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聊斋志异〉选》前言、后记
2023-10-28赵伯陶
前言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或称柳泉居士,清济南府淄川县(今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蒲家庄人。其父蒲槃,尝习举子业,以博学多识享誉乡里,后因家计问题弃儒从商。蒲松龄自幼从父习读“四书”“五经”,欲由科举跻身仕途,十九岁即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进学(俗称考取秀才)。原欲顺风顺水以搏一第之荣,不意从此蹭蹬场屋,屡败屡战,始终未能通过山东乡试,直至七十一岁方援例经考试成为岁贡生,有了做学官的资格,然而已垂垂老矣。
为维持生计,蒲松龄于大半生从事科举之馀,多将岁月消磨于设帐授徒的教师生涯。除须常到济南府应考岁试、科试与乡试等考试外,康熙九年(1670),三十一岁的蒲松龄曾应同邑进士、扬州府宝应县知县孙蕙之邀出走江淮,为幕不到一年,历练人生之馀,也大长了见识。南下之外,蒲松龄游过崂山、泰岳,到过淄川邻近的府县,活动范围不广,实在没有“行万里路”的富馀精力与闲暇时间。南游之前,蒲松龄一度在城西王村(今淄博市周村区)设馆教书;南游之后,又曾至本邑仙人乡(正东乡)马家庄王体正兄弟家为塾师一段时间。康熙十八年(1679),年已四十岁的蒲松龄至本邑西铺村毕际有家坐馆,直至其七十岁方撤帐归家,结束了在毕家三十年的西宾岁月。毕际有为明户部尚书毕自严之子,自己也以顺治二年(1645)拔贡入仕,官至江南通州知州。毕氏在淄川自属诗书继世的官宦人家,蒲松龄常年与毕际有一家维持亦宾亦友的良好关系,毕家的丰富藏书令这位穷书生大开眼界,终于有了“读万卷书”的机会。这在没有公共图书借阅设施的古代是极为难得的,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蒲松龄未能“行万里路”的人生缺憾。总之,书海徜徉对于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创作成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蒲松龄晚年生活堪称小康,有养老之田五十馀亩,优游乡里,聊以自慰,或可略微平衡其未遂青云之志的失落心理。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1715年2月25日),蒲松龄在家中寿终正寝。蒲松龄生于明崇祯十三年四月十六日(1640年6月5日),以旧时计岁法计其卒年已届七十六岁,以今之实足周岁计,七十五岁尚欠三个月左右。
中国文言小说源远流长,六朝志怪志人之短章、唐人传奇、清初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为其发展史中三个显著的标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概括《聊斋志异》之艺术特点有“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评价,数十年来几成不刊之论,从中可见蒲松龄文言小说创作之集大成的历史地位。讨论《聊斋志异》的创作主旨,一向有孤愤说、劝惩说、游戏说、自娱娱人说等说法,各有道理,一时难以定论;然而若从其小说的文化品格入手探讨真义,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中国古代社会的传统文化,若按阶层粗略划分,可有宫廷文化、士林文化、乡村文化、市井文化的分殊。《聊斋志异》则具有士林文化辅以乡村文化的双重品格。士林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流,乡村文化植根于小农自然经济背景,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以仁义为中心,强调伦理规范,在社会实践中关心人际关系的调整,而较少关注人与自然的斗争,更不愿意设想“彼岸世界”的景况。“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学而》)、“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孔子的一系列言行就是明证。然而《聊斋志异》却是一部“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清王士禛《戏書蒲生〈聊斋志异〉卷后》)的“鬼狐史”,与儒家传统似乎格格不入,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自志》),《聊斋》本是一部孤愤之书,正是现实中的困顿,令这位内心世界异常丰富的读书人,不得不到虚幻世界去寻觅理想的净土。
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士林文化和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乡村文化天然相亲,《聊斋志异》具有双重文化品格顺理成章。不过就整体而言,《聊斋》仍以士林文化品格为主,这不仅体现在其典雅文言的纯熟运用,偏重于精神层面的审美愉悦更是鲜明标志。至于蒲松龄所撰写的大量俚曲、杂著等,就是以乡村文化品格为主的作品了,其中也渗透有士林文化品格,不过两者的主次地位恰与《聊斋》相反而已。士林文化与儒家思想的密不可分,固然属于历史的范畴,但由于它有强调精神与理想的一面,亦不无对诗意人生的心理祈向。《聊斋志异》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获得了超越时代的感人魅力!
鼓吹善行仁孝是《聊斋》士林文化品格的一个方面,而向往政治清明,歌颂清官,憎恶贪官污吏,则是蒲松龄儒家仁政理念的流露。批判八股取士的弊端,向往人才选拔的公正,《聊斋》中的一些篇章滴淌着作者大半生的辛酸血泪。同时,蒲松龄一生又有强烈的文人自恋心理,常高自位置,满足于精神贵族的自我想象。作者写男欢女爱的篇章,也常有代偿自己“风云不展”的用心。小说大多摆脱人类社会关系的诸多羁绊,仅于狐妖花魅中寻觅理想的两性之爱,因而并不具有世俗婚姻的内质。如果将这些作品当作鼓吹婚姻自由的篇章,与主要代表市井文化的话本小说“三言”“二拍”混为一谈,反而会无意中模糊了《聊斋》独特的美学价值。
《聊斋志异》创作的成功,与作者广益多师,积极从历代文史典籍中汲取营养密不可分。无论其题材的丰富性,还是其选词造句的典雅色彩,无不昭示蒲松龄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会贯通,也因此在文言短篇小说创作上,作者终于树立起一座令世人仰望的丰碑。《聊斋志异》走出国门始于18世纪中叶,最先涉足日本、朝鲜、越南等周边国家,其后又传到俄国,并远渡重洋至英、法等国,至今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而享誉全世界。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1936—2021)在其著述《王氏之死》中,甚至串联《聊斋志异》的诸多篇章,将文学虚构文本与历史文献并冶于一炉,建构起清初山东地方民众的心灵图像。可见这部文言小说的影响广泛,已经非止于文学一途。
笔者先曾应人民文学出版社周绚隆先生之约撰《聊斋志异详注新评》,2016年出版。近年,绚隆先生主政中华书局,再邀笔者操《聊斋志异》选政,黾勉应命,精择46篇小说。除早有定评的《娇娜》《婴宁》等脍炙人口的诸多华章外,指斥科举弊端的《叶生》《司文郎》等篇当膺上驷之选,批判封建官场贪腐蠹政的《促织》《梦狼》等小说也自可入围。至于《劳山道士》《画皮》等带有寓言性质的小说,《胭脂》等涉及刑侦之作,《王六郎》《吕无病》等渲染人情美的创作,《地震》《镜听》等小品之什,亦皆不可遗珠。揭示“幻由人生”的《画壁》一篇,以及清以来诸多注家皆未瞩目而有关“不远复”之哲理思考的《桓侯》一篇,恰巧排于此选本的一首一尾,对于读者总体把握《聊斋志异》的创作,或有裨益。
本选本仍以任笃行辑校之《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为依据,底本则改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新版。改正了个别误排、漏排字以及标点(特别是逗号、句号的使用)讹误。断句不尽照搬底本,极个别字的校勘也另从他本,无非视义胜者而择善相从,并非标新立异,考虑本书性质,故不出校记。读音及字形在尊重《现代汉语词典》的基础上,个别从《汉语大词典》。各篇第一注,以三言两语尝试解题。不同于此前《聊斋志异详注新評》的做法,作为普及性较强的读物,一般没有必要详注字词出处书证,但一些用典使事之作,如《司文郎》《胭脂》等篇,不明某些词语出处,读来囫囵吞枣,就难明作者微言大义的用心,理解甚至南辕北辙,因此有时注释不避辞费也是必要的。
本书配图,采用清末所绘《聊斋图说》,原件曾于八国联军侵华中,被沙俄军队掳去,1958年4月由苏联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移交中国,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后经数次影印出版,今据以选用。
不妥之处,敬请广大读者不吝赐教。
赵伯陶
2022年5月5日
后记
听心听气,聊斋本是心斋;言博言渊,谈薮即为林薮。汪洋恣肆,良非书蠹;旖旎宛转,自是情田。销魂柳岸,刻画为工;抚心灞桥,传摹尽细。青磷带血,人情累世相孚;秋草含冤,事理常年无异。虽人天有违,乃寄身西宾;而物我无分,犹驰想蝶梦。憎醯鸡生于罂口,蔑视因循;忻野马透乎窗棂,潜思腾跃。缠绵于狐魅,俯仰春秋;徜徉乎花妖,开阖今古。壶公乐乎壶处,可瞻日月替归;巢父甘于巢栖,自有天地覆载。灵机乍现,发明耳目之雄风;钝根忽除,滋润肺肠之德水。恢弘万象,寄旖旎于素心;蹉跎千椿,发浩荡于清晷。歆才情得之天赋,知学力出乎风檐。诗云“洵美且异”,其来当非寻常矣!
崇德象贤,乃身祈上医;贻谋燕翼,盍自求多福。屯亨交会之间,淑身不能淑世;贞元代嬗之际,正己尤难正人。世界三千,法门无算;虞初九百,说部有赓。出乎玄玄,曷若唯幻是实;入于妙妙,偏能以假作真。因果相成,终是华藏世界;小大见替,徒夸表里山河。开士以出世,觉岸亦难凭;智者且观潮,慈航竟可渡。心远尘嚣,尽三生之慧业;意追仙骥,逞万古之英华。近承屏山,远追泗水。理枝循干,固浸淫乎六经;沿波讨源,乃斟酌于丙部。驭篇得才性之禀,缀字通雅俗之裁。陶淑致真,可泣可歌在忧时愤世;润养导美,入情入理于悲天悯人。《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其《聊斋》之谓乎!
愚之《详注》《新证》,先时同灾梨枣;《游记》《三国》,又日别费丹铅。《远岫》杀青,本默忖鲁哀西狩,而旧雨澍来,指令《聊斋》选政再操。狐取其白,鸟拾其翠。殷勤检书,时丛瑰宝;黾勉庀材,多聚琼琚。适有怀明道之见猎,正无惭冯妇之下车。中华责编马婧女史郢斧殷勤,心细如发,详核书证,匡我不逮。勖勉之贶,殊标雅度。《诗》云“物其旨矣,维其偕矣”,尚祈与读者共享佳醖。而诠释古人,前后或有龃龉,甚而讹传曲解,郢书燕说,则“嗟余寡陋,瞻望弗及”,衷怀歉仄而已。
是为记。
壬寅孟夏赵伯陶记于京北天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