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者心中的音乐观念

刘经树

上次我们提到，从15世纪起罗曼语系的地区人们经常用形容词“romantisch或romantic”，意为“以罗曼语言写成的[传奇]”（法语romantique,英语romanric,意大利语romantico）[1]。这个词源于古法语romant(romantique),意为“被称为小说的中世纪骑士、冒险、爱情、神奇的传奇”。约1660年前后，这个词以romantic（罗曼式）被引入了英国。在18世纪里，法国人又回过来借它为“英语词”。同样，约1700年前后，它从英国来到了德国。约1780年前后，形容词“罗曼的”（romantisch）成为一个流行词和宣传词[2]。它们在这个概念史前期大都被运用于口语。

19世纪末，这些词出现在文论家史莱格尔兄弟、让·保罗、诺瓦利斯等人的著述中，意义也被扩展和深化，加入了无尽性、不确定性和预感。埃格布莱希特认为，“罗曼的”作为古代传下来的罗曼语言，从一开始就显示与拉丁语系相对立。拉丁语系很久以来就具有保留下来古典（klassisch）性，意味着规范、规则和谨慎。而罗曼语系则意味着不规范、不规则甚至爆发[3]。

1800年后不久，人们就将“罗曼的”形容词踌躇地用于音乐领域。1804年，莱比锡宫廷乐师莱夏尔特（J.Fr.Reichart）在《柏林音乐报》上，率先称“海顿、莫扎特及其后辈们有独创性罗曼的作品”[4]。当时，科赫（H.Chr.Koch）在他的《音乐小词典》里，也称“音乐的实质罗曼地完成了美和可爱性”[5]。让·保罗认为，没有什么比声音更富于罗曼色彩，“罗曼的好比琴声或钟声荡漾传送，那音波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我们体内，继续在里面发出回响。”[6]

1810年，著名文论家、作曲家霍夫曼（E.Th.A.Hoffmann）写了一篇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评论文章，论述这部交响曲第一乐章奏鸣曲式的展开部作曲。这是第一篇以音乐分析撰写的德语音乐学论文，也是第一篇以形容词“罗曼的”评论贝多芬音乐的论文。“一切艺术是最罗曼的，或者可以说，唯独纯罗曼的......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呼吸着同一种罗曼精神”其中贝多芬最深地“渗入它最内心的本质深处[7]”。他甚至认为，贝多芬是“最罗曼的音乐家”。因为，在《第五交响曲》里，他显然深刻地感受到了这部交响曲的情调，提出了音乐评论里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美学描述词语。这些美学描述是对形容词“罗曼的”美学扩展[8]。音乐是罗曼的实质，这种看法可能来自霍夫曼。当时，有些作者们看到了这一点，即便他们也发现“罗曼的音乐”表述实质上是一句冗言，但他们坚持认为，“一切音乐必须是纯罗曼的”。

一、韦伯：《魔弹射手》

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 1786 —1826）是一位当时杰出的罗曼音乐家。他先后在奥地利、斯图加特、曼海姆、阿姆斯特丹、慕尼黑、莱比锡、柏林、魏玛、布拉格、德累斯顿等地当乐队指挥或总指挥。因在剧院里当指挥，他主要创作罗曼歌剧。他的歌剧《魔弹射手》（又名为《自由射手》）采用罗曼的民间题材，情节讲一位青年农夫为在射击比赛中得头奖，梦想请教上届得奖者得奖的密诀。后者建议他打造七颗子弹，第六颗子弹就是所谓“魔弹”（即射手想打什么物体就能命中的“自由弹”），替魔王卖命。“七颗子弹”的场面没有歌剧里常用的歌唱段落，音乐由管弦乐队伴奏组成，这在歌剧史上也是首创。此外，《魔弹射手》富有德国歌剧的合唱传统，剧中有生机勃勃的猎人男声合唱、民俗风格的女声婚礼合唱，还有很多知名的谣唱曲、咏叹调等，成为当时罗曼歌剧至今仍被演出的保留剧目。韦伯还创作了另两部德文歌剧《有利安特》和《奥伯龙》。韦伯的器乐曲，如《为钢琴和乐队所作》等经常被演出。《邀舞》也许是他传播最广的乐曲，它的标题意为“邀请跳舞”，音乐充满了歌剧、芭蕾舞剧音乐的场面特点，即便没有舞台演出，也能令人喜闻乐见。

二、舒伯特的艺术歌曲

德国艺术歌曲并非从舒伯特开始。德国著名诗人歌德、席勒、海涅、缪勒、史莱格尔等写出了优秀的德语诗歌。舒伯特创作的艺术歌曲并非根据德语诗歌谱曲，而扎根在罗曼的音乐精神里，把它们的音乐咏唱出来，属于用音乐写的诗歌。

舒伯特（Fanz Seraph Peter Schubert，1797 —1828）曾随萨烈利学习过作曲。他一生没有获得作曲的任职，但在维也纳有“舒伯特晚会”的文化小圈子。人们在晚上聚集在一起，舒伯特本人经常亲临晚会，演奏、演唱他创作的艺术歌曲。

他的艺术歌曲很多从传统德语分节歌发展而来，有每一个诗节都有通用的旋律和伴奏的严格分节歌，如《野蔷薇》（歌德词）、《春天的信念》（乌特兰词）、《圣母颂》（司哥特词）。我们以《纺车旁的格丽卿》（歌德词）来说明舒伯特艺术歌曲的特点。这是一首爱情歌曲，从头到尾始终贯穿了由低音支撑的钢琴16分音符的滚动音型，用音乐衬托了格丽卿在纺布时思念男友的特定场景。各个诗节从共同的旋律核心开头，随着各诗节文字的变化，音乐也略微变化，全曲仅有一个最高点。这是舒伯特艺术歌曲与歌剧咏叹调作曲的差异所在——音乐引导了歌词的进展，而不是歌词的伴奏。作品是主角是音乐而非歌词，这是19世纪音乐范式独立音乐观念的特点之一[9]。

舒伯特还有旋律与伴奏时有变化的分节歌类型，如《诗人》（歌德词）、《鳟鱼》（舒伯特词）、《你是安宁》（吕克特词）等。我们可以从《F大调弦乐木管五重奏Op.166》里，听到为艺术歌曲《鳟鱼》所作的变奏曲乐章，体会到作曲家用音乐表达鳟鱼的感受。

舒伯特还有吟诵式、宣叙调式的艺术歌曲，如《魔王》（歌德词）、《流浪者》（吕克特词）等。《d小调弦乐四重奏》（遗作）采用了艺术歌曲《死神与少女》（克劳迪乌斯词），作为变奏曲乐章的主题。《魔王》是歌德作词的一首罗曼叙事歌的经典作品，描绘了一位父亲抱着他的病儿，骑着马在黑夜中奔驰的场面，等待他的却是男孩思维的罗曼结局。《流浪者》还引起了其他作曲家李斯特等人为它写变奏曲的兴趣，这表明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反过来推动了器乐曲（变奏曲）的发展，使19世纪艺术歌曲成为了独立音乐观念的一个部分，揭开了音乐史新篇章。

舒伯特的创作几乎涉及所有音乐体裁，唯独协奏曲除外，也许古典协奏曲传统与舒伯特的诗歌精神相去甚远，不得不放弃了这种体裁。在舒伯特的罗曼音乐里，酒神艺术狂热的宣泄处于间歇，闪烁出银灰色的日神艺术静静地补偿了空缺[10]。

舒伯特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未完成”）的别名源于手稿里的头两个乐章。这两个乐章保持了德奥交响曲“适度、平衡”的古典主义美学不同，如果音乐第三次挑起“碰撞—延缓—平衡”，也许会有悖于舒伯特音乐罗曼的诗歌基调。舒伯特与音乐史上维也纳古典乐派几乎同时代，但他开辟了罗曼音乐的新天地。

三、门德尔松的无言歌

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Bartholdy，1809—1847）出生于德国汉堡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家庭。他从小就与妹妹法妮一起去过意大利、法国、英格兰、苏格兰等地，登台演奏钢琴，结识了歌德等名人。34岁起，任莱比锡音乐厅总指挥。20岁时，他指挥演出了巴赫百年前写的《马太受难乐》，成为19世纪巴赫复兴运动中的大事。1843年，他与出版者、学者、作曲家一起创立了莱比锡音乐学院，1847年去世。

门德尔松作品中有八集《无言歌》，是19世纪钢琴小曲中极负门德尔松特色的作品。它们大部分没有文字标题，有标题的《纺织歌》（第34首）、《春之歌》（第30首）是其中最著名的，它们隐藏了歌词，仅用钢琴演奏。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主题优美，形式简洁，体现出门德尔松音乐柔美、自在的特点。

门德尔松创作了五部交响曲，后三部经常被演奏——《a小调苏格兰交响曲》Op.36、《A大调意大利交响曲》Op.90均完成于旅行途中。《D大调交响曲》“文艺复兴”，Op.107是早期作品，因采用了路德新教众赞歌《上帝是我们坚固的堡垒》而得名。门德尔松的管弦乐曲往往有文字提示，但不是标题音乐。他的六首音乐会序曲是音乐厅的保留曲目，有文字标题，但也不是有解说的音乐——《仲夏夜之梦》Op.12、《赫布里登》Op.26（又名《芬加尔山洞》）、《美丽的梅路赛因》（Op.32）、《路易·布拉斯》Op.95、《小号序曲》Op.101。《仲夏夜之梦》是门德尔松十七岁时，为莎士比亚同名喜剧而作，是门德尔松最受人喜爱的作品，十五年后，他写完了为该剧的其他几首配乐。门德尔松的罗曼音乐体现了罗曼的戏剧性，往往是气氛式、视觉性的，极少触及心理、情感的层次。

四、肖邦的特性小曲

肖邦（Frederic Francois Chopin, 1810 —1849）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波兰人。他在华沙音乐学院学钢琴，从1830年起移居巴黎，在那活跃于艺术沙龙，演奏钢琴曲，受到巴黎上层社会的欢迎。肺结核、心脏病损害了他的健康，1849年10月17日病逝。

钢琴键盘在他的手里发出奇光异彩。肖邦的钢琴作品大部分是抒情小曲，经常在沙龙音乐会上演出。他创作了19首《夜曲》，突破了夜曲在英国作曲家菲尔德的抒情小曲体裁模式，有的已接近叙事曲，如《c小调夜曲》Op.48, No.1,首尾歌唱性主题与中段同名大调段落的交响性展开形成强烈对比，就要史诗气质。又如《c小调夜曲》Op.72, No.1是短小的无展开部奏鸣曲式，悲怆的主部主题对应于近乎绝望的副部主题，成为一首不常见的悲剧性的夜曲。

肖邦的四首《叙事曲》都没有标题，文学来源也不清楚，属于经常会引起学者们争议其曲式结构的作品。《g小调第一叙事曲》Op.23，以游吟歌手式歌咏的主题开始，第二主题没有调性或性格对比，其与第一主题类似的主题相反成为全曲音乐展开的核心[11]，并以第二主题倒装再现第一主题结束全曲。我们无法找到第一手资料，证实这四首叙事曲确实受波兰诗人密支凯维奇的诗的启发所做，但它们奇特的形式建构，展示出它们的意味非同寻常。

肖邦的27首《练习曲》（12首Op.10，12首Op.25，3首无作品号）不单为了练习弹钢琴的技巧，还是优秀的特性小曲。例如，《bA大调练习曲》Op.25, No.1有镶嵌在琶音中晶莹的旋律，《E大调练习曲》Op.10, No.3有发自心灵的歌唱，《C大调练习曲》Op.10, No.2和《c小调练习曲》Op.10, No.12有一泄千里的动势，它们在肖邦作品里属于传神之作。

肖邦的25首《前奏曲》Op.28 (加上Op.35的一首)，每一首都是有奇特内涵的钢琴小曲。例如，b小调第6首的低沉咏叹，a小调第1首和第2首的游迤徘徊，bD大调第15首抒情与葬礼气质的交替，d小调第24首磅礴倾泻的气势，都像一首首简短的小诗，吐露了人类的精神世界。

肖邦的51首《玛祖卡》和10首《波洛乃兹》，把这两种波兰民间舞曲体裁提升至音乐会乐曲，甚至同战场、军队和古代波兰的荣耀连在一起。他还创作了四首《即兴曲》、四首《谐谑曲》、#c小调《“幻想”即兴曲》Op.66等歌曲小曲。他采用古典奏鸣曲式形式创作的作品（两首《奏鸣曲》，两首协奏曲）廖廖可数。《bb小调奏鸣曲》Op.35的形式尤为奇特——奏鸣曲快板、谐谑曲、葬礼进行曲、终曲无主题，双手八度三连音快速滚动的谜语。

在俄罗斯军队占领波兰期间，肖邦移居巴黎。他的心时刻想念着波兰，他创作的罗曼音乐在古典音乐里至今仍绽放着波兰的光彩，它的意味有待我们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