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审美理想与实践逻辑
2023-10-28秦选涵
秦选涵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9)
在我国,民间文学作品虽然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但是将民间文学学科精神的发端追溯到晚清、并以1918年北大发起的“歌谣运动”为学科正式诞生的标志,在学界已经达成共识。而在历史学界,周策纵曾提出“五四运动”应该广义地被看待,它不仅是一个复杂现象,在时间维度上也应被视作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古老的中国适应现代文明这段旅程中“要事频繁、最富于决定性的一个阶段”[1]7;而“最重要的事件都发生在1917年年初到1921年年底的5年之间”[1]6;“现代中国的本质、精神和情绪”[1]15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影响深远,余波至今未散。可以说,诞生于20世纪初的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开端是伟大的”(1)户晓辉认为学科开端目的的不断展开,是学科视域打开的过程,也是学科传统的书写过程。“开端是伟大的”,我们需要不断回到学科起点,不断理解学科的使命意义。参见户晓辉:《返回民间文学的实践理性起点》,《民族文学研究》,2015年第1期。,因此本文将再次回到学科起点, 从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审美理想与实践逻辑出发,再次理解学科的使命与理想。
一、民间文学的“诗性想象”与审美理想
诞生于“五四时代”的民间文学学科,有着同“中华民族伟大觉醒”相呼应的学科使命,其发展同20世纪进步知识分子积极思考中国道路、参与中国革命密不可分,由此也内塑了这门学科独特的审美理想和实践逻辑。在此过程中,“诗性”的纯粹艺术境界与革命的集体话语生产不断碰撞,既引发了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审美争议,同时却又无可辩驳地竖起了“文艺战线”中民间文学的历史丰碑。“纯粹诗性”审美理想的“幻灭”同民间文学革命功绩的双重现实与矛盾无疑是民间文学学科建设危机的一个重要方面。从“五四”启蒙到根据地文艺,再到解放区文艺,因“外在于民间文学的审美实质”而引发的争议贯穿了整个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也为后来民间文学研究的“去政治化和文学性还原埋下了伏笔。”[2]可见,理解民间文学的审美理想至关重要。
(一)民间文学研究“诗学”立场的诞生
将民间文学纳入“诗学”审美范畴并运用传统文学的范式展开研究有着客观的历史原因,大概可以归纳为两点:
一是响应“破除旧文学”的时代呼声,民间文学日渐被塑造为一种同“旧文学”相对立的、高尚的和纯粹的审美话语,并日益凸显其难以造作的“天籁”诗性。晚清进步诗人黄遵宪曾言:“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3]周作人则在早期谈及民歌“文艺的”研究目的时认为“供诗的变迁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现存的民歌比旧的更为重要”,因为古文书中的好歌谣是文人润色的,已不是歌谣的天籁本真之相了[4]34。
二是归因于促进学科诞生的文学革命并将学科的发展视作文学革命的延续。“文学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主要职业。这个事实直接解释了为什么在由知识分子领导的五四运动中,文学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1]275有学者指出:作为民间文学载体的白话文运动的成功“首先得益于是一场文学运动,是在文学的层面确立和提升了白话的地位,而中国民间文学学科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获得支撑和发展。”[5]而郭绍虞1939年就曾指出:因胡适等人首倡白话文“只重在通俗教育。只希望减少读书作文的困难……始终掀不起文艺界的波澜。”然而,“大抵文学史上每一种文学革新的运动……之成功却不在应用而在其艺术,在其文艺的价值”,“惟其走上文艺的路,才能打定了白话文的基础,而所谓新文艺者才得以成立。”[6]可以说,民间文学连同其载体——白话,长久以来一直被置于文学革命的话语之下,文学革命的使命任务也被自动延伸到了民间文学学科身上,从学科初始就被预埋了“旧文学”—“民间文学”—“新文学”的设想。
经由以上两点,“民间文学”和“文学”实际上一直被认为具有“本质”上的连续性,是为“同质”之物。而在这种似乎“顺理成章”的思路之下,民间文学学科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独立性可言——其来者,旧文学之革新所需;其往也,新文学之创作以继。或许将民间文学视作一种经验材料来看,这种立场和研究无可厚非;但是,若论民间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则必然要有学科独特的意义与使命理想。
(二)民间文学的“诗学”审美范畴溢出
回顾20世纪以来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发展历程,虽然坚守“诗学”的研究阵地至今仍为大部分学人所认同,却也应该认识到:在学科开端的“歌谣运动”时期以外,在一定程度上,民间文学“诗学”研究传统的小周期性“复兴”和研究范式的“固守”却也同民间文学理论家们关照现实的“失语”处境相联系。在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陷入对传统文学研究范式下,“形式主义”研究方法的质疑。樊演在《论民俗学书》指出“北大歌谣研究会时代,研究歌谣是为了统一国语,研究传说是为了订正伪史,而今呢?研究歌谣成了蒐集歌谣,研究传说成了比较传说。一切都拿过去与欧美的成绩去比附。尤其是研究‘型式’的先生们……所以现在的民学研究之一般,是已无目的,而仅考究形式的玩意了。”[7]391可见,当“阐释性”的研究并不足以“改变世界”的时候,民间文学的研究往往就会陷入迷茫,学科意义也会受到质疑。而这种关照现实的“失语”既有社会条件的约束,也有“形式主义”研究下的徘徊,后者往往引发真正的学科危机意识。近代中国,社会动荡不安,不管外在条件如何,只要能在现实社会中发挥作用,即便仅仅是刊登民间文学作品都会带着一种同反动派“斗争”的荣光。例如钱小柏回忆上海《民俗周刊》的创办过程时提到,他曾向李白英建议:“在日本人的报刊、杂志里搞文艺,当然可以避开政治,但是为啥不另搞一个《民俗周刊》来专门刊出民俗学和民间文学方面的文章,把政治气氛冲得更淡,使中国的乡土气息更加浓厚呢!”[7]557可见,关照现实、应用于社会一直是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和实践的题中之义。
这里其实也就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必须反思的问题:为何民间文学并不能顺畅地步入一种远离现实的、超越的“象征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光荣的无用”[8]23?虽然英国左翼文学评论家伊格尔顿批评“浪漫主义”文学时说:“由于在可以将工业资本主义实际改造成为一个正义社会的社会运动中不能享有任何适当的地位,作家愈发被驱入自己的孤独的创造心灵。”[8]22-23但是“步入孤独”的“文学”观念实际上一直在“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称谓下迈古超今,掀起阵阵艺术思潮,形成一个个文学流派,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然而,当对象变成民间文学的时候,却如刘锡诚所言:“不能设想,一种与当代人民生活和思考无关的学科,能够从自身爆发出活力来。人民需要学者们从原始艺术文学、从民间文学去研究人类早期社会的简单细胞,人民更需要学者们从当今的民间文学现象和民间文化现象的研究中回答当代所关心的问题。”[7]827可见,应该对“当代”或“当下实际”产生影响似乎是学者们对民间文学的一种不同于文学的“期待”。实际上,这种“期待”同20世纪初渴望变革的中国社会现实息息相关,从一开始就“化身”为了对民间文学的“诗性想象”,也从一开始就塑造了民间文学不同于文学的审美理想。
1.民间文学“诗性想象”的构成
文学是20世纪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改造世界的实践工具。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诞生不是基于特定范畴的发现与论证,而是基于时代背景、家国使命对一大帮志同道合的进步知识分子的感召。“所有过去东西方推崇过的思想在他们的脑海中挤压激荡。他们对于这些庞大复杂的思想体系并没有深刻研究,但对于所信仰的却具有无比的热忱”[1]104。他们精研于文学、历史等不同的领域,却共同致力于耕耘民间文学的土壤;显然,在他们的研究和创作中,民间文学“已然超越了自身阈限,不仅打破了原有的讲述场域,还逐渐与思想解放、中国革命及民族-国家建构等相融合,构成了学界乃至大众对于‘革命’的集体想象。”[9]“换言之,作为学科意义上的民间文学更多的是精英主体出于文化建构的想象之物。”[5]更确切地说,民间文学是作为一种“理想文学”的表征,从一开始就被“预设”了一种传统“诗学”审美范畴下的“崇高”诗性美。但是,对这种“预设”的反思(而不是阐述)却一直以来被忽略了——“民间文学为何是美的?”这也从根本上造成了20世纪对于民间文学的审美研究,一直尝试在“诗学”的范畴中予以阐释,却很难意识到,民间文学的审美问题或许同传统“诗学”的审美范畴并不重合。
作为一种“理想文学”表征的民间文学,在传统文学的“诗性”概念以外,其实还存在着三方面独特的“诗性想象”,层层递进,共同塑造了民间文学的审美理想。首先,这种文学直接来自民间。就像常惠对于“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歌谣”[10]的回答其实可以直接概括为:因为歌谣是从民间来的。其次,这种民间的文学具有革命性和进步性。这一论述几乎可以在所有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教材、读物和概论性质的作品中见到。袁珂在讨论中国神话的时候也将具有对现实的反叛性,“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作为识别神话的要素之一,并提出“此点一切优秀的民间文学皆同然”[11]。随着20世纪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民间文学的革命性和进步性进一步成为了人民大众革命性和进步性的有力佐证。最后,最重要的是,对于传统文学而言至关重要的“诗性审美”追求,在民间文学这里则成为了一种不证自明的预设前提——除了浓浓的“天籁”先验论调子,“民间正义性”显然才是其先天“诗性想象”的内在本质。在20世纪对于民间文学的研究论述中,对人民大众的赞美和对民间文学的褒扬往往存在逻辑上的连贯性:如钟敬文《对于民间文学基本的认识》一文,起首即为“人民大众是生活物质资料的创造者,同时也是精神文化的创造者”,接着再用一段文字对民众的创造性进行赞美后,才由“民间文学,是民众直接创造的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转承展开对民间文学本身的论述[12]。这些研究虽说是在论证民间文学之美,本质上却表达着对人民大众的赞扬;可见“民间正义性”是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诗性想象”的关键所在,是其“审美”的核心内涵之一。
2.民间文学“诗学”审美的局限性
然而,“民间文学为何是美的?”这一问题若是放在传统“诗学”的审美范畴下就只能得到部分的、选择性的回答。就如周作人曾说:“民歌在一方面原是民族的文学的初基,倘使技巧与思想上有精彩的所在,原是极好的事;但若生成是拙笨的措辞,粗俗的意思,也就无可奈何。”[13]换言之,优美的民歌作品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可作“文艺的”研究,而粗劣的作品也应当从“学术的”研究目的上去看待[4]33-36。董作宾则从更为谨慎和客观的角度出发,提出应该“用批评文艺的眼光来欣赏民间文艺”,他提出这一点不是为了真正对民间文学作品的优劣作出“诗学”意义上的审美的区分,而是要将民间文学放到与传统文学齐平的位置,堪与传统文学一道进行平等的研究——可以理解为要让民间文学同传统文学一样,平等享有“文学批评”的研究传统[14]。显然,他们的论述早已超越单纯的“民间文学的美丑问题”被转换为了“民间文学无论美丑都是有价值的”。可见,对民间文学的“审美”始终附加着一种“价值评判”,早已溢出了传统“诗学”的审美范畴——即使是“创作粗劣”的民间文学作品也应带着“价值褒扬”的审美目光来看待。
可见,作为一种被建构的想象之物,20世纪初民间文学“诗性想象”的关键词其实是“民间”而非“文学”;也就是说,民间文学的审美理想是建立在对“民间”的审美之上,早已超越了传统“诗学”范畴下对文学的审美,已然构成了一种“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的审美话语——这就是20世纪文人对于民间文学审美取向的“必然性”所在,也正是民间文学同文学在审美理想上的本质不同。传统的“诗学”理念和文学研究范式显然并不足以充分阐释诞生于20世纪的中国民间文学的“诗性想象”。
二、民间文学的实践逻辑取向
“我们都应该明确一个不容混淆却又常常被混淆的原则,即决定学科属性的是学科的内在目的和逻辑前提,而不是学科现状的种种外在事实以及学者个人的主观看法。无论一门学科在不同国家究竟在事实上发展成什么样子,都不足以说明它本来应当是什么样子以及它的学科属性是什么。”[15]25虽然文学革命的一翼——“歌谣运动”是促成民间文学学科诞生的直接原因,但是,原因并不等于本质;而爬梳经验材料以勾勒历史事实的方式编撰的学术史也不等于学科发展的全部“事实”;只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能越过学科发展历程中的各种经验事实表象,真正摸到由使命和理想驱动的学科内在逻辑理路[15]27;也才能真正将构成学科研究历史的全部实践串联起来,客观地予以看待和评价;也才有可能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踏实走向未来。
(一)“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审美话语的诞生与发展
近代中国经历了社会历史的巨变,各种文化现象混杂在一起,在“五四”的话语下融为一炉,于开端处爆发出一声名为“启蒙”的巨响,“比较欧洲的国家,中国的道路是一条特殊的道路。它要在几十年中走完欧洲几世纪的旅程。所以中国人的觉醒不能停滞于个人的觉醒或者个性解放。而且实质上中国人的个人的觉醒与民族的觉醒,阶级的觉醒,中国人的个性解放与民族解放,阶级解放,乃是不可分开的。”[16]因此,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将改变中国命运的希望寄托在了人民大众身上。
显然,民间文学以“民间”为核心的审美理想正是在上述历史背景下诞生并日渐发展的:20世纪的中国,是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逐渐确立的道路选择时期,“对话民间”“依靠民间”成为参与国家历史走向的基本方针;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是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枷锁中挣脱并探索和进入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的重要时期;而从审美的维度来看,则是“民间”正式进入中国知识界的审美领域和知识领域,并伴随着国家、社会、“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的逐渐扩大和发展,最终融入“以人民为中心”的基础话语的过程。就如1935年钟敬文在首次提出“民间文艺学”这一学术概念时指出的那样:“用一句简单的话说,现在正是迫切要求建设这新科学的时代。在所有人类过去的历史中,恐怕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地觉悟到民众在社会构成上的重要性的了。……这是民众在学术史上光荣的抬头。”[17]钟老的这段话其实就已经指出了民间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使命理想——这是一门“以人民为中心”的、指向“人民主体性”的实际获得的学科。至此也就论及了民间文学学科的另外一重本质属性——实践性。
(二)民间文学的实践属性
杜威曾评述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的求知态度,认为“知识被不断求得,既不是当作一种技术设计,也不是当作炫耀文化的世俗的徽章,而是纯粹为社会应用。”[1]197可以说,诞生于20世纪的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具有必然的实践性,事实上,包括文学的创作也是如此。鲁迅曾说:“以前的文艺,如隔岸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觉到;一到自己感觉到,一定要参加到社会去!”[18]胡适亦倡导:“不作无病之呻吟”[19]。
如前所述,民间文学的“诗性想象”本质上是建立在对“民间”而非对“文学”的审美之上——它绝不仅仅限于对一种无关现实的“天籁”的追寻,而是直接指向民间(人民群众)的巨大历史力量,时刻警醒知识分子“回到民间”“学习民间”“对话民间”“依靠民间”“发动民间”。可以说,“民间文学是美的”,是一种被实践不断推动和塑造的新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话语,在被不断论述的同时更深刻指向着推动“民间主体性”(人民主体性)的实际获得。这也就涉及到作为学科的民间文学的使命和现实责任了。
1920年,陈独秀在讨论新文化运动时,曾经把文化一词的意思限制于“有关科学、宗教、道德、文学、音乐和艺术等方面的活动;他并不使用其社会层面的含义,没有把实用的政治、社会和经济行为包括进去。”[1]205并进一步于1921年提出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应该被区分。事实上:社会运动是实用的、不同于文化运动的,一直以来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惯性思维”,也是后来新文化运动阵营分化,文化(包括文学)研究同政治、社会、经济变革运动进一步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民间文学研究领域,对于将民间文学运用于社会运动的看法也始终是谨慎的,保留了学术的怀疑与批判精神。但是,过于追求超逸于现实的学术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束缚了民间文学的实践性。
(三)民间文学的实践逻辑
“启蒙”是一个可以表述推动近代中国改天换地的观念力量的核心词汇,其思想与内涵一直处于发展之中;“五四”前后那段动荡的历史中涌现出来的各种文化形态和中国现代“新”人文学科并没有“既成”的研究范式。“启蒙”的实践是在摸索中推进的,曾有过失误,也必须直面“不断修正”甚至“自我革命”的要求,但是应将启蒙运动造成的失误,区分于启蒙自身,甚至启蒙不应有休止符,而应成为我们的思想解放、推动的社会不断前行的重要力量。
民间文学作为学科而言,有着理解人民群众的话语多样性、革新人民群众的集体话语、汇聚人民群众的实践力量、推动现实变革、促进社会进步的学科使命和任务。但同时,以“民间”(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也决定了民间文学所践行的“启蒙”一定是一种“双向”的启蒙——它一直在努力避免双向的“启蒙”话语蜕变成单向的“教化”。以一直以来颇具争议的延安文艺和解放区文艺时期的民间文学创作而言,其实仍然体现了这种双向“启蒙”的实践逻辑,当前已经有学者对此展开了详细的研究。就如路杨所言:“从‘秧歌下乡’到‘乡下秧歌’的转变,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文艺实践的某种有意识的调整。如果说,秧歌剧的教化式动员还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灌输,那么‘乡下秧歌’则试图发掘与激活农民自身的文艺能力与文艺实践的主体性。”而与之相伴,文艺工作者则由文艺的“创作者”转向文艺的“组织者”[20]。祝鹏程则深刻地回应了一些批评解放区文艺采风活动的声音,他阐释了“采风”同科学田野调查的区别,指出“只有回到社会主义文艺生产的历史语境中去,将采风视为一种主体生成方式和文化实践方式,才能充分认识其意义。”采风“寄寓了新中国推动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产生全新的文艺生产主体的理想。”[21]解放区的“采风”可以说出色地完成了民间文学的当代使命——人民大众成为自发的文艺生产者与革命思想传播者;而采风者改造了自我,同人民群众贴得更近。这无疑是知识分子和人民群众“二重主体”在某种程度上共同表达并达成一致的一个范本。而毛巧晖通过对左联和同时期国民党文艺方针的比较分析指出:“从上述大众文艺和通俗文艺的表达中,我们看到双方都注重民间文学,希望利用民间文学形式发动大众,但对于‘大众’的态度不同,其理论归属、历史意义更是截然不同,不可混同视之。”[10]也就是说,“民间”一直以来作为“沉睡的主体”,在这些特殊的时期被发动起来;但是,只有从“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中,才能真正生发出以唤醒“人民主体性”为目的的实践逻辑。可以说,在民间文学学科中,知识分子和民间不是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促进二重主体“平等交流”(互相听得懂)和“共同觉醒”(互相能理解)的学科实践逻辑使得他们一直在相互趋近,并伴随着国家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一路蔓延,始终呼应着“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
三、对民间文学学科的再认识
总体而言,我们可以认为,诞生于20世纪初的民间文学是一门集理论探索与实践探索为一体的、不断致力于促成“民间主体性”(人民主体性)的实际获得的学科;具有“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和“双向启蒙”的实践逻辑,并在此之上不断探索和坚守着学科独立性。
(一)民间文学学科审美理想与实践逻辑的内在统一
一方面,在审美理想上,学科确立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标准并以构建民间-知识分子“二重主体”的文艺审美认同为手段。意味着在学术史上首次将“审美”从以文人为主体的传统“诗学”范畴下解放出来,在对时代的积极回应中,将民间(人民)、进步、革命、解放、自由等社会概念纳入进来,打破了对“诗性”的纯粹艺术幻想,建构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学科审美体系。通过文人主动创作、模仿创作与带动民间共同创作、自觉创作;在形式、内容、风格等各方面都打破了传统“诗学”范畴下的审美边界,并将依赖于“民间”的永恒活力获得永久的发展。更重要的是确立了不断向民间学习、汲取民间智慧的文艺创作精神,将学科真正根植于“民间”,确立了“民间”的核心学术地位。
另一方面,在实践逻辑上,学科则以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民间-知识分子“二重主体”的自觉表述为目标。换句话说就是:希望通过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平等交流”(互相听得懂)、“共同觉醒”(互相能理解),来不断推动最广泛层面的“社会话语”的转变,释放“话语”的精神力量,推动最广泛的“人民主体性”的不断实现,助力“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最终成为现实。举个例子,延安时期所搜集和创作的民间歌谣集子里,影响最大的当属《陕北民歌选》[22]。《陕北民歌选》的内容选录与编排正可视作民间文学实践逻辑的一个典型代表。在这本集子开篇的“凡例”中,编者交代“本选集共分五辑,前三辑为旧民歌,后二辑为新民歌。”[22]1新民歌(第四辑:刘志丹、第五辑:骑白马)基本都诞生于土地革命时期,而前三辑(第一辑:揽工调、第二辑:蓝花花、第三辑:信天游)则是在陕甘宁边区流传已久的旧民歌。从前三辑的“受的是牛马苦,吃的是猪狗饭”(《揽工调(一)》)[23]41、“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走西口》)[23]91、“脚踩着石头手搬着墙,眼泪儿汪汪滴在红鞋上”(《信天游(一)第十节》)[23]136的无奈哀歌到后两辑的“农民来加紧,生产成英雄,劳动的扬名,人人来欢迎”(《四季生产歌》第一节)[23]254一类昂扬战歌;这本民间文学集子记录、反映了陕甘宁边区群众从哀叹命运、无奈发泄到恍然大悟、自觉要求战斗的集体话语的转变。话语是思想的表达,话语的转变是思想转变的表征,话语的力量就在于此,民间文学的实践力量也正在于此——当人民群众自觉唱起奋斗的战歌,替代命运的哀歌之时,也就是人民群众实践力量的觉醒之日!虽然,这些新民歌在学术上备受争议,但是毫无疑问,在民间它们却足够有力!它们不一定符合“诗学”范畴下的文学审美,但是却实践了民间文学学科的使命与理想。因此,超越文人主体的“诗学”审美范畴,回到民间文学的学科语境之下,我们也就能越过这些旧民歌与新民歌表面的审美矛盾,充分理解它们在学科内在逻辑上的统一连贯性了。
总的来说,民间文学的审美理想和实践逻辑是相互交融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除了对“原始而纯粹的民间话语”的欣赏、研究以外,还包含以中国道路为表征的启蒙话语的民间表述“自然化”理想;这其中必然涉及“对话民间”和“发动民间”的启蒙话语植入。而反过来,学科又以启蒙话语的民间“自觉化”创作与表述为实践目的和导向,并在此过程中进一步促进民间-知识分子“二重主体”的思想沟通,推动“启蒙”话语不断获得否定之否定的超越发展。
正是这样的学科审美理想与实践逻辑,不仅串联起了歌谣运动、西南采风一类严谨而严肃的民间文学采集整理工作和类型内容研究,也同样串联起了延安文艺、解放区文艺时期的大规模民间文学创作、改编实践活动。所有这些研究、实践都不断地指向学科的时代使命,并在二重主体的交互强弱上呈现出学科发展的强弱感官态势。
因此,再回首从近代中国历史场域中走来的、一个多世纪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我们会发现:前辈学者们所有的研究、创作实践;积极革命的坚强意志;迷茫徘徊却绝不放弃的坚守都踏实地指向了学科背后伟大的、新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就如吕微所言:“民间文学-民俗学学者之所以充满信心,坚信小学科能够做出大学问、回答大问题,乃是因为,民间文学-民俗学学者,在民间文学的纯粹实践形式和内在实践目的……中,发现了现代社会及未来社会的根本依据(根据)和原初法则(原则)。”[24]“它‘不是没有人文关怀的客观知识学,而是通过对民俗和生活世界的理解最终推动民众(包括学者自己)过上好生活的实践科学’。”[15]35
(二)民间文学学科时代命题的扩展
上海学者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口号;然而,一直以来,“重写文学史一直思考的是如何重写新文学史……而不是思考怎样重写现代文学的全貌,恢复现代文学的本来面目。”[25]进入21世纪,当“救亡图存”的历史话语已经尘埃落定、当“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曙光展现、当文明觉醒终于能够支撑文化自信的话语重新对那段历史进行客观的审视与合理的重建;通过解构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所设定的文学与政治、社会运动与文化运动等“二元对立”话语;结合近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对文学、政治、社会关系进行重构的研究成果;可以说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回应甚至建构了一种超越纯粹文学的、以中国近代先进知识分子为代表的、中国特色的现代性审美范畴(2)参见张立群:《中国新诗与政治文化》,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一种新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理想已经从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看向“民间”的真挚目光中生发出来。
所以,民间文学为何不能“光荣地无用”?因为,“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不是仅仅停留在“象征”层面的一种话语表述,同样也是一个需要在实践中被不断认识、不断实现的过程。这也就决定了民间文学同文学在实践性上的另一重本质区别:如果说“文学”告诉我们“真、善、美”,在思想上提供“生动的批判”与精神的向往;那么,“民间文学”就必须尝试汇聚每一滴个体的力量来共同践行“真、善、美”,推动社会踏实向前。
微观而言,而这一认知的确立会有助于突破民间文学田野理论的现有框架,开辟新的民间文学实践场域,将民间文学的理论研究同实践活动结合起来,推动学科使命理想的落地。宏观而言,人类文明的进步必然体现为“审美”的扩大,西方有着对“他者”文化的知识性研究传统,“审美”的扩大体现在一种“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之上;而在中国,这种遍及民间的审美理想则体现着一种“普遍主义”的文化立场(3)2022年12月10日,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召开的“新时期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展研究”学术研讨会上,吕微提到了相关观点。。“以人民为中心”的审美,不仅是中国特色道路的必然要求;当面向世界、扩及全人类时则成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逻辑前提。民间文学,不仅蕴含着传统文学的生机与活力,还寄寓着新中国“以人民为中心”的初心和使命理想,始终渴望着“民间”自主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