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与陈淑卿
2023-10-28郑子运
郑子运
摘要:王敏入、陈淑卿夫妇是淄川著名的孝子、孝妇,他们悲欢离合的婚恋事迹在当地广为流传,蒲松龄据之创作了《阿英》。《阿英》曲折地反映了陈淑卿重归王家之后,伺候公婆,很少与丈夫相聚的无奈。小说中的甘玉婚内有一次远行,这是照搬王敏入、陈淑卿的事迹,而陈淑卿卒于顺治末年,由此可以推知王敏入的北京之行实际上是在顺治年间,而不是通常所谓的康熙年间。
关键词:陈淑卿;王敏入;阿英;原型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志码:A
王敏入与陈淑卿破镜重圆的婚恋事迹在淄川当地广为流传,蒲松龄也很感兴趣,以之为素材,写成小说。互联网上有匿名者指出,《珊瑚》中的珊瑚其原型就是陈淑卿。孝妇珊瑚无辜遭到婆婆逼迫丈夫休弃,一无所怨,在亲戚的帮助下,终于感化了蛮横顽固的婆婆,将她接回家,夫妻重聚,这个情节与陈淑卿的经历很相似,何况两人都姓陈,陈淑卿确实是珊瑚的原型。除此之外,《阿英》中的阿英也是以陈淑卿为原型,可能是因为相对隐晦,尚未见有人指出。
陈淑卿早亡,后来王敏入再婚,而阿英离开甘家后,甘珏也再婚,这是两者的相似之处。不仅如此,《阿英》云:“适土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难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 [1]1372而《乾隆淄川县志》卷六《续列女》云:
陈氏,孝子王敏入妻,性贞慧。值明季土寇为乱,合卺未成礼,遽仓皇奔匿山谷。氏遥见其夫衣白而伏,遽脱青衣,遣婢持覆之。少顷,贼至,辄望白处追射,敏入卒免。既而氏以早失怙,未娴女红,失姑意,遣归。氏大归,毫无怨意。后翁姑渐老,复迎氏。时岁大饥,氏鬻簪珥供甘旨、助小姑婚嫁。翁姑病,氏亲为涤溺器,除粪箕,翁姑至为感泣。族属里党咸称为孝妇焉。唐太史次其事,为作夫妇孝义合传,盖实录云。[2]306
比较两段引文,土寇为乱、避难山谷、妻子助丈夫脱难这三点相同,可知蒲松龄化用了王敏入、陈淑卿夫妇的事迹。蒲松龄《陈淑卿小像题辞》云:“伯鸾将婚,兵方兴于白水;文姬未嫁,乱适起于黄巾。居民窜诸深山,王孙去其故里。随舟纵棹,忽睹秦汉之村;扣户求浆,竟是神仙之宅。开扉致诘,始辨声音;秉烛倾谈,恍疑梦寐。” [3]121交代王、陈二人将婚未婚之时土寇为乱,避乱之际在山上偶然相遇,与县志“合卺未成礼”的记载不甚合,考虑到《陈淑卿小像题辞》是王敏入请蒲松龄所写,应当更可信,而县志所载有所粉饰。
《陈淑卿小像题辞》又云:“因乱成婚,已失椿萱之意;为欢废礼,大非姑舅之心。厌嫌之色难堪,驱遣之词并进。流纨新妇,蹴裌裙之细步以归;织素故人,望蘼芜之高山而去。” [3]122王、陈巧遇之后,仓促成婚,王家父母大为不满,“厌嫌之色难堪,驱遣之词并进”,导致陈淑卿被驱逐回娘家。阿英也遭到驱逐,小说交代:“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家世积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 [1]1371-1372小说先是交代甘氏兄弟父母双亡,又说“抚弟如子” [1]1369“女殊矜庄,又娇婉善言,母事嫂” [1]1371,实际上又让兄嫂承担了父母的角色。蒲松龄不愿将作品写的与素材过于一致,何况要根据素材创作出《阿英》《珊瑚》这两篇小说,情节当然要有所转化,同时两篇小说之间也不能太相似。
甘玨在野外偶遇阿英,阿英自报家门说:“妾陆氏,居东山望村。” [1]1370《阿英》还交代阿英的表姐秦吉了姓秦,既然秦吉了变成的女子姓秦,为什么鹦鹉变成的阿英不姓英或武?“英”字固然已经用于阿英的小字,安排她姓武才是最合理的,但蒲松龄为什么偏偏让她姓陆?王敏入字子巽、子逊,号梓岩,秀才出身。他擅长绘画,《乾隆淄川县志》所收的《般阳二十四景图》就是依照他的绘画刊刻的,唐梦赉所作的题跋云:“邑文学王梓岩望出催卢,名高顾陆。” [2]25蒲松龄《追远集序》云:“王子梓岩,文章风雅,弱冠知名;而讽咏余暇,兼精顾陆之长,且镌镂图章,罔不臻妙,非其慧业深耶?” [3]65孙启新《王敏入生平补考》所引《修竖谱序》云:“当己巳夏,郡丞燕客周公来署吾淄,召余于退思堂,将属以顾陆之事。” [4]6三文都提及“顾陆”。“顾陆”指的是大画家顾恺之和陆探微。由于王敏入擅长绘画,时人就称赞他是淄川的顾恺之、陆探微。既然阿英的原型是陈淑卿,陈淑卿的丈夫王敏入是淄川的顾陆,于是蒲松龄就有意在小说中安排阿英姓陆,不然难以有更合理的解释。另外一个疑问是,阿英自称住在东山望村,“望村”之名也很蹊跷,和常见的村名很不相同,为何是“望村”?孙启新又引《王氏一家言》云:
锦亭公,讳瑞永,字应之,邑增生,制举子业有声。世居淄东窎桥庄,有园曰“野望”,园之亭曰“顾光”。明末,遂弃贴括,好古文辞,专声韵之学。去隐于仙岩,仍仿野望,辟园在古屋之西,遂额曰“西园”,慕雅集意也。[4]8
原来陈淑卿的夫家即王家有野望园,而且“望”字在古代有平、去两读,“出去望望”的“望”至今在山东中南部的方言中仍然读平声,与“王”的读音相同。“望村”从而可以双关有野望园的村庄和王家住的村庄。由此可知为什么蒲松龄让阿英自称居住望村,不然也难以有更合理的解释。第三个疑问是望村为何在东山?唐梦赉又说:“兹图第二十四景仙岩洞畔石足园,盖即其所住处云。” [2]25透露王敏入就家于仙岩洞畔。仙岩洞在淄川县东北部,精确地说,是东北,笼统地说,是东部,正如窎桥庄在淄川县东北,前引《王氏一家言》记载的是“淄东窎桥庄”,就只用“东”字。淄川县东北部窎桥庄、仙岩洞一带的山当然就可以笼统地称之为东山,这就是为什么蒲松龄安排阿英自称居住东山望村。
以上几条论证可证陈淑卿就是阿英的原型。陈淑卿与王敏入的悲欢离合在《阿英》中转换为阿英与甘珏的恩恩怨怨。马振方《〈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认为王、陈两人是由家长包办订亲,在聘而未娶之际因逃难而同居。邹宗良《〈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订补》也认为二人在将婚未婚之时遇上了一次农民起义。而赵伯陶则在《〈陈淑卿小像题辞〉再探》中认为两人并非先有婚约,而是一见钟情。究竟孰是孰非?《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原文是:“伯鸾将婚,兵方兴于白水;文姬未嫁,乱适起于黄巾。居民窜诸深山,王孙去其故里。随舟纵棹,忽睹秦汉之村;扣户求浆,竟是神仙之宅。”邹宗良依据的是第一句,赵伯陶依据的是第三句。第一句不但在行文上居前,而且到第三句是一气说下,是顺叙,享有优先征信权,“将婚未婚”表明王、陈二人有婚约在先。王氏是淄川的名门望族,当地风俗是订婚偏早,王、陈应当有婚约在先,如果不然,在驱赶陈淑卿出门之后,王家为何不另娶他人?在旧社会,相距一二十里的男女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亲之后,即使之前素未谋面,也有在外偶然相遇的机会,所以第三句只能证明偶然相遇,不能证明没有婚约。马振方的证据是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一载:“(王敏入)少时避乱山中,妻某氏聘而未娶,亦偕家人避匿其间。” [5]103可证王、陈有婚约在先。《阿英》云:“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珏时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虑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相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即此也。” [1]1372《阿英》取材于王、陈婚恋,这个甘翁戏将幼子与鹦鹉订亲的情节应当是从原素材转化而来的。这三条理由可证王、陈确实有婚约在先。
陈淑卿被逐出王家,后来又回到王家,与王敏入重为夫妻。但赵伯陶认为,陈氏没有再踏进王家一步。此说令人困惑:没有再踏进夫家一步的妇女是怎么成为孝妇的?何况其孝妇的美名、事迹还载入了地方志。地方志尽管有所粉饰,所载事迹大体是可信的。《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原文是:
厌嫌之色难堪,驱遣之词并进。流纨新妇,蹴裌裙之细步以归;织素故人,望蘼芜之高山而去。连理之树,日度愁莺;比翼之禽,翻为别鹄。此际真成双怨,是番幸不长离。青鸟衔书,频频而通好信;红衿系线,依依而返旧庐。[3]122
明确交代陈淑卿从被驱遣到有好信传来再到重返王家的过程。前引《淄川县志》记载“后翁姑渐老,复迎氏”,也可以证明陈淑卿又回到了王家。所以陈氏没有再踏进王家一步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青鸟衔书,频频而通好信”,是喻指有亲友或原媒居中求情、说和,陈淑卿才得以回到王家。既然《珊瑚》也取材于王、陈婚恋,珊瑚是在丈夫的亲戚的帮助下回到夫家,以理推之,帮助陈淑卿回到王家的“青鸟”应当是王家的亲戚,最有可能是王家的族人。陈姓在淄川毕竟不是高门,陈淑卿又幼年丧父,而王姓是名门望族,人口众多,德高望重、有仁有义者不乏其人,翻阅《乾隆淄川县志》即可知道这一点。
赵伯陶还认为,为了躲避陈家人的暴怒,陈、王二人告别生下不久的婴儿,远走南方,到达湖湘,不久又回到淄川,终于岁月静好。这个解释使王、陈婚恋更具传奇色彩,反而不可信。既然夫妻远走他乡,带走生下不久的婴儿以方便抚养,这才是人之常情,不然交给何人照顾?如果夫妻远走他乡是因为陈淑卿的娘家陈家暴怒,为何不久二人又回到了淄川?陈家人为何偃旗息鼓了?最重要的是,王敏入是当地有名的孝子,两次不顧生命危险从土寇手中救下父亲,唐梦赉甚至认为他是淄川自宋代以来两大孝子之一,《乾隆淄川县志》之《续孝友》记载他:“年至七十,犹然孺慕,语及两亲,辄双泪涔涔下。” [2]231试想:此等孝子,怎么可能携妻远遁而弃父母于不顾?何况他当初迫于父母之命休弃没有犯七出之条的陈淑卿,也可见他以孝道为先。
关于陈淑卿回到王家之后的生活,《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原文是:“且喜运数之亨,珍珠复还合浦;未释帝天之怒,牛女终隔明河。道里非遐,遥天相似;房帷日近,荡子还同……红豆之根不死,为郎宵奔;乌臼之鸟无情,催侬夜去。幸老采苹之能解意,感女昆仑之不惮烦。” [3]121-122王家虽然迫于无奈接回了陈淑卿,毕竟“未释帝天之怒”,公婆余怒未息,导致夫妻二人“牛女终隔明河”,好在“道里非遐”,有机会“为郎宵奔”。前引《王氏一家言》交代陈淑卿的公公王瑞永“世居淄东窎桥庄”,明末“去隐于仙岩,仍仿野望,辟园在古屋之西”。原来王家有两所宅院,一所在窎桥庄,一所在仙岩洞畔,后者原本是王瑞永隐居、养性、雅集、著书之所。陈淑卿必然居住在窎桥庄,伺候公婆,只有如此,才能博得公婆的欢心,不然也不会以孝妇的身份载入地方志,而王敏入迫于父命,居住在仙岩洞畔,以便潜心攻读、作画,或与友人雅集、切磋学问。陈淑卿不但要伺候公婆,还要哺育婴儿、照顾小姑(前引《淄川县志》明言她曾“助小姑婚嫁”)、朝炊暮绩,含辛茹苦。窎桥庄与仙岩洞相距不远,确实“道里非遐”,一旦夫妻二人都能忙里偷闲,通过女仆(老采苹、女昆仑)通风报信,陈淑卿便“为郎宵奔”,但又不能终夜欢会,必须连夜赶回窎桥庄(催侬夜去),以便早起伺候公婆。前引县志记载陈淑卿“遥见其夫衣白而伏,遽脱青衣,遣婢持覆之”,所以所谓的“老采苹”“女昆仑”,应当就是这个“持覆之”的婢女。《阿英》写阿英回到甘家之后,常到嫂子的房间,“不甚归私室” [1]1373,正好反映了陈淑卿回到王家之后,伺候翁姑,很少能与丈夫王敏入相聚的事实;写阿英有分身术,更是曲折地反映了这一事实。
王、陈分居王家两所宅院的生活持续了可能两三年之久,随后有一次远别,之后两人的情感磨难才得以结束。《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原文是:“广柳为船,别娇婴于渡口;长江作泪,跂望?豆于沙汀。遭逢苦而忧患深,艰厄尽而债孽满。雷霆虽烈,渐感悟于湘蘅;伉俪久成,初合欢于豆蔻。” [3]122该文是骈文,句式以四字句、六字句为多,讲究用典、藻饰、对仗、声韵。“长江作泪”,赵伯陶指出,化用的是贯休《古别离》的诗句“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古代有广柳车,车可以由各种树木做成,蒲松龄之所以选择“广柳”,是为了与“长江”作对。虽然“广柳为船” “长江作泪”都是用典,两者只用字面,前者借指摆渡船,不是实指摆渡船是柳木做的,后者借指的应当是淄川最大的河流孝妇河。蘅是一种香草,古人认为盛产于湘江之畔,所以蒲松龄称之为“湘蘅”,是以湘蘅的香气比喻陈淑卿的美德、孝顺,终于感化了公婆,这就是文中所说的“雷霆虽烈,渐感悟于湘蘅”,与《淄川县志》记载的“翁姑至为感泣”可以互相印证。引文的大意是:王敏入乘船渡过孝妇河,陈淑卿抱着孩子站在河边的沙汀上与丈夫告别,目送丈夫远去;回家之后悉心伺候公婆,养育婴儿,使得公婆回心转意,得到善待;丈夫归来之后,终于苦尽甜来,夫妻不再分居,虽然是多年的夫妻,恩爱犹如年少新婚之时。
随后要探讨的问题是王敏入究竟远行到何处去了。可以肯定不是淄川县城,因为孝妇河从县城西门外流过,而窎桥庄、仙岩洞在县城东北方向,如果去县城,不必渡过孝妇河。从窎桥庄、仙岩洞一带西渡孝妇河,是通往省城济南的方向。不过,王敏入也不是去济南,而是路过济南。若要探究他最终的目的地,只能从蒲松龄的另一篇小说《念秧》中寻求答案。
《念秧》云:“余乡王子巽者,邑诸生,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将往探讯。治装北上,出济南。” [1]847关于“族先生”,吕湛恩注云:“名樛,字子下,号息轩,淄川人。户部侍郎王鳌永子。顺治甲申,司农公殉青州之难,公刺血草疏,上为感动,命将讨贼。补公銮仪卫职,旋改镶蓝旗拜他喇布勒哈番。” [1]857王樛顺治年间曾任太常寺少卿兼中书舍人,内秘院侍读,康熙四年(1665)卒于通政使司右通政任上。当时的内院指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又称为内翰林院,王樛曾任内秘院侍读,所以可以称之为“太史”。王樛说向来是共识,直至马振方提出异议,认为该旗籍太史是王敷政。邹宗良先是支持吕湛恩,后来转而支持马振方,他在《蒲松龄年谱汇考》中说:
吕湛恩注云为王樛,笔者《蒲松龄研究丛稿·〈《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订补》曾从其说。马振方于《聊斋志异评赏大成》之《念秧》篇考云:“从高珩《通政使司右通政子下王公墓志铭》可知,王樛卒于康熙四年十二月三日,而《念秧》不仅让自称清苑人的骗子提及临淄知县高檠,下文还有‘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入其幕等语。这说明其时高檠知临淄县已经很长时间了……高檠继任不会早于康熙四年秋,时距王樛亡故只有三四个月,用以安排王子巽‘曾入其幕的时间表,未免太仓促了。再者,王樛已于康熙三年升任右通政使,蒲松龄还撰有《代沈德符与王子下樛通政》一文,如果王子巽于康熙四年秋后‘探讯王樛,文中亦当称之‘通政。由此看来,《念秧》中的‘旗籍太史较大的可能恐怕还是王敷政。”其说是。[6]187-188
马振方的论证新颖可喜,不过,仍然不能据之认定该旗籍太史是王敷政。王樛、王敷政都曾钦取入内院办事,官职仍然是中书舍人,没有担任翰林院的官职,如同当今的临时借调,若不担任调入部门的官职,他人仍然以原官职相称。高士奇、曹禾都做过中书舍人,朱彝尊《曝书亭集》有《古意投高舍人》,王士禛《精华录》有《与曹升六舍人食蟹》,可见时人不称中书舍人为“太史”,而是称为“舍人”。所以王樛、王敷政以中书舍人的官职钦取入内院办事期间,只能称之为“舍人”,而不是“太史”。王樛顺治十八年(1661)夏任内秘院侍读,王敷政康熙十二年(1672)任内阁侍读学士,才可称为“太史”,而马振方认定王敏入探访旗籍太史是在高檠任临淄知县期间,邹宗良又考证高檠任临淄知县为康熙四年至七年(1668)。康熙四年至七年与顺治十八年、康熙十二年之间,时间毫不重合,这是马、邹两位学者所面臨的矛盾,矛盾的原因是他们把《念秧》当作了实录。《念秧》其实是小说,古今中外的小说家惯会移花接木,蒲松龄可以自由地把王敏入之前或之后不论是何年的探访移置在高檠任临淄知县期间,只有如此,才能解决康熙四年至七年与顺治十八年、康熙十二年之间的矛盾。“先生”一词多义,蒲松龄不用“族人”,而用“族先生”,理解为该旗籍太史是王敏入的长辈或者年龄大于他的同辈好一些,而王敷政是王敏入的族侄,是晚辈,王樛是王敏入的从兄,所以不是王敷政,仍然应当以吕湛恩所言为是,即该旗籍太史是王樛。朱其铠等人为“族先生”作的注是“族人中的前辈”,在互联网上查阅《聊斋志异》爱好者的翻译,有“同族长辈”“本家前辈”,可见本文对“族先生”的解释也是寻常之见,并非故意曲解。小说还写道:“张望见王,垂手拱立,谦若厮仆,稍稍问讯。” [1]848蒲松龄措辞很有分寸,为更好地表现张某的“谦若厮仆”,最后用了“问讯”一词,同理,小说起首用的是“探讯”,不是“探视”或“探望”,也暗示该旗籍太史是王敏入的长辈或者年龄大于他的同辈。另外,在任笃行整理的八卷本《聊斋志异》中,《念秧》位于卷三后半部分,《秦生》是该卷的末篇,两者间隔11篇。《秦生》文末提到的贡生丘行素是康熙己巳(1689)岁贡,所以《念秧》当作于1689年或之前数年,而蒲松龄在距此十几年前到王家坐馆,已经认识王敷政,两人是朋友,不应当称之为王敏入的“族先生”,也可见该旗籍太史不是王敷政。《蒲松龄集》中有一篇《代沈德符与王子下樛通政》,这是代友人沈凝祥写信给王樛,不是相识的证据,而且蒲松龄的诗词都没有提到王樛,可见蒲松龄很可能不认识王樛,至少他知道王樛是王敏入的从兄,才称之为后者的“族先生”。
马振方一时误认《念秧》是实录或者说是人物传记,导致他误以为“旗籍太史”是王敷政。其实他自己后来曾经解决过这类问题,他指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胭脂》写施闰章断案是人真事假,极有见的。《念秧》也是如此,即提名道姓的官员(临淄知县高檠)实有其人,但他与王敏入是老朋友、并聘请后者为幕宾,却都实无其事,出于虚构。《聊斋志异》中某个真实的人物去某地,往往是真的,奇遇往往是假的。《念秧》写王敏入有一次北京之行,应当是真,但他遭到念秧者一再设局而失财,未必是真。除去北京之行,王敏入活动范围不出山东,即使在省内,也不是频繁外出,主要是在淄川家居,而高檠是保定府清苑县人,举人出身,做过几任知县,康熙四年才到山东做官,此前何得与王敏入有旧?而且淄川王氏族谱、王敏入留存的诗文以及前面提到的《王氏一家言》都没有提及曾经入高檠幕府。《念秧》云:“其人闻之,猛然欠伸,言:‘我清苑人,许姓。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设帐于官署,我往探省,少获馈贻。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警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王故问:‘念秧何说?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今有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因而乘机骗赚。昨有葭莩亲,以此丧资斧。吾等皆宜警备。王颔之。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入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因道温凉,兼询其兄况。” [1]848《念秧》是小说,其内容是小说家言,即使没有涉及鬼怪,也不能完全信以为真。引文所谓的“门客”,包括聘请的幕宾(引文所谓的“设帐于官署”),前来打秋风的乡人、亲友,以及帮闲者。据引文所言,王敏入与许某之兄同时为临淄知县高檠的幕宾,一位普通的知县同时聘请两位幕宾,岂非怪事?由此再次可证蒲松龄移花接木,虚构成文,同时他是有意露出破绽,暗示王敏入游幕之事为子虚乌有。蒲松龄将高檠写入《念秧》,可谓天作之巧,妙手偶得,因为王樛与高檠同时,前者家于淄川,在直隶为官,后者家于直隶,在与淄川相近的临淄为官;两人都是单字名,字面相对,“樛”与“檠”都从“木”;“樛”的本义是树木弯曲,“檠”的本义是纠正歪斜弓弩的工具,意义有相反之处。只有确知“旗籍太史”是王樛,才可能领会蒲松龄笔下横生的意趣。
经过玩味,可以意识到蒲松龄对同乡入旗有所鄙夷,特意点出“旗籍”两字以示讽刺,这正是春秋笔法,不然只说“太史”就可以了,何必在前面加上“旗籍”两字?同时,他又不便透露此人真名,或者说因为鄙夷而不愿写出真名,就交代是“族先生”“旗籍太史”。《聊斋志异》中的另一篇小说《张诚》有意让张别驾出旗,以便认祖归宗,全家完聚。两者正相反,褒贬不言自明。据邹宗良《蒲松龄年谱汇编》,王、陈成婚于顺治元年(1644),陈淑卿卒于顺治十七年(1660),而《陈淑卿小像题辞》暗示王敏入婚内曾有过的一次远行,与《念秧》参阅,可知其目的地应当就是北京。
《阿英》取材于王、陳婚恋,小说也交代了甘玉有一次远行,原文是:“有表兄为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归。” [1]1372某司李与甘玉、甘珏是表兄弟,而王樛与王敏入是从兄弟,关系相似。甘氏兄弟是江西人,由江西到广东,是从北到南,而王敏入是山东人,由山东到北京,是从南到北,方向正相反。作者有意将人物关系写的近似,又将人物出行方向写的相反。阿英最后一次离开甘家时:“少选,飞绕室中,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1]1374而《陈淑卿小像题辞》云:“谪我之恶声未有。” [3]122也是故意写得相反,同时借阿英之口寄寓了对陈淑卿的同情。甘玉与王敏入婚内都有一次远行,即小说照搬原型事迹,而陈淑卿卒于顺治末年,由此可以推知王敏入的北京之行实际上是在顺治年间,而不是马振方、邹宗良等学者所谓的康熙年间。
《阿英》《珊瑚》都取材于王、陈婚恋,写作时间应当相近,或者是同一年的作品,但这两篇在《聊斋志异》中的位次却相距甚远,似乎有错简。《聊斋志异》首次正式结集之后,蒲松龄作了《聊斋自志》,落款是“康熙己未春日” [1]30,可见蒲松龄不一定在年终岁尾结集,达到既定的规模,年半结集也是很有可能的,导致写作时间相近的作品分在不同的卷次,同卷之内的作品又没有严格按照写作时间编排,所以《阿英》《珊瑚》即使是同一年的作品,位次相距甚远也是正常的。
参考文献: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本)[M].济南:齐鲁书社,2000.
[2][清]张鸣铎,修.[清]张廷寀,等,纂.乾隆淄川县志[M].影印民国九年石印本.
[3][清]蒲松龄.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孙启新.王敏入生平补考[J].蒲松龄研究,2016,(2).
[5]马振方.《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J].文学遗产,1985,(3).
[6]邹宗良.蒲松龄年谱汇考[D].济南:山东大学,2015.
A Ying and Chen Shuqing
ZHENG Zi-yun
(Guizhou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Guiyang 550002,China)
Abstract: Wang Minru and his wife Chen Shuqing was respectively dutiful son,filial woman in Zichuan county,whose love story was widespread and material for the fiction A Ying by Pu Sonngling,which reflects Chen Shuqing went back to her husband′s house,but seldom met him because of waiting upon her parents-in-law. Gan Yu going on a long journey in the fiction was based on the deed of Wang Minru and Chen Shuqing,so Wang′s trip to Beijing happened in Shunzhi period,not in Kangxi period.
Key words: Chen Shuqing;Wang Minru;A Ying;Proto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