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何谓人类世的明智?*

2023-10-27罗伯特哈里曼覃万历

现代哲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明智思维

[美]罗伯特·哈里曼/著 覃万历/译 刘 宇/校

一、引 言

我所谓“明智”指一种独特的政治判断模式,以及对这种模式的反思传统,这种传统从古希腊发展而来,一直延续至今。我希望解决的问题是,经过调整的这一传统能否为应对人类世的核心文明问题——全球变暖问题,提供一些必要资源。这旨在改变现代经济和技术发展的灾难性轨迹,以创造一种生态可持续的先进文明。

把判断理论化而有助于有效治理的其他方法也是可行的,通常还更具权威且使用更广泛:有关心理、行为、制度、意识形态、伦理及理性选择的理论是社会科学和公共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这些常规理论相比,明智判断具有这样一些优势:它并不密切相关于生存问题的产生,它包含多种多样的行动者、利益、思维方式(mentalities)和善(goods),以及它具有可持续性而非优选性(optimization)的特点。当然,与任何理论一样,它依赖技巧的应用和基于不完整信息的预测,而且常常失败。(2)Robert Hariman,“Why Prudence Fails to Persuade” [in Chinese translation],The Review of Practical Philosophy 1,2014,pp.49-65.(中译文参见[美]罗伯特·哈里曼:《为何明智不能说服人》,覃万历译,吕春颖校,《实践哲学评论》2014年第1辑,第49-65页。——译者注)它也有不同的倾向。一般来说,它的话语是格言式的,而非系统性的,刻画个人典范,而非集体行动的程序。更糟糕的是,明智偏向于小型问题、长期进程以及政治上适度,而当前的危机则是全球性的、极端紧迫的,并且需要文明的转型。

鉴于问题及明智的性质,没有一种方法是充分的。但是,通过激活并扩展明智思维的语境,或许可以产生一个允许出现多种解决方案的平台。在一些定义性的预备工作之后,我将评鉴一种具体的明智概念,把它置于应对全球变暖的相关思维方式之中,并提出一些建议来扩展明智,以应对当下的危险。它或许还能成为可持续发展的一种建构性思维方法。

我所谓“文明问题”指对一般福利的威胁,它涉及大规模的过程、极端的复杂性和灾难性的潜力,这是文明自身成功的产物。因此,我们处于人为的全球变暖时代,这不是因为现代性和资本主义失败了,而是因为它们成功了,尤其是通过建立基于技术密集型资源开采、工业生产以及大量消耗的大规模全球经济。这些问题也是“棘手问题”(wicked problems)(3)棘手问题或抗解问题,指困难或几乎不可解决的问题。——译者注的例子。一般来说,它们证实了马基雅维利的格言,严重问题在难以察觉的时候很容易解决,而一旦得到公认就很难解决了。(4)Niccolò Machiavelli,The Prince,chapter 3.文明问题是悬而未决的灾难,已成为正常系统运转的一部分,只有通过改变系统才能避开——如果真的可以。

“人类世”一词指人类对地球的地质和生态具有显著影响的时期,特别是全球变暖。尽管这一术语还不是地质分期的官方标签,但它在科学、政府和公共领域得到广泛应用。(5)Erle C. Ellis,Anthropocene: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尽管在学术争论中,它因分配责任的同时掩盖罪责——例如,资本主义的、第一世界社会的、采掘业的和政治利益的——而受到批评,但作为公共讨论、科学组织和集体动员的手段,它仍远远优于人们提出来的其他方案,例如资本世、克苏鲁世。(拒绝这些替代方案是明智应对危机的一个小型例子。)尽管具体日期是科学争论的长期主题,但可以从现代工业化以及1945年后急剧加速中确定其轨迹。后一个发展被称为大加速(the Great Acceleration),一个快速增长的时期,通常在生产和消费的许多方面呈指数变化。不幸的是,气候变化是这些加速过程的必然结果,这表明生存的威胁如何被既得利益掩盖,而这暴露出来时或许为时已晚。

有关全球变暖的不可避免性和灾难性后果的证据如今已是数不胜数。议题包括资源枯竭、物种灭绝、粮食和水安全、海平面上升、都市和国家栖息地丧失、沙漠化、水灾、污染、公共卫生问题、环境种族主义以及气候难民迁移,等等。实际上,宿命论(fatalism)既是那些致力于减轻损害的人的真正担忧,也是一种理性的反应。指出这种文明问题可以通过明智的经济和政治管理来避免,这不过是于事无补的安慰。如果现代文明以明智为导向,而不是以创新、扩张、道德风险和傲慢为导向,那么它将是一种不同的文明。问题依然是,是否可以激活、复制、分配或以其他方式应用明智判断来解决危机,并找到通向更好未来的途径?我们需要考虑什么是明智或它可能是什么,以及它是否能够应对挑战。

“明智”(prudence)在英语中与“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实践推理”(practical reasoning)、“明断”(judiciousness)大致上是同义词。早期术语中最突出的包括希腊文phronêsis,拉丁文prudentia和意大利文prudenzia。西方反思传统的核心表达来自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关于phronêsis的讨论,并通过在《政治学》和《修辞学》中的使用得到补充。随后它在罗马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得到明确表达,从而提供了另外的变化,但随着启蒙运动主张理性和自由以及现代知识的相应发展,这一概念与修辞艺术一道被忽视了。(6)路易斯·赛尔夫(Lois Self)总结了古典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修辞与明智之间的密切关系:“修辞是一门艺术,明智是一种理智德性;二者都是特殊的‘推理能力’,在可能性的世界发挥实际作用;二者都是规范性过程,因为它们涉及做选择的理性原则;二者都具有普遍适用性,但在确定对每个具体情况做出最佳回应时,往往需要认真分析细节;二者都理想地考虑人类本质的整体性(修辞在它的三个诉求中,明智在它关于欲望与理性的平衡中);最后,二者都有社会效用及责任,因为它们都是处理公共利益的问题。”理查德·布朗斯坦(Richard Brownstein)做了类似的比较:“它们有相同的最终目标,实践之善(prakton agathon);对二者而言,判断或选择是它们首要目的的产物;二者都处理偶然事件;二者都以或然性前提为推理起点,但每一个都‘不仅仅是推理状态’;二者都通过思虑实现它们的目的。显然,修辞需外化为公共的和社会的并构成公共的和社会的,而明智的特征则是内在的和个人的。”(See Lois Self,“Rhetoric and Phronesis:The Aristotelian Ideal”,Philosophy and Rhetoric 12,1979,p.135;Richard Brownstein,“Aristotle and the Rhetorical Process”,Rhetoric:A Tradition in Transition,ed. by Walter Fisher,East Lansing: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4,p.23;Stephen Halliwell,“The Challenge of Rhetoric to Political and Ethical Theory in Aristotle”,Essays on Aristotle’s Rhetoric,ed.by Amelie Oksenberg Ror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175-190.)即使在最近明智的复兴时期,这一概念仍然保留着古典的内涵和理智上的老套,与现代科学、艺术、哲学和学术研究的许多学科的惊人范围不相匹配。

由于这些文明成就无法防止灾难,或被卷入毁灭的动力之中,或许我们有理由要重新利用更加成熟的决策基础,例如明智。为此,人们可以基于亚里士多德找到一套核心准则,并在反思传统中获得进一步完善。(7)我对明智的详细阐述,参见Robert Hariman ed.,Classical Virtue,Postmodern Practice,University Park: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3,chapters 1 “Theory without Modernity” and chapter 10 “Prude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p.1-32,287-321.(其中,第10章的中译文参见[美]罗伯特·哈里曼:《实践智慧在二十一世纪(上、下)》,刘宇译,《现代哲学》2007年第1、2期。——译者注)明智是为了选择最佳行动方案而对偶然性问题进行推理的方式。偶然事件不可能被确定地知道,而行动只有相关于某种何为好的观念才能理解。这两个问题总是处在争议中,只有通过思虑(deliberation)——即通过相互地阐述、对比和评价那些体现了互竞视角或目的的主张,才能得到合理解决。同样,分析他人可能如何行动和确定自己的目标都需要思考总体上什么是好的。因此,明智就是确定什么对个人和他人都是好的。因为明智必须以行动为终点,所以它还包括确定在特定情况下如何达到这些相关目的。因此,明智需要可以通过经验获得的特殊知识,这种通过个案所习得的知识将得到最有效的使用,因为它在一个人的行为倾向中是根深蒂固的。明智还包括模仿典范,并最终体现在品格而非技巧上。当这种品格融合了有助于在令人不安的环境中采取代表互惠和公益的有效行动的其他品质时,例如自制和对他人困境的同情,这种品格就会完全实现。总之,明智综合了就人的全部需要和义务来说的所有足以让人活得好的美德。

显然,明智包括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两种态度。上面概述的计划似乎有些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第一个声明是,明智确切来说不是一种判断理论,它不会要求系统的知识。相反,其目标是造就反思性的实践者。这种明智的行动者能够在惯常的实践和无关语境的理论之间找到平衡点。明智的行动者并不仅仅依靠直觉,尽管这对于许多日常活动已经足够;也不依靠学术讨论的延伸性论点,尽管它们可以为决策提供重要资源。明智需要及时行动,但要比简单反应需要更多的思虑。

二、明智的诸维度

第二个声明是,明智的诸定义在描绘它如何运作方面价值有限。同样,注意政治实践者的话语习惯不仅表明他们不像期刊论文,而且表明他们的明智思维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日常言语和思考体现出来。因此,我们找到的不是规律,而是经验法则;不是理论,而是顾问和箴言;不是原则或教义,而是基于个案的分析和反映了矛盾与妥协的决定。(8)即使是明智话语中的这些常规也不能完全抓住理智。尤金·加弗(Eugene Garver)问到“我们是否能在原则和结果之间找到原则”时,针对的就是这一问题。加弗区分了“原则的伦理”和“结果的伦理”以及“演算的”思维和“启发式的”思维,以便把处于它们之间的明智推理定位为一种独特的推理模式,即“总是可以进行辩论,并可以通过实践失败进行反驳”,因此“总是呈现为一种以理论理性的标准来衡量的弱推理,这对于头脑冷静的政治家和科学技术专家来说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时间浪费”。加弗打算找到一种独特的(中庸)规则,但它们仍然是难以达到的。我认为,一个原因是它们不能被单独表达为规则,也不能被表达为诸如行为的脚本之类的事物。不管怎样,甚至可以说明智的常规似乎只是以基于案例的推理为主,这可能应该被视为对一种较为复杂的过程的某种程度的错误再现。(Eugene Garver,Machiavelli and the History of Prudence,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7,pp.12,16.)也就是说,明智判断可以是一种复杂的分层式理智。为了说明这种独特的复杂性,我指出明智判断需要兼顾三种不同的决策模式,分别涉及规范的、计算的和表演的(performative)(9)这里的表演(performance)不是演戏或表演艺术,而是一种理解人类行为的启发性原则,为构建和分析社会、文化现象提供了一个视角。它假定所有人类实践都是“表演性的”,无论何时何地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被视为自我的公开展示。作为一个分析范畴,表演与行为、思想、意识形态、政策、规范、法律、制度、媒体和社会结构等不同,尽管表演可以涉及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表演突出强调的是日常生活实践中“社会演员”之间或“社会演员”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动态互动。——译者注准则。

明智的第一个维度是规范性明智(normative prudence)。政治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对某种善作出回应,但定义明智的是一种处理多种且往往不可通约的善的推理形式。(10)我是在政治理论的通常用法上使用“不可通约”这一术语,它由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最先提出。 他关于这一术语的详细讨论在根本上与我的使用一致。诺拉·海德堡(Nola J. Heidlebaugh)试图将古典修辞的多种要素与这个话题联系起来。(See Richard Rorty,Contingency,Irony,and Solidar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James Griffin,Well-Being:Its Meaning,Measurement,and Moral Importance,Oxford:Clarendon Press,1986;Charles E. Larmore,Patterns of Moral Complex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规范性明智不是利用政治达到某种善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平衡伦理与权宜;相反,它是我们试图实现安全与自由、效率与共有、人权与繁荣等的时候如何思考的问题。这是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在他关于马基雅维利的精彩文章中提出的问题:“让我再重复一遍,马基雅维利的主要成就是,他揭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他实际地认识到,各种目的同样终极,同样神圣,可能相互矛盾,整个价值体系可能发生冲突,且没有合理仲裁的可能,不仅在特殊情况或事故或错误中如此……而且(这无疑是新的)是正常人类状况的一部分。”(11)Isaiah Berlin,“The Originality of Machiavelli”,Studies on Machiavelli,ed. by Myron P. Gilmore,Florence:G.C. Sansoni,1972,p.201.政治本质上是当人们不得不对极端多元的善进行协商时出现的过程。(12)关于道德哲学与政治理论中的价值多元主义观点之间关系的精彩讨论,高尔斯顿(William A. Galston)援用明智来解决自由普遍主义和价值多元主义之间的摩擦,但对明智的发展并没有超出这一点。相关的主张还可参见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J. Sandel)和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的观点。(See William A. Galston,“Value Pluralism and Liberal Political Theory”,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93,1999,pp.769-778;Michael J. Sandel,Liberalism and the Limits of Justi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Michael Walzer,Spheres of Justic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

亚里士多德清晰阐述了计算性明智(calculative prudence)的思维:“德性使决定正确;但为实现这一决定而自然要采取的行动并非德性的事情,而是另一种能力的事情……叫作聪明,它能够采取行动而有助于推动所假定的任何目标并实现它。”(13)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 1144a20.这一说法标示着贯穿西方政治思想基础的一处主要薄弱环节。(14)随处可见的自利性计算说明使用“明智”一词时的模糊性和频繁变化,它要么意味着就权宜来说的思考,要么意味着就权宜加上规范原则来说的思考。简言之,人们用来确定政治行动目的的思考方式,并不足以用来确定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因此,政治行动者需要另一种思考方式,它聚焦于对具有大量潜在可变因素的手段-目的关系作出有效预测。这完全是偶然事件的问题。政治因为是一种行动方式,所以它需要关于世界的知识,特别是世界如何变化的知识。这种知识通常是不完整的,任何人采取的行动都会为受这一行动影响的所有事物及所有人创造出一套全新的可能性。计算性明智包括对善的考虑,以便优化知识的获取,对具体行动作出有效预测。这种方法在于知道如何恰当应对这一任务,即处理政治环境中的经验性偶然事件。

明智的第三个维度在政治学术研究中常常被忽视。这并不奇怪,因为表演性明智(performative prudence)很大程度上属于政治行动的直觉层面。这与它的性质是一致的:由于包含政治的审美维度,它处理的事物基本上是默会的;由于是不充分陈述,它可以更好地调解其他更明确的政治意识模式之间的张力。笼统来说,因为明智是一种政治行动模式,而不仅仅是一种伦理理论或工具性方法,所以它不得不符合使行动变得完全可理解的社会常规,并且必须在特定社会环境中说服别人。因此,明智的第三种模式聚焦于为获得政治效果的娴熟表演。这种思维的主要代表不是亚里士多德,而是西塞罗。“我们用‘正确’(right)表明每个人在任何地方都必须遵守的完全义务,但‘得体’(propriety)是在某个场合或对某个人来说是合适的和令人愉快的东西;它在行为以及言语、脸部表情、举止和步态中都很重要。”(15)Cicero,Orator,trans. by H.M. Hubbell,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pp.71-74.关于古典概念的评论,参见我关于“得体”(Decorum)的条目。(Robert Hariman,Encyclopedia of Rhetoric,ed. by Thomas O. Sloan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199-209.)对表演的这种强调依赖于显见的社会知识——关于场合、礼仪、身份等的知识,并且它通常需要即兴发挥。因此,明智成为一种处理外观(appearances)——代表着善好生活的政治效果——的能力,这种生活在特定共同体中是得到肯定且持续的。

我们可以用目的(purpose)、预见(foresight)和角色(role)这三个术语来概括明智的三个维度。它们是对政治行动的三种状况的回应:多元性(plurality)、偶然性(contingency)和实践性(praxis)。一个明智的行动者能够平衡不可通约的善,洞悉可能的行动方案,并以适当的方式及时与他人互动。当任一模式支配其他模式时间过长时,就可能做出不明智的决定。我们可以观察到典型的症状:规范性明智倾向于道德说教和过分轻信,计算性明智倾向于自闭和妄想,表演性明智易于在上演好戏的内在满足中忘记效果。但其中没有任何保证,尤其是当我们不能启动三个维度中的任何一个,或不能很好地协调它们时。

即使关于明智思维的这种分析是有用的,但它的一个缺点可能是分析的对称性。明智更多的是积累性的或模块化的而非系统性的;它的模型不是简明的逻辑论证,而是摘录本(commonplace book)。正如我所说的,它的设计原理是一个近乎分解的系统,单元内的关系比单元间的关系更密切。(16)Robert Hariman ed.,“Prude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rudence,pp.297-298.“近乎分解的系统”这一术语来自Herbert A. Simon,The Sciences of the Artificial,2nd ed.,Cambridge:MIT Press,1981.一个可比较的例子是,在修辞手册中,论证技巧、风格技巧、谋篇技巧、发表技巧之间关系比论证、风格、谋篇和发表之间关系更紧密。这种灵活性反过来允许它在依赖相对有限的分析和表演技巧时能持续适应环境。它还需要密切注意构成政治共同体的交流媒介和公共话语。明智现在不必只是为了精英统治者(历史上一直如此),它可以成为一种公民教育,在共同体设计和管理中以明智公众和民主参与为最终目标。

三、扩展明智

如果上面的总结足以基本上理解明智,那么接着我们可以指出它的额外发展。当代许多关于明智的文献都在于把亚里士多德的概念和主张用于一个个的局部应用领域:国际关系、行政管理、公司战略等。这些应用典型地将明智与更技术化、官僚化、权威化或以市场为导向的体系进行对比。(17)商业出版物中的一个例子,参见Barry Schwartz and Kenneth Sharpe,Practical Wisdom:The Right Way to Do the Right Thing,New York:Riverhead Books,2010. 其中把亚里士多德的明智跟规则约束(监管)和市场(激励性)模型进行对比。更加哲学的讨论,参见Joseph Dunne,Back to the Rough Ground:“Phronesis” and “Techne”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 Aristotle,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93.这一路径是可以预料的,因为它反映了对具体情况的实际适应程度的关注,这是明智及相关机构的一个核心兴趣。但我想突出另一种方法,它由徐长福提出,并与当前危机的复杂性和全球性密切相关。

虽然我没有读过徐长福关于明智的大部分著作,但他2014年发表在《全球话语》(GlobalDiscourse)上的文章很有启发性。他的主要看法是,明智不应该像通常那样局限于实际的协商和管理问题,它还应该用于解决集体认同(collective identity)和组织的深层问题。然后徐长福讨论了在国际秩序中——其中中国应该是一个主要行动者——定义中国认同这一问题,而将明智定位于中国之内。这项任务所处的历史时刻是(在我看来确实是)在迷信马克思主义和全球化的新自由主义之间寻找一条中间道路。通过调整西方关于理论智慧与实践智慧的区分,他尝试在这些对社会现实的极端简化中找到正确方向。这种区分被认为是西方在现代取得如此成功的一个原因,也就是说,因为它能够在应用背景下运用多种理论,而不是强迫实践遵循某种单一的学说。

徐长福提出,作为遗产的明智需要两个改变,以解决形成认同的深层问题。第一,要认识到亚里士多德的区分,即把明智从理论智慧中分离出来过于极端。亚里士多德把phronêsis与科学推理(epistemê)、技术推理(technê)、智慧(sophia)和领悟(nous)进行对比,以确定它的核心假设和主要操作。(18)Aristotle,Nicomachean Ethics,1139b15-1143b15.结果,按照徐长福的说法,实践和理论割裂开来,从而难以适应科学和其他先进知识形式的现代发展,以及它们跟政府、其他组织、企业形式的结合。相反,他的改变了的明智强调,它何以成为一种使用、选择以及融合其他知识形式的手段。因此,明智是一种朝向理论的实践态度,而非一种完全反对理论的思维。(让我补充一下,有些明智的倡导者极其反对理论,我认为这种方式需要纠正。(19)例如,修辞研究中迈克尔·莱夫(Michael Leff)的西塞罗式人文主义的特点是“对抽象理论的怀疑态度,不仅在修辞方面,而且在伦理和政治方面”。(Michael Leff,“Tradition and Agency in Humanistic Rhetoric”,Philosophy and Rhetoric 36,2003,p.136.))此外,还可以补充说,这种知识多元主义也很符合修辞传统,其中,掌握不同话语的构成规则是主要的教学内容。

这种多元主义随着徐长福的第二个改变得到进一步发展,即明智授予任何参与实践的人发言权,以及对“不仅是他们自己的私人事务而且是公共事务”的决定权。(20)Xu Changfu,“Why Do We Need Practical Wisdom?A Chinese Lesson in the Process of Globalization”,Global Discourse 5,2014,p.10. (参见徐长福:《我们为什么需要实践智慧?——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国教训》,《实践哲学评论》第1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9页。——译者注)这种强调源于实践推理的核心特征,特别是它是所有人都具备的,而且,只有通过反映各种现实情况、经验和价值的参与才能实现互利互惠。我认为,这种对深层相互关系的强调放在中国的语境下会更容易理解,这也是中国人与明智传统的接触何以增进理解的一个例子。还应注意,这种强调如何直面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错误:它纠正教条化的绝对主义和激进的个人主义,并且警惕国家主义的常规化和基于市场的财富和特权等级秩序。

这两个拐点在讨论中国重建认同危机时得到整合与延伸,其中既涉及它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之间关系的内部问题,也涉及它在国际社会中形成相应认同的外部问题。采用的方法可被视为徐长福的应用软件,这极有意味。关键的区分是,“基于‘同’的小人全球化”(petty globalization of mere agreement)与“和”(harmony)。这种区分来自孔子,但在西方,它与几乎被遗忘的公民共和主义思想——公共事务的崇高性、达成共识的高价值以及无私的优秀领袖——有着历史的关联。如今伴随这些思想的是许多包袱或怀疑,但如果转变为多元主义社会的一种道德和审美理想——例如“和”也许能提供,那么就可能有益于全球合作。更重要的是,把小人的思维与“和”区分出来,是对越来越极端化的民主政体中仍可能有如此多政治操纵的错误之处的恰当批判。自由主义因其程序主义而广受批评,但“小人”推进了这一点,尤其是当官僚们促成交易时,他们并不具有解决生存危机所需的权衡(scale)或政治意愿。

综上所述,在提出对明智和明智传统的理解时,我试图对这种形式的政治智慧做进一步内在区分,并扩展其范围,这主要是通过强调它与实用性、生产性的修辞艺术之间关系达到。碰巧的是,我(2003年)得出了一个临时结论,即有必要去解决新一类的政治问题,而需要发展的最重要的明智形式是把生态思维阐述为一种政治实践。徐长福的主张既巩固也修正了这一结论。一方面,把明智扩展到普通政治之外以解决深层问题确实至关紧要。另一方面,剖析生态的明智并非更好的方式。当然,有些人应该会这样做:考察生态话语(科学和公共话语)的范围,以便理解这种思维如何非常适合或不适合于制定所需的政治决策,以及它如何既包含政治判断的传统资源、又提供观念和态度上的革新,这可能会将明智扩展为反思传统和判断的一种形式。也许有一天这种思维会普遍内在化,然而目前它只是诸多选项之一。与徐长福一道,我认为现在更好的方式是,把明智理解为一种评估和运用多种理论、其他知识与交流形式以及思维的实用过程,使广大人群走向人类世所需的全球合作。

为此,我将评价解决全球变暖的一些相关思维方式,讨论它们就明智准则来说的优缺点,并提出几点调整明智思维的建议,以应对生存危机。

四、人类世的诸思维方式

我们必须从多元主义开始。没有任何一种学科或理论能够涵盖或缓解全球变暖,也没有一种学科或理论能够完全阐明明智。明智并没有宣称一种普遍认知规则或价值等级,它也许可以提供一个平台来关联、比较、融合不同思维方式,来应对社会组织不同层面的行动这一复杂问题。因此,明智判断可以从如下方面开始:政治的、技术统治的、伦理的和艺术的思维方式(这只是一种简要陈述,不包括一些必要的细致分析)。我要表明的是,每一种思维方式如何包含明智的功能(因为每一个都包含明智的因素)和问题(因为每一个都小于或超出了明智判断的范围)。(21)也许有人会说,明智的不同表现(部分)证实了徐长福的观察,“某种程度上,西方的成功在于用实践智慧保持多样化的理论与多样化的实践之间的平衡”。这些思维不限于西方,我的例子表明西方所造成的强烈转折如何至少是由于它伴随现代化的历史性提升。然而,有人可能会补充说,任何成功的计划必须包含明智的一些因素;那些完全缺乏明智来调节的事物要么很快消亡,要么变得可怕,尽管它在一段时间内产生重大影响,但仅此而已。这种观点适用于西方及其他地区。(See Xu Changfu,“Ecological Tension:Between Minimum and Maximum Changes”,Comparative Philosophy 5,2014,pp.35-44.)

(一)政治的思维方式

这个背景下,我认为有些思维方式是理所当然的。其中最明显的是在任何政府、政权或持不同政见者的运动中都能找到的政治的思维方式。这里的“政治”指一个共同体用以分配资源和规范行为的集体决策以及统治、管制或支配关系。政治协商如今明显是通过统治机构和行动主义的社会运动进行,它们共同活跃在当代国际环境中。任何政治事业都会自动服从明智评估,这是深植于系统的。具体来说,在常规、审议、负责的意义上,各机构应该是明智的。即便如此,我们很快会看到,目前的政治与往常一样并不明智,如果完全是明智的,我们就不会陷入危机。基本问题有两个方面:尤其是任何政治系统都可能被特殊利益集团占据,导致其行动并不会代表共同利益。这种倾向的存在是因为这一更深层的问题,即政治机构中的明智行动者最关心的是政治的可持续性而非生态系统或现代文明的可持续性。目的是确保政治系统的延续性以维护自己的权力,这种政治系统使其权力和利益(例如,所代表的共同体的利益)得以实现。显然,这种态度是极其狭隘的,它是导致全球变暖的一个原因。例如,为维持选票,包括稳固它们所需的巨额资金,而持续不断地干扰或左右其他问题。

活动家(activitists)从相反的方向例示了这个问题。一方面,活动家的运动被认为是越轨的:他们的作用是促使和推动系统对具体关切做出更积极的反应,他们这样做是不遵循机构行动者的规则,尤其是因为他们缺乏相应的特权。明智的社会运动或游行示威本身即是一种矛盾。另一方面,活动家的成功运动通常会在运动的领导方面施行许多明智的做法。决策遵从广泛而公开的审议,个人有行动的自由,但在受到攻击时需要保持自制,在不同且有时相互敌对的选区建立联盟,根据需要邀请或雇佣机构行动者,以及理念(一旦决定)必须付诸行动。就是说,根本的限度是,没有现成的机制把运动的理念和能量转化为统治。实际上,运动的成功部分是因为动员了缺乏统治兴趣、技巧或时间的人,而统治通过使这种过渡变得困难以保护它的能力,即确保那些成功进入(和改变)系统的人具有维持该系统所需的奉献精神和学习能力。

这一简要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不能指望政治过程来拯救除它自己之外的任何东西。就当前危机的其他主要动因以及判断与行动的其他基础来说,明智不得不与这种过程共存。我将简要评论其他三种相关思维方式,它们依次代表明智判断的计算性、规范性和表演性维度。

(二)技术统治的思维方式

技术统治(technocratic)的思维方式已经成为一个主要关切对象。技术科学无疑是现代文明最具独特性、革新性和有效性的特征。这是现代文明取得惊人成功的主要原因,也是当前生存危机的主要原因。这种联系还在进一步加深,迄今为止,那些在科学和技术——以及科学发现和应对全球变暖上——有着最高投资、众多机构和成就的社会,也是受环境破坏影响程度最高的社会。如果技术科学是通向可持续的未来的桥梁,那么这座桥梁的成本实在太高。即便如此,没有科技投资和创新加入的解决方案要么不可能,要么就会使人类遭受巨大的代价。

由于地球工程的相关提议,在关于全球变暖的公开辩论中,技术统治的思维方式最为突出。这种方法至少就目前的所有提议来说是非常不明智的:它包括在高度无知的情况下行动,制定可能会加剧要解决的问题的干预措施,并取消几乎所有促成有效变革所需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实践。它受到了尖刻批评和极少投入,不管怎样它应该被看作是非典型的。很多解决环境问题的研究所、研究项目和报告提供了关于技术统治方法的更好例子。例如,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报告“与自然和平相处”(“Making Peace with Nature”),其中不知多少科学知识被收集起来为当前危机提供详细和全面的说明。而且,可以清楚看到实践智慧充斥于该报告,从前言认为希望正处在危险中,到承认危机的根本原因是过度和不公平地消耗资源,再到呼吁“公共、私人和公民社会部门的所有行动者”的参与,最后指出变革的“杠杆”和“杠杆点”(即可行措施)。(22)United Nations Environment Programme,“Making Peace with Nature:A Scientific Blueprint to Tackle the Climate,Biodiversity,and Pollution Emergencies” (Nairobi,2021),pp.4,22,36,102.

该报告是明智何以作为科学机构的指导方法发挥作用的一个例子,科学机构本身无法说明产生变革所需的实践上的权衡或政治意愿。然而,除了技术统治的规则,技术统治的话语也有局限性。第一,报告最终具有一种伦理或其他理想主义文本的修辞结构:它所能做的只是劝告,而不是命令、影响或指导实施。动词“应该”在最后章节反复出现,由于它只是一份行政/科学报告,所以缺乏任何其他论坛必定采用的具体论证和呼吁。第二个问题是,技术统治思维(单独)无法避免再现我所谓的“现代性的赌博”:相信技术密集型社会所造成的问题可以通过技术创新解决。(23)Robert Hariman and John Louis Lucaites,No Caption Needed:Iconic Photographs,Public Culture,and Liberal Democrac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pp.243-244,282-286.这一赌注并不荒谬:许多问题已经通过这种方式解决,全球变暖问题也就有可能解决。但这是一场赌博,赌注越高,输掉一切的可能性就越大。当赌注被用来否认危机的严重性以及回避任何政治、经济、社会或文化的解决方案时(通常如此),这种风险就会扩大。

(三)伦理的思维方式

伦理话语提供了另一种显然与明智和人类世相关的主要思维方式。明智必须包括规范性的讨论,但不限于任何一种道德,或并非只限于纯粹判断而与行动无关。尽管现在关于全球变暖的思考主要是从自利(以及一种全球化的自利,这是公共利益的另一名称)的角度来定义的,但环境运动的行动者、学说和主张通常具有一种强力的伦理基础。这种取向越来越与技术统治的思维方式相互对峙。

也许当下关于人类世的伦理话语的最佳例子是教皇弗朗西斯(Pope Francis)的(公开)通谕《愿祢受赞颂:关爱我们共同的家园》(LaudatoSi’:OnCareforOurCommonHome)(24)Pope Francis,Laudato Si’:On Care for Our Common Home,May 24,2015.之后引用只在括号内注明段落序数。其他宗教和世俗传统可以提供很多例子。关于一位新教神学家的早先陈述,参见James A. Nash,Loving Nature:Ecological Integrity and Christian Responsibility,Nashville,Tenn.:Abingdon Press,1991. 其中,呼吁培养可持续性、适应性、关系性、节俭、公平、团结、生物多样性、自足和谦逊的“生态美德”。。教皇通谕是罗马天主教当前承诺的主要声明,会由宗教和世俗受众阅读。《愿祢受赞颂》基于对技术统治和资本主义的复杂批评,并强调可持续性和社会公正之间的关系,以全面解决环境危机。对技术科学(该术语的使用:103)的态度是重要的:通谕明确表示它是基于“当今可用的最好科学研究”(15),并承认科学能极大改善人类生活品质,甚至有助于“‘跃进’美丽世界”,这对成为全面发展的人是极其重要的(103)。它还直接针对“技术-经济范式”(53),把它当作全球可持续性和人人享有美好生活的主要障碍。这一范式与造成生存危机的意识形态和权力结合起来——实际上,通谕清晰表明了技术统治如何依赖于现代性的赌博(60),使自然物化、关系分裂和所有价值从属于利润,以致问题不断加剧和恶化,并回避全面和公正的解决方案所需的多样性观点。“对出现的每一个环境问题只寻求技术补救办法,是将现实中相互联系的事物割裂开,并掩盖全球系统真正的和最深层的问题。”(111)

相比之下,通谕为公正的和可持续的社会提供了一种道德视野和一套纲领指南。就此而言,它差不多为明智判断提供了一个模型。我仅指出这一模型的某些特征。也许第一个是,它超越目前的政治形势来解决文明的深层问题,并提供一种统一的自然秩序的视野,而不是批评现代文明如何因为它关于“人类自由是无限的”(2,210)神话而破坏了这种秩序。这种由“技术-经济范式”推动的自由主义神话,显然没有注意到明智的适度性。这一模型的第二个特征是,通谕记录了多种重要思维以及原则和权宜,它们在现代实践和政策中交叉(或不交叉)。其中包括与罗马天主教教义不相容的信仰体系的无缝融合:现代自由主义的人权话语与经济正义的社会主义观念。(25)为了充分展示弗朗西斯如何把这些话语与罗马天主教教义结合起来,而这在保守的天主教徒看来是不可能的,参见他的通谕。(Fratelli Tutti:On Fraternity and Social Friendship,October 3,2020.)这些思维的融合也不是通过遮掩它们的差异达到:对资本主义共同利益的批判,最强烈的莫过于说“企业通过核算与支付所涉成本的一小部分而获利”(56);伦理行为通过承认私有财产,但对当今和后代具有充分的透明性和责任感而得以定义(56,94)。这种多元主义在呼吁对话,特别是在包括所有阶层的所有国际行动者的讨论中得以贯彻(14),在以“辅助性”(subsidiarity)为导向的政治组织中,则将政治决策的制定分派给社会机构(家庭、邻里、社区等,现在也在生态和经济正义方面得到定义)分层设计的最低实践层面。(26)See Fratelli Tutti,para. 142,175,187.对“关于日常生活的生态”的关注延伸至对各种机构和实践活动的实际考量,以及通过几个仪式剧本和祈祷(表演)结束通谕以呼吁团结。

尽管通谕融入了明智准则,但它也表明伦理话语如何会妨害明智判断。基本问题被这一提问捕捉到:“教皇有几个师?”由于斯大林,这被政治现实主义者以这种或那种形式无休止地提及。对任何决策者来说,更不用说实用主义者,仅限于道德劝告并非理想的情况,而现实主义者和空想家都急于怀疑道德规范是一个重要问题。通谕的宗教角色突出了这一问题,因为许多人不熟悉或者不接受罗马天主教的教义和象征,最后沦为完全表演性的话语,这清楚表明伦理话语的说服力是多么有限。然而,这种名义的转变是更深层问题的一个症候,即伦理视角通常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某种道德本体论:认为特定价值是绝对的,是现实的共同基础。这种本体论可能是或不是基督教的——世俗环境主义者提供了相关例子,但它要与明智判断相一致则并不容易。尽管教皇声称“相对主义”是现代性的一个核心问题,但如果没有价值的多元、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人类差异的尊重,就难以想象他自己的视角或任何可行的可持续性实践计划如何可能成功。即使这些美德与个人对普遍价值的信仰是兼容的——正如通谕表明它们是可以的,但当利用政治和经济权力来强制实施道德绝对主义时,这种兼容性就会消失。正如徐长福所说,把“理论”强加于“实践”与明智是不相容的。

(四)艺术的思维方式

艺术(artistic)的思维方式,具体来说,生态-艺术(eco-artistic)的思维方式为理解普遍价值与适应某种文化的价值之间关系提供了一种不同方法。有关环境的倡议一开始就依赖艺术再现,艺术作品仍是关于环境保护、环境退化、全球变暖、环境正义和可持续的主要公开应对方式。从标志性图像到长期的畅销书排行榜,艺术作品为自然美、生态视觉、资源合乎伦理的使用以及可持续性的生活提供了公共关注和定义。然而,由于明显的艺术性质,它与政治没有特定关系,更不用说明智思虑的程序,并且现代艺术和艺术家概念通常是相对于制度秩序和个人节制等来定义的。使之可能的架构是文化而非政治行动,所以人们可能会怀疑它是否需要明智。然而,明显的是,如果明智的思考者想要获得重要的资源来理解当前的灾难,为代表可持续性的政治组织提供模型,并说服不同受众接受必要的变革,他们就需要认真对待这种思维方式。

很难概述广泛的艺术作品,但比较容易认识到它的普遍性。绘画、摄影和文学展览具有很大影响力,并且现在很多艺术及体裁正转向倡议,包括雕塑、装置、音乐、表演艺术等。关于艺术的这种公开使用纠正了文化产业在现代否定性实践中的复杂介入。正如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所言:“毫无疑问:气候危机也是文化的危机,因此也是想象力的危机。”(27)Amitav Ghosh,The Great Derangement:Climate Change and the Unthinkabl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p.9.高希声称,对人类世的生存问题的全面忽视,某种程度上是由于知识分子阶层和文学现代主义的主导美学(包括他自己),它们创造了一种由这一假定所定义的文学,即自然是一个统一的系统,只会非常缓慢地变化,并且聚焦于自由主体的“个人道德冒险”,而非大范围的集体关切。这种“大紊乱”(great derangement)使大多数形式的艺术和文学成为掩盖的方式。最糟糕的例子是资产阶级现实主义的现代小说,强调日常生活的规律性和微小互动,并教导读者忽视灾难性的危机、避免或抵御这场对公众的攻击所需的团结。相比之下,高希在较为边缘的体裁中找到这些资源,比如前现代史诗和科幻小说,呼吁对艺术进行更全面的重新定位,以从紊乱/掩盖转向对公正和可持续共同体的建构。

许多艺术都接受了这一挑战,尤其是视觉艺术,当然其他艺术也一样。即便如此,很多当代艺术家仍然在自我定义(以及艺术市场)的框架内工作,这把他们推向了表现的主观性、声明的边缘性、定位的差异性以及公众的模糊性。更具体来说,“明智”将被判决死刑,有关个人特质和对社会逾越的各种概念支配着艺术的类型。然而,许多艺术家也在突破艺术的模式,更加注重公共宣传:以环境为导向的视觉艺术家的名单很长且令人印象深刻。(28)例子成千上万,包括“气候现实项目”“艺术家与气候变化”“地球视觉研究所”,以及德莫斯(T.J. Demos)关于一些作品的讨论。(See T.J. Demos,Beyond the World’s End:Arts of Living at the Crossing,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20;T.J. Demos,Against the Anthropocene:Visual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Today,Berlin:Sternberg Press,2017;T.J. Demos,Decolonizing Nature:Contempora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Ecology,Berlin:Sternberg Press,2016.)在文学领域也有生态艺术思维方式的例子,因为一些作家正致力于影响公众舆论,并为此创作了一种文学体裁。

作品包括极具影响力的文本,比如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沙乡年鉴》(ASandCountyAlmanac),不太有名但备受推崇的作品,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的《禅定荒野》(ThePracticeoftheWild)及其他著作,目前的畅销书还有罗宾·基默尔(Robin Wall Kimmerer)的《编织香草》(BraidingSweetgrass)。(29)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New York:Oxford,1949/2020;Gary Snyder,The Practice of the Wild,Berkeley:Counterpoint,1990;Robin Wall Kimmerer,Braiding Sweetgrass:Indigenous Wisdom,Scientific Knowledge,and the Teachings of Plants,Minneapolis:Milkweed,2013.此类文本相互之间以及与其他思维方式之间存在大量重合之处:他们最为彻底地阐明了一种明确的伦理话语(并通常带有精神的或宗教的概念及主张),有些适应或促进了土著生活。他们的区别是艺术上的。他们因写作也因其要旨而闻名,其论证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对自然的抒情式描写,以及伴有其他艺术品(比如《沙乡年鉴》中施瓦兹[Charles Schwartz]的绘画)或生成其他艺术品、展览及公共活动。更具体来说,他们培育了一种作为环境实践的阅读概念:一种进入生态意识的手段,反思大范围的破坏和小范围的责任,采用被视为环境智慧必不可少的诸如谦逊之类的精神美德,调和资本主义与可持续性、科学与口述传统这类似乎不可通约的实践,以及培养团结和希望。

他们还提供可以模仿的计划: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斯奈德的“自由的礼仪”以及基默尔的“感恩文化”不是理论,而是在一个环境中引导自己和共同体的明智形式,这个环境现在包括尊重非人类物种、承诺与自然和谐相处、自愿限制人类自由,以及对制定更广泛、以国家为中心的政策持保留态度。(30)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pp.190-212;Gary Snyder,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p.3-26;Robin Wall Kimmerer,Braiding Sweetgrass,pp.105-117.这些形式利用了浪漫主义的、超凡的、佛教的以及土著的先驱,其政治含义往往是模糊的或复杂的:内容上是进步的,但也包含未被注意的自由意志主义的或其他叛逆的情绪。他们面对的是公共受众,但也规避与之混同:公众被邀请进入他们的世界而非他们进入读者实际生活的世界。换言之,他们刻画的是个体的而非集体的行动——被该文学体裁所支持的一种偏见,所以他们冒着高希所谓的西方文学的一个重大失败即移位(the displacement)的风险。

我们或许可以说,生态艺术文学不是在宽泛意义上而是在集中意义上是明智的。第一种情况下,它是根据会使它在政治效力方面失效的文化惯例来建构和聚焦的:它作为文化而非政治发挥作用;它颂扬边缘、逾越、分离以及标新立异,而非与那些仍被习惯、意识形态或现状(status quo)中的必然性所束缚的事物打交道;它与非人类物种、非西方传统、土著以及当地共同体,而非定义现代社会的科技、经济利益以及机构制度相一致;它包括阅读,并在策划个人体验时达到顶点。这些特征使它面对人类世所造成的破坏时只能处于失败的中心,虽然它为想象、社会以及政治的作品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但也在广泛领域的参与、多因素的考虑以及所需的大规模的解决方案等方面严重限制了该计划。更大度一点来说,该文学本身即搭载着明智:它假定政治现状包括变革的可用杠杆,总是触手可及,只要文学体验提供的意识轻推一下。

然而,这不是全部的故事。生态-艺术的思维方式在集中意义上是明智的,它巩固并扩展了明智的历史。首先,它是一种智慧文学:智慧既是目标,也是实现目标的途径。就目前的具体情况来说,它是一种人类世的智慧文学:它针对的是导致生存危机的傲慢、贪婪以及其他恶,包括“计算性心智”、不受限制的个人主义以及精神空虚。与其他智慧文学一样,它面对一场具体的历史灾难而把永恒真理建立在宇宙和谐的基础上,它想象一种漫长的犯错、审判和赎罪的过程,如果选择明智,那么最终就是一个深爱的共同体得以恢复的景象。对于人类世,它所充满的洞见既是关于灾难程度的,也是关于可能复归的实践的,这些实践可减轻损害并通向成为现代的更好方式(“未来雏形”)。(31)Gary Snyder,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97.这样的愿景或许容易被贴上理想主义的标签,但也让我们在说智慧文学并非明智性的之前应该要犹豫一下。

生态-艺术的思维方式也符合徐长福的标准,即包容所有的声音和比较不同的理论。重新定义自然、尊重其他物种、融入本土居民以及关注传统实践是该文学的主要内容。这些分析并不完善,尤其是关于前现代社会以及亚洲的描述都好得难以让人相信,但都是些小问题。生态艺术的明智属于每个人,因为我们都是由同样的不确定性所定义的共同世界的公民。同样重要的是,该文学努力融合看似不可通约的认识以及生存于世的方式。利奥波德精通于林业和土地管理的新科学,同时还以来自耕作土地的知识作为补充;斯奈德作为职业的诗人和散文家致力于融合东方、西方与土著文化以及语词与场所;当下最引人注目的是基默尔的《编织香草》,其副标题是“土著智慧、科学知识与植物的教诲”(IndigenousWisdom,ScientificKnowledge,andtheTeachingsofPlants)。

基默尔的文本是把土著知识和科学知识结合起来的雄心和挑战的一个极好例子。她对这一过程的描述是明智思考的一个案例。谈到传说,她说:“然而,这些不像戒律或规则那样的‘指令’:而是像指南针:它们提供方向,而不是地图。”(32)Robin Wall Kimmerer,Braiding Sweetgrass,p.7.经验法则不是规则,指南不是命令;再次,明智被拿来与更系统的专业知识或规范控制的管理体制相比较。基默尔是“波塔瓦托米公民部落”(美国的一个土著政体)的成员,致力于恢复他们的传统知识,她是环境和森林生物学教授,也是一位敬业的教师和有天赋的作家。她了解科学,并通过各种实践,无论是在课堂还是野外,体现对知识的深层承诺。她自己的实践就是不断发现、比较和翻译,她同等重视现代生物学的严格系统知识和土著学问的体验式学习与沉浸式理解。

在也许是她最成功的关于两种知识之间翻译的例子中,基默尔指出波塔瓦托米语包含一种“具生命特征的语法”,它不同于西方科学分类体系中的任何东西,她还希望它更具相关性和平等性的本体论可能会在“物种的民主”中培养对和谐生活的同情和尊重。(33)Ibid.,pp.48,58.(我们可以直接与这种文学中的其他文本关联起来,尤其是利奥波德呼吁成为大地的公民,大地重新被定义为“环流土壤、植物和动物的能量源泉”(34)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pp.192,203.。)明智寓于土著学问之中,它是一种智慧文学,通过口述文化以及在耕作、狩猎、捕鱼、庆祝时与其他物种互动的可持续性实践来传播,也是一种在传统知识与科学知识之间来回运作的实践。无论是在科学的以及其他专业性的共同体中,还是贯穿公共领域,第二个表述对于广泛传播可能更加重要,但在这方面,这本书所展示的比它所讲述的要多得多。文本的大多数内容——其吸引力的大部分基础,涉及基默尔对自身历史和居住地的探索,以及她在那里发现的传统智慧的广度和深度。翻译工作,更不用说敲定政策所需的集中考虑,仍然在我们进入的世界之外。她对该世界的理解通过她的旅行得以补充,然后转型,这是他人可以效仿的极佳模式,但也反映了这种题材的核心承诺:改变只能来自内心的改变。(35)例如,“如果我们理智的重要性、忠诚、情感以及信念没有内在的改变,道德的任何重大改变都不会实现”;“我们(应该)具有的不仅仅是环保主义的美德、政治的敏锐,或有益和必要的行动主义。我们必须将自己置于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之中”;“在我们的现代世界中,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把地球重新理解为一份礼物的方式,使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再次变得神圣?”这种取向与伦理思维有密切联系,特别是教皇弗朗西斯的阐述。(See 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p.198;Gary Snyder,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xi;Robin Wall Kimmerer,Braiding Sweetgrass,p.31.)然而,我们必须承认,为了更有系统、更有计划和更加集体的选择,我们还必须看看其他地方。

总之,生态-艺术的思维方式体现了所有相关思维方式的一个问题:每一种思维方式都提供明智的一种形式,但都是不完整的形式。每一种思维方式都为面对人类世的生存危机提供重要资源,以及每一种思维方式的局限都是构成性的,可能会成为导致它无所作为的惰性的一部分。因此,人类世所需要的明智判断是这些思维方式之间的不断比较和交流,以及可以在社会组织的各个层面发生的广泛的思虑过程。这种比较过程可以是通过指导、模仿和实践传授的明智技巧的一部分。

五、调整明智

明智不只是一个打谷场。我们还可以问,如何通过借鉴这些思维方式来提高作为综合实践的明智。如果这些都不是明智的充分形式,那么这种充分形式只能来自对所谓明智思维的扩展,以至包括它们所能提供的资源和实践。我将就此提出几点意见作为结束。

这些观察和想法是复合性的而不是系统性的阐述。原因是双重的:明智反思应该警惕系统化,诸如摘录本和小品文等格式更适合,但目前我无法提供更具纲领性的分析。我希望,与其用一种傲慢取代另一种,不如承认我们被眼前的问题压倒了。人类世的第一个明智准则应该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规范性的调整

我们可以根据明智思维的规范性、计算性和表演性维度组织一些建议。对于规范性的考虑,关键一步可能是挑战不可通约的传统范例。过度、不公平、不可持续的增长,以及否认全球变暖的理由,往往取决于繁荣与监管、增长与公正、现代化与不确定性等类似僵局的对比。如果明智是不可通约的善的协商,那么可以通过打破传统的对立达到。(仍有许多不可通约性有待解决,因此诸如保持平衡之类的技巧依然有意义。)繁荣可能会受到监管的阻碍,但也完全取决于监管。资本主义社会的增长造成不公平,这成为进一步增长的制约。现代化是对抗不确定性的堡垒,现在也是不确定性的产生方式。明智思维不应该否认事实,但它也需要认识到,这一层面的真理在另一层面表现为神话,以及复杂的系统通常包含矛盾的过程。这种观点与现在正陷入由自身造成的矛盾状态的文明密切相关。

也许最有必要消除的二元对立是环境限制与富足(abundance)。现代消费社会的进步神话是通过不断展示以越来越多样的方式出现的丰富商品而奏效的。否认全球变暖、抵制环境监管、持续占领公地以及类似的实践,都依赖于这种威胁,即任何对生产的限制都将违背现代关于人人都有美好生活的承诺。不幸的是,许多进步主义的拥护者持有同样的核心信念,认为如果破坏性的实践被限制,就必须接受匮乏。这一假设在《愿祢受赞颂》中也很明显,在其中它既符合教会史上的禁欲主义实践,也符合现代社会创造一整套物质消费以弥补精神空虚的当前主张。然而,要求人们在更多和更少的欲求之间选择并不完全是一个机会均等的条件,尤其是如果他们已经看到其他人比他们拥有更多,或者如果他们真的因为没有良好生活的基本资源而受苦。因此,关于可持续性的争论被转移到对人口过剩的担忧,聚焦于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或转向无法支撑众多人口的原始主义运动。

简单地生活、节约不可再生的资源、分享而不是囤积、精神财富代替物质消遣等当然是明智的。然而,对富足生活的呼吁不应该被放弃,哪怕它只是统一广泛人民和思想的一条可靠线索。作为出发点,从工业、化石燃料文明到后工业、绿色技术文明的转变可以确切描述为,学着认识和使用丰富的自然。我们可以想象,回过头来看,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星球——每分钟都在吸收大量的能量,如何不断地从地上挖掘能量(凝结的阳光),这是令人惊奇的。风、水、生物及其他形式的能量也是如此:我们淹没在能量之中,但只有最小的一部分可以获得利用。富足是一个可以直接与可持续性匹配的概念,而不是隐晦的对立面。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所说,它还可以成为我们时代的一种伦理:反对囤积,提供一种富有想象力的视野,以恢复公共空间,与复杂性共处以及激发创新。(36)Robert Hariman and John Louis Lucaites,The Public Image:Photography and Civic Spectatorship,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chapter 7.

(二)计算性的调整

说到计算性明智,我们回到技术统治思维,因为在效率、权宜等因素方面,它是主要角色。这里的明智思维首先是要认识到,任何解决生存危机的办法,更不用说为现代资源的使用发展可持续性的替代品,都必须涉及集约的科学与技术投入。这种投入正在进行,科学界的动员也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因为它们依赖于政府资助,但在气候变化方面却往往不足。)当然,企业环境是另一回事,即便当企业更多致力于宣传绿色技术而不是投资它们时,情况也会发生变化。明智的行动者在应对这种复杂环境时,可能仅限于两种基本策略。一种策略是挑战并改变衡量指标。计算是中立的,但标准不是。正如倡导者所指出的,把投资从现状转向更可持续的实践的一种方式是,改变经济活动和国民经济健康的标准:尤其是从GDP、生态破坏以及不算在内的不平等转变为经济活动与生活质量之间关系的标准。更根本的是,对增长的过高评价——以牺牲其他价值为代价,被纳入许多当前的衡量标准,而不是寻求稳定、内在均衡等的衡量标准。ESG运动——环境、社会、治理,是将这些关切结合在一起来进行企业规划和评估的一种尝试,也是说明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个例子。(37)例如ESG投资和加拿大皇家银行全球资产管理。(See Hans Taparia,“One of the Hottest Trends in the World of Investing is a Sham”,New York Times,September 29,2022.)

第二个策略是为技术统治政策设置护栏,一方面不应该全面禁止技术性解决方案,另一方面地球工程项目应该受到高度怀疑。一种想象的前工业化时代的纯净不是现实主义的选择,但是轻率的、盲目的或者任何未经证实的措施都应被视为愚蠢。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许多选择。理想上,不断重复的助长危机的任何实践都应该被区分出来,并就具体的工业或技术来说尽可能进行补救。许多创新领域,从电池技术到储水,再到任何可以想象和检验的事物都应该被探索。这样一来,政治行动者及公众都需要在不同层面上发展更多的思考技巧。现代化问题的出现是因为它把生产力扩大到惊人水平的超常能力。一个结果是,数字具有压倒性,人们很容易在各个方面被误导:例如,认为消费中的小型实践不会产生大规模问题,或者认为企业对生境修复的百万捐赠是一项巨大投资,或者认为90亿人的能量需求无法由绿色技术提供。然而,如果在合理的技术统治投资的护栏内,能够把对尺度的思考发展为一项公民技能,从而作为公正且可持续的共同体的适当衡量标准:这可能是一个明智计算的计划。

(三)表演性的调整

明智思维的表演性维度似乎是一种奢侈,在面临生存危机时,人们便再也无法做到。或者有人会说,仍有一件事情保持不变:必然有劝说发生,演讲、书籍、照片、电影及其他媒体将继续被有效地用于这一目的,从阿尔·戈尔(Al Gore)的《难以忽视的真相》到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的全球倡议,气候变化行动主义已经有了自己的成功故事。(戈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通贝里获得三次提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让我提出几种方法来发展明智判断的表演性维度,以应对人类世的问题。第一个源于之前的工作,其他的则具有代表可持续性的艺术倡议的明显特征,尤其是视觉艺术。第一个考虑可能是把分析和指南导向明智公众的形成,而不是试图直接影响政策精英。公众能够形成明智的判断,比如,通过评估品质、承认限制、平衡不可通约的善、确保共同利益以及奖励修辞技巧。(38)我以美国政治为例阐明了这一观点。(Robert Hariman ed.,“Prude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Prudence,pp.305-312.中译文参见[美]罗伯特·哈里曼:《实践智慧在二十一世纪(下)》,刘宇译,《现代哲学》2007年第2期。——译者注)当事件、经验、媒体报道及其他偶然因素结合起来促进这种推理结构时,这些品质就会变得活跃,当机构行动者(政治家和专家)陷入相同的错觉时,它们就会变得突出。它们还需要时间使正确的判断显现,并且是极其临时的、不稳定的形式。公众可以是相对理智或不理智的,这取决于问题及其与私人生活、媒体报道和其他因素的关系,默认的态度介于自满和冷漠之间。然而,风险可能很高,尤其是在定义和检验当今社会的问题的规模和复杂性方面。精英成功控制全球变暖的可能性很小;只有通过动员全球公众,才能在监管、技术、市场方面带来必要变革,从而在日常生活中被有效采用。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不应该等待舆论自发形成;理想地说,明智的公众是可以培养的。

一些组织者和作者确实接受了这一挑战,但可能还需要继续努力和其他策略。如何促进明智的公众舆论的形成:什么问题,何种类型的共同体,何种公民参与、媒体及体裁可以利用?专栏(op-ed)文章由媒体提供,以帮助形成对公共问题的判断,但它们本身不必然是明智的模型。党派主义日益突出,整体上延宕了意见形成的过程,而媒体生产与消费使这一过程越来越片段化,以致它主要成了两极分化的手段。示范性辩论及其他促进公民话语的尝试定期举行,但它们都带有学究气。另一个复杂问题是,明智推理可以在与经验相交时获得动力,但关于人类世的经验可能是令人困惑的:第一,气候与天气之间的裂隙有利于否认和自满;第二,变革往往受到经济现实的直接限制,比如工厂造成污染的同时也提供工作。这些问题的简单解决办法是等待破坏日益明显,但这浪费了减轻损害所需的时间,并产生了不必要的痛苦。因此,我们需要的是小规模动员的实践,这可以解决大规模的问题,针对最初关于问题的限制和权衡,鼓励各种各样的行动者围绕这些问题进行考虑,并与更广泛的媒体和机构网络建立良好关系。这种自下而上的方法应该有助于发展明智的公众。问题是,是否有事例来说明该如何做?

例子是有的,尽管它们在主流媒体中很少受到关注。很多努力正投入使用艺术来进行环境倡议。这些活动存在于所有媒体中,通常包括当地组织为展览、音乐会及其他艺术活动提供资金、场所和推广。因为这些活动具有明显的艺术性,所以(通过形式和物质的体验)激活了普遍和特定的反应。与政策规划和辩论相比,它们还有更大的试验空间。一个结果是,有些尝试在艺术上或修辞上都失败了。然而,即使这些也有助于扩展公民的想象力——一种已经明显耗尽的资源。实际上,今天的气候变化倡议似乎陷入一种倡议但没有未来的矛盾状态。人类世的明智思维必须解决深层问题,但这些问题已经使可行动的范围缩小。对许多人来说,一个可持续但不公正的世界根本不会改变。没有进步的神话,习惯性偏见就会减少,限制损害的呼吁仍会导致一个反面乌托邦。相信“历史的弧线向正义弯曲”是假定了时间不再可用以避免灾难。这正是艺术特别有效的地方。艺术可以使悖论转向创新,并鼓励小规模的冒险,从而为更大的应用带来新的设计。

这些项目还为具体的修辞和认识论问题提供新颖的解决方式,例如交流大量信息以及使人们习惯全球范围的思考。我们还可以注意到,许多作品是基于科学研究,有时还涉及前沿的科学和设计项目。同样重要的是,它们有助于实现增加参与集体商议的明智目标。与科学和政治场所相比,艺术提供了要求更少、更便于使用的门户网站来处理棘手问题,而且它们在当地的站点越多,尤其是与建构环境和公共空间相结合的设施,就越有助于与自己的体验相融合,以及与他人相一致的思考。然而,这种经验基础并不排斥乌托邦式的诉求:艺术能够为超越当前竞争利益之间的僵局的思考提供空间,并走向更可持续的实践。

然而,直接的经验是不够的,艺术还提供形式思考的手段:确切来说,跨越广泛领域的思考(比如在贝壳和星系的螺旋线之间),以及考虑对集体生活的替代设计。我只提到几个需要采取的步骤,以进一步发展明智的表演性(美学)维度,以回应人类世的挑战。

第一个任务是改变审美样板。深层的审美敏感性不是西方明智文献的一部分。更具体地说,那里它是非常有限的,历史上受限的:公民生活既是善也是美的一般观念(希腊语中的kalos);以及为了这一目的的得体(decorum)概念(适合、适当:希腊语to prepon;拉丁语decorum)。(39)Robert Hariman,“Decorum,” Encyclopedia of Rhetoric,pp.199-209.尽管比现代对这一术语的理解更宽泛,但得体在意大利的城市规划和宫廷文本中才得到最彻底的表达,比如卡斯蒂利奥内(Castiglione)的《廷臣手册》(TheBookoftheCourtier);也就是说,它与现代的政治或艺术概念相去甚远。得体为明智的精英行动者提供了背景、理想视域及表演技巧,但几乎没有多少美学方面的知识。

需要对这种审美样板进行两个调整。第一,得体必须调整而非放弃,以不只适用于活跃在讲话场景中的环境、习俗和品位。我们仍需要根据受众调整自己的话语,但不限于此。得体作为一个概念必须得到扩展——从局部问题转向深层问题,以便包含一种关于设计的更强意识,因为这涉及与自然的可持续性关系。恰当地说,我们必须在可能且可行的情况下,比如推进为正在失去平衡的文明恢复平衡所需的形式原则和模式。这种平衡是生态的,也是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以及文化的。然而,“平衡”可能是一个存在问题的标准,因为所需的平衡可能不仅在于适度(以及使错误的等同合法化的风险),而且在于新兴的形式。许多涉及地方社区的艺术实践都是鼓励出新的尝试。这些尝试通常涉及从本土或当地文化中恢复遗失的资源,但要在全球可持续性的不同环境中展开大规模工作,就不能仅止于此。平衡将随着可持续性生活模式的出现而到来,这种生活模式既不是前现代的,也不是现代的,而是适合于由现代的成功及其灾难性的隐藏代价所创造的条件。

明智的审美样板还需要另一个改变:得体必须用美的概念来补充。西方的“美”被降低为美术,因此脱离了实用性,然后在现代主义艺术中被诋毁为一种概念遗迹(conceptual relic)。温迪·斯坦纳(Wendy Steiner)关于把美恢复为批判性概念的概述,是对20世纪现代主义的一个简明批评,现代主义“造成一种文化贫困,我们现在才从中恢复。它包括双重的非人化:艺术沦为物;受众沦为刻板”(40)Wendy Steiner,Venus in Exile:The Rejection of Beauty in 20th-Century Ar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相比之下,她认为“当代艺术和批评的任务是将美想象成一种共情与平等的体验”(41)Ibid.,p.xxv.。简言之,“我们必须停止把美视为一种物或品质,而是把它视为一种交流”(42)Ibid.,p.xx.。

这一主张在关于环境保护主义的文献中产生深刻回响。景观、植物、动物、生态系统的微小与宏大动态,以及地球本身就它们的美而言被反复描述。这是有充分理由的。正如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所说,“审美体验是关于同所与物的休戚与共”(43)Timothy Morton,All Art is Ecological,New York:Penguin,2018,p.58.。因此,艺术的充分体验“为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想要达到的生态伦理和政治共存提供了一种模式”(44)Ibid.,p.3.。当然,“美”也可以随着艺术面对生态灾难和进入生态美学而改变。观念的这些转变可以包括一种神秘感,这显然对传统明智概念提出了挑战。(45)Ibid.,pp.77,93-97. 我认为,神秘是形式体验的必要部分,与灾难中的生活密切相关。(Robert Hariman,“Dark Embodiment:The Silhouette as Rhetorical Form”,Rhetorica Scandinavica,forthcoming.)更宽泛来说,在欣赏自然的过程中,常常会引起敬畏或惊奇的态度。(请记住“哲学始于惊奇”(46)Plato,Theaetetus,155c;Aristotle,Metaphysics, 982b;Thomas Aquinas,Commentary on Aristotle’s Metaphysics,Book I,lesson 3;Alfred North Whitehead,Modes of Thought,Toronto:MacMillan/Free Press,1938,p.168. 注意,“惊奇”的谱系会揭示这个词的使用有相当大的自由度:例如阿奎那的哲学是用知识取代惊奇,而怀特海宣称,如果哲学要恰当完成,惊奇定要继续存在。。)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大众赞赏和批评性倡议之间的传统分裂被消除:简单的(以及通常是商业上成功的)参与可以让人们产生批判意识,而忽视或诋毁这些审美反应的倡议则是徒劳的。

关于这种调整如何进行的例子已经存在。《愿祢受赞颂》通过反复宣称,思虑和重构必须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对世界的“美”的“敬畏”和“惊奇”,以补充其伦理思维。这种对审美体验的敞开是《愿祢受赞颂》具有的一个深层而浓厚的价值:在首段以及通谕的关键时刻是明显的;它通过阿西西的圣方济各(Saint Francis of Assisi)(教皇的同名人物)与博爱联系起来,并与剥削的态度对比(11);它提供一条理解终极现实的道路,并被认为与自然有本质关联,这是就其深层关系(“和谐”)来理解的;它提供一种从技术科学还原主义中得到“救赎的方式”(33)以及比“自利性实用主义”更好的选择(215);通谕以声明“公正、和平、爱和美”作为结尾(246)。这一视域还承认,美被那些从当前全球秩序中获益的人所密藏(45),我们需要超越纯粹“设计”的“另一种美”,通过适应环境和相互帮助确保所有人的良好生活质量(150)。也许可以说,通过提升“美”,通谕赋予美学以规范性伦理力量。

因此,如果明智要成为防止灾难、促进可持续性和公正社会的判断程序,就需要认识到美作为一种想象和交流方式的吸引力。美可以毫不费力地跨越自然与文化,尤其是因为艺术一直致力于模仿自然形式。它唤起一种所有人都能获得的形式上的共鸣,并且美意味着跨越艺术与社会组织的和谐概念,尤其是在许多非西方文化中。正如伊莱恩·斯卡利(Elaine Scarry)的总结,美是空前的、神圣的、慎思的以及救命的:就是说,它有一种促进反思的突出精神能力,并将人从意识的牢笼中解放出来。(47)See Elaine Scarry,On Beauty and Being Jus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p.22-33.西方关于美的哲学及其在集体生活中的作用的精彩讨论,参见Claus Dierksmeier,“Why Beauty is Indispensable to the Common Good”,Renovatio,March 30,2022.这些品质要么与明智重叠,要么扩展了明智。(48)把美、得体和明智融合起来的一个具有说服力但显然有局限的模型是卡斯蒂利奥内的《廷臣手册》。关于修辞与现代哲学的关系,参见Hans George Gadamer,The Relevance of the Beautiful and Other Essays,ed. by Robert Bernascon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p.17-19,117.美体现了效率与共鸣的结合,这对于好的设计是必不可少的,而共情与和谐对好的交流是必要的。也许最重要的是,美意味着一个人人皆可享有的丰富世界。这种大度可能是解决发达国家与世界其他地区之间关系持续失衡,所造成的大规模人为匮乏的最重要态度。

六、人类世的明智

人类世对政治判断提出了特殊挑战:迄今为止尚未遇到的挑战。我尝试表明,如何可以通过更新明智的古典概念以应对这些挑战。这一方法包括评估并融合与解决问题密切相关的其他思维方式,同时应用、调整及扩展明智判断的典型特征。关于人类世,我描述了三种对变革必不可少的思维方式——技术统治的、伦理的和艺术的,并就它们有关明智的资源与局限来评估它们。我还表明,如何相应地改写明智的思虑:调整并补充一些基本原则,从而创造一个公平合理、可以持续且有吸引力的考虑程序。

沿着这条进路本可以做得更多。有些重要思维方式被忽略了,尤其是土著对当代倡议、其他精神传统、艺术与科学设计以及生态本身的贡献。每种思维方式都可以用更大的篇幅来说明——利用额外的文本和项目,以充实、调整和扩展所提供的术语。然而,这种典型的学术建议应该附带一个声明:我所指出的明智不是一种优化程序,而是一种在可持续性方面培养类似“正念”(mindfulness)(49)佛教禅修术语,八正道之一,大体指有意识地觉察当下的一切,但又不对其做任何判断。——译者注之类的尝试。这种正念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它不仅能在阅读或沉思中找到,而且能在许多形式的参与和工作中找到。(50)诚然,正念与利奥波德、斯奈德和基默尔所提倡的改变心灵类似,尤其是斯奈德,鉴于他与佛教的关系。可能有些差异值得注意。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正念对改变来说并非必不可少,它是一条通向更好方式的道路;它的进行既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而不依赖于总体偏好,集体的正念需要的不止是仪式表演,尽管它可能会有。尽管如此,这些相似之处不应该被忽视:例如,正念不是对现代思维的优化,而是需要借鉴其他文化和精神传统;它是道德的,也是审美的,可以通过多种艺术、工艺、实践来发挥作用;它非常务实,但有别于关于竞争和效用的自利性考虑;它不能被完全理解,但可以被分享和学习。它不应该被导向一种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来应付匮乏,而应该导向能维护一个富足世界的公正的生活模式。明智的行动者需要站在现代性本身的一旁,同时还要生活在现代性之中,并与它的承诺和资源携手共进。他们需要承认非人类行动者,为集体生活确立新的可能性,适应跨越自然与文化的共鸣,同时继续实践可能的艺术,而不放弃人人都可享有美好生活。这种正念既需要谦逊,也需要大胆,最显然的可能是作为一种美学。或者作为一种奇特的行动中的美学,它既是神秘的,也是实用的。不管怎样,我们可能要思考的是,它如何在涉及通过巧妙交流而使他人团结起来时得到发展。

猜你喜欢

明智思维
A New Low Order H1-Galerkin Mixed Finite Element Method for Nonlinear Dispersion Dissipative Wave Equations
思维跳跳糖
思维跳跳糖
思维跳跳糖
思维跳跳糖
思维跳跳糖
思维跳跳糖
More adventures in Brobdingnag
读书·明智
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