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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的政治想象、平等性追问与治理思考

2023-10-28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平等性虚拟世界宇宙

张 宇

(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127)

一、引言

元宇宙(Metaverse)是利用科技手段进行链接和创造,与现实世界映射交互的虚拟世界,是具备新型社会体系的数字生活空间。大型开放型多人游戏的开发与应用提供了元宇宙的早期基础,科幻小说家的想象力描绘了元宇宙的未来图景,人们似乎只要找到一个终端,戴上耳机和护目镜,就可以通过连接被数字化复制,随后形成数字分身,进入计算机模拟出的另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1],一个通过脑机接口进入并获得感官体验的虚拟世界[2],即元宇宙。电影《头号玩家》(2018年)更是将元宇宙具象化为“绿洲”场景,使一个脱胎于现实世界、又与现实世界平行且相互影响,且始终在线的虚拟世界作为元宇宙的轮廓逐渐清晰。随后,Roblox公司第一个将“元宇宙”概念写进招股书并成功登陆纽交所(2021年)科技和资本圈,导致元宇宙概念迅速升温,但凡与元宇宙相关的事件、概念都成为科技界、资本界、企业界、文化界,以及政府部门的关注焦点。自元宇宙元年(2021年)起,M世代[3](1995—2010年出生者)作为元宇宙原住民参与技术与社会的互构,形塑元宇宙,同时悄然改变物理社会。人们乐观地认为,元宇宙依托“去中心化”的网络布局,代表人类进行重启人类社会秩序的实验[4];提供人们能够自由穿梭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社会实践空间[5],可以解决各种社会问题,如老龄化、出生率下降、基础设施老化等社会面临的可持续发展挑战[6]。元宇宙似乎创设出人类进入新生活的可能性,部分解决了人类现实生活中的窘境,一时间拥趸甚多[7]。但是,学界也对元宇宙中的价值取向、制度选择与秩序、经济规则等存疑,认为其内在垄断、数字霸权主义、虚实世界[8]难辨,由算法黑箱导致的民粹主义、数字极端主义、数字历史虚无主义[9]等问题更是难以解决。面对机遇和挑战并存之境,我们需要冷静地思考“元宇宙中的人类政治生活图景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的发展对平等性是否会产生影响”“元宇宙中数字共同体需要如何治理才能使平等性得以提升”,等。本文旨在对上述问题进行思考,以前瞻性的视野透视元宇宙内生性的技术风险,进而提出治理策略对其加以规避,以谋求清朗的数字化生存空间。

二、元宇宙中的政治生活图景

元宇宙通过Web3.0、区块链、云计算、5G、人工智能、VR/AR/MR,特别是游戏引擎、边缘计算等技术集聚消弭了时间线性和空间限度的约束,将人类能够感知到的生存维度极大地扩展,时空再造成为元宇宙的本质特征与独特底色。在元宇宙中,鸿蒙系统使人们跨越硬件平台,衔接软件进行操作;以太坊平台统一软件和数据,通往纯粹的数字世界,与传统物理世界平行的全息数字世界逐渐形成,人类社会开始全面数字化转型,甚至与“后人类社会”产生交集。由此,人与动物、机器之间的边界消弭,“赛博格人类”[10]的想象成为可能。元宇宙并不是一种摆脱了现实社会关系的浪漫幻象,而是基于现实社会关系而形成的一种新景观,是一种在虚拟技术和数字技术下呈现出来的社会关系的重塑,这种社会关系才是让元宇宙成为元宇宙的本质[11]。这就意味着元宇宙不只是未来的互联网,更是未来社会本身。当人们将更多目光投向元宇宙中数字分身的行为方式与生产活动时,我们不妨对元宇宙中的政治生活一探究竟,而不仅仅停留在技术化和景观化的表面,也不沉溺于资本为玩家和未来进入者们描述的乌托邦神话。元宇宙中的政治不能被拒绝,它是肯定我们是谁、我们的关系和我们的价值观的手段。为了对已经到来以及即将到来的未来社会做好准备,需要建构政治生活规则,追寻更高水平的社会平等,使人能够与技术、机器、代码、算法和谐共生。

元宇宙中的政治生活发端于真实世界,从电子游戏平台延展开,在用户参与的基础上打造出更多社会交往的可能性,数字分身由此成为具有主体意识的行动者,不再是简单的游戏玩家了。虚拟关系与血缘、地缘和业缘共同支撑三维虚拟世界中的社会交往,公共领域和合作网络随之出现并随着元宇宙中数字人活动的增加而日趋成熟,并释放出现实世界中无法释放的社会潜能。数据结构和算法决定了元宇宙是虚拟的,而人类社会行为及人类思维又决定了元宇宙是现实的,且正是元宇宙的现实属性真正赋予了元宇宙虚拟属性的意义[9]。元宇宙也因此被塑造成一个虚实交融的算法社会,由此,其中的社会关系不是现实社会关系的复制,社会阶层会按照新的虚拟社会等级进行划分及关系重塑,政治关系与政治文化也显现出自己独特的景象。

人们最初在游戏中体验到的那个犹如水中倒影一般的平行世界只是元宇宙初始的数字孪生(digital twin)阶段,未来还需经过数字原生(native content creation)和虚实共生(co-exists and interoperates)等阶段,才能进入人“人”(数字分身)共生的后人类境况。因此,元宇宙中的政治体系是一种虚实交互的政治系统,它根植于三维虚拟世界的公共事件和个人经历之中,具有强烈的自治特征。元宇宙在强化个体自主性的同时弱化了公共空间的集体意识,“去中心化”及超多元价值取向成为虚拟空间的主流政治生态,“人人都是共创者”的技术逻辑对以共创性和共生性为特征的新秩序需求旺盛,“自下而上”的虚拟社会结构替代了“自上而下”集中式传统社会结构。这意味着元宇宙政治体系对“中心-边缘”结构下的制度安排形成挑战。数字分身的公共生活与共同行动使其形成了元宇宙中的数字人共同体,既不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也不完全平行于现实世界,数字人与生物人通过界面交互影响后形成虚实融合的公共行动逻辑。虚拟数字人一旦在社会关系中发生冲突就成为政治行为主体,同样会产生“集体行动的困境”,需要通过制度建构设计出合理的行动规则,维护一定的虚拟世界秩序。技术可以超越现实政策活动的局限,但是无法自动消解元宇宙中数字人的“集体行动困境”。元宇宙中的政治体系随着技术升维不断重构,原有的社会政治组织和政治制度对虚拟世界的契合性不足。在玩家将虚拟商品、创作成果转化为数字资产后,元宇宙开始形成自己稳定的经济系统,通过丰富的线上社交场景建构元宇宙社会关系网络,以超震撼、超强度表达提供元宇宙沉浸式体验,加大第三方接口并降低创作门槛,借助自我进化机制持续性进行元宇宙内容生产,构成了互联网绝对进化的最终形态[12]16。我们不难判断,只要有数字创造、数字资产、数字交易和数字消费,就能够构成元宇宙。但吊诡的是,元宇宙中的数字态身体作为生物态个体的分身自由行走、社交、交易以及文化生产的时候,已然构成了虚拟的数字社会共同体,但作为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却并没有成为元宇宙形态的必要条件。要想在打破时空界限的三维虚拟世界中建构政治秩序,需要了解现实世界政治体系中那些无法解决的悖论,如资源、机会和财富配置不平等的问题,解决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在场与脱域存在于一个界面的情境下的主体间性问题。尽管目前对国家机器是否仍将存在或是否仍需存在、国家间的关系是否被颠覆、社会阶层是否存在且能否流动等问题都无法给出肯定回答,但“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应该是人类社会发展到最后的全球融合性数字生活行动体系。

元宇宙中的政治关系是物理世界、心理世界与数字世界对异质性行动者施加影响的结果,元宇宙中不仅有实体自然人的数字分身,还有人为建构出来的虚拟主播、偶像等纯数字存在,是“碳基+硅基”生物的共生共同体。他们的生命延续性各不相同,如果“以始为终”地进行思考,20—30年后的元宇宙会包容各种数字化存在,推动人类真正的数字化生存。数字分身与实体自然人因其质态不同,政治属性也存在差异。自然人人性中蕴含着对共同生活的追求,共同的利益诉求是人类聚合的动力,政治共同体是比较容易达成的。作为元宇宙中不同政治主体在以利益为核心的各项活动中形成的复杂关系[13],虚拟政治关系在社会生活系统中起着神经元的作用,但由于政治情感和态度并不恒定,社会冲突也是瞬时性的,政治关系难以确定。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是,元宇宙三维世界中增加了人与机器、代码之间的关系,需要将异质性行动者纳入政治生活之中,将行动者网络中的转译机制[14]引入政治关系建构,连接人与非人,使其在元宇宙中共生共在。数字分身则不然,元宇宙的进入门槛使一部分自然人难以实现数字身份的转换,变成了元宇宙的“余数”[15]。进入元宇宙的数字分身因为人口统计学特征不再与人的身体与身份捆绑,无法体现自己的生命权力,也无法确定社会层级。但这并不意味着元宇宙中没有社会层级。有可能出现的一个情况是,一个数字分身可以出于不同目的,派生出多样性的数字分身,甚至可以改变容貌、身高、性别乃至物种[16]。当一个实体自然人拥有从属于不同虚拟社区和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数字分身,社会关系会重叠交叉,社会阶层的边界变得模糊。同时,在区块链技术的加持下,原住民在元宇宙中开疆辟土并劳动生活后会主导元宇宙文明的发展,他们也许会比元宇宙成熟之后进入的数字分身更具有话语权,进而导致历时性的话语差距。因此,有一点是肯定的:元宇宙政治关系是面向“多向度”的数字分身而言的,数字分身的主体性是生物体、技术与机器共同生产出来的,其未来具有的不可预期性将决定着未来虚拟政治关系的本质。

此外,元宇宙是社会生活在互联网上的无限延伸,那些反映了虚拟数字分身态度、信念和情感的元宇宙政治文化,不可避免地赋予政治过程以意义和秩序[17]。从本质上来讲,元宇宙具有构建共生社会的天然优势[18],其中每一个人都可以参与和享受这个世界,加入自己的情感和信念,“元宇宙=创造+娱乐+展示+社交+交易”意味着生物人与数字人共同成为元宇宙的初步创作者和深度体验者。区块链智能合约保证了元宇宙基本的契约精神,数字人会呈现出更多的合作性,不仅是数字人与数字人的合作,还有人与技术的合作,生物人与数字人的合作。这就意味着人们对元宇宙公共性的建构有着旺盛的需求,元宇宙未来的发展大概率会对公共性做出回应,营造出促进稳定社会秩序与增加社会福祉的政治文化生态,与技术演进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消极化“熵增”[19]相抗衡。真正的元宇宙时代带来的应该是人机耦合共生的转化,人类可以通过数字分身生活在元宇宙世界之中,转化后数字分身的态度、信念和情感会根据元宇宙中社区共同体的环境而变化。因此,在区块链技术和算法的底层逻辑提供更多数字隐私保护和数字信任的前提下,数字分身的政治文化将包含着更多的情感释放。由于数字分身与实体自然人的不可分割性,数字人绝不会是中立无情感的存在,在虚拟空间的行动自然也就会带上价值判断和社会意义。就像现下的网红偶像“柳夜熙”、虚拟主播“小C”、百姓银行虚拟品牌官“AIYA”等虚拟数字人,他们是人类对元宇宙中“赛博格人”的一种想象,都是带有价值意义的技术建构,在二次元形象的背后嵌入了某些群体偏好的公约数,并以此规范和引导数字人的行动。

三、时空再造下的平等性追问

元宇宙之所以被赋予构建公平和可持续社会的远景,是因为互联网从理论上可以“创造完美的人性世界”[20]。作为技术与思想互构的产物,元宇宙属于一种未来持久化和去中心化的在线三维虚拟环境[19],它是与行为者互动生产的结果,是网游、科幻等现实的思想实验对未来的指向,因为缺乏实在的现象而充满了想象,在明显的动态趋势中创设了一种纠偏性期待,且存在朝向未来的一种极端潜能。因社会建构与发展过程无法避免的不平等性,现实世界迫不及待地想向延伸与扩展中的虚拟世界寻找解决矛盾与冲突的良方。从对政治关系的预期来讲,它是自由、互惠的,需要一个多元化的生态,有利于人们摆脱地理位置的束缚,追寻自我实现[21];从对政治行为基础的设想来讲,每一个数字分身有着平等的身份,没有阶级、阶层的划分,沟通没有障碍;从虚拟空间的价值取向来讲,数字分身在政治生活中自由地畅所欲言,犹如回到了“原初状态”。然而,元宇宙只是一个“人造物”,并不是自然生成,且有着自己发展规律的虚拟社会空间,未来是否能够实现平等性目标取决于元宇宙的演化,其结果是动态并无法确定的。尽管我们无法给定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仍然尝试从元宇宙的衍生与发展逻辑中捕捉那些与平等性相关的内里,确定虚实之中平等性的增减强弱,为谋求数字生活更好的治理提供基石。

界面(I/O)连接使元宇宙追寻的平等性带有较强的现实世界特征。作为虚拟的数字化界面,我们现实中的身体不能直接参与到元宇宙之中,而是需要将自己变成一个“虚体”[22]。界面是人机交互的虚实关联点,但并不分隔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反而更多地是将现实世界的一些特质向虚拟世界迁移,与现实世界有着高度的同步性与高拟真度[23]。因此,虚拟空间中的政治生态和数字分身行动不可避免地受到现实世界规则与思想的影响,那些难以消解的不平等性也随着数字孪生等技术扩散到虚拟世界之中。现实与虚拟的交互作用使元宇宙中的政治逻辑几乎与现实世界相似,想要建构起一个崭新的平等世界显然带有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现实世界中的社会关系并不会因为界面后的虚拟世界发生变化,元宇宙中的社会关系虽可突破时空限制,但网络性连接的基础仍然还是现实世界中的生物个体,沟通功能的强化以及人机互联的实现与技术两重性是共在的,社会网络的时空延展性也不能改变社会关系的实质,真正会导致社会关系变化的是社会共同体中的个体与他们对世界的意义建构。换句话说,元宇宙重构了人机关系、意识与代码、现实与虚拟的关系,是针对所有人和全人类生存环境数字化的一个整体性场景再造。但在技术意义上的进化并不能等同于政治意义上的进化,虚拟政治生态并没有突破传统的政治关系、政治行为、政治体系、政治文化的框架,政治行动逻辑也几乎与现实世界相仿。就目前来看,没有出现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政治生态。底层逻辑依然是资源的不均衡分配,共性特征群落和共同体同样形成,社会阶层依旧存在,贫富差距仍然是身份的附属物,只是生物体的身份变成了跨越时空的虚拟身份,用户名、密码、虚拟行动痕迹、消费记录等数据造成的主体间性比实体世界更为清晰。因此,在数字化表达趋于平等的背后,难以排除进入门槛转换的嫌疑,现实世界的“数字鸿沟”可能在界面之外就扩大了不平等性。比如,那些不能适应新技术语法和技术生态的人将被迫成为技术时代的“无家可归者”,甚至连元宇宙都进入不了,在虚实共生的共同体中被排斥和弃置。但不能否认的是,虚拟世界离关于平等的理想更近,对异质性个体、内容和文化更具包容性,并存在着追求更多平等发展的可能性。

元宇宙内部规则建构营造的是一种平等性的幻象。数字技术并不是中立的客体,它们被赋予了与性别、社会阶层、种族/民族及年龄相关的意义,即使人们有公开的政治意图,也很难抵制或克服这些意义[24]。作为互联网的进化,元宇宙设想了一个自下而上的社会结构,其自治的生态系统被认为是孕育民主属性的摇篮,政治文化生产主体是每一个元宇宙数字公民,他们能够普遍且深入地参与元宇宙中的政策过程。正因如此,元宇宙凭借愈发精进的技术支撑和更深层次的民主价值设想,重启旧日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比如Decentraland3D虚拟现实平台中存在一个分散的自治组织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用户可以在该组织提案并且投票决定世界运行的政策和规定。同时权威人物的缺席以及对开放式空间的使用也有助于个体之间的相互交流,从而使参与者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25]。首先,在元宇宙的基本规则里,元宇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的、开放自由的,并且适合所有人的最为广泛的社会空间[26]。也就是说,元宇宙的成员之间有着“自由与平等”的社会关系[27]。事实是,支持元宇宙的底层技术的确可以为数字分身提供相当的自由度,然而一旦有了部落、群体的形成,就需要建构制度对集体行动进行规范,否则技术创设的完全自由性可能会使元宇宙中数字分身的行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因而更需要完整的契约原则和社会秩序来规范数字分身的行动,否则技术造成的新的不平等反而会成倍数增加,乃至于对平等性产生不可预期的影响。其次,如果想要在三维虚拟世界中实现更强的平等性,就需要进行超越性的制度安排,建构崭新的社会公约。目前元宇宙里数字分身没有重新建构新的社会契约,其中虚拟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都来自现实世界的延伸和一定程度上的复制。元宇宙的政治生态决定了数字分身的社会关系与行为准则不会重返原初的自然状态。乐观地想,区块链技术能够使元宇宙摆脱现实世界的身份约束,智能合约与分布式账户均具有反人为操控性的特征,使人们对政治平等充满了期待。但是元宇宙毕竟不是独立于现实世界存在的,分布式数字身份是个体主要的身份特征,重构的个人数字归属权导致储存在区块链上的与数字身份相关的信息不会随便注销,并随着个体行为数据的增加不断更新。由此,个人数据存在被存储、集中控制和利用的可能性,想象中的平等性势必遭到破坏。

元宇宙中的平等镜像折射出虚实之间不平等的消散、持续与扩大。首先,元宇宙技术会使一些不平等消失。元宇宙中对平等性的创设主要来自政治生活反映的自由平等价值观,技术总是想要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公平地配置数字财富。算法系统面对大量不平等的现象并非无能为力,它可以通过自动化程序的设计改变三维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用代码书写的三维虚拟世界系统中,只要书写者有着去偏见的动机,将平等性规则编写进算法和软件中,不平等就有可能消散。比如:允许数字分身自由切换皮肤的规定就是消除了那些属于生物属性的外貌、肤色差异,使现实世界那些按照生物特征的分类变得没有意义;跨阶层的个体互动使传统的阶层位置和品味失去依据。其次,元宇宙中的不平等仍将一直持续。人类是分族群、分国家、分为不同的“想象共同体”的[28],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利益诉求,结构性的不平等在持续的基础上被复制,并且拒绝改变[29]。元宇宙的各种技术能够改变的是行动场景和人的外在形态,作为人的本性这一点需要生物体的消亡方能消失。元宇宙中同样存在社会分层以及公域私域之别,只是分层分类逻辑与现实世界存在差异而已,数字分身之间个体、群体、集团等自然还持续着不平等。同时,代币的使用将会使元宇宙中的社会财富进行再分配,“信息贫困”和“知识贫困”的信息穷人意味着经济不平等改换了面貌继续存在,虚拟财富分配的不公平不正义随着数字货币的使用延续着群际间的不平等。再次,元宇宙的出现扩大了一些不平等的情况。元宇宙中资源和机会的平等是局域支配地位的精英群体所建构的符号[30],现实社会的不平等关系在元宇宙中处于再生产之中,它在某些方面加大了社会差距和不公。显而易见的是,不同形式不同对象间的“数字鸿沟”,不同世代在数字敏感度、数字能力及数字思维等方面均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31],由此产生的数字剥夺感远远超过现实世界。元宇宙的生成是技术创新的结果,并没有相应的制度创新与之匹配,数字剥夺与数字不平等难以化解。初始假想的平等自由的数字生活景象随着人们进入界面后活动的增加被打破,数字分身必须按照一定的制度规则来行动,自动化系统已经在不平等地分配各种商品和影响力,或者复刻长期以来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不平等,公共性和公共领域的出现需要数字人与数字人之间的契约以制度的形式固化下来才能使主体间更加平等。因为“作为‘身处’虚拟情境中的‘数字人’,总是要展示并保持着他们的‘身份’,改善自己在数字世界的形象以引人注目,其目的就是要时刻表明他们‘并非’无名之辈,而是彻彻底底的‘重要人物’”[32]。但是,谁来设计制度成了一个问题。如果是大型游戏公司或者平台经营者,那么不平等的扩大势在必然,因为资本本来就不具备平等性,代币和数据产权会催生三维空间里的“马太效应”。如果由现实世界里以政府为主体的政策制定者来设计制度,容易直接照搬现实政治系统中的制度规则,无法显现元宇宙的数字优势,其结果就是对虚拟不平等不加干预。社会个体间的不平等从来都不是静止状态的,只要没有使用新的制度进行社会矛盾和冲突的干预,不平等性就会愈演愈烈。如果由元宇宙中的数字分身集体进行制度设计,那么元制度制定由谁来主导、谁将能够在三维虚拟世界中多分一杯羹?此外,元宇宙中算法排斥的问题是难以解决的,“科技巨头”的逐利性会主动使元宇宙具有内生性的价值倾向,可以计算的效率比难以计算的公平更容易为算法包容,从而形成算法中隐形的偏见,进而数倍扩大原有的差异性。

四、面向未来的元宇宙治理逻辑

元宇宙代表着数字经济的未来方向,在与现实相融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政治生活,其中虚拟个体间的平等性实现与否及实现程度决定了新社会形态能在多大程度上助力人类美好生活的实现。作为人与技术互动建构起来的元宇宙需要在技术升维的过程中为虚拟人生活共同体的未来做好准备,不因技术发展的速度过快导致“数字鸿沟”的加深,拉大原有社会结构中的个体差异,或者产生社会排斥,使虚拟世界中的不公平更甚于现实世界,抑或在虚实共存的元宇宙世界中使人的差异性比传统社会更加明显。我们研究元宇宙的目标并不在于质疑元宇宙的技术基础,而在于思考如何利用元宇宙的空间塑造出共享平等的政治关系。问题是,元宇宙最终的形态是属于未来的,是在人机交互过程中动态发展的,想要将治理的焦点放在政治关系和平等性政治文化上,仍然存在“难以度量的节奏”“难以把控的程度”“难以顾全的深度”[33]等问题,需要从技术、价值与行动者的不同维度探究治理逻辑,建构起有助于平等性实现的政治秩序。

从技术维度来看,平台去中心化、数字用户所有权、非同质化通证是防止技术“异化”的有效路径。元宇宙是一种复杂的“技术-社会”系统,技术不再是中介,它与社会进行着互构,是行动者之一。为了防止技术的两重性可能带来的技术反叛,使其不至扩大个体间政治关系的不平等,需要用技术对技术进行引导与控制。“因为技术的革新与社会的重构紧密相关,任何社会均希望它自己的结构发展,必须谨慎地关注技术的多种可能性意义。”[34]其一,对元宇宙平台进行系统性的去中心化设计是保证人们在虚实交融之中实现平等的一个基础。作为底层技术的区块链本身就具有去中心化的特征,因为哈希算法的加密技术使每段信息对应固定哈希值,且不可逆转,无法修改输入的信息[35];分布式记账将信息控制和维护分散在人群中,既不能被任何一家机构管理,也不能被任何一家机构撤销。区块链通过一个多中心化的对等系统进行信息存储和维护,再由哈希算法的单向加密技术建立一个端口到另一端口的通信,并用非托管的钱包和工具来防止加密范围的信息出现中心化的趋向,这样方能确保元宇宙中的信息向任何人开放,并受到保护,不受入侵[36]2。同时,还要通过智能合约技术形成一个去中心化的自治共同体帮助协调社区个人决策,将组织的相关规则写入代码中,由智能合约执行,从技术层形成共同体共同决策原则的契约性信任,推动社会企业、合作社和自由人联合体的共同治理[37]。其二,将数据所有权还于用户,推动权力的分散化。元宇宙中可能扩大的不平等有一部分来自新技术带来的数据垄断与算法陷阱。想要规避数据垄断,就不能让大型游戏公司或平台公司控制数据所有权。元宇宙可以通过区块链分配密钥给用户,让用户自己拥有相关信息,数字人的身份、学历、性别等信息均成为隐私储存在自己掌握的数据信息里。在人人可以修改的公链上,任何修改均会留下不可篡改的痕迹,平等所需的透明前提基本形成,因此,原本由大型公司和政府所有的数据在界面之后通过制度设计规定为用户所有,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所有权相对集中造成的强弱势能对比。同时,数据所有权一旦属于用户,那些算法承载的偏好与价值偏差或多或少会得到修正。其三,使用非同质化代币削弱数字财产的集中化。元宇宙不再使用货币交易,改用非同质化代币进行三维空间虚拟财产交易,可以推动货币的去中心化。央行发行的数字货币终究还是具有中心化的特征,不适用于去中心化的元宇宙。非同质化代币不同于以太币、比特币等同质化通证,它具有与元宇宙内创作者之间的不可分割性,它在流通中所需要的底层协议和标准的兼容性决定了私人可以携带数据,防止虚拟财富的相对集中造成的数字人贫富差距。如果能够统一使用非同质化代币,并设计且执行好监管规则,就会提高所有用户的交易自由,构筑起较为平等的元宇宙经济基础。

从价值维度来看,构建数字人伦理准则是保证平等的必要条件。引导并保持人与技术发展在主体性平等上的一致性,使元宇宙中的价值判断仍然具有意义,是元宇宙中数字人伦理准则建构的最终目标。数字人伦理准则能够指导虚拟世界中个体与政治社会之间的各种关系和矛盾冲突的化解,使我们的生活在精神上变得有意义。元宇宙数字人伦理准则需要涵盖信息伦理、媒介伦理和算法伦理。就信息伦理而言,当元宇宙中的信息采集、加工、利用、管理、流转没有边界,超出国家治理的范畴,信息伦理将是引领数字人向善的有效工具。在元宇宙中,信息成为数字人赖以存在的环境生态,信息伦理是通过对信息环境的影响控制数字人的内心品质,形成三维虚拟世界中相应的主体间关系及其应当遵守的行为准则、道德规范和价值追求。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界面内外不同形态的人相互影响,数字人并不完全独立于生物个体,同样有着心理过程,且会外化于行。因此,需要为元宇宙中数字人的行动创设一个信息道德语境,使其明白在任何信息环境中趋向平等的行为才是最佳的。如前所述,元宇宙是互联网的进化,它对用户个体数据的需求在数据的维度、深度和广度方面都高于数个量级,用户的意识和行为等隐私信息都暴露在元宇宙中[38],数字人处于“全景敞视”状态,信息的有意识过滤与筛选加剧了信息歧视与污染,数字孪生的高程度复刻导致信息认知负荷,影响“多重虚拟空间中的生命体验”[23]。信息伦理强调信息源的可信任性,信息生产者(平台公司、用户、信息传播者)的可信任性、信息受众的可使用性,这三个层面的实现对于构成信息环境的有边界自由、普惠和责任性不无裨益。就媒介伦理而言,媒介场是元宇宙中的一个子场域,嵌套于其整体技术架构中而集成其部分属性,例如完全沉浸、虚拟感知等[39],媒介场可以直接造就相应的行动场域与社会场域。将主体平等与人文关怀植入媒介内容之中等同于将价值观植入元宇宙媒介场的未来发展过程中。价值观的植入改变了技术的表层沉浸,在图像仿真与感知系统之外,形成了媒介场对数字人主体认知结构的作用,改变了数字人的行为动机。媒介场中的内容创作因此有了社会意义,数字人的身份意识得到了释放。用户体验不仅在于感官的感知,更有了精神层面的追求,数字人得到了思维进阶,认知得到了充分的扩展,体验需求也随之升级,数字人的人格也将逐渐显现,承载着空间正义、平等、幸福的三维新世界成为了理想场景。就算法伦理而言,元宇宙社会规则是算法建构的,技术是中立的,但算法并不中立,“它具有价值负荷属性,不同价值判断的人会设计出不同的算法”[40]。 算法伦理是由那些算法物质实体的拥有者、算法编创者与提供者以及使用者共同构建的。算法内嵌的价值需要去种族、肤色和性别的偏见。尽管算法伦理主体很难保持价值中立,但是不同的主体之间可以形成相互制约的网络状结构,通过“共识重叠”提升政治辨别力,稀释可能存在的算法之恶,增强算法的包容性,在底层逻辑的设计上回到去身份化的“原初状态”。

从行动维度来看,监管科技巨头、更广泛的民主以及共同生产机制保证三维虚拟世界中的平等自由。元宇宙技术赋予了生命“存在”的多样性,基本形式是“平台-用户”,但资本对元宇宙的高度渗透不容忽视。全社会应该对单纯由资本和技术驱动的虚拟化有足够的警醒,防止人类文明掉入元宇宙的虚拟化陷阱[41]。当Reblox公司提出元宇宙八大要素(1)按照Reblox官方的说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元宇宙产品,应该具有身份(identity)、朋友(friends)、沉浸感(immersive)、低延迟(low friction)、多元化(variety)、随地(anywhere)、经济系统(economy)、文明(civility)八大要素。参见赵国栋,易欢欢,徐远重:《元宇宙》,中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页。的时候,就在通过描绘未来的元宇宙世界为自己的技术站台,并力图保持其垄断性地位。诸如此类的公司期盼着元宇宙在资本运作下,按照自己的推演向前发展。科技巨头的平台垄断和数据垄断都将影响元宇宙政治生态的良性建构。然而,元宇宙自有自己的政治体系和治理结构,对平等性的追求决定了科技巨头的决策权势必被分散,每一笔资金流动都需要进行严密监控,价值共创的商业模式是对“自上而下”的政府治理机制与“自下而上”的社会自治的呼应。由此,对科技巨头加强监管,实现虚实交融的分布式决策体制,有利于建构元宇宙个体平权式的行动规则,以控制和调整平台与用户、用户与用户之间的关系,将线下政府治理嵌入元宇宙政治图景中。同时,元宇宙中自由而平等的行动需要更广泛的民主方能实现。“实现政治平等的一项战略是通过大规模协商参与来实现的,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他或她的观点以某种方式被平等地计算在内”[42]。界面内外审慎包容的数字协商平台对于算法霸权和数字人自主权被剥夺是一剂良方。“只有当有关人员自由有能力并习惯性地为他们站起来时,每个人的权利和利益才会受到保障。”[36]294区块链技术缩短了数字分身的对话距离,人工智能与数字孪生技术均提高了人的政治判断力和思辨性,大数据给有限理性带来了突破的可能。当机器也成为行动者网络中的行动者之一,人机对话扩展了协商的范畴,曾经的“乌合之众”群体心理过程增加了能够达成人与人、人与机器共识的转译机制,情绪失控和普遍的从众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这种环境下的个体自适应化生存成为人与机器、技术、算法的共同调适,这正是元宇宙共享式政治文化的个中精要。此外,共同生产机制主要基于元宇宙的开源特征,其场景一般涉及政府、平台企业、公益性组织、作为用户的公众等多元主体,且虚实交织、情境复杂,很难界定不同主体的边界,因为这些主体作为生产创作管理主体的同时,也是用户。因此,为了在主体可以“脱域”的三维空间中防止“脱序”,多元主体共同投入到自由平等秩序的生产之中,共享信息、贡献资源、分享体验,通过技术引导人们真诚、平等的数字交往与沟通。这种共同创造、共同计划与共同治理的共同生产机制有助于技术友好型政治生态的形成,强化不同主体间的平等关系和主体性建构,是符合秩序发生逻辑的一种设计。对于元宇宙这样的虚拟新世界,韦伯式的官僚制是很难适应的,共同生产机制能够成为一种组织形态的替代性方案。

五、结语

元宇宙是人类社会“生命政治漫长历程中的一个极端的新阶段”[43]。当人与人的连接方式发生改变的时候,不平等的机制和过程会延伸到虚拟空间[27],因此,要重视元宇宙中政治生活的不平等问题。理想概念中的元宇宙是一个人们可以参与其中,并以数字身份生活的数字世界[44]。它具有高自由度、高开放度、高包容度,其中的政治世界应该没有种族、民族、语言、国家和身份歧视,没有绝对权力化的统治,没有统一的政治要求与管理,没有敌友之分,更没有损敌扶友的阴谋[45],秉承公开透明、制度文明和契约精神,当中的道德准则、权力结构、分配逻辑、组织形态等复杂规则也需要明确定义的规范[12]214。但是,“只有当居民自己能够设法设计场所、安排活动和经营业务时,这个世界才能提供有趣和令人兴奋的世界内体验”[46]。除了初始的虚拟基础设施搭建由游戏公司创设,后期元宇宙的模样是由玩家创造出来的,没有人能够估计出元宇宙未来会发展出什么样的图景。人们的想象空间有多大,元宇宙的世界就有多大,甚至在后期会产生自我创造。由于人与机器的关系中总是埋藏着“机器自我生产的后果无法预期”的隐患,人类面临着一种“加速世界”的治理危机[47]。理想世界是否能够到达是难以预期的,从技术、价值与行动的维度形成前瞻性的治理思考,犹如给一匹烈马套上缰绳训练成良驹。未来十年是元宇宙最好的发展期,主导虚拟世界的规则建构,把控元宇宙发展的话语权,无论对谁都充满了诱惑。在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中,把握元宇宙发展的良机,在认识元宇宙政治生活的基础上做好未来虚拟社会的应对之策,将有助于推动元宇宙赋能政府数字治理,使中国在世界数字化社会发展中掌握云网协同及算网融合的契机以及主动权。要在元宇宙热中保持冷静,以治理之维防范技术聚集后的社会风险加剧,为后人类社会中我们的数字分身的虚拟公共生活做好准备,让元宇宙成为一个推动人类社会更加平等自由的虚实交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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