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霸权研究——演进路径、运行原理、霸权收益以及未来趋势*

● 崔建军

（西安交通大学 经济与金融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美元霸权是当今世界不可忽视的经济、政治现象，其形成有特殊的不可复制的历史条件，同时它已内生为国际经济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今世界经济格局风云变幻、“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包括但不限于美国奉行单边主义或孤立主义，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巴黎气候协议、伊朗核协议，并扬言退出WTO 以及当前以乌克兰危机为标志的白热化的美俄冲突），中国当前对美元霸权不是轻言“崩溃”“摧毁”，而是在美元框架体系内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利益。

一、文献综述与研究问题的导出

美元是当今世界第一大货币，在国际经济、贸易和金融活动中得到普遍使用。许少强曾明确定义美元霸权是“美元在执行世界货币职能的过程中，给美国带来了诸多经济利益，但同时可能给其他国家经济造成各种负面影响”[1]。林小芳认为，所谓美元霸权实质上是美国政府通过没有任何实物支撑、没有任何纪律约束的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和贸易体系中的首要储备货币地位，引导和塑造的一系列有利于其领导和支配全球的制度安排，它已成为一种地缘政治现象，内在于全球经济增长中，并牵动世界和平与发展每根神经的主导性机制。美元霸权既体现在物质层面，也体现在精神层面。在物质层面，美国强大的军力和世界关键商品以美元计价维持着美元在全球的显赫地位和结构性优势；在精神层面，倡导市场原教旨主义的新自由主义尽管历经批判，但仍支配着全球大部分国家思维[2]。张宇燕认为，布雷顿森林会议实现了英镑对美元的霸权“禅让”，此后的马歇尔计划、浮动汇率的确立、冷战后经济和金融全球化的大发展为美元霸权和美元帝国的建立提供了机遇[3]。金卫星认为，二战结束之际诞生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虽为美元霸权提供了国际制度的平台，但美元霸权地位的真正起步却缘于冷战开始之后的马歇尔计划。通过援助西欧的重建，美元实际上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发挥作用之前已全面介入了西欧的经济，并由此起步演变成为战后世界的霸权货币[4]。程恩富和夏晖认为，美国利用美元霸权剥夺他国财富的手段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获取国际铸币税收益；摄取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获取外汇风险规避的成本节约[5]。宋芳秀和李庆云认为，美国国际铸币税为美国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具体包括美元铸币给美国带来了大量的直接收益，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元国际储备税，即发行储备税；扩展意义上的美元国际储备税，即通货膨胀税；宽泛意义上的美元国际储备税，即美元的国际货币收益。此外，美元作为国际货币也为美国带来了一些间接收益，包括获得巨额金融剩余、降低了汇率风险和汇兑成本、促进了金融体系的发展、提高了经济政策的灵活性和通过国际货币发行权可以扩展其对其他国家的影响[6]。丁志杰认为，按照现有的方法，国际收支只统计当期发生的国际经济交易，不统计前期累积下来的资产负债存量的价值变动，但依据经济暗物质也就是存量估值效应，美国获取了平衡国际收支的重要手段：1986—2012 年，美国国际收支逆差产生的新增债务累计85 723 亿美元，而对外净债务实际只增加39 256 亿美元，超过一半以上的逆差被经济暗物质抵销了。经济暗物质正是美国在全球“剪羊毛”的工具[7]。

西方学者向来是坦率的，他们对于美元霸权从不隐讳，甚至讲得更清楚。约瑟夫·奈引用美国凯旋派的话说：“今天的世界秩序不是建立在力量均势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美国霸权（自然包括美元霸权——引者注）的基础上。”[8]乔治·索罗斯坦承：“实际上，美国的联邦储备系统和财政部掌管着全世界的宏观经济政策。”[9]迈克尔·赫德森在《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一书中对美元霸权有多处精彩的说明：“在以关键货币美元为本位的情况下，世界金融体系能够具有更多流动性的唯一方法是，美国通过维持国际收支逆差，将越来越多的美元注入其中。”[10]13“为了其不断攀升的联邦赤字的融资，美国既没有向其公民和公司征税，又没有让其资本市场承担重负，而是迫使外国经济体购买新发行的美国国债。因此，美国的冷战开支变成了对外国人的征税。”[10]15“美国的国际收支逆差越大，外国政府不得不投资于美国国库券的美元就越多，这同时为美国的国际收支逆差和国内联邦预算赤字提供了融资。”“美国政府几乎没有停止这种美元债务循环的动机。它认识到，外国央行不得不接受更多的美元，以免世界货币体系的崩溃。……人们总体上认为，这样的体系崩溃对外国的伤害将比对美国的更重，因为外贸在外国的经济生活中扮演了更大的角色。”[10]16“美国政府必须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大量花钱，不断推高其国内预算赤字。这种支出即直接通过作为军事开支，又间接通过过热的国内经济对外国商品和资产的需求，流向国外。过剩的美元又循环回到它们的源头——美国，在该过程中抬高了全世界的通货膨胀。随着其收入和财富价值的上升，大多数美国人感受到，他们在通货膨胀中变得越来越富有。”“由于美国国际收支逆差迫使外国政府为美国国内联邦债务融资，美国经济享受着不劳而获。”[10]17巴里·埃森格林在《嚣张的特权：美元的兴衰和货币的未来》一书中对美元霸权及其收益更有多处比较详尽的说明：“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美元一直是世界货币的通用语。”[11]XIV“在美国之外，大约有5 000 亿美元的美国货币在流通。为此，外国人必须要为美国提供价值5 000 亿美元的实际商品和服务。”[11]XVI“迄今为止，美元依然是用于国际贸易报价和结算的最重要的货币，即便是不触及美国海岸的进出口也是如此。……石油以美元标价。在全世界所有的外汇交易中，美元占了85%的份额。在国际债务证券中，美元占全球存量近乎一半。在各国央行的外汇储备中，美元占了60% 以上的份额。”[11]XIV“美国的经常项目赤字已经占到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近6%。”[11]XVIII“美元的贬值使得美国的对外头寸增加了近4 500 亿美元 ……美国有6 600亿美元的经常项目赤字。”“如果外国央行和政府不再依赖美国和美元储备，不再准备随时为美元的对外赤字提供支持，那么这将对美国的生活水平会造成什么影响？毫无疑问，美国人将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日子。在此之前，由于中央银行和其他外国投资者对不需要任何实际资源支撑的美元有着庞大的需求，所以美国每年的消费和投资规模可以超出生产1 万亿美元，同样的原因，它每年进口的商品和服务规模可以超出1 万亿美元。”[11]XVIII

总结来说，许少强界定了美元霸权概念；林小芳揭示了美元霸权的本质；张宇燕和金卫星回眸了美元霸权的历史；约瑟夫·奈、乔治·索罗斯坦然承认美元霸权的世界现实；程恩富、夏晖、宋芳秀、李庆云、丁志杰和巴里·埃森格林等从不同角度充分曝光了美元霸权给美国带来的经济收益；迈克尔·赫德森对美元霸权的运行机制描述得淋漓尽致、一语中的。在继承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进一步系统梳理美元霸权的演进历程，归纳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揭示美元霸权的收益进而预判美元霸权的可能未来。

二、美元霸权的演进历程

美元霸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美元霸权的演进经历了三个阶段：布雷顿森林体系→马歇尔计划→石油美元。

（一）布雷顿森林体系

布雷顿森林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是布雷顿森林协定（Bretton Woods Agreements）对各国就货币的兑换、国际收支的调节、国际储备资产的构成等问题共同做出的安排所确定的规则、采取的措施及相应的组织机构形式的总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内容有四个方面：美元充当国际储备货币；“双挂钩”机制；实行有管理的固定汇率制；成立国际金融机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IBRD）。上述内容可以图示如图1。

图1 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基本内容

1971 年，时任美国总统的尼克松在“特里芬难题”的困扰下切断了美元与黄金的联系，中外学术界遂公认布雷顿森林体系自此后崩溃。保罗·萨缪尔森和威廉·诺德豪斯认为：“1971 年8 月15日，尼克松总统正式切断了美元与黄金之间的联系，从而结束了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12]弗雷德里克·米什金认为：“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由于美元是储备货币，即使美元高估美国也不可能降低美元的汇率。在60 年代，当美国企图用推行通货膨胀的货币政策来减少国内失业时，美元价值高估的‘根本性失衡’的程度加深了。因为顺差国不愿让它们的汇率上升，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调整无法实现，该体系终于在1971 年崩溃了。”[13]黄达的《货币银行学》中有专门讲“布雷顿森林会议体制的终结”的内容[14]。姜波克亦认为：“当1973 年2月外汇市场再度爆发美元危机时，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溃了。”[15]无可否认，正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确定了美元为国际储备货币，并由此成为不可一世的美元霸权的逻辑起点。

但逻辑起点还只是逻辑起点，从1944 年到1971 年，整整27 年中，美国并没有真正建立霸权，美元霸权还受到黄金的阻挡和束缚。也就是说，在美国关闭黄金窗口、切断美元与黄金的联系之前，美元尚与黄金联系在一起，靠美国经济实力与庞大的黄金储备支撑，属于“自然垄断”性质。直至1971 年，尼克松关闭黄金窗口，切断美元与黄金的联系之后，美元霸权才开始逐步形成。美国由此依靠没有黄金保障的国家主权货币支配全世界，世界经济美元化了。一定意义上，布雷顿森林体系可区分为两个阶段：布雷顿森林体系I（1944—1971 年）和布雷顿森林体系II（1971 年以后）。布雷顿森林体系I 就其实质而言是国际金汇兑本位制，美元的发行尚受到黄金储备的严格束缚；布雷顿森林体系II 是美元霸权的开端，原因是美元彻底纸币化了。在纸币化下，美元彻底自由了，美国彻底自由了。美国国家主权货币同时充当国际储备货币，美元开始摆脱黄金的约束自由地执行世界货币职能。我们认为，美国关闭黄金窗口，切断美元与黄金的联系并不是“结束了布雷顿森林体系时代”，也不是“布雷顿森林会议体制的终结”，更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溃”，而是美元霸权的真正开启。

（二）马歇尔计划

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lan），官方名称为欧洲复兴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是二战后美国对被战争破坏的西欧各国进行经济援助、协助重建的计划，对欧洲国家发展和世界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该计划于1947 年7 月正式启动，并持续了4 个财政年度之久。在这段时期内，西欧各国通过参加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共接受了美国包括金融、技术、设备等各种形式的援助合计130 亿美元。赞扬马歇尔计划的历史学家大多把它看作美国式慷慨的成功范例。但批评者则认为它是美国经济帝国主义的表现，美国企图通过这一计划全方位控制西欧，正如苏联控制东欧一样；美国还试图利用马歇尔计划实现其地缘政治目的，因此绝谈不上什么慷慨。还有其他一些历史学家则强调该计划给美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应该看到，历史学家们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马歇尔计划，他们的视点仅局限于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目的，却忽视了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目的以外美国更为根本的推进美元霸权的企图与野心。无论如何，马歇尔计划表面上看是支持欧洲战后重建和对抗苏联，实质上则有在欧洲推广美元使用的功效。正是马歇尔计划实现了美元霸权的欧洲扩张，成为美元国际化进程中一个重要的关节点。

（三）石油美元

失去黄金支撑点，美元国际价格一度非常不稳定。为了稳定美元价格，美国银行家选中了任何国家都不可缺少的石油作为新的支撑点。20世纪60 年代，首先通过对沙特的控制，使得沙特石油只能以美元进行交易，从而通过石油稳定了美元价格。20 世纪70 年代，美国曾与沙特达成一项“不可动摇”的协议，沙特同意把美元作为石油的唯一定价货币，石油输出国组织其他国家对此也表示同意。这使得任何想进行石油交易的国家，都不得不储备美元。最终，世界大宗石油贸易便借助于美元实现。至此，美国通过布雷顿森林体系、马歇尔计划、石油美元（Petro-dollar）完成了美元国际化的全过程，美元金融霸权之剑完全铸就。

不少学者探讨石油美元对世界经济和国际金融产生的影响时，只看到石油美元出现之后，对世界经济和国际金融产生了巨大影响，是国际资本市场上一支令人瞩目的巨大金融力量，却没有清晰地认识到正是石油美元最终成就了美元霸权。

总结美元国际化进程和美元霸权的形成，我们清晰地看到其内在演进模式的“三部曲”：布雷顿森林体系是美元霸权的逻辑起点；马歇尔计划是美元霸权的欧洲扩张；石油美元是美元霸权的全球普及。美元霸权的演进历程，可以图示如图2。

图2 美元霸权的演进历程

显而易见，美元国际化模式具有历史特殊性，它是国际金本位制度走向现代信用货币制度发展历程中的过渡环节，——历史选择了美元。同时，历经70 多年的美元时代，历史也赋予了美元许多特权，比如在全世界范围内广征铸币税、以向全球提供基础货币影响全球经济运行甚至政治格局等，这是其他任何货币都望尘莫及的。20 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为成就美国超越英国的梦想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同时也奠定了美元国际化的经济政治基础。

三、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

20 世纪以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的迅猛发展，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列宁关于自由资本主义和垄断资本主义特征的著名论断：“对自由竞争占完全统治地位的旧资本主义来说，典型的是商品输出。对垄断占完全统治地位的最新资本主义来说，典型的则是资本输出。”[16]

就当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而言，在美元霸权下，它既不输出商品（除军火外），也不输出资本，而是商品、资本双流入。换句话说，美国反倒成为世界其他国家（包括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商品输出”和“资本输出”的接受方或目的地。

正是得益于美元霸权和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地位，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1991 年苏联解体前是美苏争霸，苏联解体后则成为一美独大）。

那么，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或实现机制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认为，当今之世，名义上的国际金融机构，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The World Bank），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它们并不是什么全球中央银行，而只是美欧推行其全球利益的工具。事实上，只有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全球中央银行，是全球基础货币供给的源头。因此，从其运行方式上我们可知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或实现机制主要是由密不可分的四个环节构成的：

第一，由于美元既是美国主权货币又是国际储备货币，美国可以直接用美元购买全世界其他国家的商品和劳务，接受世界其他国家的商品输出；同时，形成了全世界其他国家的巨额美元外汇储备。第二，世界各国用出口美国商品和劳务换得的美元外汇储备再购买美元国债。美国只开放一个美元流回美国的美元国债窗口，事实上是接受其他国家对美国的资本输出。其他国家购买美国战略资产或高新技术，美国都会以威胁美国“国家安全”为由而拒绝，这实质上是典型的“非关税壁垒”。美国的所谓“国家安全”实质上是委婉、智慧的说法，其实质是怕影响美元霸权以及以美元霸权为支撑的美国世界霸权。第三，美国利用世界其他国家的“资本输入”（廉价的美元形态的资本）投资海外谋取高额利润。就实质而言，这是美国用世界其他国家的“钱”，赚世界其他国家的“钱”，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第四，最后的结果是投资利润再次流回美国。

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或实现机制，可图示如图3。

图3 美元霸权的运行原理

如今，美元霸权已成为国际经济秩序的组成部分。从美元霸权的演进逻辑或实现机制中，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合理的国际经济秩序；也更清晰地看到，美元霸权造成了当今国际经济结构的失衡。

四、美元霸权的收益

关于美元霸权的收益，国内外学术界有众多不同的观点。丁志杰根据经济暗物质也就是存量估值效应理论的估计，1986—2012 年，美国国际收支逆差产生的新增债务累计85 723 亿美元，但对外净债务实际只增加39 256 亿美元，因而美元霸权取得的各种无形收益大概为46 467 亿美元。经济暗物质正是美国在全球新兴市场国家“剪羊毛”的工具。依据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巴里·埃森格林的说法，美元霸权的各项收益总和大概是26 100 亿美元，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美元充当世界货币，境外流通或美元“体外循环”5 000 亿美元；美元贬值收益4 500 亿美元；经常项目赤字6 600亿美元；美国境外沉淀美元10 000 亿美元。我们认为，美元霸权的收益是多方面的，很难准确计算，但大致可区分为有形收益和无形收益两部分。有形收益包括美元国债收益、外汇储备节约收益、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的沉淀部分、国际铸币税收益等。

（一）美元国债收益

美国国债市场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债市场。美国从美元国债中获益良多。表1 是2022 年末美国国债国外持有情况。

表1 2022年末美国国债国外持有情况 单位：10亿美元

从表1 可见，2022 年底美国外债规模高达7.318 7 万亿美元。世界各国购买美元国债，就其实质而言是世界给美国政府借钱。美国政府可以利用此低成本筹资转而向海外进行战略投资。美国政府的国债筹资成本非常低，不会超过3%①其实，若考虑美国的物价水平（比如2%或3%），世界各国（或地区）央行购买（投资）美元国债实际上是零收益，也就是美国发行国债筹资不需要支付任何成本。若美国的物价水平高于美元国债利息率，则世界各国（或地区）央行购买美元国债实际上是负收益，换句话说，美国通过美元国债的发售，还向世界各美元国债投资国（或地区）收取了美元保管费。。即使以3%计算，7.318 7 万亿美元国债仅付息为2 195.61 亿美元；但美国政府将7.318 7 万亿美元投资海外（包括中国），其收益最少在10% 以上。以10%计算，则美国利用美元国债的海外投资收益将高达7 318.7 亿美元，其净收益为5 123.09 亿美元（7 318.7 亿美元-2 195.61 亿美元）。这完全是美国不用自有资本而“用世界的钱赚世界的钱”②2022年，中国购买美元国债总额为13 136亿美元（其中中国大陆8 671亿美元、中国香港2 210亿美元、中国台湾2 255亿美元），其贡献度为17.94%。。

（二）外汇储备节约收益

由于美元既是美国主权货币，又是国际储备货币，可以直接对外支付，因此美国根本不需要外汇储备。也由于美元霸权的原因，美国可以长期维持国际贸易逆差，无偿利用全世界的资源。

表2 是2013—2022 年美国进出口贸易情况。从中可见，2013—2022 年美国贸易逆差额翻了一倍有余，从4 468.61 亿美元扩大至9 453.19亿美元，每年平均接近6 000 亿美元①此统计计算结果与美国经济学家巴里·埃森格林的估计——美国“每年进口的商品和服务规模可以超出1万亿美元”——倒有些出入。。

表2 2013—2022年美国进出口贸易情况 单位：百万美元

当然，美国的外汇储备节约不止贸易逆差方面，还有其他必要的对外支付。其实，在美国人的眼里，根本没有内资和外资的区分，因为美国利用外资的形式也是以自己的主权货币即美元形态存在的。

（三）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的沉淀部分

美元是最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截止2022 年底，其在全球外汇储备总额占比接近60%（见表3）。2022 年，全球公开分配外汇总储备为11.09万亿美元，其中美元部分大约为6.471 万亿美元。按照国际经济学的惯例，一个国家合理的外汇储备水平要能够应付未来3 个月的对外支付。由此，全球各国外汇储备中总有相当一部分存底而不用的部分（此相当于我国企事业单位的库存现金部分，是零收益资产项目，却为日常经营所必需），此部分以外汇储备的20% 计算，则2022 年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的实际沉淀数额大约为1.29万亿美元。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的沉淀部分即1.29 万亿美元，实际上毫无疑问就是美国可以无偿利用全世界资源的具体数值。如果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巴里·埃森格林所说的“在美国之外，大约有5 000 亿美元的美国货币在流通”是美元在全球的流量的话，那么，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的沉淀部分即1.29 万亿美元则是美元在全球存而不用的存量部分，它们在性质上是完全一样的，都是美国能够无偿利用的资源。

表3 全球外汇储备及美元储备情况 单位：百万美元

（四）国际铸币税收益

铸币税最早起源于金属货币时期，其基本含义是金属货币铸造者收取的铸币铸造费用以及未能按十足成色和重量铸造金属货币所获得的额外收益。纸币流通时代，中央银行或货币当局发行纸币（由于纸币印制费用很小，可以忽略不计），其铸币税大约与发行量等值。“二战”以来，美元是美国主权货币，又是国际储备货币，因而美国可以向全世界广泛征收国际铸币税并借此取得巨大的收益。

美元的国际铸币税主要体现在：

1. 美元“体外循环”收益

美元作为世界货币，在国际市场上发挥流通职能，可实现美国之外的“体外循环”。按照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巴里·埃森格林的说法，此部分大概是5 000 亿美元。此5 000 亿美元名义上是美国的负债，但其购买力并不指向美国，而是在全球范围内流通，美国并不对此承担任何责任，完全可以免费享受。

2. 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

如果一个国家的货币不是国际储备货币，本币的贬值可以刺激出口，但该国的国际债务负担会相应加重，可谓“一利一弊”。但是，美元则完全不同，美元是最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美元的贬值不仅能够刺激美国的出口，同时也可以消减美国的国际债务，可谓“双利”。因此，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贬值，可以为美国带来相应的收益，也就是“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讨论美元国际通货膨胀税，美元和黄金的关系是一个有益的观察窗口。应该承认，1971 年美国关闭美元黄金窗口之前，由于美元与黄金挂钩，美元信誉由黄金担保，是标准的国际金汇兑本位制，国际货币体系是比较稳定的，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国际贸易和国际经济的发展，有历史性贡献。但1971 年美国关闭黄金窗口之后，美元进入急剧波动时期，贬值速度大幅提高。美国也开始有意识地贬值美元，由此攫取全世界的资源。

表4 是1971—2022 年黄金兑美元价格及美元贬值率情况，表5 是1971—2022 年间分阶段美元贬值率情况。

表4 1971—2022年黄金兑美元价格及美元相对黄金贬值趋势

表5 1971—2022年美元贬值率

由表4 可见，自从美国关闭美元黄金窗口52年来，美元一直处于周期性的贬值过程当中。具体而言，在47 年中，美元有17 年时间对黄金升值，占总年份的38.2%；其余的35 年均贬值，占总年份的61.7%。

表5 表明，美元对黄金20 世纪70 年代严重贬值，年平均贬值率为32.59%；20 世纪80、90 年代轻微升值；进入21 世纪，美元兑黄金一直处于贬值当中，只是贬值程度有所下降。整体而言，美元处于升值水平，2010 年黄金的美元价格开始突破1 000 美元大关。1971—2022 年，年平均贬值率为10.03%。

美国的外债规模是逐年升高的。2022 年，美国外债规模已高达73 187 亿美元。如果保守估计1971—2022 年美国的平均外债为1 万亿美元，那么，按美元平均贬值率10.03%计算，美国每年外债的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超过1 000 亿美元。

除美国外债外，美国海外流通5 000 亿美元、全球外汇储备总额11.09 万亿美元当中58.36%的美元部分6.471 万亿美元同样存在贬值问题，美国同样可以从中攫取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美国由此两项可以进一步攫取的国际通货膨胀税收益为6 991.9 亿美元[（64 710 亿美元+5 000 亿美元）×10.03%]。

除美元霸权的有形收益之外，美元霸权的无形收益部分更多，只是这部分难以准确计量。例如，美元的对外军事援助都是有条件的，此会给美国带来地缘政治利益的“软实力”；美国的海外投资也有条件，它要求接受投资的国家按自己的意愿开放市场等。这些都会给美国带来难以准确计量的无形收益。

五、美元霸权的危机

但是，走过了70 多年辉煌历史的美元霸权现今面临全面挑战，其演进模式中的三个环节已经全线吃紧。

第一，由于美国切断了美元与黄金的联系，美元已沦为没有黄金保证的单纯的由美国国家信誉担保的信用货币。换句话说，今天的美元霸权依靠美国的国家信誉支撑，但美国现今的优势地位明显下降。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倡导所谓“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实际上是承认美国今非昔比，已经或正在“不优先”“不伟大”了。

第二，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部分成员开始弃用美元（如利比亚、伊朗、叙利亚、委内瑞拉等）。美国入侵伊拉克、利比亚，敲打叙利亚、伊朗等国，实质上并不是为石油而战，因为美国并不完全依赖石油进口，页岩气革命实现后，美国不仅不需要进口还可以出口能源。——俄乌危机爆发后，美国借机向欧洲大量出口石油和天然气就是明显的例证。它是为美元霸权危在旦夕的第三个链条——石油美元——而战。

第三，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曾发起全球贸易战，追求平衡贸易目标，短期或许能缓解美国就业压力、促进经济增长，长期看却封堵了美元进入全球市场的通道，自毁美元霸权的运行机制，收缩了美元的全球流通规模和范围，实为美元霸权的慢性自杀行为。从长远看，美国追求平衡贸易的目标是短视的。俄乌危机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为了制裁俄罗斯，不惜冻结俄罗斯官方资产和私人资产，肆无忌惮地实施金融制裁，甚至将俄罗斯踢出美元结算系统。但这也正是此次去美元化浪潮的导火索，更将美元霸权送上了不归路。

第四，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长期以来，中国保持着巨额的对美贸易顺差，这一方面能够部分缓解中国的生产过剩，解决中国就业压力问题；另一方面，中国巨额外汇储备又不得不投资美元国债，变相为美国融资（实质上是资本输出），同时中国利用美元外汇储备到全球采购石油、天然气、铁矿石等资源，实际上有助于美元的全球扩张。这是中国对美贸易战、货币战、金融战应该深而思之的。

第五，当前以乌克兰危机为标志，处于白热化的美俄冲突，表面上看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继续东扩，实际上是俄德“北溪2 号”（Nord Stream 2）天然气管道严重威胁美元霸权，刺激了美国霸权的敏感神经。“北溪2 号”的开通，会不可逆地形成一个俄欧能源闭环，将美元排除在外，加上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逐渐加强（叙利亚、伊朗甚至沙特等欧佩克国家开始靠近俄罗斯），石油美元岌岌可危。这才是美国不遗余力推动乌克兰危机的真正缘由。

六、美元霸权的未来

尽管面临不少危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际清算银行的数据显示，在日交易额高达5.1 万亿美元的外汇市场上，近九成交易涉及美元。美元占各国央行总共11.09 万亿美元外汇储备的近60%。最近几十年，美元的主导地位不是削弱而是得到进一步强化。

在美元霸权真正横行世界的半个世纪中，只有欧元的崛起对美元霸权造成了巨大压力。欧元是超国家主权的区域货币，完全符合世界货币多元化发展的潮流，是20 世纪国际金融领域最重要的创新之举。但是，正因为欧元没有“国家”，没有“政府”，因而显得衰弱无力，还构不成对美元霸权的致命挑战。而且，资料显示，2008 年，欧盟经济比美国强，欧盟GDP 约为16 万亿美元，美国的则不到15 万亿美元；2022 年，美国GDP 增至25 万亿美元，欧盟27 国与英国GDP 之和是19.8 万亿美元。由此可见，欧洲经济江河日下，也决定了欧元基本上已失去挑战美元霸权的机会。

在全球经济对石油美元高度依赖没有破除、找不到替代者之前，美元霸权还将继续存在下去。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当前，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开启了贸易战。其实，贸易战或许只是前奏，接下来可能是货币战、金融战、科技战甚至全面冷战。这场战争可能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其目的还在于以“美国优先”为目标重整世界经济、政治秩序，继续维持以美元霸权为核心的美国全球霸权。国际经济秩序已然处于大变动的前夜。对此，我们明智的选择或许是静观其变，以静制动，谋定而后动，谨慎参与国际经济、政治秩序的重塑，在此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保护进而扩展自己的权益。从这个意义来说，中国人民币国际化不是人民币取代美元，而是要让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取得与中国经济实力相匹配的地位。

应该清楚地看到，当前的去美元化浪潮只是一种积极探索。尽管美元霸权面临一系列挑战，但美元早已内生于国际经济秩序之中，因此美元霸权的衰落只是一种可能的趋势，而不是当前的客观现实。另外，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任何国家想通过国际制度安排实现其主权货币国际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中国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中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