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形象流变与景观变迁研究
——以“白蛇传传说”①精怪形象流变与西湖三塔为例
2023-10-28余红艳
余红艳
(江苏大学,江苏 镇江 212013)
西湖三塔作为核心景观首次进入“白蛇传传说”,可见辑存于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卷一的《西湖三塔记》[3]。该话本将传说作为三塔景观由来的解释,讲述了西湖三怪——白蛇精、乌鸡精和獭精合作色诱西湖青年奚宣赞,被奚宣赞的叔叔,从江西龙虎山修道归来的奚真人识破收伏,最终在西湖上造了三塔并将三个精怪镇压于三塔之下的故事。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是学界公认的“白蛇传传说”雏形之一,但是,一方面其主要精怪人物形象并非我们所熟知的白蛇、青蛇,而是由白蛇、乌鸡和獭组成的“三怪”;另一方面该版本传说的核心景观也并非雷峰塔、断桥、金山寺、法海洞等,其降蛇高人乃龙虎山道士而非金山寺高僧法海。传说精怪形象缘何会发生如此大的演化?传说所依附的西湖景观又为何会从“西湖三塔”移位至“雷峰塔”?精怪人物形象的流变与西湖景观变迁是否存在内在逻辑互动关系?这些传说演化的“必答题”引导我们重新审视“景观”之于传说的叙事意义。
一、“三怪”叙事:“白蛇传传说”与西湖三塔的“一见钟情”
“三怪”故事缘起于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之《刻魅》云:
宋高祖永初中,张春为武昌太守。时人有嫁女,未及升车,女忽然失怪,出外殴击人,乃自云己不乐嫁俗人。巫云是邪魅。将女至江际,遂击鼓以术咒疗。春以为欺惑百姓,刻期须得妖魅。翼日,有一青蛇来到巫所,即以大钉钉头。至日中时,复见大龟从江来,伏于巫前,巫以朱书龟背作符,更遣入江。至暮,有大白鼍从江中出,乍沉乍浮,龟随后催逼。鼍自忿死,冒来先入幔与女辞诀。女恸哭云:“失其姻好。”于是渐差。或问巫曰:“魅者归于何物?”巫云:“蛇是传通,龟是媒人,鼍是其对,所获三物,悉是魅。”春始知灵验,皆杀之。[4]
在这则故事中,由蛇、龟和鼍组成的“三怪”合作魅惑一青年女子,最终被巫师降杀。程毅中认为此乃“三怪”故事之缘[5]。宋元时期,“三怪”故事颇为流行,形成了“三怪”故事系列,分别是《洛阳三怪记》《西湖三塔记》《崔衙内白鹞招妖》(古称《定山三怪》),以及《福禄寿三星度世》。正如郑振铎所言: “也许这一类以‘三怪’为中心人物的‘烟粉灵怪’小说,是很受着当时一般听者们所欢迎,故‘说话人’也彼此竞仿着写吧。”[6]细读“三怪”故事,我们可以轻易发现,这四篇故事在妖怪数量上、降妖力量上以及故事情节和结构上有着明显的模仿性和承续性,特别是《洛阳三怪记》和《西湖三塔记》更呈现出较大的相似性。有学者从诗词用语、情节内容、成篇时间等方面对二者进行了翔实的专文对比,认为《西湖三塔记》正是对《洛阳三怪记》的“因袭与改写”[7],《西湖三塔记》当属“三怪”故事的变体。不同的是,从“三怪”到“三塔”的演变充分体现了“故事”与“传说”的文体特征。民间传说必有“中心点”[8],“这些所谓的中心点,都是社会上比较熟知的人物、山水、古迹风俗等”[9],传说依附于具有鲜明地方标识性的“物质”载体,承担着解释相关“中心点”来龙去脉的叙事功能。钟敬文将地方传说分为三类,分别是记述的、创造的和借用的。其中,所谓“借用的地方传说”就是指“假用民间本来独立流行的神话、民间故事而略加以附会的一类。”[10]《西湖三塔记》便是充分利用西湖题名景观——三潭印月的社会影响力和景观认同基础,将“三怪故事”落地杭州西湖,实现了从“故事”到“传说”的文体转型,并从此开启了“白蛇传传说”与江南的千年叙事。
那么,在西湖十景中,“白蛇传传说”缘何首选“西湖三塔”作为其传说核心景观?首先应是源于“三怪”叙事模式亟需融入杭州地域文化的叙事情感需求。传说总是与“地方”相连,是一种“地方话语”[11],落地性是其文体特征之一,也是它获得发展的必然条件 。“三怪”故事由洛阳移位至西湖,为了更好地融入杭州地域文化,便于故事的接受和传播,在不偏离“三怪”故事固有结构模式与核心情节的基础上,讲述者自然渴望寻找一个可以依托的知名景观,有效增强传说的地域感与现实感。“说话艺术往往直接面对特殊的城市接受群体,自然要用受众熟悉、喜欢的人物、故事和语言来迎合他们的兴趣。”[12]另一方面,宋元话本小说家往往有着强烈的地域书写意识。因此,话本中凡涉及地域性的景观,必然浓墨重彩、不遗余力,尤其是在“入话”部分,更是以地域书写为“主角”,努力在地域性与话本小说之间建立内在关联性。其次,“三”作为“三怪”故事的关键词,不仅对应着故事中精怪的数量,同时还与故事中的降妖宗教——道教文化息息相关。“西湖三塔”作为西湖十大题名景观中唯一与“三”相关的景观,与“三怪”故事有着天然的契合性。当然,西湖三塔既有的“三塔镇三潭”传说也为“三怪”故事的黏附提供了传说认同基础。“塔镇深渊”传说最早见于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西湖三潭,立三塔以镇之。”[13]此说影响颇深,直至明中叶有关“三潭印月”的诗歌中,仍在传唱:“静涵塔影倒深渊”(明汤焕《三潭印月》)、“潭底是龙源,翠户珠宫玉作田”(明马洪《三潭印月》)。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嘉惠堂本)在“三潭印月”一节也记载了这一传说:“相传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测,西湖十景所谓三潭印月者是也,故建三塔以镇之。”清末民初陈选《仰逋居游记》也沿袭了这一记载:“湖中旧有三潭,深不可测,故建三塔镇之。”[14]西湖题名景观“三潭印月”的核心元素——“三塔”正是在这样的传说基础、叙事需求与接受心理的驱使下,走进“白蛇传传说”,成为“白蛇传传说”与江南“一见钟情”的第一个具有叙事功能的核心景观。
二、三塔被毁:“三怪”叙事模式逐渐淡化
传说景观是传说地方化的空间投射 ,是架连“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重要媒介,民间传说核心景观具有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的“行动元”叙事功能。“白蛇传传说”落地江南,首选与传说人物、情节相贴合的“西湖三塔”作为可依附的景观,为加快传说融入地域文化提供了“物质”载体。然而,明弘治(1488—1505)年间,西湖三塔意外被毁。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中记有“湖心亭”:
湖中旧有三塔、湖心寺,并废。三塔俱在外湖,三坻鼎力。皇明弘治年间,佥事阴子淑者,秉事甚厉。时湖心寺僧倚怙镇守中官,不容官长以酒肴入,阴公大怒,廉其歼事,立毁之,并去其塔。[15]
清《西湖百咏》亦云:“在全湖中心旧有湖心寺,寺外三塔鼎峙。明孝宗时寺与塔俱毁。”[16]清海宁学者许承祖在《雪庄西湖渔唱》中还明确指出了三塔被毁的具体时间:“弘治五年,佥事阴淑毁寺及塔。葑塞湖源。”[17]三塔被毁后,仅存塔基。明沈仪在《两湖塵谈录》中云:“三塔基,余童时犹见之。正德时,杨公开湖,始尽掘去。”[18]“杨公”即正德三年(1508)疏浚西湖的杭州知州杨孟瑛。杨公在大规模的疏浚西湖过程中,毁去三塔塔基,唯北塔一基略存。
嘉靖三十一年(1552),知府孙孟建亭其上,此亭即为孙孟建于北塔遗址上的“振鹭亭”,在同期文献中习惯称其为“湖心亭”。之后,中塔和南塔也相继得到开发。万历三十五年(1607),知县聂心汤翦治湖中葑泥,绕滩筑埂为放生池。寻置三小塔以仿旧迹。俗又指新塔所在为三潭,相沿既久,不可复正。只是,“三小塔”已不在当年宋塔的位置。万历三十七年(1609),聂心汤所修《钱塘县志》,在“纪胜”中详细记录了这一阶段对西湖三塔的重建与改造:
湖心平壤如砥,即旧湖心寺基……其中塔、南塔久废为草滩,东西延袤三百八十步,南北延袤九百步……申呈抚院牒行,钱塘查复,浚取葑泥,绕潭筑埂,环插水柳,为湖中之湖,专为放生之所。又于旧寺基重建德生堂,择僧守之,禁绝渔人越界捕捉。一以祝圣寿灵长,一以浚湖面储水,一以复三潭旧迹云。[19]
从弘治五年(1492)“三塔被毁”到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塔重建”,前后经历了115年,也就是说,西湖三塔景观曾消失在西湖湖面长达百余年。有学者曾细致对比了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初刻”与“再刻”时对西湖三塔景观来历的不同解释,以佐证景观的存亡对传说改编的特殊意义[20]23。《西湖游览志》初刻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在初刻本第二卷《孤山三堤胜迹》中,田汝成对三塔来历如是记载道:“相传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测,西湖十景三潭印月者是也,故建三塔以镇之。”对三塔的来历,田汝成认可的是“三塔镇三潭”,并未提及“三塔镇三妖”的传说。彼时距离三塔被毁约五十年左右。由此可推知,“三塔镇妖”传说在当时已鲜少被记录。《西湖游览志》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重刻(今有嘉惠堂本),在介绍湖心亭时,增加了西湖三塔镇妖传说:
湖心亭,自宋元历国初,旧为湖心寺,鹄立湖中,三塔鼎峙。相传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测,所谓三潭映月者也。《六十家小说》载有西湖三怪,时出迷惑有人,故法师作三塔以镇之。[21]
《西湖游览志》重刻时,三潭旧迹已恢复数年。李耘据此推断,由于湖心寺及三塔的重建,三塔镇妖传说才重新被讲述,“白蛇传传说”则在三塔被毁之后而转向依附雷峰塔:“由唐至宋流传不衰的白蛇故事,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总能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延续着她在民间文学领域的不尽生命。她很快又找到与三塔相距不远的雷峰塔作为依托,于是,《雷峰塔》故事也便应运而生。”[20]24赵晓红、石芳对这一推断持有怀疑,认为即使此说成立,“白蛇传传说”的产生与形成也是明末之事,而且,明虞淳熙有诗云:“日前无塔镇妖鱼,黑戾乌蛇掷山市。”[22]因此,赵文指出,即使无塔之时,《西湖三塔记》在杭州仍有流传,而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六十家小说》成于嘉靖年间,《西湖三塔记》正出自其中,这也表明万历之前,西湖三塔的蛇精故事仍在流传,由此提出观点,即弘治年间的这一变动,并不能说明彼时《西湖三塔记》已为白蛇故事替代[23]。
其实,上述学者关于“白蛇传传说”景观变迁对传说影响的争议恰恰说明了传说语言叙事与景观叙事的逻辑互动关系。从西湖三塔到雷峰塔的转变并不是在一个突变的时间节点上,而是一个随着景观的缺失逐渐演化、选择、移植的传播过程,二者并非替代的关系,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中间可能还存在一个同时流传的过渡阶段。嘉靖时期(1522—1567)不仅有辑存于《六十家小说》的《西湖三塔记》,也有关于雷峰塔的镇妖传说,如明嘉靖年间已有《雷峰塔》传奇(1)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浙江分会所编《〈白蛇传〉论文集》中有三处提到嘉靖雷峰塔传奇本。一是赵景深、李平《〈雷峰塔〉传奇与民间文学的关系》的附记,二是沈祖安《真元浩浩理无穷——戏、曲〈白蛇传〉纵横谈》,三是莫高《〈白蛇传〉研究资料索引》之“地方戏曲”。所提嘉靖本包括:戴不凡收藏的明嘉靖九年《雷峰塔》传奇、杭州吴敬塘(叩天生)藏南戏弋阳腔嘉靖十年汲古斋刻本《雷峰塔》、无名氏嘉靖十一年刻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传奇》。上述版本目前已难以查找。;万历年间(1573—1620)也是既有《西湖游览志》重刻本对西湖三塔镇妖传说的记载,同时也存有陈六龙《雷峰塔》传奇(2)其本今已不传,但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有所著录,并云:“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吴从先《小窗自纪》(3)吴从先:《小窗自纪》第四卷《游西湖纪》云:“外为雷峰塔,宋时法师钵贮白蛇,以塔覆之。”和《万历钱塘县志》(4)《万历钱塘县志》云:“雷峰塔相传镇青鱼白蛇之妖,父老子弟转相告也。”等文献对雷峰塔镇妖传说的记录。
综上所述,西湖三塔的意外被毁使“白蛇传传说”失去了可依附的现实景观,西湖“三怪”传说逐渐淡化。在此过程中,传说与景观是一对具有“双向互动”性的叙事形态。景观由一开始的传说附属身份(“物质”载体)转变为具有主宰传说发展走向的核心叙事元素(景观叙事)。与此同时,另一个脱胎于西湖“三怪”传说的“两怪”传说悄然而生,并在知名景观——雷峰塔——的社会影响之下,表现出明显地取代西湖“三怪”传说的趋势。
三、“两怪”传说:“白蛇传传说”精怪形象的定型
成书于嘉靖二十六年的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初刻本首次记载了一则被镇压于雷峰塔下的“两怪”传说:“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 这是“白蛇传传说”“两怪”人物形象的最早文献记载。是时,距离西湖三塔被毁大约五十余年。雷峰塔的“两怪”传说和三塔的“三怪”传说是否具有传承性?西湖“三怪”又是如何被置换为白、青“两怪”的呢?如上文《西湖游览志》记载,早期西湖“两怪”传说中的精怪分别为白蛇与青鱼。对比《西湖三塔记》,无论是西湖“三怪”传说还是“两怪”传说,白蛇精始终是传说的核心精怪形象。那么“青鱼”是如何成为“两怪”之一,从而走进“白蛇传传说”的叙事框架的呢?
关于西湖三塔的精怪传说,除了《西湖三塔记》之外,在杭州民间流传的“三塔镇三潭”传说中,还有一条兴风作浪的黑鱼精。
相传,鲁班和小妹来到杭州。是时,西湖深潭里有一条作祟的黑鱼精,他是一个又黑又丑的后生。黑鱼精看上了鲁班的妹妹,要求小妹嫁给他,否则他就要水漫山岗。聪明的小妹借置办嫁妆之名,拖住黑鱼精。鲁班用半座山做成了一个大香炉,圆鼓鼓的香炉底下,有三只倒竖葫芦形的尖脚,尖脚上都有三面透光的圆洞。鲁班让黑鱼精将嫁妆搬下湖,谁知,香炉倒覆过来,将黑鱼精死死罩在了深潭底下,香炉只露出三只葫芦形的香炉脚尖,黑鱼精被闷死在了深潭里。传说中的三只香炉脚便是西湖三塔。[24]
从这则传说来看,三塔传说中的精怪既有白蛇精、乌鸡精、獭精这西湖“三怪”,也有黑鱼精。江南多水,蛇和鱼是十分常见的水中生物。而且,在江南民间信仰中,蛇又往往被封为水神,鱼也被认为是司水之神,同属于水中神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色又常常被称为青色,如“青丝”。因此,被镇压于三塔之下的黑鱼精传说很可能会演变为青鱼精传说。
明末冯梦龙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以下简称“冯本”)被公认为“白蛇传传说”最早、最完整的版本,其中的精怪形象便是白蛇和青鱼两怪。有趣的是,“冯本”中青鱼精的藏身处所正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25]494,白娘子则是“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25]494。可见,“冯本”中的两怪——白蛇精和青鱼精——正是盘踞在三塔之下的深潭内,与《西湖三塔记》中的精怪同源。清乾隆三年(1738),戏曲家黄图珌在《雷峰塔传奇》(以下简称“黄本”)中也沿用了青鱼精这一西湖妖怪形象,该篇在“慈音”部分就点明:“今东溟有一白蛇与一条青鱼……”[26]青鱼精的形象直至“梨园旧抄本”、方成培《雷峰塔》传奇本才开始改变为与白蛇同类的“青蛇精”。黄图珌在其《雷峰塔》“自序”中言:“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之。”[27]以“黄本”为底本并加以修改而成的演出本——梨园旧抄本——大约形成于清乾隆三年之后,而方成培戏曲本《雷峰塔》传奇(以下简称“方本”)完成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因此,从最早见诸记载的《西湖游览志》初刻本到黄图珌戏曲本,“白蛇传传说”中的青鱼精身份前后持续了至少200年的时间,这充分说明西湖“三塔”传说对“白蛇传传说”精怪形象演变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即使青鱼精于公元1771年前后开始被置换为青蛇精,但是青鱼精并未就此在传说中消失,而是以其他身份仍然被安置于“白蛇传传说”。在“方本”中,白娘子有一位师兄叫“黑风仙”;在清末梦花馆主的《白蛇全传》中,亦有一位“黑风大王”的义兄是“黑鱼精”。这些传说中的“黑风”“黑鱼”形象均可视为西湖水怪“黑鱼精”的变体。
此外,从“三塔”传说中走来的青鱼精形象还表现为“白蛇传传说”对青鱼男性身份的设置。在民间口传中,小青有时是一个“蛇郎”的身份。在江苏省镇江市收录的口头传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白蛇白娘娘得道下山,半路上遇到青蛇小青青。青蛇躺在路上,不准她走。白娘娘问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唦?”小青青说道:“你要过去,这个也不难,我想娶你当老婆!”白娘娘一听:“啊,你要娶我做老婆?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唦?”小青青说:“我们来比比本事,如果我打赢,你就嫁给我;要是我输了,我就化成一个女的,做你妹妹!”两条蛇从山上打到山下,杀得雾气腾腾。青蛇的道行毕竟没有白蛇高,结果打败了。小青青认输,喊了一声:“姐姐”……(5)讲述人:徐召文,男,38岁;采录人:徐复兴,采录时间:1987年10月,录音于县文化馆;流传地区:江苏镇江市扬中县。收录于康新民,主编:《白蛇传文化集粹》(异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51页。
这则传说同时也流传于四川峨眉山一带。峨眉山清音阁附近的“斗龙坝”景观据说正是白蛇与青蛇大战的场所,二蛇相斗的原因也是青蛇以男性身份向白蛇求婚遭拒,于是比武决胜负。(6)访谈时间:2012年6月7日,访谈地点:峨眉山景区内,被访谈人:王女士,峨眉山人,55岁,访谈人:余红艳。此外,在川剧“白蛇传传说”的经典演出中,青蛇也同样是男性形象。应该说,青蛇的男性身份与西湖三塔传说中的黑鱼精形象具有一定的承续性。西湖三塔传说中的黑鱼精是一个黑后生,因此,从黑鱼精演变而来的青鱼、青蛇形象有时也以男性身份出场。
由此,我们可以判断,“白蛇传传说”的主要精怪——白蛇和青蛇——来源于宋元时期的西湖“三怪”传说。它在保留了白蛇精这一核心精怪形象的基础上,结合西湖“三塔”传说中的黑鱼精形象,将早期西湖“三怪”中的乌鸡精和獭精置换为更加适合于西湖水域特色的青鱼精,从而将西湖“三怪”传说演化、定型为“两怪”传说,最终发展为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白蛇传传说”。在从“三怪”传说向“两怪”传说转变的过程中,西湖三塔及其景观变迁对传说的讲述与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西湖三塔是“三怪”故事走进杭州西湖的景观依托,是中国传统的白蛇故事向传说演化,落脚江浙地区的缘起;另一方面,三塔景观的变迁使得西湖“三怪”传说无所依托,失去了讲述的景观基础,打破了既有的“三塔”对应“三怪”的叙事模式,叙事结构被迫重组。因此,即使“三塔”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得到重建,《西湖三塔记》的传说也一度得以重新讲述与提及,但是,西湖“三怪”传说已经逐渐淡化,“两怪”传说逐渐成为新的西湖水怪传说尤其是“白蛇传传说”的主要方向。“白蛇传传说”的核心景观——雷峰塔——正是在“三塔”景观变迁的语境下,走进“白蛇传传说”并彻底改变了“白蛇传传说”的宗教降蛇力量,为另一个重要的传说景观——镇江金山寺——纳入传说叙事空间奠定了宗教基础。雷峰塔、金山寺等“白蛇传传说”核心景观在传说人物形象变迁、主题演化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景观叙事功能,景观成为“白蛇传传说”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
值得关注的是,在景观推动传说演化并实施景观叙事功能的过程中,传说作为语言叙事形态,随着其传播空间的拓展、社会影响力的提升,也反过来建构着其核心景观,甚至成为传说景观实体生产和符号生产的重要叙事元素。传说与景观共生互构的逻辑关系形成了一个从“传说”到“景观”再到“新的传说”,或者从“景观”到“传说”再到“新的景观”的民间传说景观叙事与景观生产机制,是传说与景观合力完成的地方性叙事谱系,也是当前民间传说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地方文旅深度融合的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