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朋友李斯特

2023-10-29晓寒

雪莲 2023年8期
关键词:凯恩李斯特小雨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上海文学》 《散文》 《清明》《雨花》《百花洲》《野草》等刊。

一场霜打白了早晨,现在是上午,太阳刚刚升起,我走在去北辰书屋的路上。行人稀少,阳光照亮了街边奶油色的楼群,从玉峰山那头奔来的北风瑟瑟地响着,把人家防盗窗前挂着的腊味吹得东摇西晃,如同鼓点敲打着迎接新年的节奏。

远远望见北辰书屋的时候,农业银行屋顶那面大钟当当地敲了九下,我加快脚步朝那座两层砖木小楼走去。阳光把屋顶悬空的樟树枝丫涂成了黄色,白霜融化的水气正从叶子上缓慢地升腾。假若坐在二楼,透过南边的木格子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芦花江径直奔向远处的群山,两岸的桃树把一片片枯黄的叶子撒向同样枯黄的芦苇,江上那座铁路桥已废弃多年,两边长着参差的杂草,仿佛镶上了时间的花边。

跟我預料的一样,《走失的河流》新书分享会已经开始。我挑了个格子窗前的位置坐下来,郑小雪把一杯咖啡放到我面前的橡木桌上,向我点了下头,转身往回走,麻灰色的套裙把屁股裹得很紧,努力束紧的腰上坠着两颗溜圆的绿松石,发梢随着脚步反复地甩在绿松石上。我盯着她扭动的屁股,脑子里忍不住蹦出些胡乱的想法,我为这些露骨的想法感到脸红,对着大腿掐了一把,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咖啡用普通的白瓷杯盛着,热气升腾起来,在我脸上蠕动。

李斯特沉浸在自己讲述的世界里,没有看到我进来。这家青阳县唯一的书屋,经营快两年了。主要是卖书,断断续续办些免费活动,读书会,新书分享会,主题讲座。

我拿小勺子把咖啡轻轻搅匀,抿了一口,喉咙里淌过一股暖流。李斯特的发言进入了重要阶段,开始讲这部小说的结构和语言的独特性,他拿马尔克斯、肖洛霍夫、山多尔还有很多西方作家的作品来比较,强调一个长篇小说需要厚重和开阔。他侃侃而谈,不时扶一下他那副琥珀色镜框的眼镜,对听众报以微笑。

参加活动的不到三十个人,主要群体是中学生,其次是像我这样喜欢读书的闲人。这已经非常不错了,刚开始的时候,常常只有三五个人,稀稀拉拉的,像是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一起闲聊。耳边不断传来李斯特带着磁性的声音,他讲得非常生动,拿了些具体的情节来做例子,他拿来做比较的那些作品,我大多也读过。

时间在李斯特的讲述中流逝,整个分享会两个小时,我看了下表,还有十分钟就到中场休息的时间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两个留寸头身着黑衣的男人挺着腰杆直奔发言席,一个长得胖,腆着个大肚子,另一个高个子瘦得净是骨头,裤管里的两条长腿跟麻秆一样。他俩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用粗鲁的动作把李斯特的头按在讲桌上,反剪着双手,推着他往外走。这期间,李斯特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那张白净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斯文的微笑,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一样。刚走几步,眼镜从他脸上滑落,吧嗒一声掉到地上,大概是碎了。他准备弯腰去看一眼,被胖子使劲一推,头差点撞到桌子上。

李斯特被架着穿过一排排桌子,很快就到了门口。正在洗杯子的郑小雨反应过来,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杯子,从厨房里冲出来阻拦,胖子对着她一挥手,她打了个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瘦高个从裤兜里掏出本黑壳子的证件,朝她一晃,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他涉嫌一桩杀人案,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李斯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郑小雨点了下头,像是认可了他的罪行。

这句话过后,丢下一个空荡荡的门口,听到木楼梯上响着杂乱的脚步声。

郑小雨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楼梯奔去,脚步声比刚才更响了。

我跑到北边的窗前,看到李斯特被推上了一辆挂着民用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点火后,油门轰地响了一下,在门前的三角坪里拐了个接近九十度的弯,朝着东头矮房子前那排光秃秃的泡桐树冲去,还没看清牌照上的数字,就只剩下轮子卷起的飞扬的尘埃。

郑小雨回到楼上时,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手里死死握着刚刚忘了放下的杯子。

屋里起初一片死寂,相互睁大眼睛偷偷打量,用惊讶、惋惜、遗憾的目光。随后几个人开始悄声议论,他们说装得那么斯文,原来是个杀人犯。有人紧跟着附和,声音渐渐大起来。一个白发老头猛地站起来,左右交叉挥舞着双手,用很大的声音说,什么读书人,骗子,他娘的就是个骗子。在闹哄哄的声音中,人们带着各自的表情一哄而散,一个筹备了很久的分享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走失的河流》的作者是青阳一个年轻作家,我没跟他打过交道,中等个子,留着平头,他为这个分享会的夭折感到十分懊恼,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对着郑小雨吼了一通。郑小雨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站着,像根木头一样。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为郑小雨感到难过和不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安慰了她几句,我说你别担心,肯定是警察搞错了,李斯特不可能会杀人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即使我亲眼看着李斯特被抓走,我还是不相信李斯特是个杀人犯。

郑小雨没有答腔,一副默默听着的样子,可能听到了,最有可能什么也没听到。

我和李斯特认识并成为朋友,是因为这个书屋。

我去五里河小学上班,每天早晚都要经过这个书屋,这座独立的两屋小楼远离闹市,掩映在一片樟树林里,原来开过茶馆,卖过玉器,都因为这里偏僻,过往的人少,生意不景气而关了门。两年前,李斯特把它盘下来开了书屋。自从成了书屋后,我去江边钓鱼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凡有空,比如傍晚和周末,都会到那里去坐一坐。一楼的四面墙做成了书架,摆了各种各样的书,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占据了重要的阵地。屋中间那一长排桌子上,摆着兰花、文竹和金鱼花,古色古香的盆子,擦得干干净净。二楼是个小型报告厅,摆着四排小条桌,可坐七八十个人,东头一张老板桌做讲桌用,后面钉着一块大黑板。只要进了书屋的门,不管你是否买书,哪怕是天天闲坐,都会提供一杯免费的咖啡。

我经常去那看书,喝咖啡,不时挑几本带回去,其实不必买,家里的书已经够多了,但老是喝人家的免费咖啡,不买点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李斯特倒不在意,他说,你买不买书无所谓,只要来坐坐,说说话就好。

李斯特是笑着对我说这些话的,他的笑不是现成的,像即兴演讲,说来就来,弥漫了整张白净的脸,让我想起青烟似有似无的秋天,风那么轻,天那么高远,叶子轻悄悄地往地面落,有一种四周空无一物的释然。

自从他知道我儿子在外地,老伴已经走了一个人在家后,经常留我吃晚饭,我们一起喝酒,聊喜欢的书,到后来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自从李斯特被抓走后,我的心始终悬着,急于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又不能像以往那样,有事没事去书屋里坐着,毕竟只剩下郑小雨一个人,怕引起什么误会。我也不愿意给她打电话,如果她觉得我是李斯特可以信赖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自然会找我。

我重新拿起了钓杆,对钓鱼我已经失去了兴趣,有时候还是会在江边从中午坐到傍晚,看着寒冷的暮色从江面上升起,岸边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点亮。我对着灯火抽完一根烟,再抽完一根烟,才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往回走。

那天中午,我从家里出发,沿着江边的公路开了七公里来到白沙湾,这是适合钓桂鱼的地方,江水轻轻一绕,丢下一个半圆形的沙滩后,转过身子向天际线流去。

李斯特跟我来过一次,那是初夏的上午,东南风把江水和阳光揉成生动的皱褶,几只野鸭在远处的水草中觅食,对面田里的烟叶高高举起紫红色的花朵。我们将车停在荒草地里,把两把遮阳伞插在沙洲上。我用一张小网在水里抄了几只河虾当鱼饵,把鱼杆甩向远处,等着桂鱼上钩。

李斯特坐在遮阳伞下的帆布椅子上,仰着头在看书,出发的时候,他信手从书架上抽了本穆齐尔的《三个女人》。李斯特不喜欢钓鱼,他在来的路上说钓鱼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说那你还跟着来?

他说我来是吹吹河风看看风景,享受下外面新鲜的空气。

我说那你还吃鱼?

他说我不讲道理,吃鱼和钓鱼是两码事。

我骂了一句虚伪,再懒得跟他争辩,我钓鱼有我的准则,只钓桂鱼,每次不超过三条,一年四季,很少落空。

等我钓上第一条鱼的时候,李斯特把遮阳伞搬到了离我很远的一棵白杨树下,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书,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双手举着书,双脚搭在树干上,头顶白杨树的叶子正在哗啦啦地歌唱。

他娘的,我就不该让这个家伙来。

回去的时候,我没好气地说,待会这两条鱼就归你拾掇了。

他像被我的话吓到了,耸了下肩膀,两手摊开,No,sorry ,交给小雨吧。他一急,不是蹦出他老家的河南话,而是几个英语单词。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很是不屑,装什么装?以为只有你会几句英文?他知道我讨厌他那个样子,赶紧双手抱拳,老兄,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希望这次李斯特也在这陪我钓鱼,我不会再讨厌他,相反,看他在帆布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拿着书的样子,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可是他来不了了,十有八九已经在冰冷的监狱里悔过了。

我等待的那条鱼不知还在哪里游荡,郑小雨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去她那吃晚饭。我说吃饭就算了吧,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直接开口。

郑小雨说电话里说不清,等吃饭时再说吧。不等我推辞,她挂断了电话。

晚饭就我和郑小雨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郑小雨给我倒酒,我不让她倒,自己拿出个盛咖啡的杯子,倒了一杯,闷头喝酒。独自面对郑小雨,我反倒觉得碍手碍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等到有了几分酒意后,觉得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开了。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郑小雨说,确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说你只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她说她想把这个书屋转让给我,她知道我刚退休,正好有时间。没等我回话,她继续说,现在老李出了这个事,她再没心思打理,只能转让,也好拿这笔转让费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老李给捞出来,或者减轻些罪责。

她说得入情入理,容不得我拒绝。我说大概是怎么转让呢?我担心钱多了我拿不出。

她说钱不多,房租只有十几天就到期了,剩下的就是书钱,等第二天拢一下看到底是多少。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想等第二天看是什么情况。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书屋,一趟算下来,钱不多,都打了最低的折扣,有些时间长了的书没算进去,按这样算,她把平日里赚的钱都赔给我了。这样的价格,我真是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郑小雨低着头,一副给我添了麻烦十分抱歉的样子,她担心我拒绝,反复强调,钱的事好商量。

我接下了这间书屋。周老师,我相信你会好好经营,我得去把老李这件事了清,唉,遭遇这事,真是不幸。她连连叹息着。

我说老李现在怎么样了?

她好像没听见,什么也没回答。

我本来想问老李现在关在哪里,到底如何卷进了一桩杀人的案子,法院会怎么判?见她不吭声,也不好意思再问。

在书屋门口,我们第一次握了手,道了珍重,然后目送她走远。

书屋保持着过去的样子,李斯特走了,跟李斯特在一样。对学生,书的折扣打到最低,特殊情况也会按进价出售,我有一份退休工资,不靠这个书屋赚钱,只要不亏本就行。偶尔做些讲座之类的活动,每次都是我主讲,这得益于我做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读过一些经典,也听李斯特讲过多次,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情。

我当初担心书屋在我手里关门,那我会因此而遗憾,因此而觉得愧对李斯特。没想到人气慢慢旺起来,来买书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学生,周末都爱来这里,我自然高兴,读书的人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这让我从内心里感谢李斯特。

有时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寻思着要不要请个人搭把手。有天杨云来书屋里坐,我随口跟她提了一嘴,她说我来呀,我正好闲着没事,不知怎么打发时间呢。杨云是我的同事,跟我的情形差不多,女儿在外地,老公六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和我同时办的退休。她愛好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我说你来帮忙正好呀,只是我发不出多少工钱。她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一副受到羞辱的表情,周老师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要是图钱就不会来你这,我不拿工钱,做义工。

杨云在一张带腊面的红纸上推介新书,跟李斯特一样用毛笔写,她的字像一地落叶,彼此牵连,互相呼应,注入了春天的柔和和秋天的安静。很多人看着,站一会儿,离开,又忍不住倒回来细看。李斯特的字也好,他习惯用反捺,那一捺乍看柔软,细看有千钧的力量。时间长了,我眨眼就能认出来。他写一本书的简介从不照抄,每次字斟句酌,弄得十分煽情。我说你真不嫌折腾。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瞥了我一眼,拖长了声音说,这个嘛——就是骗人的。他又说,昨天就骗了两个中学生,各带一本走了。他好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眯着半边眼睛,一脸得意的狡黠——不过,这两本书可没赚钱。我笑起来,他知道我原谅了他这样的狡猾。

快过年了,我给杨云两千块钱,告诉她是一个月的工资,这点钱只是意思一下,书屋不赚钱,多了拿不出。杨云缩着手想推脱,我把钱塞进她衣兜里。她转着圈儿,又一次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里说着说好了打义工的,怎么能收钱呢?

有天想起该给郑小雨打个电话,问问李斯特的情况。电话打过去,变成了空号,我在想可能郑小雨不愿别人介入她和李斯特的隐私,所以换了号码。我感叹朋友真是一段一段的,就像行人,同行一段后各奔东西,从此成为对方的茫茫人海。我失落了一会儿,随即变得释然,只希望李斯特的案子,是一个误会。

傍晚,杨云有事先走了,我把新到的几捆书清理完,屋子里开始暗下来,外面,骤冷的风把樟树枝丫吹得呼呼响,看样子一场雪要来了。

周錦打电话来,问我在做什么。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每次打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在做什么呢?

我说我刚把几捆书清理完。他并不感到惊讶,说你又买了几捆书啊?

接手这家书屋的时候,我担心他反对,他早说过我退休后就把我接去省城和他一起住,他为我准备了钓杆,专门辟了间书房。因为这些,我没征求他的意见,想着先接过来再说。我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就跟他说了。

他听了很不高兴,跟老人一样絮絮叨叨的,说我劳碌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了,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语气带着指责的味道,他平时从不这样跟我说话。他说,爸,你是真缺钱吗?你缺钱跟我说。我知道他这些年赚了钱,要拿出点钱来不是问题,他也知道我不是为了钱。

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停了会,我加重了语气,在你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了吗?没听到他回答,可能在想该怎么回答。我有些不悦,不想继续这样的谈话,趁这个空档挂了电话关门往回走。

如果周锦见过李斯特,他不会说出今天这样的话来。

从前的夜晚,我和李斯特经常沿着芦花江散步。那个星子寥落的秋夜,我们喝过些酒后走在江边,李斯特说起他以前的事情。

念完初中后他南下苏州一家面包店打工,老板是个叫凯恩的英国人,五十多岁,长着络腮胡子,来自一个叫库姆保的美丽村庄。李斯特在那里学会了做面包的全套工艺,同在那里打工的郑小雨也成了他的妻子。

凯恩对他特别好,主要是因为他爱学习,工作之外的时间,不是看书就是写毛笔字。有时候,凯恩出去办事,会顺手给他稍些书回来。

他老远就把书扬起,李,这是给你的。李斯特开心地接过来。李斯特的欢乐感染了凯恩,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耸了耸肩,打了个响指,两手一摊,说声ok。

李斯特也会紧接着说一声,Thank you,sir。

李斯特说,他不时蹦两句英语,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后来只要一激动,就信口而出。

我说那是我错怪了你。他挥着手说,什么错怪不错怪,我也觉得这个习惯不好,要改掉。

那时我们走累了,在江边的一个亭子里坐下来。我摸出烟一人一根,各自点燃吸起来,烟燃烧的火光映出他那张陷落在往事中的脸。

我说你真幸运,碰上一个这么好的老板。

他呼的一声吐出一口老长的烟,是啊,我对他只有感激。

往回走的时候,路边的灯火和路上的行人都归于寥落,我们已经换了话题。

没让周锦认识李斯特,我始终感到有些遗憾,我以为时间漫长,他俩有一天终会相识。

周锦来书屋时是中午,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我正在给冒雪而来的一拨中学生冲咖啡。我把冲好的咖啡端给孩子们,他们用亲切的语气喊我老师,很有礼貌地向我道谢,然后坐在桌子边安静地读起书来。这让我感到生活又回到了从前,每次课间,像一个王一样,接受孩子们的前呼后拥。

周锦跟杨云认识,进门和我俩打过招呼后,使劲地拍打着羽绒服上的雪花,还一再地跺脚。我把最后一杯咖啡端给他,有些讨好地向他笑,问他袁莉怎么没来?他接过咖啡,说她有点事,回娘家了,再没了话,坐在桌子前嗦嗦地喝着咖啡,不时把目光投向正在整理书籍的我和杨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小子,是不是来者不善,故意支走了袁莉?我在心里嘀咕。

他喝完咖啡,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站在大门口,看了一阵,又看了一阵,头上落满雪花之后不见了人影。

再看到他时,已经是下午,后面还跟了两个身着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们从车上抬下来两块电子屏。周锦指挥着在大门上方装了一块横条形的,另一块像银幕一样大的装在了二楼,取代了那块黑板,还配了个笔记本电脑,两个大音箱。

我说你这是整哪一出呢?

他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门口那块电子屏是推介新书用的,以后不必用手写了,不但可以推书目和内容简介,封面也可以放在上面,楼上那块是做活动用的,可以做成课件,又生动又直观。还可以网上直播,吸引更多的人来。

我说我在学校用得少,不怎么会。

周锦大大咧咧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可以对你和杨姨进行培训。

我这才想起来,周锦是在省城开传媒公司的。他当初选择这个行当我没有反对,这不是因为我老来得子宠着他,这是他的爱好,我希望他把爱好变成事业。

好,你这办法真是好。我有些兴奋。

我再给注册个公众号,以后活动和新书都可以在上面推介。

这些得不少钱吧?

周锦白了我一眼,爸,在你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了吗?他故作揶揄的口气,我当然听出来了。

我脸一红,像吃什么东西时突然噎了一下,随即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辗转。

这小子,长大了,到底是准备当爹的人了。

几次线上活动吸引了很多人,公众号的粉丝也涨到了好几万。周锦在电话里说,爸,这才刚刚开始,按这个势头下去,书屋有可能成为网红打卡地。我相信周锦的话,网不网红的不重要,我只希望有更多的人光临书屋。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天暖和起来,江边的桃花甩开芦苇的簇拥,筑成两扇蜿蜒的花墙,染红了岸边的江水。我把事做完后,站在格子窗前望着江面,听着波光荡漾里的鸟声,心情跟明亮的天空一样愉快。

我回过头时,看到杨云站在我后面,脸上笑吟吟的,看样子她站了一会了,没有惊动我。她说有个操外地口音的人在找我,说有重要的事情。我想不出有什么陌生的人来找我,还有那么重要的事情,我让杨云把他叫到楼上来。

来人脚步迈得很快,踩得木楼梯咚咚地响。他径直朝我走来,吁了口长气,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满脸惊喜的他,我不认识眼前这个戴眼镜穿蓝格子西装头发很长的男人,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脸的惊喜。

他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失态,向我伸出一半的手停下了,收回了惊喜的表情,努力把呼吸和声音调到平和的状态,对不起,您是这家书屋的老板吧?

我示意他坐,起身去给他冲咖啡,我把冲好的咖啡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什么老板,一个小书屋而已。

你认识一个叫王玉来的人吗?

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再搜索了一遍,确认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对他坚决地摇头。

有张白净的脸,斯斯文文的,戴着副琥珀色镜框的眼镜。他像我在课堂上提问时启发孩子一样,为的是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确实想到了李斯特。但我不知对方的来意,又觉得这个人实在啰嗦,只想他把后面的话一次性说完。

夹带了很多废话后,他终于讲完了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他来自北边的云川县,是一个退休的初中语文老师,因为爱读书,跟开北辰书屋的王玉来成了朋友,后来王玉来被一胖一瘦两个警察抓走了,他老婆李小银便把书屋转给了他。有一次一个朋友告诉他,在青阳看到了王玉来,还是开着一个叫北辰的书屋,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所以找了过来。

我内心的天平开始摇摆不定,担心下一刻就会失衡。我推说有点急事要赶紧出去一趟,把他打发走了。

他似乎并不想离开,紧蹙着眉头,抖抖索索地往前走,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走到门口,他又倒了回来,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哦,去年有个人来找过我,也是个退休老师,跟我一样的经历。他伸手抚了下前额垂下来的头发,露出一粒长毛的黑痣。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他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向楼梯走去。

我确定王玉来最有可能是李斯特,我仍然不相信李斯特会做这种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开书店,是受了凯恩的影响,他跟我说过。

一个冬天的晚上,李斯特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的出租屋。凯恩叫住了他,李,你等一下。

其他的员工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凯恩,凯恩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李斯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凯恩拿出一瓶酒,李,我们来喝一杯。这是他第一次和凯恩喝酒。他拿着酒对着李斯特晃了几下,这是来自我家乡用梨子酿的酒,这些梨子来自美丽的Dryham公园,那真是个美丽的公园,到了秋天,一百多种树上彩色的叶子,像一幅油画。真是太漂亮了。

他一边倒酒,一边感慨着,李斯特想他大概是想家了。酒的味道不错,一种淡淡的清甜。酒喝到一半,凯恩对李斯特两手一摊,李,真是遗憾,我打算把这家店关了。

听到这话,李斯特有些吃惊,面包店经营得好好的,口碑和效益都不错,为什么要关了呢?

凱恩看出了李斯特的惊讶,李,我想去过我想过的生活,人活着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

对这个想法,李斯特并不感到惊讶,他在书上老早就看到过,不过他觉得那只是书上的生活。现实中,他以为活着就是为了赚钱,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他深知贫穷的滋味。就是因为家穷,他高中的门都没进过,就出来打工了。他羡慕那些继续上学的同伴,羡慕有书读的日子。所以他打工后,继续保持着读书写字的习惯,他实在是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要骑单车去看世界,我的故乡太美了。凯恩喷出一口酒气,世界上像我故乡一样美丽的地方太多,我都要去看看。

李斯特看着凯恩,他的眼睛里迸出明亮的光芒。他很佩服也很羡慕凯恩,这个年纪了,为了想过的生活,可以抛下一切。

李,凯恩接着说,如果你愿意。凯恩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把这家店无偿转让给你。

李斯特接过了这家面包店,像以前一样经营得很好。这期间,他和凯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凯恩不时在微信上发一些照片给他。坐在单车上,蹲在篝火旁边,站在高高的山顶,推着单车走在田间小路上。每一张照片,都能看到他清澈的笑容,像春天一场大雨过后的早晨,干净的阳光渗入湿润的泥土。李斯特经常盯着这些照片,长时间发呆,显得心事重重。

一年后,李斯特在微信上告诉凯恩,他已经将这家面包店无偿转给了另一个同事。

Why?凯恩回了条信息,后面加了个惊讶的表情。

我想去开书屋,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凯恩给他打视频,连声说Good。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说,年轻人,有想法,就去做吧。

李斯特带着妻子来这里开了这家书屋。他向我说这事时,点开朋友圈给我看凯恩的照片,一个络腮胡子,扑面而来的笑容。

开书屋是李斯特想过的生活,他怎么会骗人家接手,这简直毫无道理。我坚定我内心的想法,没几天就把陌生男人来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两年后进入寒冬的时候,我去省城的书市进货,寒假快到了,书要尽量更新,保证孩子们有新书可读。我特别注重这个节点,是因为一个母亲。

一个难得空闲的下午,书屋里没几个人,我和杨云拿着书坐在条桌前各看各的,像曾经李斯特和郑小雨一样,不忙时他们就各看各的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把车停在门口,从车上搬下来两盒茶叶,四大袋咖啡豆,说是专程来感谢我。

她告诉我她儿子叫程立,原来迷恋手机游戏,自从到了书屋后像变了个人,爱上了学习,再没打过游戏,成绩噌噌地往上升。

女人这么一说,我想起那个黑瘦的孩子来,他比别的孩子沉默。他是和另两个孩子同来的,同伴在看书,他拿着手机坐在角落里打游戏。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看书呢?

他头也没抬,双手不停地在手机上划拉,告诉我名字后说,不想看,没意思。

我说看书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他没有回话,手机里响了一下,像刀剑碰撞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响了一下。我从书架上找了本《名人传》递给他,那是本蓝色硬壳子的书,上面有贝多芬像。我说这是送你的。他抬起头望着我,目光里是触手可及的惊讶。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书,把手机塞进了兜里。从那次以后,他来书屋,还是一脸沉默,只是再没看到他玩手机。

女人不说,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有这么大的变化。女人一直在说着感激的话,说他打过骂过罚他跪过都没用,说我是她一家的恩人,帮她解决了一个最头痛的问题。我和杨云好不容易才把她和她带来的东西送走。我在心里说,你得感谢李斯特。当然,即使说出来,这个女人也不会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曹那是我常去的门店,他一直做这行,对进什么书,每次都会给我一些很好的建议。这次他给我推荐了一批书,我站着翻了其中的几本,果然是平常难得见的好书。我说老曹这次怎么进了这么多好书呀?老曹哈哈一笑,这是一个书店老板给我开的书目,我是照单下菜,没想到这种高品位的书还真畅销。

我突然想认识一下这个人,对我以后进货会有很大的帮助。我要老曹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老曹说,他没留电话,也没留微信,就给了我一张书单,他说他要这些书。我要老曹把书单拿给我看看。

老曹拿下书架上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我刚一打开,心就猛跳起来,这是李斯特的字。虽然用的是钢笔,还是没有改变他用毛笔的习惯,那反捺我太熟悉了,轻轻往下,状如风压兰叶。

我把文件夹还给老曹,装作跟他瞎聊,换了几个话题后,我故意很随意地问这个老板是哪里的。老曹沉思了一会儿,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和一个女人同来的,来去匆匆,那女人一个劲催他走,说回莲化好几百公里呢,我估计是莲化的。

老曹踮着脚把文件夹放回架子上,嘴里嘀咕着,真是奇怪,刚刚也有个进货的老板在问这个人是哪里的,你早来一碗茶的工夫就碰上了。

我哦了一声,想到了那个来找我的陌生男人,是與不是都无关紧要,我再没往深里想。

从书市回来的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我想去找李斯特,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虽然我没有失去什么,不过从内心来说,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欺骗。

我在导航上设定莲化县政府,试着导了下航,222公里,2小时27分。离天亮还早,我给杨云留了条信息,没说去做什么,只说要去趟外地,开着车出发了。

到达的时候天才亮,杨云回了信息,我以为她会问我去外地做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问,只叮嘱我慢点开车,早点回来。对她这样的回复,我感到相当的满意。这点跟周锦的妈妈一样,无论我去做什么,从不多问,只交待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没想到天这么冷,下车后我的脖子立刻缩了起来,呼出的白气跟烟一样浓。一些早餐店正在开门,卷闸门哗啦打开的声音充斥着大街小巷。我去店里打听北辰书屋,一连问了几家,见不是吃早餐,有人爱搭不理,有人生硬地说不知道。这样下去必然无功而返,我决定去一中门口向学生打听,这个办法大概率能找到北辰书屋的下落。

刚问几个孩子都摇头说不知道,问到第十个孩子的时候,他告诉我就在老磨桥的桥头,那地方偏,不好找,得多问下路。

你们这还有别的书屋吗?他说没有了,这家也是新开的。

我的车在寒风中走走停停,一路问了好多人才找到那个地方,包括摆水果摊的、修鞋配钥匙的、开出租的、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一栋六七十年代的红砖房子,外墙没有粉刷,墙上挂着北辰书屋的木牌子,门口草坪边,一条小河顺着一排雪松流过,与另一条大河相抄,构成一个人字。小河上的一座小石桥正对着书屋,桥身倒映在水里,像一个溜圆的磨盘。两条河交叉处的一棵榆树下,一台水车正在吱吱呀呀地转着。我真怀疑这地方是早就为李斯特准备的,只有李斯特,才会找这样的地方。

我沿着木楼梯往上走,里面坐着好多人,一个空位子都没有了,李斯特正坐在讲桌前讲话。我刚站了一会儿,一胖一瘦两个男人上楼来,押着他往外走。我对后面的内容失去了兴趣,我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们劈面相逢时,我的朋友李斯特看到了我,他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对着我笑,那笑不是现成的,还是找不到一丝杂质,这家伙,他知道我喜欢新鲜的笑。

人们一哄而散,我跟着下楼,伸手往裤兜里掏手机准备拨打报警电话,掏到一半又放了回去。

我想到有一次喝过酒后,李斯特扬起双手挥舞着说,我的梦想是开一百家书屋。我当时以为他醉了说酒话,这下我有点相信了。

我匆匆往停车的地方走去,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开车门,风吹乱了他的长头发,露出那粒长毛的黑痣,是那天来书屋找我的那个陌生男子,旁边还有一个墩实的男人,脸埋在鸭舌帽檐底下。我跟他打招呼,回去啊。他嗯了一声,挥手向我说再见。我扬起手回应,在心里说,不必再见。

刚走一段,周锦来电话了,照样问我在干嘛。我说天不亮出来的,在外面办点事。他说那你得早点回去,要不杨姨会担心的。

我心里一热,回了句有什么好担心的。随即挂了电话,用力踩了一脚油门。

猜你喜欢

凯恩李斯特小雨
《公民凯恩》
吉凯恩计划于2019 年开始生产首个完整eDrive 系统
卧薪尝胆
迟到五十年的道歉
一箭之仇
假途灭虢
一鼓作气
建造一个自己的游乐园
保持肃静
爱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