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两个转变”的历史性开启*
——重解“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基本动因
2023-10-27赵晓乐
□ 赵晓乐
内容提要 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动因分析,部分被关于“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和“苦恼的疑问”两个概念的思想追寻所遮蔽。事实上,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转向研究经济问题、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多重动因使然。其中,遭遇《莱茵报》时期“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是“最初动因”,而马克思以往研究成果不足以评判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思想困境、与《莱茵报》发行人温和的办报立场存在的原则性分歧,则进一步推动马克思下定决心实现这一转向。这实质上标志着马克思“两个转变”的历史性开启,即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
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马克思回顾了自己人生经历的一次重要转折,即“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转向研究经济问题、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并由此提出了“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即“难事”)和“苦恼的疑问”(即“疑问”)两个重要概念。一般认为,《序言》中提及的这次转向构成马克思思想史视域下,“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意义上的三次转向中,最为根本的一次转折。①对这一转折的理解和把握,既本质性地关乎马克思学说的整体性质,也历史性地涉及马克思思想转向的基本“动因”。
然而,关于马克思思想转向的研究似乎是一个荆棘丛生的领域。人们对于马克思“难事”与“疑问”概念的思想追寻,无意识地遮蔽了关于马克思思想转向的“动因”分析,以致针对“难事”与“疑问”的学理讨论层出不穷,而对“动因”的系统分析却实际上被悬置。就此而言,本文具体解析马克思《序言》中提及的“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基本“动因”,其思想价值在于,一方面构成我们阐释“难事”与“疑问”的逻辑切入点,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难事”或“疑问”的思想内涵;另一方面促使我们摆脱形而上学化了的马克思,帮助我们走进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马克思。
一、遭遇《莱茵报》时期“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
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最初动因”是什么?在《序言》中马克思言明:“我学的专业本来是法律,但我只是把它排在哲学和历史之次当作辅助学科来研究。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莱茵省议会关于林木盗窃和地产析分的讨论,当时的莱茵省总督冯·沙培尔先生就摩泽尔农民状况同《莱茵报》展开的官方论战,最后,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是促使我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②从这段论述可以看出,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最初动因”,是他在《莱茵报》当编辑时,第一次遭遇“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按照马克思自己的说法,这一“难事”主要反映在马克思针对三次重要事件的“辩论”中,即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关于摩泽尔地区农民的贫困状况与地产析分的辩论和关于自由贸易与关税的辩论。
而根据1895年4月恩格斯致理查·费舍的书信,我们可以再次验证马克思遭遇“难事”的思想线索。恩格斯在这封书信中明确阐释到:“至于那篇关于摩泽尔的文章,我是有把握的,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听马克思说过,正是他对林木盗窃法和摩泽尔河沿岸地区农民状况的研究,推动他由纯政治转向经济关系,并从而走向社会主义。”③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序言》中所谓“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主要涉及其在《莱茵报》当编辑期间发表的两篇政论文章,即《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关于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的第三篇论文,以下简称“第三篇论文”)《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中所关切的物质利益问题。为了具体弄清楚马克思的这一“难事”,我们不妨寻着几个与之相关的问题线索展开,如马克思关于林木问题和摩泽尔河沿岸农民贫困状况的研究进行到了何种程度?哪些问题是他还没有弄清楚的?这些问题何以能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得以解答?
马克思在1842年10月作为《莱茵报》的主编后,实际上写了五篇有关莱茵省议会辩论的系列文章④,但因为普鲁士当局的书报检查制度,在《莱茵报》刊登出来只有两篇,即《关于新闻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级会议辩论情况的辩论》(关于 “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的第一篇论文,以下简称“第一篇论文”)、“第三篇论文”。在“第一篇论文”中,马克思已经觉察到私人利益对不同等级的政治态度、思想观点及其社会活动的深刻影响,但并未深入探讨这种利益具体表现为什么样的利益、在何种意义上支配着不同等级的政治态度与思想行动。他声称:“辩论向我们显示出诸侯等级反对新闻出版自由的论战、骑士等级的论战、城市等级的论战,所以,在这里进行论战的不是个人,而是等级。还有什么镜子能比新闻出版的辩论更真实地反映省议会的内在特性呢?”⑤省议会的“内在特性”是什么?诚然,让“新闻出版的辩论”这面镜子照出来的,就是省议会作为被私人利益支配的特殊等级的官方代表的实质特征。“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⑥,是私人利益支配了特殊等级的政治立场与辩论观点。
就思想发展的具体进程看,在“第一篇论文”中,马克思尚未阐明这一“私人利益”究竟是什么利益。等到同系列辩论文章中的“第三篇论文”中,马克思洞察到,在人们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扮演关键角色、发挥决定性作用的“私人利益”是被私人占据的物质利益,是集中反映在人们的经济关系之中的经济利益,具体表现到林木问题中,就是林木所有者及其利益代表对于林木享有的特权或私人占有。为了维护这种特权或私人利益,国家的权威与法律制度成了林木所有者的附庸,国家制度沦落为林木所有者私人利益的守护工具。“当特权者不满足于制定法而诉诸自己的习惯法时,他们所要求的并不是法的人类内容,而是法的动物形式,这种形式现在已丧失其现实性,变成了纯粹的动物假面具。”⑦显然,马克思在这里已经开始研究国家法和物质利益的关系问题。而接着在普鲁士发生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其中,关于摩泽尔河沿岸农民贫困状况的辩论,则进一步推动马克思探讨国家法和物质利益的关系问题,并最终转向研究经济问题、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
我们知道,为弄清楚摩泽尔河沿岸地区农民贫困状况的生成原因,马克思一方面广泛收集与之相关的政策资料,分析国家管理机构与这种贫困状况的内在关联,另一方面深入到摩泽尔河沿岸农村地区,具体考察葡萄种植者的现实生活的悲惨状况。在经历一番严谨的政策文件分析与社会现实考察之后,马克思写成了自己为贫困群众辩护的论文——《摩泽尔记者的辩护》。同前文提到的文章相比,这篇论文更加深入、更为广泛地接触社会经济问题。可以说,在这篇论文中,马克思真正触摸到各种关系背后最为本质的关系,即“物质的生活关系”。马克思发现:“人们在研究国家状况时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视各种关系的客观本性,而用当事人的意志来解释一切。但是存在着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既决定私人的行动,也决定个别行政当局的行动,而且就像呼吸的方式一样不以他们为转移。只有人们一开始就站在这种客观立场上,人们就不会违反常规地以这一方或那一方的善意或恶意为前提,而会在初看起来似乎只有人在起作用的地方看到这些关系在起作用。”⑧这些“关系”实际上构成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出发点与落脚点。
而“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以后,马克思重点关注经济问题,关于这些具有本质意义的“关系”的研究,或者说对《莱茵报》时期自己关注的中心议题,即国家法与物质利益的关系问题的探索,他所得出的基本结论是:“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⑨这样,马克思也就实现了自己研究进路的根本转向,即从关于黑格尔法哲学的理性形而上学批判到市民社会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
尽管在《莱茵报》上发表的关于莱茵省等级议会辩论的系列论文中,马克思更多的是从政治和法律层面来探讨物质利益问题及其影响,而非具体深入到经济领域研究与之相关的各种社会关系。但正是这一时期聚焦诸如林木问题、农民贫困问题等众多社会经济问题的现实考察,推动马克思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为自己超越德国古典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确定自己学说体系基本的观点立场方法奠定了思想前提。至此,我们可以明确的是,正像马克思自白所说的那样,他在《莱茵报》当编辑期间遭遇“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其中涉及的中心事件是关于林木问题与摩泽尔河沿岸农民贫困状况的辩论,为他深入考察社会政治的、经济的经验现实提供了良好契机。这构成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最初动因”,甚至可以说是根本原因,但却并不是唯一原因,还有其他的重要原因。
二、“我以往的研究”不容许评判“法兰西思潮”的内容
为弄清楚除“最初动因”以外影响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其他原因,我们不妨接着马克思《序言》的文本逻辑向前疏导。他在文中进一步写到:“另一方面,在善良的‘前进’愿望大大超过实际知识的当时,在《莱茵报》上可以听到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回声。我曾表示反对这种肤浅言论,但是同时在和奥格斯堡《总汇报》的一次争论中坦率承认,我以往的研究还不容许我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妄加评判。”⑩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引发这样的思考: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以后要进行的又一项理论工作,就是要对他在《莱茵报》当编辑期间无法妄加评判的“法兰西思潮”展开研究,即要对当时在英国和法国备受关注的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与共产主义问题展开研究。事实上,马克思在退出《莱茵报》编辑部后移居巴黎,所做的一项重要理论工作,就是研究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英法空想社会主义者的著作与学说。
从马克思“巴黎时期”的重要笔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马克思针对共产主义问题已经形成了较为系统的思想观点。显然,这并非马克思一时心血来潮出于偶然性的理论创建,而是马克思为深化认识共产主义问题所作的理论探索。在此之前的《莱茵报》时期,马克思便已经开始关注共产主义问题。当我们具体考察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所撰写的系列文章,就会发现,马克思在他作为《莱茵报》主编而写的首篇文章,即《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中,就已然阐释了他早先对于共产主义问题的态度与观点。当时,针对奥格斯堡《总汇报》主编关于《莱茵报》同情共产主义的指责,马克思公开申辩到:“难道我们仅仅因为共产主义不是当前在沙龙中议论的问题,因为它的衣服不干净、没有玫瑰香水的香味,就不应该把它当作当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吗?”[11]因此,马克思鲜明指出,《莱茵报》“向公众不加粉饰地介绍了共产主义”[12]。但需要明确的是,作为《莱茵报》主编的马克思,对于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与共产主义运动,本身持相对保留的态度,一方面,出于对自己社会职业身份的顾虑,“他也不能说出他对共产主义的看法”[13];另一方面,如梅林所说,因为他发现他自己“面对着他所不能解决的社会主义之谜”[14]。这一“社会主义之谜”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从马克思接下来的论述中得到我们的答案。
文章写到:“《莱茵报》甚至不承认现有形式的共产主义思想具有理论上的现实性,因此,更不会期望在实际上去实现它,甚至根本不认为这种实现是可能的事情。《莱茵报》将对这种思想进行认真的批判。”[15]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的理论评判中,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本身并不具有 “理论上的现实性”,因而在实践上是不可能的。换言之,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通过对于共产主义问题的关注,已经意识到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空想性,但因为此时马克思尚未实现“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研究转向和理论积淀,他已有的研究成果不足以支撑他解答共产主义问题,更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学说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因此,面对当时英法国内对于共产主义问题的热烈讨论,马克思只能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公开澄明自己对于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看法。他明确指出:“我们坚信,构成真正危险的并不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实际试验,而是它的理论阐述;要知道,如果实际试验大量地进行,那么,它一旦成为危险的东西,就会得到大炮的回答;而征服我们心智的、支配我们信念的、我们良心通过理智与之紧紧相连的思想,是不撕裂自己的心就无法挣脱的枷锁;同时也是魔鬼,人们只有服从它才能战胜它。”[16]至于马克思何以解答梅林所说的“社会主义之谜”,即批判超越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而建构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则是他“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以后,发现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由此奠定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石。
根据恩格斯在 《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中的论述,马克思的两大发现,即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是科学社会主义学说诞生的理论基石。 “这两个伟大的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和通过剩余价值揭开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都应当归功于马克思。由于这两个发现,社会主义变成了科学,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对这门科学的一些细节和联系作进一步的探讨。”[17]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进路,科学社会主义并非纯粹孕育于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思想条件,而是以“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为基础方成为一门科学。换言之,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以后系统研究共产主义问题,所创建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之“科学性”实际建立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
其一,关于“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18]的研究而得出的伟大发现,即发现唯物史观。这一伟大发现,其基本结论可以用以下这段论述加以说明:“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 (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19]这一基本论断表明,社会历史最为本质性的特征被 “唯物主义历史观”历史性地揭示了出来。这样,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第一块理论基石,即肯认社会历史运动中物质力量绝对优先性的思想,也就牢牢确立起来了。
其二,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分析。这种分析,集中反映在马克思《资本论》的理论建构中,是马克思通过深入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的经验现实,以一种“抽象力”科学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20]的内在奥秘,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根本矛盾,看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现实可能性正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发展而走向自我扬弃的历史必然性。总的看来,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分析及其理论创建,集中体现为剩余价值学说,即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又一理论基石。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作了某种历史性的预设,这种预设基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一般趋势,是一种鉴于历史必然性给定的前瞻性展望,有其不可消解的合理性,一方面深刻揭示了“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21],另一方面充分认识到,“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2]。
就此而言,科学社会主义之所以是科学,根本不在于所谓“扬弃”空想社会主义学说,而在于马克思的两大理论发现。这里,我们并非要否认十八世纪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对于科学社会主义的思想参考价值。我们知道,面对资本主义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社会主义思想应运而生,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在十八世纪前后出现了圣西门、傅立叶、欧文这样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他们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试图论证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并且提出了诸多有关未来理想社会的天才设想,比如说大生产、公有制、按劳分配、人人平等等,细致描绘了社会主义社会的美好蓝图。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些空想社会主义者天才式的设想,刺激着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而研究共产主义问题。但与空想社会主义者不同的是,马克思并未具体绘就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图绘。他深知,身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条件下,科学社会主义的真理界限相对于未来历史的逻辑范围,本身趋于狭窄。所以,科学社会主义旨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为建构共产主义社会的提供一般原则。倘若我们详细地描绘共产主义社会的具体面相,则难免陷入教条主义的思维陷阱,这本身是非马克思主义的态度。
至此,我们可以概括出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又一“动因”线索,即他在《莱茵报》时期及之前的研究成果,不足以支撑他评判英法国内热议的共产主义问题,主要涉及如何看待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学说。故而,马克思自退出《莱茵报》编辑部移居巴黎之后,所开展的一项重要理论工作,就是阅读整理十八世纪英法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的著作,并就共产主义问题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认识,如在《手稿》中,他认为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3]。这样的共产主义思想,实质上超越了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思想限度,成为关于未来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洞见。
三、对《莱茵报》发行人温和的办报态度不满
除开如前所述的两个“动因”,马克思在《序言》中事实上还陈述了第三个“动因”,也是常被忽略的因素,即《莱茵报》发行人温和的办报态度与他本人存在原则性分歧。在《序言》中,马克思接着论述到:“我倒非常乐意利用《莱茵报》发行人以为把报纸的态度放温和些就可以使那已经落到该报头上的死刑判决撤销的幻想,以便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24]这里,马克思未用过多笔墨阐明的是,当遭遇普鲁士内阁会议查封《莱茵报》的禁令时,他与《莱茵报》发行人原则立场的根本分歧。尽管我们自马克思1843年3月17日退出《莱茵报》编辑部的“声明”中得知,他之所以退出《莱茵报》是“因现行书报检查制度的关系”[25],但真正促使其下定决心的,是他与《莱茵报》发行人在办报理念上的根本分歧。
1843年2月,面对普鲁士当局禁止《莱茵报》出版发行的指令,《莱茵报》发行人试图“采取比较温和得体的态度,尽可能避免发生任何纠纷”[26]的办报立场以挽救报刊的命运。1842年2月,《莱茵报》发行人刊出的一份《莱茵报社股东关于继续出版〈莱茵报〉的请愿书》,这份请愿书所反映出来的抛弃原则立场的妥协作派,与马克思热烈的政治批判态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此时,热衷于政治斗争、充满批判热情、激进而丝毫不会妥协的马克思,显然无法容忍这种卑躬屈膝式的政治屈服,以至于他公开声明退出《莱茵报》,以另一种形式的抗争来捍卫自己的原则立场。但是,马克思对《莱茵报》发行人所坚持的这种矛盾对立的态度,并非意味着他不关心《莱茵报》的前途命运,不想为争取撤销查封禁令而斗争。事实上,自1842年10月接手《莱茵报》主编工作以来,马克思为办好该报可谓付出了全部心力,并为捍卫《莱茵报》的自由与独立开展了一系列不屈不挠的斗争。这一点,可以从马克思1842年11月致莱茵省总督沙培尔的书信中看出来。
他在信中强调:“像《莱茵报》这样的报纸,不是枯燥无味的评论和卑鄙的阿谀奉承的毫无思想的混合物,而是以意识到自己的崇高目标的(虽然是尖锐的)批判精神来阐明国家大事和国家机构的活动的。”[27]显然,在马克思的办刊理念中,《莱茵报》既是一种具有独立见解、创新思想的理论类刊物,也是一种以批判精神关心国家政治生活的政治类刊物。这样的刊物,“它生活在人民当中,它真诚地同情人民的一切希望与忧患、热爱与憎恨、欢乐与痛苦”[28],是坚持人民立场的社会性刊物。所以,与其说是《莱茵报》被普鲁士当局禁刊后,马克思被迫离开工作岗位,调整研究领域而关注经济问题;毋宁说是与《莱茵报》发行人办刊理念的原则分歧,推动马克思下定决心退出《莱茵报》编辑部,进而面对来自卢格的工作邀约,计划“办一种主张彻底进行社会改革的新期刊”[29],即筹备出版德国和法国民主主义者的机关刊物 《德法年鉴》时,能够欣然接受这一邀请,并信心满满地制定了自己的“个人计划”[30],最终得以离开德国而移居巴黎,适逢“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历史契机。因为,当《莱茵报》的封禁已成定局,马克思的整个工作希望,寄托在《德法年鉴》的出版发行,在他看来,《德法年鉴》“才是原则,是能够产生后果的事件,是能够唤起热情的事业”[31]。可以看出,退出《莱茵报》编辑部的马克思,已经准备好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之中。
但不可否认的是,与普鲁士当局书报检查令无休止的斗争,实际上消解了马克思挽救 《莱茵报》的斗争热情。这一点,从1843年1月25日他致卢格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在信中写道:“伪善、愚昧、赤裸裸的专横以及我们的曲意逢迎、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谨小慎微使我感到厌倦。”[32]就此而言,马克思诉诸脱离德国的生活环境,而去往巴黎转向政治经济学这一新的斗争领域,并全身心投入到《德法年鉴》的筹备发行工作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即使移居巴黎之后,马克思并未从《德法年鉴》的工作经历中斩获具体的物质收益,因为卢格并没有支付马克思稿酬(用《德法年鉴》杂志代付工资),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段经历对于马克思思想发展史所具有的极端重要的价值意义。一般看来,《德法年鉴》时期构成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重大转折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即“两个转变”。
至于《德法年鉴》何以停刊、马克思何以与卢格走向决裂,我们可以通过对比分析马克思与卢格两人在 《德法年鉴》问题上的原则立场加以说明。虽然,写于1844年4月4日的《〈德法年鉴〉停刊起因》认为,“在巴黎的惊人费用和许多外部困难”[33]构成《德法年鉴》停刊的重要原因,但依据恩格斯1844年11月18日致马克思的信中所说,他和马克思与卢格之间“存在着原则分歧”[34]的论断,实则意味着资金问题固然构成《德法年鉴》停刊、马克思与卢格决裂的重要原因,也不足以成为难以弥合的根本性分歧。实质地看,因为办报立场的原则性分歧,无论是与《莱茵报》发行人,还是与《德法年鉴》发行人卢格,马克思注定难以与他们达成长久合作。诚如恩格斯所言,马克思与卢格之间原则上的意见分歧构成他们走向决裂的根本原因,主要表现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的态度。相较于卢格对于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的悲观态度与否定立场,马克思则积极赞扬无产阶级革命、深入研究共产主义的理论课题。这样的原则性分歧难以避免。马克思与卢格的决裂,就如同他因为与《莱茵报》发行人办报态度的根本分歧而下定决心退出《莱茵报》编辑部,是同一类性质的决裂。
概括说来,与《莱茵报》发行人温和的办报立场的根本分歧,是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又一动因。因为这种原则性分歧,马克思先后与《莱茵报》发行人、《德法年鉴》发行人卢格决裂。从决裂的现实影响看,与《莱茵报》发行人的决裂,使马克思催生“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思想动机,以便有利于突破他在《莱茵报》期间难以应对的思想困境,诸如解决物质利益难事、评判“法兰西思潮”;而与卢格的决裂,使马克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共产主义与唯物主义立场,为马克思提供了一种难得的历史契机,让他能够真正实现了“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而考察社会现实、投身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并历史性地发现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以此奠定了自己整个学说体系的理论基石。
四、结语
“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是马克思人生历程中极为重要的一次重大转折,实现了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最为本质的一次伟大思想转向。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既不是自社会历史领域退场而复归形而上学领域,也不是自无产阶级革命实践领域退场而转向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一边,而是他面向社会现实寻求观念的思维原则的具体确证。事实上,早在柏林大学求学期间,当客观的经验现实与浪漫的唯心主义思想难以弥合的巨大差距呈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马克思就已经认识到,“康德和费希特喜欢在太空遨游,寻找一个遥远的未知国度;而我只求能真正领悟在街头巷尾遇到的日常事物!”[35]这位康德和费希特曾经的追随者,尝试自黑格尔哲学中寻找现实的观念。然而,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体系,本身难以真正通达市民社会的经验现实,并不能解决马克思的精神危机。这是因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36]。
但马克思的逻辑叙事不在于古典自由主义式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而在于以唯物辩证法为方法论原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以,作为马克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集大成著作《资本论》,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辩证分析中,一方面,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奥秘,历史性地创建了以剩余价值学说为内核的劳动价值论,根本超越了古典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另一方面,以研究经济问题等所获得的新材料为基础,进一步夯实唯物史观的思想内容,本质性地阐明“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实质看来,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37]。在此意义上,“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可以说是多重界标,既表征着马克思从事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人生新篇章与新世界观科学研究的开启,或者说“两个转变”的历史性开启;也表征着马克思的研究转向在思想史上所产生的深远意义,即完成了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这场思想革命的实体性内容在于,在深入考察并彻底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基础上,以无产阶级及其代表的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解放为旨归,实质揭示了资产阶级灭亡与无产阶级胜利的历史必然性,科学洞见了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即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生成。
注释:
①学界较普遍的观点认为,马克思在其整个思想发展史上,有三次比较明显的、“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意义上的转折,第一次是1843年退出《莱茵报》编辑部后,自法哲学批判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市民社会批判,即本文讨论的“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第二次是遭受1848年革命失败后流亡伦敦,开展长达20年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第三次是1879年以后,放下《资本论》的研究写作工作,转向研究人类学问题。
②⑨⑩[18][19][21][22][24][36]《马 克思恩 格 斯 文 集 》第 2 卷,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588、591、588~591、31、591~592、43、592、591、591 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01页。
④[13][14]梅林:《马克思传》,中央编译出版社2022年版,第 38、45、44 页。
⑤⑥⑦⑧[11][12][15][16][23][25][26][28][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 卷,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146、187、249、363、292、292、295、295~296、185、445、969~970、352、736 页。
[17][29][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3卷,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第545~546、557、618 页。
[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27][30][31][32][34]《马克思恩 格斯全集 》第 47 卷,人民 出 版社 2004 年版,第 37、52、52、49、327 页。
[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