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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书典籍的文遗事解

2023-10-27许欣悦

许欣悦

[摘 要] 类书典籍的文遗事解,主要源于学界“四重”证据法与文化研究多重叙事的认识路径展开,目的是通过深度读取隐藏在文献记载中关于“物”的文遗事象。《锦绣万花谷》作为南宋文人私纂的综合性类书文献,其类目事典中隐含着许多文遗事象,物用事典辑录了宋人认识物的鉴赏信息。《锦绣万花谷》与宋人“赏物”相关的趣事逸典研究,是以宋人赏物视角,借助多重文献佐证,查找收录在书中的物用事典,窥探宋人以物“识”情、以情载物的赏物活动,从而揭示出宋人“追奇斗巧”“格物致知”“以我观物”的赏物观。

[关键词] 《锦绣万花谷》 物用事典 文遗事解 宋人赏物观

赏物属于古人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借物抒情”抑或“托物言志”的传统乃为比兴之雅趣。诸如,文房长物珍赏,生活用物之鉴,都可谓是天人合一观。源于自然,高于自然,跨空间集巧思于一体,提炼升华心境于赏物。由之,物质文化生活里的种种体验都充满着因个人或社会的审美喜好而在对物的功能需求中产生对物的文化追求,这种追求往往会自觉(造物者)或不自觉(观者、使用者)地参与到物的品鉴活动之中。赏物的目的一是体现人的审美文化,二是为造物提出新要求。尤其是有宋一代更甚,宋代尚文,整个社会的物质生活丰富、文化水平相对较高,对物的品鉴要求不仅表现在王公贵族对物欲的追求之中,而且士人群体、市井百姓也都在生活中参与着斗茶、节庆酒事、焚香、插花等赏物活动。

《锦绣万花谷》作为南宋一本私纂综合性采摭类书,脱离了官修类书政治要求的禁锢,内容可谓更为通俗化且包罗万象,其中收录的物用事典也散落于天文、地理、宗教、官职、器物、礼法、风俗、历史、诗文等卷目中。在《锦绣万花谷》辑录的物用事典解读过程中,不难析出宋人识物的史料,从而结合宋代艺术史的发展讨论,窥探宋人“追奇斗巧”“格物致知”“以我观物”的赏物观。本文参考“四重”证据法与文化研究多重叙事的重构的认识思路,通过深度读取隐藏在文本文献中的“物”的潜在叙事性①,将类书做物质文化解读,拓展出文献文本与民俗生活共绘的真实文遗事象。

一、追奇斗巧:《锦绣万花谷》物用事典中反映宋人的猎奇心

物入宋人之法眼,在《锦绣万花谷》的物用事典中表现为宋人对材质、造型的猎奇要求。例如,对特殊材质的好奇,《锦绣万花谷》中在琵琶这一宋代常见乐器的事典中,列有“鹍丝铁拨”与“皮弦”,这是宋代并不常见的两种制弦材质,以鹍鸡水鸟的筋制弦曾是唐代工艺。《锦绣万花谷》载“鹍丝铁拨。唐贺怀智以鹍鸡筋作弦,用铁拨弹之。坡诗‘鹍丝铁拨世无有”②。其筋作弦以铁拨弹奏,可见其材质坚韧且张力大,声力也必定洪亮。但到了宋代“鹍丝铁拨世无有,乐府旧工惟尚叟”(苏轼《古缠头曲》),仅有个别宫廷乐师掌握以鹍鸡筋作弦手艺。“鹍丝铁拨”成为《锦绣万花谷》辑录宋人对琵琶认知中的头号猎奇对象。除此之外,宋虽有皮弦,欧阳修见闻过此琴,但后世人依然少见:“皮弦。欧公谪永阳,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间请之,正色谢不能,后彬置酒遽起还,微闻丝声,且作且止而渐近,入之,抱器而出,手不绝弹。公喜甚。故诗曰: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自从彬死世莫传,玉练锁声入黄泉。”“皮弦”以手弹之,且可以做到不绝弹,即可见以皮作弦,使得琵琶弹奏起来更为灵活,曲调也会更加流畅,从而音色也从铿锵声转为丝声,这也是宋人对琵琶弹奏技法斗巧的鉴赏要求。

宋人的追奇赏物观还体现在爱好机械制品,《锦绣万花谷》辑录具有机械功能的唐代香炉以“四周”“九层”为事典条目,可见其关注点在于它的机动旋转功能以及惊叹于其工艺的复杂:“四周。长安巧手丁缓者,作卧斋香炉,一名被中香炉。本出房风,为机环,转之者运四周。九层。丁缓作九层博山香炉,镂以奇禽怪兽自然能动。”(《续集·卷七·香炉》)其实,香球在宋代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陆游《老学庵笔记》中有记“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毬。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不仅达官贵胄有以香球营造香气的习惯,寻常百姓家在嫁娶之日,也会执香球烘托喜庆的氛围,如《梦粱录》记“至迎亲日,男家刻定时辰……各以执色,如花瓶、花烛、香球……前往女家迎取新人”。但宋人虽有此物,却不是人人都知其所以然,尤其是球状香炉如何做到倾倒却香灰不撒,这一奇巧之思,《锦绣万花谷》解释“为机环,转之者运四周”。其机械原理在于内有一活动的机环,机环转动而保证内置灰盂保持中正。这样的奇巧,也如“九层”中引述的“九层博山香炉”,雕镂九层奇兽却可转动。宋人的追奇賞物观带动着物的工艺发展,例如四川彭州的宋代金银器窖藏银质香炉、浙江宁波天封塔地宫出土的南宋莲花纹银质大香炉,香毬上雕镂被纹样化,更加精巧地出现在宋人金属香炉之上。

《锦绣万花谷》中辑录的宋人对技巧的赏物要求,在宋人日常生活里表现在品茶活动中。宋人对茶事颇有讲究,对唐人《茶经》中列有的品茶九种难事:“九难。陆羽《茶经》茶有九难。一曰阴采夜焙非造也,二曰嚼味嗅香非别也,三曰膻鼎腥瓯非器也,四曰膏薪庖炭非火也,五曰飞湍壅潦非水也,六曰外熟内生非炙也,七曰碧粉缥尘非末也,八曰操艰搅遽非煮也,九曰夏兴冬废非饮也。”分别是制造、分茶、器具、火力、水质、炙烤、捣碎、烤煮、品饮,有更为创新的技艺方面的认识。例如宋人将这九种唐人认为的茶中难事,渐渐发展成为斗巧的技艺,以此鉴赏茶事中的器具、用具等。如《锦绣万花谷》列有“一水斗茶。蔡君谟《茶录》曰:建安斗茶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之说,相去一水两水耳”。注入一水斗茶,不仅考验茶事中的制造、器具、火力、水质等难事,还考验斗茶人手上控制把玩茶具的绝活,只不过最终以观其水在茶具中的痕迹,用一水、两水这样的术语鉴定胜负,胜者观者会冠以“一水”,负者则冠以“两水”之称。

在文人群体中,宋人的奇趣巧思表现为制墨材料的特殊:“鱼胞熟万杵,犀角盘双龙。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锦绣万花谷》辑录的苏东坡诗中用鱼胞和犀牛角制墨法,实则是以鱼胞和犀牛角为胶:“凡墨,胶为大。有上等媒而胶不如法,墨也不佳。如得胶法,虽次煤能成善墨。”(晁说之《墨经》)可见制墨的关键在于用胶,有好胶可以制出好墨,鱼胶和犀牛角皆为动物胶,将动物胶引入墨中,不仅具有冻力和粘度等媒介的性质,而且不会伤害纸张。对墨的鉴赏要求不仅在于用,还在于墨上纹饰的装饰性,例如《锦绣万花谷》中收录饰有奇巧的双脊龙样:“李廷珪双脊龙。蔡君谟云:李超易水人。唐末,与子廷珪亡至歙州,其地多松。因留居以墨名家,本姓奚,江南赐姓李。其墨有刃脊,圆饼面多为龙纹。嘉祐中仁宗宴近臣于君玉殿,当以其墨赐之,曰新安香墨。其后,翰林承旨赐者,皆双脊龙样尤为佳品。”这不仅是宋人识别李廷珪墨的一种方式,墨上纹饰的奇巧花样受到帝王喜爱,而且也间接带动了民间收藏墨、对墨进行艺术加工的热度,催生了一批墨上雕刻的手艺人。在墨上雕花纹样是藏墨人鉴墨的巧思,也是制墨人的巧工技艺,间接也演变为宋代文人参与设计、参与鉴赏的雅致赏物风尚。

综上而言,从《锦绣万花谷》中析出的宋时乐人之乐器、机械之精巧、茶事之技艺以及文人文房等追奇斗巧的物用事典,其背后皆是宋人对工艺技艺努力追寻,以达到追求技术的日趋完美,从而依循艺术观念来理解物用之美。宋人对物用产生了强烈的审美自律性,他们对日常物用的形式与功能要求都非常高,于是这促进了手工艺者求新、求奇不断推陈出新的技术。从文化的侧面解释这一现象,也得益于南宋文人对“形而上”理学的精神反叛,在日常物用上的需求中表现为对新事物的好奇、在赏物活动中释放个性、向往自我等精神方面的追求。

二、格物致知:《锦绣万花谷》中宋人赏物活动的求知精神

事实上,在古代物用的发展进程中,器物与物用文化都会因为各时期的社会传统、文化交融以及人们审美的认知程度不同而产生相应的变化。尤其是在赏物表现上,即反映在使用、寓意、造型、审美等方面,最终成为所处社会与当时期文化场域中的日常生活部分,表现出对前人(或前朝)鉴赏、把玩以及用物的继承与批评直至发展。《锦绣万花谷》中的物用事典正展现了宋人賞物时先致其知,察其发展与沿革,以此丰富赏物活动中物的物质文化面貌。

例如,有酒一类,其中提到酒的最高礼俗便是“黄封”:“黄封:辇下以黄封酒为贵,盖重内醖也。”黄封在北宋早已成为皇帝赏赐百官时的礼仪酒,苏轼就曾在新年伊始接受皇帝赏赐,得以黄封酒,“新年已赐黄封酒”(苏轼《杜介送鱼》)。由于其出自宫廷内部官酿,为皇帝御赐之用,盖以黄罗帕或黄纸封住器皿之口,故价值最高。到了南宋,“黄封”酒依然用于宫廷享用“天香宫烛黄封酒”(丘崈《蝶恋花·梅子著花当献寿》),或赐予官员“黄封酒,到明年今日,中使传宣”(姚勉《沁园春·寿陶守》),成为北宋沿用至南宋的皇家礼俗酒。黄封酒在宋代士人的文句中得以常见,原因在于宋代帝王赏识文人的官赐行为,以及宋人的饮乐之风,于是获封赏赐也成了文人炫耀的话题。而文人在品酒之时多会将品酒赋予更多意义的活动,如交友、诗会、鉴藏活动等。有了文人诗词力量的“宣传”,社会“上行下效”,使得黄封酒(黄藤酒)流传于民间:“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钗头凤》),无需官赐,该酒也可以喝上,得益于光禄寺酿酒师黄适在民间开办的铁薛楼,民间官营、私营酒楼林立,官酿被带入市井,于是宋人在每饮此酒时,均要识其原典、追溯一番它的官赐价值。

除此之外,民间又有南北均喜爱的“黄柑酒”“梨花春”“蒲萄醅”等花果相关的酒品。“黄柑酒”宋人赋其名为“洞庭春色”:“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色、香、味三绝。坡有诗云:去年洞庭秋,香雾长噀手,今年洞庭春,玉色疑非酒……瓶开香浮座,盏凸光照牖……要当立名字,未可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须君灧灧杯,浇我谈天口。”人重视立春习俗,其中喝春酒便是其中一项习俗,而“洞庭春色”正是一立春酒饮。宋人雅致讲求才学,酒品取名赋予典故或创作诗文意象之雅名,“洞庭春色”既是黄柑产地与季节的意指,又是文人赋予酒饮以春色美景的想象,其背后蕴藏着宋人生活之雅趣,于是酒与酒具皆成为了宋人以物载道的物质载体,如此对酒具的要求更甚:“蜀中有酒器名‘酒魁,诗人所谓‘酌以大斗遗制,象‘北斗有魁柄。山谷《谢杨景山送酒器》诗云,‘杨君喜我梨花盏,却念初无注酒魁。矲矮金壶肯持送,婆娑残菊更传杯。谓此。”好酒配好器的“仪式感”,是宋人对物用极致的审美追求。《说文》“魁,羹斗也”,“匜,似羹魁,柄中有道可以注水”。魁是古人依照夜观星象北斗星造型制造的器物,造型可比照南京大学博物馆藏的辽代龙柄玉魁,椭圆形器身、敞口、浅腹,器身左侧正中横出一龙首形把手,该龙柄玉魁经考证为辽代皇室酒器。再如,宋时“梨花春”唐时就有流行:“白乐天杭州诗:‘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杭州俗酿酒称梨花,时熟号为梨花春。”“梨花春”酒以梨花熟后酿制而得名,此为杭州乃至江南地区的习俗,一直沿于南宋。以“春”命名的南宋酒饮,不在少数,“蓬莱春”“锦江春”“罗浮春”等,皆是宋人为酒饮文化赋予的精神意识上的文化提升,其名称的特殊性,也致使宋人对其酒事产生兴趣,于是《锦绣万花谷》中收录的酒事,不仅涉及前朝沿革,而且也关乎其得名原典。再有,果酒“蒲萄醅”,“韩子苍守黄州,取‘春江绿涨蒲萄醅以名新酿酒。蒲萄醅有诗云:‘蒲萄酒用春江水,压倒云安曲米春”。韩驹以苏轼诗句“春江渌涨蒲萄醅”为葡萄酒命名,书中录入时将“渌”改为“绿”,查宋代文献资料,对葡萄酒的描述多用绿来形容。如在《锦绣万花谷》成书前,孙觌就在其诗《次韵王子钦立春二首 其二》中有“绿涨葡萄”之说“绿涨葡萄万斛醅”;在《锦绣万花谷》成书之后,不论是否是该书收揽对世人的影响,这时的诗人赵师侠在其《满江红(甲午豫章和李思永)》中说“渺渺春江,迷望眼、蒲萄涨绿”,仍然用“绿”字。由此可以推断宋人葡萄酒的色泽为绿,以如今酿酒技术来看,葡萄酒成绿色,是其在酿制的过程中混有杂质而造成的。这是酿造技术的缺憾,但这并不妨碍宋人对“蒲萄醅”的喜爱,南北交通便利,加之国家“搉酤”的政策,有酿酒权的“正店”和加盟的“脚店”以及民间私酿等应运而生,带来多样的品种,如苏东坡私酿“罗浮春”,“坡在惠州自造酒,以惠州有罗浮山而得名。”如此多样的酒文化,其盛酒器更不可少,如《锦绣万花谷》中提到“洞庭春色”酒中“玉色”,“玉色”的酒汤以瓶罐用之,开盖即香。而用于饮酒的杯子则在自然光的照射下,映衬着“玉色”的酒汤,折射出光来。潘岳《笙赋》中描写过饮黄柑酒的酒杯“披黄苞以授柑,倾绿瓷以酌醽”,由见“绿瓷”配合着“玉色”的“洞庭春”在自然光中呈现瓷器的通透之色。书中还辑录了宋人日常中出现的酒器,有“莲花杯”“鹦鹉杯”“银器”“觥舡”等。如“莲花杯”,《锦绣万花谷》辑录了该杯在宋人间出现的最初形态,不同于后人熟知的宋人酒器,“有王永年,娶宗女,监金耀书库,尝置酒延窦卞、杨绘于室,出其妻间坐,妻以左右手掬酒以饮,卞、绘谓之‘白玉莲花杯,后永年盗库书下狱,引卞绘受馈,俱落职”(《东轩笔记》)。乃以手掬饮,发展至美人捧酒于人,其乃文人间的“雅”俗,被匠人拿来用作器物形态的表达,加之文人的附会,在民间得以盛行,宋代有采取颇具造型感的捏制、制模、贴花等工艺的器型,如“敞口莲花杯”“青釉莲花瓣碗”“莲花温婉”,或在陶瓷器上装饰、刻花、上釉彩的莲花图案纹样等,如“刻花莲荷纹盘”、“定窑白瓷三系壶”、“月白釉紫斑莲花式碗”。如此《锦绣万花谷》专门辑录了能代表着宋人礼俗与雅致生活的酒事,随着宋室南迁,在文人的努力下为酒事赋予着更多文化内涵,宋人对物的赏用可以说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识物之趣也成为宋人赏物活动的亮点。总结来说,从名物的角度释读,宋人酒事中的相关事典反映了宋人赏物活动时的三层致知态度:一是将酒、酒器名冠以相关节气,反映出宋人对节气的敬畏和仪式感;二是以为宋人酒品取名赋予文化术语等,是宋人对才学的追求所致;三是冠名文化气息的酒事,也为酤酒市场无形中铆足了宣传。从类书辑录文遗的角度来说,宋人将相关事典辑录在类书中,为宋人以至后人查阅酒文化与其对应的传统节气提供了途径的同时,以前朝物用原典与当朝博物事典的认知基础上的辑录方式,也正是宋人对物用致知态度最直观的反映。

再如,“香”类,又是一种。宋人将香事作为日常,点香、用香、食香亦是文人间的闲事,也是百姓生活日用。如,夏日“燎沉香,消溽暑”(周邦彦《苏幕遮》),抑或点香驱虫;又如,孩子至满月,办“洗儿会,……煎香汤于盆中”,赋予香能祛病的美好祝福;再如,南宋临安人们吃的食品中就有香药韵姜、砌香橄榄、香药灌肺、沉香水等。如此,宋人对香有着独特的品鉴要求,《锦绣万花谷》中专设有“香”类,其中辑录了由汉唐朝到宋朝的香料事典。品香发展到宋代,成为宋人生活的一部分,宋代士人视品香为日常,寻常百姓家中日常焚香或礼佛焚香、以香入食等,宋人对香的需求越加增多,宋代香的品类与名称也越加丰富,《锦绣万花谷》中收录就有“昆仑耳”、“鹧鸪斑”、“一木五香:根旃檀、节沉香、花鸡舌、(叶藿)

《锦绣万花谷》只记下来四种香,而一木五香显然少了一香,笔者查《锦绣万花谷》此处标记出处文献原典《酉阳杂俎》卷一八木篇中得知“木五香:根旃檀,节沉香,花鸡舌,叶藿,胶薰陆”,故将其补充。、胶薫陆”“百和香”“五水香”“霍香”“麝香”“生结熟”“乳香薫陆”“龙脑香”“闻思香”等,也涵盖了属于“沉香”一类的:“鸡骨”“马蹄”“青桂香”“笺香”的香名。其中“昆仑耳”“鹧鸪斑”“一木五香”“百和香”“五水香”“霍香”“生结熟”等事典中记载十七香均是从植物中取得并制作的属于植物香,而“麝食柏而香”属于动物香。辑录的文献由汉、晋、唐到宋,有《荆州记》《神农本草》《酉阳杂俎》《王直方诗话》《谈苑》等,简略地再现了香从汉以来至宋的发展面貌,这些香到《锦绣万花谷》落笔成书的南宋社会仍在使用。其中制作香的工艺方法、香名的由来、点香时使用的器皿等,都为宋人品香、用香的鉴香活动增加了文化认识。

例如,香因地域不同而产出不同的香,“昆仑耳”“鹧鸪斑”产自本土高窦等州:

昆仑耳、鹧鸪斑,《倦游录》:“高窦等州产生结香……山民见香木曲干,以刀斫。损经年,香流,复锯取之,刮去白木,其香结为斑点,名鹧鸪斑。又《四时纂要》:修甲香方,曰,取大甲香如昆仑耳者,酒煮蜜熬。入诸香中。用故山谷诗:螺甲割昆仑耳,香材屑鹧鸪斑。

该项制香技艺在民间已然失传,由于“昆仑耳”“鹧鸪斑”并不是植物本身带有的香气天然而成的,而是在本无特殊香味的木材中“结”出,再加酒与蜜熬制而成。这种技术原本为民间山民所得,但由于香在南宋社会的普及性,制香工艺由市场中专门替人制香的香铺掌握,一时间“香铺,皆铺设货物,夸多竞好,谓之‘歇眼,灯烛华灿,竟夕乃止”。香铺中也包括从天竺、波斯、婆律国等域外传来的香,如《锦绣万户谷》中辑录的“乳香薫陆”“龙脑香”这些外域香在宋人鉴香活动中也占有一席地位。

可见,地域的变化、生活方式的变化使宋人对物用欣赏、品鉴的定位产生了更多的认识,商品经济的发展令宋人对思想审美产生更多的追求,追求宫廷风尚、标榜文人样式等。这亦是南方与北方的相互适应,又是不同生活方式带来的对物认识的追新。当然,在面对南迁后涌现的新物用之状,宋人仍然保留着对过去繁荣物用生活的念想与对前朝物用事典的追述与致知,这不仅是类书本身的寻典需求,更因为《锦绣万花谷》作为南宋人日常读物,致使南宋人对过去北方物用事典的追寻更有典可查,从而将作为客观存在的物与文化、物与人的物用事典延续。

三、以我观物:《锦绣万花谷》物用事典反映宋人享乐的赏物观

宋人邵雍在《皇极经世·观物外篇》中言说宋人的两种赏物观,一种是抛开人情从理性角度解读事与物,即“以物观物,性也”,另一种“以我观物,情也”,是指掺杂着个人喜好与主观意愿观赏、认识物。纵观《锦绣万花谷》收录的物用事典,其中许多类目都呈现出宋人以个人喜好为前提的赏物态度,尤其编纂者笔下辑录的宋人识物世界体现着宋人追逐精神与物质文化上的审美,这与邵雍所讲的“以我观物”的赏物观不谋而合。

例如,宋人对动植物有特殊的喜爱,这种喜爱在艺术中的表现为绘画中对花鸟题材的专攻、器物服饰上动植物纹样的造型装饰以及园林艺术中植物的栽培布局等方面,加之宋代“鸟兽草木之学”兴盛,因此,《锦绣万花谷》作为一本供宋人阅读的日用类书,为宋人整理了常备的草木鸟兽资料,分别辑录了花卉植物有29种,如梅、黄梅、杏花、莲花、白莲、蜡梅、红梅、牡丹、海棠、桃花、李花、梨花、水仙、山矾、落花,花、芍药、桃、李、杏子、樱桃、石榴、莲、菊、芙蓉等,鸟兽类33种,如豕、猫、鸡、鹅、鸭、雁、燕、雀、鹦鹉、龙、鱼、龟、蝉、碟、萤等。而在每一种类之下,又都列有不同品种,以及与品种相关的事典。如属于花卉类植物的“梅”,在其下就列有“淡妆美人”“一枝春”“一家春”等对应“梅”的美称。还有,“梅花赋”“白玉堂”“顿有亭”与梅相关的典故等。这些美称与事典除了呈现宋代花卉品种的多样之外,还可以看出宋人以自我欣赏为主的物用鉴赏情趣,尤其是在园艺造景方面,植物的选择更是宋人展现识物、赏物中“以我观物”的主观审美结果。

宋人好花,赏花、簪花、花馔,如《锦绣万花谷》中提到的春季牡丹、夜合,夏季金莲,秋季紫菊、黄菊,冬季红梅等,都是宋人审美中精选的遍布城市的花卉;再加上其中花卉的选择象征意义更加偏向于文人“喜深微”

缪钺在《论宋诗》中提到宋人的品鉴喜好:“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喜爱眼前事物,能对细小学问有所钻研。(参见缪钺《冰茧庵文史丛稿》,缪元朗编,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9年版,第173页。)的指向,依靠艺术想象产生的艺术审美,如借物用装饰言情来说,梅、菊、莲、松等都被比赋了人性的特点。除此之外,在装饰纹样上,宋人也增添了符合文人比德的花卉,在绘画、染织、陶瓷、照子上的植物纹样更趋于写生造型,这得益于文人或手工艺人在创作时对花卉的日常观察与结构认识,亦是植物的多样带来的审美文化显现。

由此而言,《锦绣万花谷》中辑录的物用事典具有多面性,不是仅局限于物的造型、工艺,而是隶属于各门类中对不同案例的阐释,反映了宋人与当时社會对物的品鉴以及审美认识。正如上文提到《锦绣万花谷》中辑录了大量的植物事典,看似植物常识科普,实际上,在宋的崇文社会中,普及宋社会对花的认识、熟知花卉植物的同时,植物背后的寓意也随之彰显,并通过物用中装饰的植物纹样咏物、托物言志。当然,《锦绣万花谷》辑录的文献物用事典中,也不乏宋人的物用喜好,以及对物用的品鉴趣味和宋时社会文化精神风貌。

又如,宋人以黄金装饰器物,在礼器、服饰、居家用品上使用贴金、泥金等工艺,品鉴眼光“服用华侈”,“由贵近之家,仿效宫禁,以至流传民间”。《锦绣万花谷》前集卷八中辑录了在宋代帝王乘舆中使用的仪仗“扇筤”。“扇筤”是皇帝出行的礼制,在“扇筤”中皇帝坐于华盖下出行,此华盖“皆绣,亦有销金者”。织物销金技术在宋人服饰中也盛行开来,尽管宋朝曾多次颁布法令,禁止以金银装饰衣服的行为,但从南宋绍兴二年、五年、十年、二十七年直到咸淳八年的销金禁令反复颁布来看,社会中的销金行为并未禁止。上层社会妇女以销金作为服饰的装饰较为普遍,1975年福州发掘的南宋黄昇(淳祐三年)墓中出土的一批销金织物,如“紫灰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袍”在对襟上印有金芙蓉与金菊花纹饰,“褐黄色罗镶印金彩绘花边广袖女衫”“褐色牡丹花罗镶花边夹衣”等织物可以形成佐证。这些出土织物上使用了印金、贴金、泥金等工艺做纹样装饰。其实,文人群体也不少用销金做饰物的服饰与器物,如张镃作诗观日落景象时,都以销金灯罩作比,诗中“分明万丈青罗幕,遮却销金罩里灯”(《曹村观落日》)。杨万里与友人雪中泛舟饮酒寻梅时作诗“药玉船宽初潋潋,销金帐暖政厌厌”(《和吴盐丞雪中湖上访梅四首其一》),提到雪天湖上在销金帐中取暖饮酒。可见,销金装饰行为依然存在于日常生活中,“销毁金宝,上下惯习,殊无限制”的物用风尚,不仅在审美方面起到装饰的作用,而且有其功能性。宋人对销金为饰的追求,不仅可以看出这种赏物行为是建立在欣赏性与实用性基础之上的,而且可以认识到宋人在社会中的赏物心理是不受到制度、规约限制的,或多或少存在着以我观物的自我追求。

当然,宋人重视赏物的意图,在于其用,于是宋人在对日用物的审视过程中,也将“以我观物”的情感带入用物上来,在宋人娱乐之物中可以窥见,如《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二十五“舟船”门下辑录的“吴榜”一事典。事典引苏轼《有以官法酒见饷者,因用前韵,求述古为移厨饮湖上》诗中“游舫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一句,不仅呈现了宋人舟船制造方面的技术与功用,所谓架构“吴榜”是为了使得游舫在水面上保持稳定,是置于船尾、类似于浆的木质装置,还凸显了宋代游舫具有船与娱乐场所兼备的享乐功能,游舫装有吴榜,便于人们在水上娱乐场所嬉戏游玩如在陆地上平稳。在宋代游舫可以说是为人们在水上提供娱乐的主要用具,其中承载着丰富的享乐设施,有“珍玉、奇玩、疋帛、动使、茶酒器物关扑……以至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人与物。游舫从船的摆渡功能变成了水上的公共娱乐场所,于是游舫上的装饰越发地与陆地上的娱樂场所接近,“舫子窗扉面面开……一片楼台泛水来”,要想把楼台的装饰搬到水上,有时需要数船连舫,为了适应船上的各种娱乐需求与船只稳定性的要求,吴榜的使用既如同桨一般,在水中既起到划水的作用,其享乐目的更得以彰显,即使得船身在水上保持平稳。正是宋人对水上娱乐活动的中意需求,使其在制造游舫的过程中,通过安装吴榜这一船只部件,使游舫达到利人、服务于人的功能,物理意义上游舫得以稳固,物用意义中则达到满足宋人乘船娱乐心理上的稳固,“以我观物”之物用观得以彰显,由此宋人在处理人与物的关系时,考虑到了人的主体地位,从而促进了宋代造物活动的稳固与发展。

上述举例的《锦绣万花谷》中相关宋人物用事典,多与宋人的喜好、品味相关,与其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沉淀有关,在宋代享乐文化的氛围中,其物用观与赏物观既具有文人意趣,又具有世俗性。正如《锦绣万花谷》中展现的人对自然的态度、人对物的眼光,宋初对物的奢侈需求,到后期典雅之风的形成,均是宋人审美下鲜明的主体特征的体现。宋人强调追求自我内心的主观世界,将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定位,对于物的欣赏更多带有人为主观的印象。

此外,由植物衍生的花卉纹样、奢靡消费萌生的销金饰物、水上游艺场所增加产生的游舫物件等,其物质背后的生产、消费在宋代文趣社会的发展下助长了宋人精神享受型需求。宋人对物用与鉴赏需求不再仅基于对功能的满足,而是要满足自我的欲望,甚至物用的重点关涉了以人的主体意识为中心,在这种“以我观物”的赏物观下宋人对物要求也愈加多样,产生的赏物要求满足宋人休闲娱乐的需求,这也是宋人以我观物的赏物观。宋人投身于社会享乐文化之中,并时刻为自我享乐得以实现而关注其中的物用,从而带动宋人参与到赏物活动中来。

四、结语

综上所述,《锦绣万花谷》以一物名一类事的辑录方式,对宋人的生活方式与器物之间的关系做简单的事典型概括,并不拘泥于器物而言说。这样“事”与“物”的辑录体例,对于物用的解读更注重“人”与“物”的关系问题讨论,为真实的社会生活提供了“赏物”的史料佐证。“雕绘万物而吟咏性情”,是《锦绣万花谷》编纂的目的之一,如此,以物“识”情、以情载物的宋人赏物活动在书中收录的物用事典中得以窥见。诚然,《锦绣万花谷》一方面反映的赏物通过物用、物识等史料给予了呈现;另一方面针对物用事典的赏物观的传承也在事典中得以记载和解读。依此,本文提出以物质文化视角解读类书的学术价值,一方面在于挖掘文献中对物的文本描绘与古代社会民俗生活之间互证的关联性,另一方面也为物质文化研究提供文本与物之间获取更多信息叙事的可能。尽管类书收录的并非直观物的制作技艺、造型描绘记载,但其物名事典展现的识物面貌可以成为探源物与物质文化关联的一种证明,如《锦绣万花谷》中辑录的茶酒的酿制、采香制香合香等文字,以及宋时酒汤碗色泽、香炉造型等事典,从侧面反映着宋人对物的认识随着宋人物用观、赏物观的需求而愈加成熟,这些文字的辑录成为记录物质文化传承脉络中的历史影像。除此之外,类书中辑录的物用典故、文化、经验等,也可为物质文化传承与保护寻找历朝历代技艺发展在社会文化中的印记。

质言之,《锦绣万花谷》中的物用事典,几乎将前朝以及流传至宋代的“赏物”认识囊括其中,并进行了规范提炼,反映了宋人赏物活动中“追求新奇”“格物致知”“以我观物”的赏物观。事实证明,考察古物史料,需要将“赏物”归之于造物活动的主题之中加以研究,即视物用与赏物于一体进行全面探讨。自然,物用的方式与呈现以及发展与演变也都与赏物的认知,尤其是审美的认知意识产生密切的联系。正如《锦绣万花谷》编纂序言所示:该书所包含的“古今之事物,天下之可闻可见者”。其实,就是将古人的“物用观”与“赏物观”融为一体进行审视,所折射出的宋代社会物用原典及传承事典极为丰富,从而反映出宋人对社会生活的认识与认知,即对物用事典的传承与再发掘的探究。由之可证,《锦绣万花谷》中抄录的涉及宋人生活“物用”的文献及日常生活,系统地辑录了宋人赏物活动实践与理论的形成轨迹,构建起我们对宋人“物用”与“赏物”研究的谱系,从而对宋人“赏物”审美有更加深入的再现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