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经典之光 纪念百年诞辰
——论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研究
2023-10-27刘涛
刘 涛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蒋孔阳先生1923年生于四川万县,长期从事美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为中国当代美学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他参加了我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研究美学,并于1980年出版了我国首部对西方美学断代史进行系统研究的专著——《德国古典美学》。该著一经出版便产生了重大的学术影响,此后多次重印和再版,成为“西方美学断代史研究的经典之作”[1],彰显出长久不衰的学术魅力。《德国古典美学》在蒋孔阳的学术体系中居于重要位置,在蒋孔阳百年诞辰之际,本文对《德国古典美学》的特色、价值和经典性进行探讨,彰显蒋孔阳美学体系建构的独特方式及其学术人生的独特风采,以表追思与怀念之情。
一、作为“钥匙”的德国古典美学
德国古典美学是西方美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既是西方古典美学的顶峰,同时又开启了向现代美学过渡的大门。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以后最早的对西方美学进行研究的著作主要有两部: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1963)和汝信、杨宇的《西方美学史论丛》(1963)。从对德国古典美学研究的情况来看,《西方美学史》是研究西方美学的通史,其结构设计必定要兼顾其他时期和其他国家的美学,对德国古典美学的讨论就很难全面地、系统地展开。《西方美学史论丛》虽涉及康德、黑格尔的美学,但也不是对德国古典美学的专论,它由七篇论文组成,彼此独立,还涉及不同国家和不同时期的重要美学家。蒋孔阳1980年出版的《德国古典美学》是我国第一部西方美学断代史研究的专著,朱立元曾说:“它不是通史,却可以看作一部断代美学史,它不是某几个美学家的专题研究,却又可以看作德国古典美学家的专论。”[2]
蒋孔阳以深邃的历史眼光,洞察德国古典美学的重要价值,认为它是资产阶级美学发展的最高阶段,并着重考察了它在整个西方美学发展进程中承前启后的独特地位:
分析和研究德国古典美学,就有助于我们理解在此以前的一切美学思想。美学当中的一些基本范畴,人对现实的各种主要的审美关系以及它们的历史发展,都是到了德国古典美学以后,方才得到比较深入而又系统的研究。正因为这样,所以德国古典美学是我们了解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前的各种美学思想的一把“钥匙”。我们要了解人类美学思想的发展,不能不特别重视德国古典美学这一个环节。不仅这样,德国古典美学以后,资产阶级开始走下坡路,资产阶级美学也开始向着非理性或反理性的方向发展。什么人性论、形式主义、直觉主义、神秘主义、心理分析等等,真是花样百出,不胜枚举。但追本穷源,这些美学思想和流派,却又无不可以追溯到德国古典美学。[3]57
德国古典美学作为一把可以打开之前和之后各种美学思想大门的“钥匙”,在西方美学史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它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历史的积累与继承中创造出来的。从《德国古典美学》的章节结构来看,蒋孔阳并没有直接探讨德国古典时期的美学思想,而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把美学看作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强调“任何一种美学流派都是一定的社会存在的产物,都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中产生和形成的”[3]2。蒋孔阳对德国古典美学的诞生和形成做了多角度、全方位的分析,从而还原出德国古典美学的历史面貌。在本书的第一章中,蒋孔阳从德国古典美学的阶级基础和社会基础、唯心主义性质、思想渊源、历史地位等角度全面地探讨了德国古典美学的产生和形成,这为探讨康德、费希特、谢林、歌德、席勒、黑格尔等人的美学思想做好了铺垫。
蒋孔阳一方面指出德国古典美学家的立场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并分析了德国资产阶级带有软弱性的历史原因,另一方面,他又从“资产阶级革命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社会政治生活的巨大变化”,“当时文学艺术的发展所提出的新的美学问题”,“当时自然科学的发展对于德国古典美学所产生的影响”[3]12-20等三个方面,辩证地分析出德国古典美学内容丰富和体系庞大的原因:德国古典美学家把人性的分裂看作是现代社会固有的矛盾和美学的出发点,提倡文学艺术的非功利主义。这一时期文学艺术的繁荣为美学提供了更广阔的课题,推动着德国古典美学的发展。自然科学提供了辩证法的启迪,有助于增强美学思想逻辑上的科学性,“使德国古典美学能够克服十八世纪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片面性,把美学在唯心主义的形式下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3]20。
蒋孔阳还从思想史角度考察了德国古典美学与18世纪启蒙运动、英国经验派美学、德国理性派美学之间的思想渊源和内在联系。他指出受启蒙运动强调理性的影响,德国古典美学也重视理性。与启蒙运动肯定文学艺术教育作用的立场相比,德国古典美学带有一定的矛盾性。德国古典美学家们虽也承认文学艺术的教育作用,但又“排斥文学艺术与现实利害的联系”[3]33。蒋孔阳还具体地分析了启蒙运动的现实主义倾向在德国古典美学家身上的反映,指出歌德、黑格尔等人虽吸收了启蒙运动现实主义的美学传统,但从总的倾向看,德国古典美学家重新把文艺引到了唯心主义的方向。德国古典美学家也重视情感、想象、天才等问题,但他们主要是做理论上的探讨,蒋孔阳概括说:“他们又唯心主义地把这些问题当成个人心灵和人格独立自主性的表征,并着重从哲学上来探讨它们与最高的宇宙观念的结合问题。于是,对于启蒙运动来说,是呼唤暴风雨一般的社会变革的感情和想象问题,到了德国古典美学,又变成纯粹思辨性的哲学问题了。”[3]40
从美学理论本身来看,蒋孔阳认为英国的经验派美学和德国的理性派美学对德国古典美学的影响更为直接和重要。蒋孔阳分析了休谟、柏克等人对康德的影响,指出康德受休谟经验论和怀疑论的影响,认为一切知识始于经验,并对理性进行审视和批判,从而写出《纯粹理性批判》。关于美与崇高的认识,康德更是借鉴柏克对美与崇高区分的方法。柏克对于美与效用无关、美与概念无关的观点也在康德美学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18世纪的德国,以莱布尼茨、沃尔夫、鲍姆嘉登为代表的理性派美学占据着重要位置,这一流派对德国古典美学的形成发挥了更为直接的作用。如康德认为美感具备普遍性和必然性就受到了莱布尼茨“天赋观念”的影响,而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则是在莱布尼茨“天赋观念”由“潜在”的东西变为“现实”的东西这一思想的触发下形成的。鲍姆嘉登确立了美学这门学科,指出感性认识是美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并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研究美学,这深深地影响了康德及以后的西方美学。鲍姆嘉登强调感性认识的完满性,重视美的个性和感情色彩,而康德对形式和感情的侧重可以说受到了鲍姆嘉登的影响。黑格尔所持哲学将取代艺术的观点也与鲍姆嘉登所主张的“美学是以混乱的感性认识为对象,等到有了明确的理性认识产生之后,就可以取美而代之”[3]54相一致。
德国古典美学作为一把“钥匙”,帮助我们打开了了解德国古典时期之前美学思想的大门,同时又成功开启了由旧的唯物主义向新的唯物主义转换的大门。蒋孔阳指出德国古典美学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主要来源之一,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建构的过程中受到德国古典美学中辩证法的影响。黑格尔把18世纪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加以改造和批判后,形成了辩证唯心主义。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正是在批判和改造黑格尔辩证唯心主义思想后形成的。
马克思、恩格斯作为德国古典时期之后的伟大思想家,其美学思想的形成离不开对德国古典美学的批判、借鉴、改进和提升。蒋孔阳一方面考察了德国古典美学的唯心主义局限,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又超越了单纯的阶级论和二元对立思维的限制,他说:“像德国古典美学这样有过巨大的影响,起过重要的历史作用的美学流派,仅仅宣布它是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应当具体地加以分析和研究,还它的历史真面目,然后剔除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批判地加以继承,做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3]61正是在这一主张下,蒋孔阳对德国古典美学作出了全面的解读、客观的评价,并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思想来源作出了卓有成效的探讨。蒋孔阳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作为德国古典美学研究的原则,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
二、艺术之于美学的重要意义
蒋孔阳指出《西方美学史》是我国西方美学研究中的一项重要成果,朱光潜采用全局的、历史的观点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法,在不同美学家的相互比较中展现了西方美学的历史脉络和知识体系。不足之处在于,朱光潜虽然注意到文学艺术对美学思想的影响,但重视程度和相关论述尚不充分。[4]蒋孔阳在开展德国古典美学研究时,则对艺术之于美学的重要意义给予充分的肯定并进行了深入探讨。
蒋孔阳之所以强调艺术对美学的重要意义,首先是源于他对文学艺术的深入研究。蒋孔阳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主要开设“文学引论”课程,并于1957年出版重要著作《文学的基本知识》《论文学艺术的特征》。1961年后改教“西方美学”和“美学”课,由主要从事文学研究跨向美学领域,从对文艺规律、真理的呼唤转向对美的规律、真理的探索。这一转向促成了其对美学的系统研究,同时明确了他美学家的身份,而蒋孔阳对文艺规律的探索也为其开展美学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扎实的理论功底。
难能可贵的是,蒋孔阳在对文艺规律的探寻中已经注意到文学艺术与美学之间的内在联系,认为两者并不是完全相互独立的。在《文学的基本知识》第十章“美”中,蒋孔阳集中阐发了美和文学艺术的关系。他指出文学艺术集中反映了生活中的美,文艺创作是人类最自由、最具创造性的美的活动,并强调:“虽然文学艺术的范围,并不以美为限;但是,我们研究美的问题,却必须主要的以文学艺术作为对象了。”[5]
如果说蒋孔阳在《文学的基本知识》中注意到艺术之于美学研究的重要意义,那么他在《美学新论》中则系统地阐述了艺术与美学的关联。蒋孔阳考察了历史上美、艺术、人类的审美意识或美感经验、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等四种关于美学研究对象的不同意见,辩证地分析出各自的优点和局限,进而兼收并蓄、加以综合,形成了对美学研究对象比较全面的看法:“美学应当以艺术作为主要对象,通过艺术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通过艺术来研究人类的审美意识和美感经验,通过艺术来研究各种形态和各种范畴的美。”[6]35在美学研究对象问题上,蒋孔阳突出了艺术的重要性,并形成了以艺术作为主要对象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思想。这一思想的形成是一个过程,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研究可以说是这一思想形成过程中的关键一环。
在《德国古典美学》中,蒋孔阳明确指出“美学不能不特别重视文学艺术中的美学问题”[3]14。他认为18世纪中叶以后德国的文学、音乐、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等都对德国古典美学的产生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正是“从莱辛开始到以歌德、席勒的青年时期为代表的‘狂飙突进’运动”[3]16对想象力、自由、独创性、主观情感、崇高等文艺创作问题的重视,给美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课题,黑格尔、歌德、席勒、谢林等人的美学都与当时的文学艺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蒋孔阳介绍、比较和辩证地评价了德国古典美学家们对艺术的不同的美学态度,而德国古典美学家们对艺术的态度,又启发着蒋孔阳对文学艺术的思考,深化了他对美学研究对象的认识。
蒋孔阳注重从德国古典美学家们的艺术观来理解他们的美学思想,这是对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中关于德国古典美学研究的进一步推进。如蒋孔阳曾指出他对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理解不同于朱光潜所说的“美的定义中所说的‘显现’(schein)有‘现外形’和‘放光辉’的意思,它与‘存在’(sein)是对立的”[7]。蒋孔阳从黑格尔提出的“是什么需要使得人要创造艺术作品呢”[8]38入手,注意到黑格尔对人自身存在的重视,并以黑格尔所说的小男孩在河中抛石头为例,提出“理念之所以要把自己显现为感性形象,是由于人要通过实践的活动,在外在事物中来实现自己、认识自己”[3]271,并强调形象是美和艺术的根本特征,“美和艺术起源于理念要把自己显现为感性形象的需要”[3]271。
分析德国古典美学家们的艺术观成为蒋孔阳探讨他们美学思想的重要方式。从蒋孔阳对德国古典美学家们艺术观的辩证批判和学习中,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来探究他们的思想之于蒋孔阳艺术观建构的影响。在对康德的思想进行讨论时,蒋孔阳指出康德从艺术的特殊性方面来强调艺术的独创性。康德把艺术与自然、科学、手工艺相区别,他并不把艺术看作是一种劳动。与康德所认为的美的艺术的完满性需要大量的科学知识不同,蒋孔阳强调艺术家应当深入生活,艺术更需要反映社会生活。在对天才的看法上,康德看重天才的独创性,认为天才“就是天生的内心素质,通过它自然给艺术提供规则”[9]115-116。与康德相似,蒋孔阳也强调艺术的独创性,他认为“艺术创作的根本特点是独创性”[10]。蒋孔阳指出我国先秦时代的音乐非常发达,但后来却越来越衰退,其原因与《乐记》中推崇的“礼乐”思想有一定的关系,“‘乐’被绑在‘礼’的车子上,必然会失去它的创造性和独立性”[11]。
在蒋孔阳看来,个性的自觉是人类产生美感的开始,艺术创作需要体现出个性特色,“唯有真正具有个性特征的,才能具有永恒的生命”[12]。蒋孔阳对艺术独创性的重视受到康德思想的影响,但蒋孔阳又不是一味地接受康德的思想,而是对其进行辩证地批判,认为康德“不是从艺术怎样反映现实去探讨艺术创作的特殊规律,而是从艺术家主观的天性去探讨这一特殊的规律”[3]123。为避免康德的这一缺陷,蒋孔阳从作家的主体性、形式的完美与独创性、形象地反映生活、艺术的创作实践等方面来探究加强艺术独创性的途径,这也与康德区别开来。
相比于康德对天才和独创性的理解以及谢林把无意识的直觉与天才相结合并强调非理性的神秘主义因素的影响,黑格尔对天才的论述则更受到蒋孔阳的肯定。黑格尔一方面也把天才作为艺术的特殊才能,但另一方面也重视后天的练习。他说:“艺术家对于他的这种天生本领当然还要经过充分的练习,才能达到高度的熟练。”[8]363黑格尔主张加强艺术的独创性,但不以新奇诡异来标榜独特性,而是在“艺术家的主体性与表现的真正的客观性这两方面的统一”[8]369中讨论独创性,强调独创性“不是只表现出个人的好恶和主观任意性”[8]378。蒋孔阳认为黑格尔所说的独创性“是内容与形式、主体与对象完全统一的情况下,所产生出来的具有独特风格的完整的艺术作品”[3]325。
艺术对黑格尔的美学体系具有特殊的意义。在《美学》的“全书序论”中,黑格尔就开宗明义地指出美学的范围就是艺术,美学正当的名称应是“艺术哲学”或“美的艺术的哲学”。[8]3在他看来,“艺术的哲学”就把自然美移除了,“艺术美高于自然”[8]4。蒋孔阳也充分意识到艺术之于美学的重要性,主张以艺术为主要对象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但与黑格尔不同的是,蒋孔阳并没有否定自然之于人类审美的重要价值。蒋孔阳注意到康德所说的自然美比艺术美更具“直接的兴趣”[9]108,认为自然美无须像有的艺术美那样需要一定专门的知识和更多的修养,且自然美随处可见、朴素单纯,更容易感受和欣赏。所以,蒋孔阳强调:“当我们与自然发生审美关系、欣赏自然的美景的时候,我们消除了一切个人的考虑,一切忧虑,一切虚伪,我们以最真实的个性面对自然,从而我们的个性在自然中得到了最为放任、最为自由的肯定。”[13]
蒋孔阳之所以把艺术而不是自然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因为艺术凝结着人类的审美意识和审美经验,具有较强的稳定性,比较符合科学研究的要求。虽然人的审美活动和审美现象并不只有艺术,但自然美、社会美、心灵美、情感美等都可集中地反映在艺术中。蒋孔阳指出把艺术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的优势还在于“既可以防止美学研究对象的漫无边际,又可以把人类审美活动和客观存在的种种审美现象,都纳入美学研究的范围”[6]35。
需特别注意的是,不能把蒋孔阳所说的“美学应当以艺术作为主要对象”理解成艺术就是美学研究的对象。蒋孔阳曾明确指出艺术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有两个前提:“一是美学研究的根本问题,是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二是美学研究的基本范畴,是美。”[14]在此基础上,蒋孔阳进一步强调:“从研究的对象与范围来看,美学是以艺术为中心,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以艺术为中心,说明它并不限于艺术,它也研究自然与生活中的美,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说明它所研究的,只是审美关系,而不是其他关系。”[14]从中可见,蒋孔阳并不是把艺术当成美学的研究对象,而是以艺术为中心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才是美学研究的真正对象和范围。蒋孔阳指出,“艺术的基本特点是美,艺术和人的关系主要是审美关系”[14],所以艺术成为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主要对象和中心,“主要对象”是对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而言的。
蒋孔阳强调以艺术为中心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蒋孔阳主张把文学艺术作为审美教育的工具。在《德国古典美学》中,蒋孔阳对席勒的美育思想进行介绍和评价,并指出席勒希望通过艺术的审美教育来实现从人性的改革到社会改革的目的。[3]206蒋孔阳在对艺术、审美关系讨论的基础上,对美育也提出了独特的看法。他说:“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是非常广阔的,我们研究美学,就是要以艺术作为审美教育的工具,对广大人民进行审美教育。”[14]蒋孔阳指出生活中的美和丑,有时是混淆和颠倒的,“艺术强大的教育作用,就在于它能够通过烛照美丑,来明辨是非,把生活中被颠倒了的美丑重新颠倒过来”[6]346。这与康德所说的“美的艺术的优点恰好表现在,它美丽地描写那些在自然界将会是丑的或讨厌的事物”[9]120具有一定的关联,但同时蒋孔阳没有把视野只停留在艺术的表现问题上,而是在审美教育的层面突出了艺术的育人价值。
由此可见,蒋孔阳通过对德国古典美学的研究,在对德国古典美学家们艺术观的辩证批判中,深化了对艺术之于美学研究重要意义的理解,形成了对美学研究对象独特而又全面的认识,推动了“以艺术为中心,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思想的诞生。
三、经典性、价值与影响
《德国古典美学》与蒋孔阳的另一部著作《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共同入选了“复旦百年经典文库”,于2020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经典之所以称之为经典,一方面在于后世很难在同领域出现与之媲美或超越之作。朱立元曾在文章中说:“三十多年来,可能由于该书所达到的高度学术水平很难从整体上被超越,国内几乎没有出版过同类著作,而只有对德国古典美学若干代表人物美学思想的专门研究。”[1]《德国古典美学》在今天依然是西方美学断代史和德国古典美学研究领域最为经典、最受读者推崇和影响力最大的著作,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力和广泛的学术影响力。
另一方面,《德国古典美学》的经典性还体现在启迪后人在继承与发扬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探索。正如朱立元所说:“记得我们三个师兄弟的硕士论文就是在蒋先生《德国古典美学》的启迪下分别选择了康德(俊峰兄)、席勒(张玉能兄)和黑格尔(本人)。”[15]朱立元、曹俊峰、张玉能是蒋孔阳最早招收的硕士生,他们三人的硕士论文选题和研究领域深受导师蒋孔阳德国古典美学研究的影响,并由此开启了各自的学术生涯,分别对黑格尔、康德、席勒的美学思想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出版了《黑格尔美学论稿》《康德美学引论》《审美王国探秘》等重要著作,取得了卓越的学术成就,成为国内德国古典美学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
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蒋孔阳还不断完善对德国古典美学的研究。蒋孔阳追求真理,以马克思所说的“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16]为座右铭,虚心接受他人的意见。据朱立元回忆,他曾在《西方美学研究的新收获——评介蒋孔阳副教授的〈德国古典美学〉》一文中对《德国古典美学》的成就和意见进行分析,而当时在日本讲学的蒋孔阳看到后,便回信说:
读了你的文章十分高兴,亚里士多德说过:“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为了真理他批评了他的老师柏拉图。我虽然不能与亚里士多德相比,但他追求真理的精神值得学习。你的文章对我的肯定超过了我所做到的,而对我的批评则太客气,但你所批评的几点还是有道理的,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加以修改。[17]
为了弥补对黑格尔美学中“唯物主义、现实主义因素注意太少”[2]的不足,在给朱立元《黑格尔美学论稿》所写的“序”中,蒋孔阳强调要克服“左”的观念的影响,不能因唯心主义就完全否定黑格尔的美学思想,黑格尔的“合理的内核”中不仅包含辩证法,而且还有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因素。[18]正是在给学生著作所作的序或评介文章中,蒋孔阳又进一步加深了对德国古典美学的思考和认识,这可以说是蒋孔阳对德国古典美学研究的新拓展。如蒋孔阳看到黑格尔身上所体现出“刚毅有为,积极向上,无休止地探索人生和宇宙的秘密”[19]的浮士德式的精神,重视歌德《浮士德》中所说的“人是只须坚定,向着周围四看,这世界对于有为者并不默然”[20]和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说的“一个真正的美的心灵总是有所作为而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8]83,肯定人生不断追求和创造,这为他提出“人是‘世界的美’”的美学命题积攒着力量。
再如蒋孔阳强调“康德哲学、美学是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基础和起点”[21]2,重视康德美学思想与其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22]。在给曹俊峰《康德美学引论》及译本《对美感和崇高感的观察》所作的“序”中,蒋孔阳指出康德所强调的主体性的情感和能力的观点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产生具有重要的启发价值[23],康德“极富独创性的思想一直到二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在西方学术界发生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21]2。又如蒋孔阳认为张玉能以“审美王国探秘”为书名,恰恰可以抓住席勒美学的核心。在蒋孔阳看来,席勒“认为法国大革命的道路不能给人带来自由和理想,于是,他要探索一条能够真正通往自由和理想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审美王国’的道路”[24]。席勒的诗歌和戏剧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和他这种对于‘审美王国的秘密’的执着追求分不开的”[24]。蒋孔阳还与我国当时的社会背景相联系,认为席勒对“审美王国”和“人性完整”的呼唤,也给身处经济大潮中的人们以启发和思考。
关于《德国古典美学》的学术价值与历史影响,学界已从多角度给予高度肯定。从作为我国第一部西方美学断代史研究的著作来看,《德国古典美学》引领了国内对西方各个历史阶段美学思想的研究,朱立元强调《德国古典美学》“自有其填补空白、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此后,国内才陆续出版关于古希腊罗马美学、中世纪美学、文艺复兴时期美学、现代西方美学的断代史著作。《德国古典美学》的这个开创之功不可低估”[1]。张玉能也从这一角度进行评价,他说:“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研究在中国当代美学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25]从理论旅行和效果历史的角度来看,孙书敏认为:“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在当代西方美学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德国古典美学在中国的理论旅行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介绍者和文化承载者,至今仍然与当代进行对话和交流。”[26]从德国古典美学内在的继承性来看,蒋孔阳把前人较少关注到的费希特、谢林、费尔巴哈等人的美学思想纳入研究范围,勾勒出各个美学家在思想上的联系,系统地梳理了德国古典美学发展的整体脉络。曹俊峰指出蒋孔阳对费希特的研究建构起从康德到谢林和浪漫主义之间的中间环节,对谢林美学思想的独到解读具有开创之功,而对费尔巴哈的研究,比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中的讨论更进一步。[27]
从以上这些评价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德国古典美学》的重大学术价值和历史影响。同时,我们还可以从《德国古典美学》在蒋孔阳学术研究和美学体系中承前启后的地位、《德国古典美学》历久弥新的学术魅力及其广泛传播、《德国古典美学》中的关系论思想与对形而上学思维的突破等三个方面来进一步探究其价值和影响的多重体现。
第一,《德国古典美学》在蒋孔阳学术研究和美学体系中承前启后的地位。蒋孔阳曾说:“在我编、译、著的这十多本著作中,影响较大的是《德国古典美学》。”[28]《德国古典美学》在蒋孔阳的美学体系中具有重要的价值,一举奠定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我国美学领域的重要地位。蒋孔阳在该书中对艺术与美学内在关联的研究,是对《文学的基本知识》中关于艺术与美的看法的具体展开和深化,是使他形成“美学是以艺术为中心,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思想的关键一环。
蒋孔阳在《德国古典美学》中,比较了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看法,充分肯定了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9]。蒋孔阳认为作为社会性的人通过劳动把自身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不仅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也得到了精神上的享受”[3]403,美由此在劳动中诞生。蒋孔阳对人的本质的看法在《美学新论》中得到集中阐发,并成为其美学四个核心命题(美在创造中、人是“世界的美”、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美是自由的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德国古典美学》是蒋孔阳提出美学四个核心命题的重要过渡。蒋孔阳关于美学四个核心命题的部分重要论点已经在《简论美》《文学的基本知识》中显现,已涉及人的社会性与创造性、美学关系、审美主体、劳动实践、形象等主题。而通过对德国古典美学的研究,蒋孔阳又加深了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并产生新的思想火花,从而对美形成全面而又独特的理解。
第二,《德国古典美学》历久弥新的学术魅力及其广泛传播。《德国古典美学》不仅在中国大陆地区产生了广泛影响,而且因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与蒋孔阳深入浅出的文风,在中国台湾地区也出版发行。谷风出版社将《德国古典美学》列入“谷风文库”并给予其高度评价:“本书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叙述德国古典美学各大家的美学体系,内容完整,结构井然,全面综摄每一哲学家美学系统的论点与思想特色。读者若能通览本书,必可进入美学的德国故乡,品尝那抽象概念与美感结合的韵味。”[30]蒋孔阳及其《德国古典美学》还在美国产生影响,美国《现象学信息报》1983年第7期载文评介《德国古典美学》[31],“美国《世界名人录》第八本还收进了他的条目”[32]。
《德国古典美学》曾获1984年上海市高校文科科研成果二等奖和1986年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奖。《德国古典美学》一经问世,便受到读者和研究者的广泛欢迎,出版社多次印刷和再版。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德国古典美学》从198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之后到1997年,印刷5次共计41100册。2005年,该书由商务印书馆再版,入选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的标志性出版工程“中国文库”。2008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再次出版发行。《德国古典美学》还入选了商务印书馆“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并于2014年再版。2017年,商务印书馆推出建馆120周年纪念版“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德国古典美学》再次出版发行。这都充分展现出《德国古典美学》长久不衰、历久弥新的学术魅力,突显了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研究之于中国现代学术体系建构的重要意义和其在20世纪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所作出的杰出贡献。
第三,《德国古典美学》中的关系论思想与对形而上学思维的突破。在《德国古典美学》中,蒋孔阳强调“美学是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3]14,并从审美关系角度对德国古典美学进行研究和评价。从整体上看,他指出德国古典美学的缺陷在于“不能真实地反映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不能对美的本质、美和美感的历史发展等问题,作出正确的符合客观规律的说明”[3]60。
具体来看,在考察黑格尔的美学在其哲学体系中的地位时,蒋孔阳指出黑格尔的美学“不是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研究艺术如何反映客观现实的美,而是服从于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需要”[3]250。谢林主张艺术的目的在于揭示绝对精神,绝对精神呈现于一个瞬间,艺术要再现这一瞬间并将其从时间中抽去,在纯粹的存在中呈现永恒性。针对此论断,蒋孔阳从关系角度切入并发表了对瞬间的不同意见。他说:“任何最具特征的瞬间,都是在时间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离开了关系,任何瞬间都要失去其价值和意义。”[3]166《德国古典美学》为蒋孔阳形成“审美关系”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推动其确立美学研究的出发点——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
从《德国古典美学》中还可以看出蒋孔阳对形而上学思维的突破。他指出形而上学的方法把矛盾的两个方面抽象地割裂和抽象地加以调和,并不能真正解决矛盾。蒋孔阳认为康德美学充满自相矛盾的地方,正是与其采用形而上学的方法有关。虽然康德可以看到和揭示矛盾,但他把“自由与必然”“形式与内容”“感性与理性”等抽象地加以绝对化使其对立,然后再寻求调和与统一,就无法正确地解决矛盾。席勒受到康德的影响,他的观点也是形而上学的,他“把感性和理性、自然和理想绝对地对立起来,并认为这是古代的诗和近代的诗的根本差别”[3]227。蒋孔阳对康德、席勒等人形而上学的思维进行批判,从而使自己在开展美学研究时避免了形而上学思维的局限。
蒋孔阳说:“人的本质随着社会关系的发展而发展,变化而变化;美的本质也随着社会关系的发展而发展,变化而变化。”[3]404蒋孔阳不再追求对美的本质做某种单一的界定,不把美的本质看作某一固定的物质实体或精神实体,而是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探索美的生成和创造的多种因素。蒋孔阳以审美关系为出发点,提出“美是多层累的突创”理论,超越了美的本质认识论的藩篱,其思想具有独特的生成论价值。
综上所述,《德国古典美学》作为“西方美学断代史研究的经典之作”,在蒋孔阳的学术生涯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不仅增强了蒋孔阳对德国古典美学的理解,拓展了其理论视野,而且让他在对德国古典美学的辩证批判中突破了形而上学思维的局限,对美学的研究对象和方法产生了新的思考,促进其建构起独树一帜的“审美关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