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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盐背子

2023-10-28刘雪萍

龙门阵 2023年9期
关键词:程氏爷爷

刘雪萍

一粒雪花卤煮岁月悲酸,两肩血印担挑秦岭南北。

民国年间,陕南重镇恒口堡,四里长街商家云集,市井小巷湘楚风俗,八大字号南来北往,底层百姓蝼蚁求生。拱桥南巷生意兴隆的“德元亨”,是程氏兄弟的染坊,贩售日杂用品,也供打尖、歇客、住店。我的爷爷,刘日春,光绪年间人,1902年出生,是常年给东家程老大出西安背盐卖苦力的长工,每天能挣2升米,其他雇工每天挣1升米。背盐的人至少要挑得起100多斤,日行60里,才能吃这碗饭。去时,挑的是山货特产苎麻、生漆、桐油、生丝、藤椅、笸箩等,交到西安南门外主顾赵朝元那里。赵朝元是恒口老街赵家菜园人。物物易换,回时背的是大青盐、煤油、土布、日用品。一趟下来,过去的说法是720里,通常要走12天左右,东家催得急的货,按约定限期打来回。

爷爷不但有一身好力气,讲义气,还讲谋略,是个带头的把式。他们背盐,当年走的是旱路,沿月河逆行翻越岭关,进北山,上大梁,过柞水终南山上的秦楚古道,顺山脊出沣峪口,就望见塬上的省城西安市。查《安康民俗大观》得知,历史上陕南有东、中、西三条子午巴山盐道,爷爷领头的这群盐队是从安康西线南端出发的。

群山万壑,担挑贩货,最怕山高林密、深沟隘口等处,因为这些地方往往有占山持枪、劫财害命的土匪。古墓岭,是一个地名,又传说是个黑店,大河向北方向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闻之色变。北岸子李家坝有位李氏财主,论辈分是爷爷的侄子,家里宅院重重,有八块门匾,是殷实大户。李氏财主经过古墓岭时,被攔截抢了钱物,土匪还凶狠地杀害了主家。原本这是盐道30里一歇、60里一停的歇脚点,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后面即使几十年过去,结伙担挑子的队伍走到此处,也是匆匆忙忙,咬紧牙关继续赶路。20世纪40年代,越河另一群盐背子进山换苞谷时,遇到路边摔得七歪八裂的花轿,一只绣花鞋掉在泥坑里,特别醒目,大家惶恐中顾不得歇脚,瞅了一眼就跑。云密雾罩的树林中有一座坟墓,墓门高大黑沉,赶路的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还会躲进墓门里避雨。

李氏财主被害后,当地另一家大户程氏兄弟请了一个武把式护队,此人是梅子铺世代习武子弟,姓李,晚年和我们家前后居住。“喊山”是盐背子结帮组队上了大梁后,吆喝给埋伏的土匪听的,示意自己人多势众。因清朝灭亡后民国成立,陕西的督军陈树藩恶行满满,威慑一方。所以行至险要隘口,爷爷摇铃拉开嗓子喊山:“陈柏森老家来人了!”“老家来人了!”一遍又一遍喊的时候,声音要洪亮,胆正气足,又不能盛气凌人。挑子货物上插有标志性的旗子,亮明身份,请江湖朋友给几分薄面,行个方便放行,随手丢几个小钱,打点打点放哨的喽啰。

山大沟深,荒郊野岭,比起土匪人祸,秦岭梁上的豺狼野兽更让人毛发倒立,心惊胆战。父亲讲自己十几岁时,爷爷曾经带他去泰山庙砍竹子做扁担。因为盐背子的扁担用的是桑木,韧度适中能承受重量,竹子轻巧却不耐受。爷爷让他在山窝里老住户的房外等候,不料却遇到一只稀奇的野猫,在院坝边转来转去,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吃东西。野猫估计是饿了,父亲撕下吃物丢给野猫,逗弄着抱到身上玩耍。爷爷扛着竹子回来刚上石坎,看见这场面,马上喊声:“不好,放下,快跑!”他丢下家伙,拉着父亲,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出五六里,出了贾家沟都顾不得和儿子解释。父亲后来心有余悸地说,爷爷认出他怀里抱的不是猫,是只刚出生的小豹子!——听说老豹子回来,嗅出有生人的气味,围着土墙转来转去,龇牙裂嘴,摇头低吼!

陕西督军陈树藩为争夺地盘,筹措军饷,广种鸦片,坑害百姓。程氏兄弟跟陈树藩沆瀣一气,明为开客栈,暗中经营烟馆、窑子。爷爷后来不再为程氏卖命。护队武把式李爷用背盐下力积攒的所有钱,赎回一位流落风尘的邹姓女子。邹姓女子生性泼辣,无人愿意和她做邻居。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爷爷和勤俭持家的婆婆,在老皂角树下倾其一生积蓄置买了一块田地,签契约的当口儿,李爷前来下话,要到邹姓女子要和爷爷一家打邻居。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难兄难弟二话没说,原宅基地一分为二,爷爷把靠山地势高的磨坊、牛圈划给李爷。从此无依无靠、辗转漂泊20多年的夫妻两人,从原籍蒲溪镇梅子铺迁居在南山坡下。

爷爷到了老年,村里的人背后都喊他“刘瘸子”。解放前有一回抓壮丁,爷爷和三爷兄弟俩被押,关在某处厦子,当大哥的让兄弟踩在自己肩膀上逃跑,无奈因三爷瘦弱胆小失败了。爷爷让弟弟扛着自己,纵身一跃用铁头冲破屋顶,手抓椽子,鹞子翻身,踩瓦提步,跳下数尺高的山墙,摔断一条腿,从此成了瘸子。虽然摔断一条腿,藏在阴沟臭泥里躲了几天,但逃脱了追赶。他的传奇经历,让左邻右舍都敬畏几分。

盐背子担挑子出省说自己“头天的肩膀二天的腿,四天五天才走得美”是过疲劳关,半个月打一趟来回。因为出劳力强度大,喜欢吃肉。爷爷出生在大年初五,属相是猪,算命的人说他一辈子有吃有喝。新中国成立以后,日子好了,婆婆每年喂鸡养猪,不卖一斤一两,全部留着自己吃。蒸碗子、甜红苕蒸肉是爷爷的最爱,条子肉码齐能吃五个土碗。盐背子吃的饭,是用石头块支棱点瓦片在上面烧水,下苞谷面,搅动煮熟后再反复焖。后来条件好了,掺点大米进去,又叫“揽饭”,耐饥且路上好保存。紫苏大蒜砸辣子,爷爷会凉拌着吃一个夏天。有一句歇后语“放牛娃捡地川——顺手捎带”,估计紫苏沿路生长,随手可摘,既青绿香嫩,又散寒行气,怪不得盐背子喜欢。

江湖乱道。冬天,爷爷不顾婆婆嫌弃,烟熏火燎笼柴喊大家去他的睡房烤火。他不是手上闲不住地搓麻绳、打草鞋、编蓑衣,就是脱下袜子来回翻烤。他从来不喜欢穿胶鞋、尼龙袜。老虎、杠子、虫、鸡,爷爷逗我们打杠子猜拳行令,玩游戏。“两只螃蟹两张壳,四只眼睛一十六只脚……”升级算数,看哪个孙子算得快。

盐,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充当了汉水流域与关中平原物物交换的重要媒介。盐背子,这个底层百姓求生的路子,慢慢地湮没在历史中,很少有人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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