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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美育”与社会重造
——从沈从文20世纪40年代的文化政治理念谈起

2023-10-27莫雨曦

美育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战国策沈从文美育

莫雨曦

(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433)

1939年1月1日,昆明《今日评论》周刊创刊,沈从文负责主编文艺部分的稿件,并以此为阵地推出了包括汪曾祺在内的一批文学新人。4月《今日评论》上发表了沈从文的文章《一般或特殊》,就“一切文字都是宣传”这一流行说法提出批评,反对社会上一部分作家忽视文学的特殊性而只将其作为抗战宣传的工具。[1]262沈从文的反对意见延续了他自五四以来的文学观。在30年代的多篇文章中,他就批评过青年作家创作中的“差不多”现象,痛斥这是一种新的八股文章作法,并说依赖“商业”或“政术”这些不大诚实的相关技术的作品是不会成为经典的;他多次重申“文艺的自由发展”,认为一个政治组织可以利用文学作它争夺“政权”的工具,但一个作家不能如政治家般跟着“政策”跑。[1]101-108,110,131他反对作家和其创作的作品一味跟着时代潮流或时局变化而不断摇摆,反对忽略文学作品的特性而做政术、商业和宣传等一系列行为的工具,认为作者应当与时代、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保留一定的“孤独”。

如果只关注沈从文在这些文章中所表达的反对态度,似乎很容易得出他将矛头指向文学与政治、商业的结合这一结论。但在这些文字中,沈从文对文学作用的讨论是十分谨慎且有分寸感的,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他的论述始终围绕文学不应当成为当下之政局或时局的附庸,做一个提线木偶。这是他对时下风气“破题”的第一步。但他也明白,基于当时内外交困的局面,文学想要找寻一块完全脱离政治的飞地并不现实。一味地反对文学被政治或商业利用并不能解决问题,如何在以文学为主体的前提下,提出一套作用于社会的有效方法才是关键。因此,赋予“文学”一种新的位置和功能,使文学得以“庄严慎重”地介入到现实社会中发挥其作用,成为他亟须处理的一个问题。这样的思考体现在他40年代的诸多文字中。

沈从文在20世纪40年代的创作主要是两种。一种是继续进行的小说和散文写作,有《看虹录》(1940/1943)(1)标注的两个时间,前者为创作时间,后者为发表时间,下不赘述。、《摘星录》(1940/1943)、《芸庐纪事》(1942),后结集出版的《七色魇》(1943—1946)、《主妇》(1945)、《虹桥》(1946)、《雪晴》(1946)、《巧秀与冬生》(1947)和《传奇不奇》(1947);散文有后结集出版的《烛虚》(1941)、《水云》(1943)等。另一种是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些时评杂感之类的文章。而沈从文这一时期的杂文写作,一类是把给青年(学生、作家、军人等)的一些回信刊登在报刊上,一类是关于重建文学运动和文学观的文章,如《文运的重建》(《中央日报》,1940)、《新的文化运动与新的文学观》(《战国策》,1940)、《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新废邮存底七》(《大公报·战国》,1942)、《文学运动的重造》(《文艺先锋》,1942)、《“文艺政策”探讨》(《文艺先锋》,1943)等。1945年8月,国共第二次内战爆发之后,沈从文的杂文在延续讨论文学观的基础上,更为直接地参与时局、针砭时弊,如《一种新的文学观》(《文潮》,1946)、《文学与青年情感教育》(《经世日报·文艺周刊》,1946)、《从现实学习》(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6)、《政治与文学》(1947)、《性与政治》(《知识与生活》,1947)、《一种新希望》(《益世报》,1947)、《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益世报》,1948)、《中国往何处去》(《论语》,1948)等。这些文章表达了沈从文强烈的反战情绪和自己对未来社会建设与治理的一些主张。

从上述沈从文40年代的写作范围来看,可以说他是在进行着“双面作战”——继续进行文学创作,同时开始大量发表自己关于文学与社会的公共政治意见。近年来的多数研究认为沈从文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虽然包含着他新的追求,但从作品来看并不成功。如许杰早在40年代的评论就已提出沈从文其人的双面性影响到了他的写作。[2]贺桂梅也曾指出,此时的沈从文已经陷入了一种创作困境。[3]解志熙的研究认为沈从文在40年代延续了他从30年代开始出现的“乡下人”的经验与“自由派”的立场之间的窘困——“乡下人”的经验与“自由派”的立场既成就了沈从文,也限制了他的发展。[4]裴春芳在其《“看虹摘星复论政”》一文中,将沈从文的四篇散佚诗文与相关文本进行文本互证式的对读,指出沈从文在抗战及40年代的作品具有纯文学和政论性两种倾向,分别论述了在这两类倾向作品中,“看虹摘星”是以“爱欲”为救赎的情致,“论政”类则表达了他的政治主张与策略。[5]49-56路杨的文章从沈从文1945年至1947年写作的《雪晴》系列小说的文本分裂入手,认为文本的分裂隐藏着沈从文的某种形式实践意图,是由沈从文思想困境发展而来的一种有意识的构建。也就是说,《雪晴》系列小说可能是沈从文在40年代中后期对形式理想进行实践的一种“新的综合”,寻找以一种整体性形式重造破碎的现代经验。[6]196-197而这一“综合”的形式理想不仅只是一种创作手法,还表达了沈从文对文学与社会关系重新梳理的思考。虽然此时沈从文遭遇了小说创作上的困境,但在其创作困境中,对文体“新的综合”的尝试体现出了他在文学创作中融入现实政治环境的意图。这说明,文学创作在此时已不仅要表达沈从文的文学理念,也抒发了沈从文部分社会政治层面的思考。除了小说创作,沈从文在40年代大量的时评文章中也更为直接地表露出他的治理理念。那么在沈从文的这些文章中,究竟表达着一种什么样的理念呢?

1940年4月1日,由林同济、陈铨、何永佶主持的半月刊《战国策》创刊。(2)之后《战国策》7月停刊,后又在12月于重庆《大公报》上开辟了《战国》副刊,1942年7月停刊。参见张昌山:《战国策派文存》上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前言。文中指出“他们在改造国民劣根性、反对国民党政治腐败、坚持抗战等问题上观点一致,而在如何进行战时文化重建等方面,意见不尽相同”。1940年4月15日,《战国策》在第2期上开宗明义,声明《战国策》“以‘大政治’为‘力母题’(leitmotif),抱定非红非白,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之主旨,向吾国在世界大政治角逐中取得胜利之途迈进。此中一切政论及其他文艺哲学作品,要不离此旨”。(参见张昌山:《战国策派文存》上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扉页。)早在1940年2月26日,沈从文在给沈云麓的信中就提到“我杂事过多,近又同朋友办一杂志,每月必有一万字文章缴卷,一年要万多印刷费,经费不困难,只是邮运极不便利,分配刊物到各处,恐不大方便”。[7]381依据后人对沈从文编辑经验的梳理,这里所提到的杂志应该就是《战国策》。1941年2月在给施蛰存的信中,沈从文则直接提到他与林同济在办《战国策》的事。而在沈从文发表于《大公报·战国》的一篇文章《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一文中,他在开头便直接言明:“《战国策》并非我主编,负责人是林同济先生。我不过间或写点文章罢了。”[1]427-428

众所周知,沈从文在《战国策》上发表过不少文章,但是他与战国策派的关系如何,一直以来存有争论。特别是在普遍认为战国策派有法西斯主义倾向,新中国成立后将其定性为“政治问题”之后,人人避之不及。沈从文在1980年接受西方学者金介甫访问时,再次否认了自己曾参与编辑《战国策》。那么,沈从文到底有没有参与《战国策》的编辑?还是如其所说的,仅仅只是以供稿作家的身份与之有些许联系?

吴世勇[8]、李扬[9]和解志熙[10]的文章都对沈从文与战国策派的关系进行了辨析,三人都认为沈从文确是战国策派的重要成员,或至少与战国策派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李扬指出,沈从文与战国策派愈行愈近的原因,并不是熟人关系等此类情感因素,他此时与陈铨等人在“民族—国家”感情和生命观念等主题上的共同诉求才是关键。对沈从文与战国策派关系进行考辨的重要性,在于学界过去大都认为沈从文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和纯文学家,而当他与战国策派的复杂关系浮出水面后,研究者就很难将这个原有的判断再继续维持下去。我们必须要面对沈从文在40年代的转变或者说另一个公共的沈从文形象的出现所指向的新意义。这提示着40年代的沈从文极有可能以不同文体来表达他不同面向的态度,并选择在不同倾向的刊物上发表与刊物立场相关的看法。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此时走向“杂文学”的沈从文的诉求是什么?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沈从文在《战国策》上都发表了一些什么样的文章。沈从文在《战国策》及《大公报·战国》上前后一共发表过12篇文章,时间从1940年《战国策》第1期持续到1941年2月(《大公报·战国》)。(3)按照《沈从文全集》中的整理分类,分别有散文5篇、杂文2篇、文论4篇、书信1篇。1940年4月《烛虚》之一、二(散文),载《战国策》第1期;《白话文的问题——过去当前和未来检视》(散文),载《战国策》第2期;5月《给一个大学生》(文论),《给一个青年作家》(文论),《给一个诗人》(书信),《给一个中学教员》(文论),载《战国策》第3期;6月《读英雄崇拜》(杂文),载《战国策》第5期;7月《烛虚》之四(散文),载《战国策》第8期;8月《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散文),载《战国策》第9期;《小说作者和读者》(散文),载《战国策》第10期;10月《谈家庭》(杂文),载《战国策》第13期;1941年2月《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文论),载重庆《大公报·战国》。参见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2年。

从内容来看,《烛虚》之一、二表达了对社会的教育状况,尤其是对女性教育的不满,《烛虚》之四是对懒惰(人性)的批评。《白话文的问题——过去当前和未来检视》《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小说作者和读者》以及《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四篇延续并发展了沈从文40年代以前的文学观,但进一步提出了自己关于“文学—学术”的学科专业化的做法。在沈从文的设想中,文学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门事业;文学的学术化,一是对待文学要有一种严肃的新态度,即文学是“教育”的而非“娱乐”的,二是设立机构,通过学校来培养专门的从业人员。这一做法的现实目的是将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纳入现代学术之中,同时赋予创作和研究文学的人以专家的社会地位。文学不再仅是一种“志趣”,更是一门“学问”,一种“志业”。通过文学、教育与社会的勾连,使文学作品的价值超越普通的宣传品,成为具有思想性的经典。沈从文重申文学的社会重造作用,并将其延伸至“民族—国家”的精神重造上。还有几篇回信多是对青年人的鼓励和劝勉,表现出了沈从文对“个人/国家”的共同未来的期望。如在《给一个大学生》一文中,沈从文殷切地说:“盼你能明白国家的需要,和生命的庄严,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气馁,不灰心。‘建国’和‘做人’两个名词,原本就包含一种长时期的挣扎与苦战,承认这个事实的朋友多,各在不同情形中努力,到某一时,且会联合起来,用一个更勇敢更庄严方式去接近社会,处理事实,解决问题的。”[1]319

沈从文在《战国策》上发表的最受人关注的文章是《读英雄崇拜》一文。此文历来被看作是沈从文对陈铨《论英雄崇拜》的反对文章,后人也多以此文为据,撇清沈从文与战国策派的关系,但对文本本身的内容关注有限。沈从文在《读英雄崇拜》中除与陈铨对“英雄崇拜”进行辩论外,其实还就许多社会事宜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措施。可以说,此文是40年代沈从文第一篇较集中地表达了他的政治、社会理念的文章。

这篇文章首先重申了知识的重要性,提出在军队中,“上层机构要一个健全的参谋组织供给意见。下级单位要一个完备的交通组织接济弹械和给养,整个胜败都决定于知识在空间时间上运用是否得法”[11]138。知识的作用不仅体现在军事现代化的专业性上,在政治设计上也应坚持知识的祛魅性,与其以“造神”之法建构英雄式的伟人,不如从群众中造偶像,将尊敬产生的神性赋予各领域的杰出者。而要解决党政乃至整个政府中的腐败问题和人情现象,建立真正的民主政府,则更要借助社会制度化与专家化、民治主义与科学精神,以高等教育提高中级应用人材的质量;在统一实现国家日趋合理的情况下,则国家统一意识增强,有形的社会组织与无形的公民观念也就逐渐进步。有形的社会组织是社会合理分工的各个机构部门,无形的公民观念则是个人在训练和刺激下觉悟自己是国家的一个单位,要生存权制,也就需要遵守社会规约的义务。[11]143-144同样,国家要集权也需重新提倡真正的“民治主义”与“科学精神”,具体来说有两点:一是使国民觉悟国难当头人人有责,要以民治主义的方式进行国民教育;二是在国家重建上,以民治主义和科学精神在政治上抵抗无知识的垄断主义、带有迷信色彩的英雄主义和封建化以性关系为中心的外戚人情主义,在教育上抵抗宗教功利化、思想固化和虚假化,以专家分工来抵抗文化事业和运动中的不合理的统治与限制,应用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来追求国家的现代化。[11]144-146

由此可见,沈从文的这套社会治理理念是期以现代知识达成国家机构的制度化和专家化以及新的公民道德的培养。这套理念的思想源自五四启蒙运动所推崇的民主政治(德先生)和科学精神(赛先生),这使得其整套理念的出发点是基于五四的框架,他意图处理的现实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五四运动后出现的,或者说是五四运动想要解决却囿于客观的社会环境而无法处理的问题。在后五四时代,民族危机愈演愈烈,彻底的重造在国家可能“尽毁”的前提下成为可能,也就意味着后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可以有一种全新的国家想象。如鲁迅所问的“娜拉走后怎样”,在之前的社会环境中娜拉或许只能回到原来的封建大家庭或走向毁灭,而到了抗战的中后期,国家层面和社会层面都可能为这个问题提供新的答案。沈从文的《谈家庭》一文就可以看作是他所设想的处理方式。他提出合理解决女性离开原生家庭后的出路问题,是构建“新家庭”的重要条件。因此,沈从文认为设立妇女部能够为处理此类问题提供现实的机构保障,但同时国家应从更长远的角度出发,利用专家(如心理专家)的专业知识来改变两性对于“家”的看法,变更“家”的观念。而家庭改造不单是国家或者政府部门当下的事情,也是社会学家、科学家要承担的通过知识普及去改变大众观念的责任。

从上述分析可见,沈从文在40年代的重造理念存在两个面向,一个是文学,另一个是社会。且这两个面向并非相互独立,特别是当它们的目的都指向“民族—国家”重造的时候,两种“重造”运动是需要并置进行的。而沈从文之所以会有文学重造和社会重造两方面的考量,也与他从自我出发的个体认同和身份责任分不开。先是在文学重造上,对于作为文学创作者的沈从文来说,文学的严肃化是他在社会中确立自我身份的重要前提。而只有文学得到必要且正当的社会地位,他才能确认自己在社会中的合理位置,名正言顺地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因此,他既不能够容许文学沦为仅供人娱乐的手段,也不能接受文学全然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而对于作为边缘知识分子的“乡下人”沈从文来说,他的经验决定了他介入社会的方式不同于其他在都市中成长和留洋归来、具备完整的现代学科知识体系的知识分子。关于遥远的湘西的地方经验是他在北平得以立足的基石,因此他的社会重造理念既包含他在都市中的体验,也离不开他关于家乡的经验。

如何综合这些多重经验对沈从文的整体理念建构造成了极大的挑战,而这一挑战首先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在1940年至1945年之间,沈从文创作的小说有《王嫂》《乡城》《芸庐纪事》《新摘星录》《笨人》《看虹录》《乡居》《动静》,以及《摘星录》(重写)和《赤魇》。(4)具体的发表信息:《王嫂》(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沈从文,1940年5月29日)、《乡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67期,刘季,1940年6月24日)、《芸庐纪事》(《人世间》第1卷第1期,沈从文,1942年10月15日)、《新摘星录》(《当代评论》第3卷第2—6期,沈从文,1942年11月至12月)、《笨人》(《新文学》第1卷第1期,沈从文,1943年7月15日)、《看虹录》(《新文学》第1卷第1期,上官碧,1943年7月15日)、《乡居》(《文学创作》第2卷第4期,沈从文,1943年10月1日)、《动静》(《文聚》第2卷第1期,沈从文,1943年12月8日)、《摘星录》(重写,《新文学》第1卷第2期,沈从文,1944年1月1日)、《赤魇》(昆明《观察报·生活风》第20期,沈从文,1945年3月20日)。姜涛通过分析“重写湘西”系列指出,在4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存在着两个沈从文:一个“讽世议政”,关注地方前途和战时中国的社会重造;另一个“看虹看云”,在“抽象的原则”中升华生命的激情。[12]在事实与抽象、现实战争的残酷与个人情感的抒发之间,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中的“新的综合”正体现在如何把这些不同的创作冲动融于一体。但显然,他的尝试并不算成功。在小说这一单一文体中塞入过于复杂的思想与情感,不仅引发了文体内部的解体,也使沈从文无法继续仅借助小说这一形式来综合表述其社会理想。在这样的探索中,沈从文的小说创作陷入困境,转而更多地以杂文的方式在报刊上更直接明确地表露自己的重造理念,尤其是有关未来社会构建的探索与思考。

从1946年到1947年,沈从文新发表的小说仅5篇,且实际上发表在1947年11月1日《文学杂志》的《传奇不奇》是沈从文在新中国成立前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5)发表的小说分别是:《虹桥》(《文艺复兴》第1卷第5期,沈从文,1946年6月1日)、《主妇》(天津《大公报·文艺》,沈从文,1946年10月13日)、《雪晴》(《经世日报·文艺》,沈从文,1946年10月20日)、《巧秀与冬生》(《文学杂志》第2卷第1期,沈从文,1947年6月1日)、《传奇不奇》(《文学杂志》第2卷第6期,沈从文,1947年11月1日)。与此同时,沈从文在这一时期的散文、杂文和文论创作数量大幅上升。可以说,此时的沈从文几乎已将全部的重心放在后者上面。如果说《战国策》时期是沈从文表露其社会制度和政治治理思考的开端,那么这一阶段可以说是其思考走向成熟的时期。

1946年8月27日,沈从文返京,担任北京大学教授,此外还在辅仁大学兼课。9月1日,沈从文的《一种新的文学观》《文学与青年情感教育》和《怎么办一份好报纸——从昆明的报纸谈起》分别发表于《文潮》《经世日报·文学周刊》和《上海文化》。同时在三个不同的刊物上发表三篇不同且非一系列的文章的情况,在沈从文的文学生涯中并不多见,至少就40年代而言,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因此,有必要将这三篇文章放在一起来考察。

《一种新的文学观》保持着沈从文一贯以文学为工具的社会重造理念。文学是社会的工具,而不仅是政治或商业的工具,用沈从文的话来说,即文学不应是政治或商业的附产物或点缀物。因此,需先对文学进行社会层面的重新定位。文学家应建立一种新的文学观,这一文学观要求文学家应具有与民族情感接触的正当原则,而不能仅仅企图利用政治上的包庇惯性和商业上的宣传方式而获得一时之认可。那么,什么才是文学家应秉持的正当原则?沈从文给出了一个大体方向:正当原则本应该是由过去的思想家(哲人或诗人)关于人类的梦想与奢望所建立的某些抽象原则,但这些原则出于一时一地的限制,可能已经失去了直接运用的现实意义,因此文学家所成就的事功,应是肩负起原则的重造与运用,“将工作奠基于对这种原则的理解以及综合,实际人性人生知识的运用,能用文学作品作为说明,即可供给这些指导者(指思想家和政治家)一种最好参考,或重造一些原则,且可作后来指导者的指导”[1]172。为了进一步论证这一做法的科学性,在《文学与青年情感教育》中,沈从文从工具的角度举例说明工具独立的重要,并以实际情况为反例来说明文学若成为政治一翼,不论是从政治还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发挥的作用都不理想。

由此可见,沈从文所设想的文学家,首先是一种专门家,其次至少与政治家和思想家拥有平等的,甚至能在诸如“国民道德的重铸”等方面给予指导的地位。如果文学要取得与政治在学术和社会中的相当地位,那么文学必然不会也不能是政治的附庸或娱乐的手段。文学在地位上要独立在政治之外,但要在社会功能上与政治发生联系,甚至在某些原则上指导政治。在《怎样办一份好报纸——从昆明的报纸谈起》一文中,沈从文看似在谈办报,实际是在为文学家争取一个专门的公共空间——即他反复强调的副刊,以作有计划且长远地训练记者和培养新作家之用。除此之外,副刊也被沈从文作为重造社会思想和进行文学运动的重要阵地。

沈从文期以文学为主设计出一套社会结构方案,但如若要让文学家来指导政治家,就必须阐明应该如何指导,或者说能够提供什么。上文已经提到,沈从文认为文学家应奉行的是某些抽象原则,“北平通信”系列文章直接指出这类抽象原则就是“美”的原则,途径则是“美育”。1946年10月,在有关现代教育的思考中,沈从文就已经提出“我们精神上的愚似乎还得一些有心人对于教育有崭新观念,从新着手。从小学到大学,每一级教育都注意到如何教育他们的情感,疏理它,启发它,扩大它、淘深它。若这件事得从明日‘人之师’入手,大学教育近二十年中所无形培养的‘愚’,得稍稍想法节制了。而美术,音乐,文学,哲学,知识与兴趣的普遍提倡,却可以在十年后,使新的中层负责者再不至于想到调整社会矛盾还用得着战争,儿童玩火的情绪,也绝不至于延长到一个人二十岁以后”[11]250。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认为,“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13]蔡元培的“美育”之语即是“陶养感情之术”,沈从文在《美与爱》一文中提到: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使我们想起用“美育代宗教”的学说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对于国家重造的贡献。蔡老先生虽在战争中寂寞死去了数年,主张的健康性,却至今犹未消失。这种主张如何来发扬光大,应当是我们的事情。[1]362

众所周知,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分化,在此推动下,知识、伦理与情感各从宗教中分立。知识归于现代科学,伦理则纳入社会学、心理学的范畴,美育即是为情感准备的栖身之所,这些构成了一套新的关于真、善、美的整合方案。沈从文对美育运动不仅表现出了认同,更试图将蔡元培的“美育说”和胡适的“做梦说”相结合,将美育和诗教作为一种情感/艺术教育,希望如此能够使这一理念成为文学家或者说包含文学家在内的艺术家赋予政治家的抽象原则。简单来说,前者应教会未来政治家懂艺术和能做梦的能力。

沈从文关于美育如何重造社会的思考更为集中地体现在“北平通信”的系列文章之中。1947年12月1日起,沈从文以“巴鲁爵士”和“王运通”为笔名,发表“北平通信”系列文章,以半文半白的文字“做梦”,畅想如何构建他心目中的未来理想社会。在《北平通信——第一》中,沈从文强调了音乐教育的重要性,认为可以组建“一特种专门委员会,计划购置大型收音机三百座,分配于各级学校,机关,及监狱,党部,餐厅,……并同时加强管制广播机构”,而“广播法重新订正,主要事为每日必于一定时期,作世界名曲名乐章之介绍与演奏”,“届时除学生外,军警宪及各机构中级以上职员,均宜就地就近听取音乐,洗刷灵魂,使此高尚古典音乐,给予以一种新的教育”。[11]356

在《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1948)一文中,沈从文则将北平比作一个大花园,大谈其以美育设计的文化城。首先是这个城市的领导者“宜有一治哲学,习历史,懂美术,爱音乐之全能市长”,但沈从文也明白这样的全能市长并不易得,因此可以“退而求其次,亦宜将市政机构全部重造,且辅助以若干专门委员会,始能称职”,比如警察局长最好是戏剧导演或者音乐指挥,工务局长是美术设计家,教育局长则是工艺美术家,等等。[11]372-374在这篇文章中,他有意识地强调了美术教育,指出“为促进辅助此文化城各部门工作进行,美术专科学校已改变制度”,不仅学校要分为纯艺术和应用美术两个部门,校长也应该是“一哲学家兼著名诗人”。[11]374有意思的是,他还专门构想了此学校的新校训,并作于文中:

美术系属于全人类心智与热情之产物,为连接人类苦乐沟通人类情感一种公共遗产。对于此种珍贵遗产之谨慎保持,并发扬光大,进而贡献于人民公共享受,丰饶人民情感,或加深其生命深度,实艺术家之责任。凡不同民族或同一民族,由于过去宗教情感的隔阂,和现代政治偏见的存在,所作成不必要之矛盾对立,以及由此种种而至于“战争”,此种驱人死亡迫人疯狂之行为,和一个有人类良心的艺术家天下一家理想,实近于背道而驰。基于此,一个新的艺术国际组合,将进而致力于一种新世界观之形成,对人类关系重作修正。吾人实深信人类明日之新信仰建立,将于美术与科学两者综合作成之情绪理性基础上,可得到合理发展及永久稳定,吾人学校之师生,即将为此种高尚信仰之先驱与证人。[11]376

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沈从文的目光已经超越了文学领域,将文学与音乐、美术等其他艺术类型一起融入文化艺术的范畴之中,结合情感,成为一种新的对知识青年的专门教育和对大众的普及教育。美育不仅作用于重塑现代教育体系,更作用于整个文化城的社会规划,要对人类的未来承担其责任。在《试谈艺术与文化——北平通讯之四》中,他明确提出“美育重造政治”“艺术重造政治”,认为只有“用‘美育’与‘诗教’重造政治头脑”,才能达到“真正进步理想政治”。[11]384

“北平通信”系列杂文看上去戏谑夸张,但对痛心于民族内战和国家危机的沈从文来说,具体实践的机会可以容后再议,提供一种新的关于未来社会的希望才是当务之急。裴春芳曾针对新发现的沈从文佚文《巴鲁爵士北平通讯(第七号)》,结合“北平通信”的其他六篇文章以及此时期的一些杂文指出,“沈从文的目光已投向遥远的未来,由美育培养下一代领袖,下一代标准公民”。[5]56然而,当沈从文抛却了从当下的发展中寻找可能性,把期望投向更远的未来时,这种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断裂与空白使他的理念脱离了现实,愈发倾向于一种美好的空想。这虽然是美好的空想,但实际上却包含了沈从文对如何构建未来理想政治的真诚思考——这一思考,不仅在时间上超越现在,投向遥远的未来,甚至因为借助于艺术这一人类公共财富的形式,在空间上超越了“民族—国家”范畴,带有世界主义的色彩。

路杨在对沈从文40年代中后期的研究中指出,当沈从文在小说中把“美”和“抽象原则”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时,他对文学形式的“综合”也就从一种单纯的美学追求更多地投射到了社会制度和政治治理的层面。[6]219换言之,沈从文的美学追求,已经超越了文学艺术领域,而转置到更为广泛的社会政治层面。所以他对文学“综合”的旨归不仅是文学内部的文体“综合”问题,同样还是对文学与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的共同重视与“综合”,再以“美育重造政治”“艺术重造政治”的方式,将文化艺术与社会有机地结合起来。沈从文的美育理念真正所意欲培养的,是同时拥有艺术素养、丰沛情感和现代科学知识的新一代未来公民,再由美育培养出来的新一代未来公民组成理想的政治共同体,投入实践,进行对社会与政治的重造。

在对《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的转介引言(即《古都新样——北平通信三》)中,沈从文又以“巴鲁爵士”之名对“王运通”的文章做了解释。文中写道:“美育重造政治”这一见解“一时尚未能成为另一种哲学,三五年后则必尚可逐渐发展,并取证于科学,而形成一种新系统”。[11]369由此来看,虽然这一设想中的空想色彩已经脱离现实范畴太多,但沈从文已经计划着将自己的这一设想发展成一种包含理想政治设计在内的、带有总体性的“哲学”。

在沈从文的预想中,内战作为一场“民族自杀悲剧”[11]278,最终将使国家走向毁灭。因此他的这一重造理念是要在国家被战争彻底毁灭以前,在知识青年中播撒下新的希望的种子,“求明日转机”[11]356,等待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发芽。但沈从文这一理念未能实现的原因,并不在于现实的积极变化,而在于其理念本身的非现实性。1948年12月,在给一个文学青年的信中,沈从文写道:“一切历史的成因,本来就是由一些抽象观念和时间中的人事发展相互修正而成。书生易于把握抽象,却常常忽略现实。然在一切发展中,有远见深思知识分子,却能于正视现实过程中,得到修正现实的种种经验。”[7]521这既是对这个青年的劝告,也是沈从文的自白。在面对新中国的成立是人民武装革命胜利的结果这一现实时,沈从文必须向自己回答内战为何没有使国家走向毁灭反而带来了新生,这使得他在日后不得不“老实承认在革命现实发展中,文学艺术已落于军事政治发展之后,配合不上”[14]47了。社会发展使他意识到了个人理想与现实的脱节,最终使他明白以抽象原则指导现实,等待一切专门知识充分抬头后再来解决社会矛盾并不现实。但正如在给那个文学青年的信中所言,沈从文同样得到了修正自己对现实理解的经验。他的美育理念,和其中所包含的对国家和民族的爱并没有消失,而是几经艰辛后转化成了一种新的认知和热情,这一转化则需另文再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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