个女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大学时候谈的对象,感情好着呢,相亲相爱。后来,儿子当上了副总,说啥不让姜老师再当老师了,但他也不习惯在城里,就回到了将军寺老家。

在私立学校那几年,姜老师学会了写诗歌,比语文老师都好,一个教数学的还真有水平。他喜欢看书,写古体诗,押韵,还加入了县里的诗词协会,没事的时候跟着一群人去采风,风风火火,退休机关干部,大学生……在将军寺村,像他这么大年纪的都基本上不待见的,张大牙天天无所事事,李老师与卖菜叶子的为便宜几毛钱讨价还价的时候,姜老师又精心打扮一下要云采风了,他有鼻子有眼儿说:“这县里有个会,我得去参加一下。”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他骑着电动车走了。到了这个年纪,他仍有那份闲心,难能可贵。

后来,听说一个女退休干部模样的人经常开着车找他,也是诗词协会的,模样不难看,总围着红围巾。村里人说他又交桃花运了,黄昏恋来了挡都挡不住。张大牙让他请客,他嘴一撇,拍拍屁股走了。李老师在后面说:“你啥意思,还怕我们随不起礼?”

前几年见过姜老师一次,他专门到我家找我说话。那时我已经调到市文联上班,他表明来意。姜老师说:“我准备出诗集,就是书号太贵。”他问我手底下有没有朋友有门路。我说:“怎么没有呢?咱们市里每年都有精品工程项目,到时候报下。”他满意地走了,走了老远,还回过头说:“你记得操操心,这事儿就指望你了。”

姜老师走后,父母在厨房里说话。

“你看看人家老姜,这生活不错,神仙般的日子。”父亲说:“你看,这当初呀,要我说……这都是人的命呀!”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母亲不说话,手里的勺子摔得哐哐叫。

月亮不见了,天一黑,将军寺村安静得可怕,连狗叫声都没有。

我正在家看书,其实说是看书,也就是思考点事整理整理思路,出去也没啥事。这时姜老师来了,他身子显然不好了,腰弯不说,像四十五度鞠躬,说话快了止不住,老咳嗽,喘气喘得厉害,他过了年就七十三了。姜老师对我说:“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下,闺女考上了三支一扶,走我的老路子,要面试了,你给她指导指导。”我说:“好好准备,现在都是公平公正。”临走的时候,他说:“遇到出书的事一定要给我说下,稿费不得少于两万,我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到时候你功劳是这个,大大的。”他加了我的微信,我给他说:“等你整理好把选题给我。”后来,我试着给一些朋友推荐一下,朋友只是给我回了一个字“好”,没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我再问,人家也没有回复,出书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我给她女儿通过两次电话,提醒她面试的一些注意事项,如何导入讲课,如何使用评价语,如何打造亮点,如何给自己提升信心,也介绍了一个当老师的朋友,她跟着去听了几节课。姜老师女儿倒也争气,顺利过了面试。那天他女儿专门来看我,除了带半袋子花生,还带给我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是书稿,全是手写的,小字,一笔一畫,工工整整,下了不少功夫。她有点不好意思说:“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问她将来的打算,她说:“我想回老家,就在将军寺村继续教学。”她讲她再也不怕别人说啥,家乡她是不想再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姜老师也不愿意在城里住,只想在家呆,她就留了下来。

张大牙经常讽刺李老师:“好好的福不享,天天在家干啥?”李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他们不止一次给父亲聊这事:“还不是因为身体?不中了。”其实,我知道原因,父亲给我讲过,挂念那几亩地,没人种不中,姜老师的儿子就让她姐在家陪着姜老师,在哪工作不是工作。我感觉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大家的意思很明显,羡慕他,毕竟人家可以有选择嘛!

姜老师现在不喝酒了,原因很简单,身体吃不消了。有一次与一个小伙子杠上了,谁也不服气谁,喝了大半斤,被送进了医院,差点没见阎王。张大牙就打趣他说:“阎王长得帅不?”姜老师终于不再喝酒,他闺女见谁跟他喝酒,酒杯直接摔碎,一点也不留面子,弄得人家都尴尬,慢慢的,喝酒也没人再喊他了。

姜老师、李老师和张大牙有时候聚在一起,啥都聊。

“你闺女那是在关心你,你这都不知道?”张大牙劝姜老师。

姜老师摇头。

李老师说:“你幸福,烧摆的了。”

姜老师说:“哪有这样幸福的?”

李老师没事的时候老往城里跑,到县城剪个头发,回来就吹那边的服务员多年轻,手多嫩,具体干啥也不知道。张大牙就笑他:“老不正经。”姜老师也说:“你都入墓窑子到头了,还有这心思?”李老师说:“你们俩懂个屁。”

这话说出后半年,李老师死了。在整理遗物的时候,竟然翻出来一个房产证,在县城老李留下了一间门面,买的早,当时还不值什么钱,现在值钱了,好几十万。张大牙还专门去看过,嘴不住地咂摸着,悔断了肠子,自己当初咋没这眼光,这一辈子抠门的李老师原来抠在这地方。

几个人给李老师一转手,那门面卖了六十万,钱一交付,姜老师问张大牙:“你揣着这钱干啥?又不是你的,那是老李的。他老婆现在身体不好,你得交给老孙(我父亲),让他管着我们放心。”父亲坚决不管这钱,这事管好了你是应该的,要是哪点出了问题,一大圈子人都会埋怨你,到时候吐沫星子能把你淹死。看父亲犹豫,姜老师还有几个管事的人说:“我们信你,交给你我们放心。”

这事儿不能再推脱了,再推没啥意思了。父亲说:“以后有了合适的人我再交给他。”父亲暂时保管了。用这笔钱帮李老师老婆请了个保姆,所以李老师老婆一直有人照顾着,一直到死身边都有人,没有痛苦。没想到一辈子都小气的李老师死了死了,还给他老婆留下了一笔财富,这倒是将军寺村人所没想到的,李老师生前他老婆受了多少苦,现在都不提了,都知道,李老师他老婆晚年幸福,有保姆伺候着,在将军寺村哪有人能享受这待遇。

确实是这样,三年后,李老师老婆去世,那笔钱还没用完,经商议,二十万元捐给了学校,二十万元修了村里的水泥路,好像还剩下一点对不上账。那几个人不问我父亲,而是问张大牙,好多买东西的事儿都是他负责,他怎么也说不清钱花去了哪里,姜老师笑着吓他:“你得小心点,李老师在下面等着你,你还是亲手交给他吧。”

张大牙嘟囔半天,脸都憋红了,摆着手,也没有听清他嘟囔的啥。大概意思,他自己啥也没拿,啥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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