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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陌生化效果

2023-10-27李紫欣

今古文创 2023年38期
关键词:人物陌生化主题

李紫欣

【摘要】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日常事物在经过多次观察后,观察者就会逐渐形成一种自动化感受,事物摆在我们眼前,我们认识它,但却对它视而不见,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陌生化理论。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特色的作家之一,《沉香屑·第一炉香》作为其代表作,无论是文本内容还是主题思想都具有强烈的陌生化效果,本文试以陌生化理论从语言、意象、人物、主题四个方面分析小说中的陌生化效果。

【关键词】陌生化;语言;意象;人物;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8-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8.001

一、语言

(一)视觉化

极为赞赏、扶持张爱玲的老友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写道:“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1]在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非常特别的作家,这不仅体现在她女性作家的身份上,还体现在她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和创作风格上。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世界是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小说中处处可见色彩词,诸如鸡油黄、青苍、石青、鹦哥绿、鹅黄、雪青、翠蓝、夜蓝、猩红、乌银、紫铜、紫黑、磁青、姜汁黄、赤铜、苹果绿、竹青、樱桃红、锈绿、葱绿、烟蓝、水绿等。

这些色彩词大体可分为三种:一种是简单的色彩叠加,如紫黑、翠蓝;一种是形容词加色彩词,如乌银、青苍;最后一种是物象加色彩词,如鸡油黄、苹果绿、樱桃红、赤铜等,最后一种色彩词占比最大,数量最多。在这些色彩词中,同种颜色间又有不同的种类和层次,像绿色就有锈绿、葱绿、水绿、竹青、鹦哥绿、苹果绿等,这一方面详细准确地描绘出了事物的特征,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了作者对事物颜色的敏感和关注。

小说中的色彩词不仅极大地刺激调动起了读者的视觉体验,而且还带给了读者一种距离感和陌生感——这些包含有传统文化韵味的书面化色彩词在现代已不常用,在这些色彩词的加持下,原本习以为常的事物在读者脑海中重新鲜活起来,构成了人物活动的鲜活背景,小说中的主人公葛薇龙徘徊在香港上流社会的交际场中,被姹紫嫣红的物质包围着,然而她的命运是灰色的,在明与暗的强烈对比中,读者加深了对主人公悲惨命运的理解和同情,思想心灵极受震撼。

(二)心理化

什克罗夫斯基说:“艺术的手法是使事物‘陌生化’的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作的方式,而被创作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2]同样或相似的修辞手法如果重复使用,那么艺术创作便会失去活力,读者也难以从艺术中获得愉悦感和满足感,对此,张爱玲通过投射人物心理情感将修辞手法陌生化了。

小说中葛薇龙正式拜见姑母时,有这样一段描写:“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蛇吐出的红信子。”[3]119仙人掌和青蛇之间并无形似,读者初读之下难免感到突兀,但结合语境稍加思索便能发现作者将人物情感渗透到了修辞手法之中,从而延长了读者的反应和感受时间,给予了读者陌生化感受。这段描写中红信子青蛇象征着姑母,作者透过葛薇龙的眼睛从侧面描绘出了姑母的形象,姑母之前风评不佳,影响到了葛薇龙对她的最初印象,随后她对下人的态度更让葛薇龙害怕,于是在进去拜见她之前,葛薇龙的恐惧心理便投射到了仙人掌身上。绿色容易使人联想到毒药,是老化、腐烂、恶毒的象征,而蛇往往和邪恶、残忍相关联,比喻、象征手法的应用不仅暗示了姑母的性格特征,而且从侧面突出了葛薇龙此时的恐惧与不安,为之后的情节发展做了铺垫。

不同于普通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客观描写,张爱玲笔下的现实生活永远是“张看”下的现实生活,“张看”将作者或作品中人物的情感与心理投射到日常生活中,使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沟通互融,在赋予日常事物新奇感的同时,又从侧面描绘出了这个世界的“真”,这种“真”不是现实意义上的“真”,而是一种心理上的“真”,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创造性,因而包含有极大的审美空间。

二、意象

(一)中西意象

意象是我国古代文论特有的一个概念。“意”多指作者在外物感发下产生的情感体验,而“象”多指自然或社會中的客观物象,“意”多由“象”刺激感发生成,而“象”在移情作用下必定渗透了作者的“意”,“意”“象”相融沟通了人与万物,给予了读者均衡和谐的审美体验和天人合一的审美愉悦。

知人论世,张爱玲所处的年代正是中华民族内外交困、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融合的年代,而在她的原生家庭中,父亲张廷重是有名的遗少,母亲黄逸梵则是留学西洋的新女性,在时代和家庭环境的双重影响下,张爱玲成长为了一位兼具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现代社会情趣眼光的作家,这深深地影响到了她的创作。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3]132这段文字描绘的是梁太太举办的园会场景,灯笼、仆人是中式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质,而遮阳伞和各式饮料却是西式的,具有西方文化属性,中西混杂,矛盾中带着诡异,这是20世纪上半叶香港上流社会的真实写照。张爱玲创作的文本中充斥着各种中西意象,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杂糅在文章中,烘托渲染出环境的同时又使读者感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而中西文化的并置与交融也使文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张力,使读者读来别扭的同时却也对20世纪的港沪世界产生了初步了解。

(二)特殊意象

月亮是张爱玲常用且爱用的意象,小说中,月亮出现过多次。

葛薇龙正式见到乔琪乔,与他闲谈几句后,文中写道:“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3]137虽然明知乔琪乔是浪子,但与他聊天之后,葛薇龙明显动了心,她的心就像那玉色缎子上的月亮,被乔琪乔烧糊了一小片,她的悲剧也由此开始。随后,葛薇龙逐步掉入乔琪乔的恋爱陷阱,和他发生了关系,在此期间,月亮出现了两次,并作为一种性的暗示推动了情节发展——乔琪乔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与葛薇龙密会,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同时葛薇龙身上的悲剧色彩又加深了一层。乔琪乔得手之后,趁着月光来,又趁着月光走,他从葛薇龙房间阳台上爬到了对过山崖上,他感觉“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3]147此时的月亮变成了蓝阴阴的火,诡异而又恐怖,预示着接下来两人的感情即将发生大的变故。

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象征着离别、相思、怀人、团圆等,但在小说中却承担了重要的叙事功能,在葛薇龙和乔琪乔的感情发展中充当了必要的媒介,并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葛薇龙的爱情将以悲剧收尾,张爱玲在此打破了人們对月亮的惯常认知,赋予了它暗示人物心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给予了读者对月亮的陌生化感受。

三、人物

(一)不彻底人物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她采用的是参差对照的写法,她不强调斩钉截铁的冲突与是非分明的对立,这体现在人物塑造上便是她创造了很多不彻底人物[4]16。

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琪乔是坏人,但他坏得不彻底。他终日游手好闲,流连花丛,完全是个浪子,但他却也知道自己的可鄙,坦白地对葛薇龙说他认为他们之间的权利与义务关系不对等,惋惜薇龙对自己的付出,小说结尾,在他感觉薇龙哭了时,他点起烟,在那一明一暗间,想到薇龙对他的付出,他仿佛也有点忏悔的意味,可那忏悔只是在特定情景激发下一时的良心发现,他人性底色中的任性与荒唐不会有任何改变,回去之后他还是会继续以往的行径,用葛薇龙卖身得来的钱逍遥快活,浪子终究还是浪子。

葛薇龙作为小说中的主角,她是好人,但她好得不彻底,和乔琪乔一样都是不彻底人物。葛薇龙对自己的命运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进入梁家后,看着满橱的衣服她便明白梁太太是要用她做鱼饵钓人,后来她遇见了乔琪乔,一番攀谈过后,她也知道了乔琪乔是不可靠的浪子,但她最终还是自愿掉入了他们联手设下的婚姻陷阱中,她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爱情,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做打算——在她见识了上流社会的繁华后,难道还回得去自己穷酸的家吗?回去后她的命运一定比现在好吗?答案都是否定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葛薇龙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人物都是不彻底人物,因为他们的不彻底,小说主题便欠分明,傅雷评价她“单凭丰富的想象,凭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的笔,不知不觉,走上了纯粹趣味性的路,完全失去了最有意义的主题”,[5]这和人物性格鲜明、主题明确的传统小说有很大不同,是小说陌生化效果的表现之一。

(二)异化人物

小说中的梁太太是被金钱异化的人物,她可以说是《金琐记》里曹七巧的翻版,曹七巧为了钱葬送了自己的子女,而她为了自己的情欲牺牲了自己的亲侄女。年轻的时候,梁太太为了金钱放弃了自己的青春、自由和爱情,嫁给一个年逾耳顺的老头子,等他死后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然而那时她已经老了,为了找回自己失去的青春和爱情,满足自己的情欲,实现对男权社会的报复,她拼命寻找年轻男性调情,然而此时自己已经年老色衰,为了引年轻男人上钩,她不惜以其他女孩,甚至是自己亲侄女的青春和命运为代价,用她们做鱼饵钓人。年轻的时候,梁太太出卖了自己,老了又出卖了自己的亲侄女,究其原因还在于一个“钱”字,为了钱,梁太太不在乎社会舆论,抛弃了亲情伦理,金钱对她的异化可谓恐怖至极,她在它面前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成了冷血、自私、阴毒的怪物,寄住在这样的怪物家中,葛薇龙必定难逃其毒手。

无论在道德还是在情感上,异化人物的反常心理和行为都打破了读者的寻常认知,读者在把这些人物同脑海中的传统小说人物进行比较后,思想上受到强烈冲击的同时也加深了对异化人物的了解和感悟。

四、主题

(一)解构亲情神话

张爱玲出身不凡,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女儿,父亲张廷重是有名的遗少,而母亲黄逸梵则是新式女性,但她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童年时期父母关系不睦,与父亲决裂后她毅然投奔母亲,可母亲情感上的冷漠自私与金钱上的斤斤计较给了她不少难堪,她在《童言无忌》中写道:“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4]4缺乏爱与尊重的成长环境使她过早地成长为一个敏感而又务实的人,由父母出发,张爱玲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她感到在物质面前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即使他们是自己的亲人,于是她在创作中不断解构着亲情神话,挑战着读者的道德和伦理认知,在主题上达到了陌生化效果。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为一己私欲,让自己的亲侄女葛薇龙出卖色相替她吸引情人,在葛薇龙感情受创打算回老家时,为了留下她这颗棋子,梁太太伙同乔琪乔利用婚姻拴住了她,让她甘愿出卖灵魂,一方面为乔琪乔捞钱,一方面为梁太太捞人。在乔琪乔对这桩婚事产生怀疑时,梁太太劝他:“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3]159这段话读来让人脊背发凉,梁太太的女仆睨儿尚且觉得葛薇龙是个“可怜人”,同情她的遭遇,但作为葛薇龙的姑母,梁太太却只把她当作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人,毫不关心她以后的命运,可以想见,等日后葛薇龙丧失了利用价值,梁太太便会把她一脚踢开,对她不闻不问,亲姑姑对侄女的感情竟还比不过一个陌生的仆人!亲人之间本来应该温情脉脉,互帮互助,不计报酬,然而在梁太太和葛薇龙的故事里,亲情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之间消散了,亲情神话被颠覆、解构了。

(二)解构爱情神话

20世纪兵荒马乱的年代,文学与政治关系密切,但张爱玲的作品里没有国家和战争,只有两性和婚姻,所以读者读来总觉得异常突兀。不同于精神上高高在上的普通知识分子,张爱玲把自己低低地放在俗世中,成为俗人一个,她从不居高临下地批判,只是冷眼看着,仿佛一切司空见惯,仿佛一切都可接受,只是在必要或者忍无可忍时,她才冷哼几声。《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琪乔和葛薇龙的爱情观惹人深思。乔琪乔本是浪子,对所有女人的爱都是转瞬即逝的,他娶葛薇龙的原因在于婚后她不会管束他继续玩乐,他的爱情观里只有快乐,没有责任。葛薇龙的爱情观很复杂,她爱乔琪乔一方面是因为她对他产生了母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爱她,而女人总想要用自己的爱去感化男人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在明知这种感化不可能实现时,她还是自己骗自己——我爱他,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管爱下去便好了。这种爱看似伟大,然而背后也有她自己的利益打算,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情感上的满足,另一方面,是为了得到一个可以持续接触上流社会的身份。

爱情历来是中外文学作品歌颂的主题,在这些作品中,爱情是神圣的、伟大的,然而从葛薇龙和乔琪乔的故事里,尤其是从葛薇龙最终沦为“捞人”和“捞钱”的悲剧命运中,读者看到了爱情表面之下人性的荒唐与自私,张爱玲用一只荒凉的笔把爱情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张爱玲作品的题材和主题是狭窄的,但绝不是不深刻的,在描写男女博弈的过程中,她用富有创造力和表现力的语言揭示了永恒、普遍的人性。她在香港经历过战争,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饱受折磨然后死去,此后生活、生命的无常便成为她思想中惘惘的威胁,她感觉一切都是来不及的,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在活着的时候尽早尽快去做,要及时抓住一切实际的东西。在这样的价值观下,张爱玲避开了家仇国恨、革命斗争的宏大主题,转而在作品里写尽了俗世中的饮食男女,不自觉地解构着“爱情神话”,以一支文采流丽的笔写盡了人与世界的荒凉。在那风起云涌的革命战争年代,这样的题材与主题无疑具有陌生化效果。

五、结语

《沉香屑·第一炉香》通过陌生化艺术手法给予了读者强烈的感官刺激和审美愉悦,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打破了对日常事物的自动化认知,看到了日常事物的另一面,同时又了解了20世纪上半叶香港上流社会的面貌,看到了平凡人物背后那一出出悲剧性传奇,加深了他们对世界的感悟。

参考文献:

[1]陈子善.私语张爱玲[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23.

[2](俄)扎娜·明茨,伊·切尔诺夫.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王薇生译.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216.

[3]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7[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4]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3[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5]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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