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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谱系传承嬗变研究

2023-10-26李晨洁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石兽神道陵墓

李晨洁

(南京审计大学 体育与艺术教学部,江苏 南京 210000)

南朝陵墓石刻样式上承汉代已是学界共识。滕固就认为六朝陵墓的“有翼兽”与河南一带的汉代宗资墓较为相似,认为两者之间有渊源。朱希祖也认同这种观点,他认为探究汉代留存的宗资墓、宋均墓等会发现,其与六朝陵墓一样,墓前有“石天禄、辟邪”。朱偰通过比较汉及六朝陵墓前石兽之异同,提出六朝时期的陵墓石兽既延续了汉代的传统,同时又为唐、宋时期的石兽进行了铺垫。与现存的汉代石兽(如南阳汉宗资墓的天禄辟邪、四川雅州汉高颐墓的一对石兽)相比,六朝石兽装饰更为繁复,雕刻更为复杂。汉代石兽的装饰相对简朴,雕刻也比较简单。杨宽认为,南朝的石兽“可能就是从东汉石麒麟、石辟邪的形象演变而来”[1]。罗宗真认为,所有石兽的雕刻和形态不仅继承了汉代,而且与波斯、希腊的神兽类型有一定相似之处。但笔者发现,上述观点虽承认六朝陵墓石兽继承汉代风格,却没有明确提及传播路线,对南朝陵墓石刻与东汉石刻之间传承关系语焉不详。正是基于此,笔者拟对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在传承路径上的系谱传承关系展开探讨,试图厘清东汉时期洛阳与南阳、襄阳地区石兽造型之间的联系。

《西京杂记》中“五柞宫石麒麟”条记载:“五柞宫有五柞树,皆连三抱,上枝荫覆数十亩。其宫西有青梧观,观前有三梧桐树。树下有石麒麟二枚,刊其胁为文字,是秦始皇骊山墓上物也。头高一丈三尺。东边者前左脚折,折处有赤如血,父老谓其有神,皆含血属筋焉。”[3]其显示秦始皇骊山前有“成对”的石麒麟。在城固张骞墓前,也有成对相向的“石虎”。尽管这些石刻现多已残破,但仍是墓前夹道成对配置的例证,对东汉时期的陵墓石刻和墓葬形制产生了深远影响。研究者普遍认为这一传统始于东汉时期,此时墓前夹道石刻已经形成,成为与神道相结合的定制品。东汉时期,人物、动物、神兽、碑、柱等群体雕刻形式已经出现,并对称排列在墓道两边,墓前放置石刻的模式已经形成。

2015年霍巍提出从六朝陵墓中石兽的变化来看“汉制”与“晋制”之间的承袭转变。其中提到六朝墓葬相较于汉朝墓葬制度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在大型墓葬的地表出现了具有制度化特征的神道石刻”[4]。发展到南北朝时期,在帝王陵墓封土前的地面上开辟神道,并在神道两侧对称列置石刻已经成为固定的埋葬制度[5]。学术界主要围绕南京、丹阳和句容三地现存的陵墓石刻进行了研究,普遍认为南朝帝王陵墓神道石刻包括兽、柱、碑三种进行组合排列。 既有作石兽1对、石柱1对、石碑1对的3种6件之制,也有作石兽1对、石柱1对、石碑2对的3种8件之制,还有仅作1对石兽或1对石柱的。

陵墓地表用石刻的制度确知起于西汉[6],东汉末年流行,之后时禁时弛。现存南北朝之前的神道陵墓石刻多数是东汉末年的,种类繁多,有石兽、石柱、石碑、石祠、石羊等。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一记载:“汉中常侍长乐太仆吉侯苞冢,冢前有碑,基西枕岗,城开四门,门有两石兽,坟倾墓毁,碑兽沦移,人有掘出一兽,犹全不破,甚高壮,头去地减一丈许,作制甚工,左膊上刻作辟邪字。”[7]《后汉书·灵帝纪》“中平三年”下唐人李贤注云:“今邓州南阳县北有宗资碑,旁有两石兽,镌其膊,一曰天禄,一曰辟邪。据此,即天禄、辟邪并兽名也。汉有天禄阁,亦因兽以立名。”[8]《水经注·洧水》记载,汉弘农太守张伯雅墓“茔四周垒石为垣……庚门表二石阙,夹对石兽于阙下,冢前有石庙,列植三碑……碑侧树两石人,有数石柱及诸石兽矣”[9]700。上述史料表明,当时已开始在陵前放置石兽,但并未形成石兽、石柱、石碑的组合。

《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中“宋孝武于襄阳致之,后诸帝王陵皆模范而莫及也”[2]414,说明了石兽、石碑与襄阳之间的地缘关系。并且可知长宁陵前已有石兽、石柱、石碑,且样式精美,后来的帝王陵都以此为模范。其不仅直接反映出石兽、石柱与中原襄阳之间的联系,还间接说明了是从宋孝武帝开始出现这种新式石刻的。耿朔根据孝武帝在做皇子时出镇襄阳的经历,将其中的“于襄阳致之”解读为孝武帝欣赏当地的工艺,所以不惜代价也要将其运回建康。《水经注·沔水》中言,襄阳附近有“蔡瑁冢,冢前刻石为大鹿状,甚大,头高九尺,制作甚工”[10]2382。蔡氏为东汉末年豪族,说明东汉末年襄阳匠人已经不仅会制作大型石雕,且工艺颇巧。

已知在南北朝之前的陵墓石兽以河南、四川两地为主,均确认为东汉末年所做,尤以河南南阳出名。南阳与襄阳两地之间距离不远,加上在西晋时期发生的永嘉南渡事件,从南阳到襄阳的人很多,这种情况为两地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条件。例如,南阳的墓葬艺术中,就有大量承袭襄阳地区风格的作品,比如襄阳墓中常见的横匾、竖额、对联等,都出现在南阳的墓葬中。同时,南阳的墓葬也对襄阳墓葬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比如南阳墓葬中出现的精美陶俑、木俑等,在襄阳墓葬中也有出现。两地间的相互借鉴与影响,促进了南阳和襄阳地区的文化交流与融合。石兽的制作方法可能就是在这种文化交流中得以延续的。截至目前,襄阳已无遗存,不过从南阳现存的一些石刻,如宗资墓石兽、卧龙岗石兽中仍可窥见一斑。

河南洛阳也出土了相似石兽,加之东汉末期中原大量人口南迁,因此不少学者提出襄阳、南阳的石兽造型做法很可能是从洛阳传播过来的。耿朔认为,地理位置上三地都属于一个地理单元,并且从出土的东汉时期的两座石雕、白马寺西北象庄的石象和1992年在孟津“刘秀坟”东南发现的石辟邪可以间接论证出襄阳、南阳的石兽与洛阳具有联系。然而已有的文献资料显示,虽然已发现的石兽大部分都出土于洛阳和南阳,但从风格上发现两地不可能存在借鉴传承关系。日本学者菊地雅彦运用类型学对一件洛阳孟津出土的东汉时期石兽和两件南阳汉画石刻馆藏东汉汝南太守宗资墓石兽进行比较研究,通过对两地出土石兽从整体形态到头部、胸部、翼形方面、腰部、背部等局部细节的细致比对,得出如下四个结论。

第一,从整体造型看,孟津石兽呈“L-S”中间形曲线,先迈左脚,头向左侧。宗资墓石兽两体均呈“S”形曲线,但均失前脚,现据后腿情况,判断以左脚前伸者为“左石兽”,右脚前伸者为“右石兽”。孟津、宗资墓石兽整体造型差别很大。四川石兽多呈“L”形。

第二,南阳宗资墓一对石兽在细节上有些区别。最明显的区别是胸前,左兽胸部下半部分与右兽的不同。一对石兽在装饰上的区别很明显,值得注意。

第三,除躯体形态差别较大外,孟津和宗资墓石兽的头部、颚、胸部(含口、舌、髭须)、翼、腰、臀、背脊以及鼻、角、脚、尾巴等造型和体表装饰图案处理方面均有显著区别。

第四,汉代石兽造型技术系统并不统一,同时至少有两个技术系统。这是东汉石兽很重要的特点[10]。

菊地雅彦的前三点结论指出了两者的差异性,第4点结论强调了汉代石兽的造型技术系统不是单一的,存在多元化的可能性,至少可以确定有两个技术系统。他否定了两个地区石兽造型技术的直接联系,间接表明了两地在石兽造型技术方面不存在传承关系的观点。

再把东汉两组石兽与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进行对比(参见表1),就不难发现洛阳孟津石兽是个个案。丹阳地区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与孟津石兽几乎没有相同特征,由此我们可以推测东汉时期洛阳与南阳、襄阳在石兽造型方面并没有直接的交流,而是并存的两个系统。

表1 东汉石兽与南朝石兽形态、体表装饰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宋震昊调查多个东汉时期的石兽,包括洛阳关林博物馆所藏2件、偃师商城博物馆所藏1件、美国堪萨斯城奈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所藏1对、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艾佛瑞·布伦戴奇专藏区1件、瑞典斯德哥尔摩远东古物博物馆的1件、目前下落不明的石兽1件,共8件。他发现洛阳地区及周边地区的汉代石刻,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其翅膀的羽毛呈三层排列。把这一显著特征与丹阳地区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进行对比,会发现丹阳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完全不存在这种特征,再次否认了洛阳与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直接联系。

从上面两个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出,洛阳石兽造型系统未直接影响到丹阳地区的南朝陵墓石刻造型系统。相反南阳地区发现的宗资墓石兽与丹阳石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从石刻的整体风格上看,两者都具有灵动欲飞的特征。从细节上看,从表1可看出南阳宗资墓与丹阳三城巷2的相似度较高。这也印证了《南齐书》中的“于襄阳致之“这句话。

由上我们可以推测,始于东汉的至少两个石兽造型技术系统发展到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已形成了多个石兽造型技术系统。从表1也可以看出,这些石兽之间有很强的相似性,可以对其进行分组归类。丹阳的仙塘湾石兽、金家村石兽、狮子湾石兽、前艾庙石兽和梁太祖文帝建陵石兽等五处石兽可归为一类。丹阳三城巷1、三城巷4、陵口和南京狮子冲的四处石兽,除“振前”或者“正对”的不同、头部表现的“细眉”或 “长眉”的不同以外,各石兽之间都存在一定的相关性而没有明显的分类上的差异[10]。其他未能归属大类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相似之处。不少学者认为是东汉不同的石兽造型系统的存在导致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差异性,正是由于各自学习继承的东汉石兽的造型不同,加上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发展成后期各自不同的风格。

杨晓春提出西晋初年,陵墓神道石刻使用石兽、石柱、石碑已经成为常见的做法[6]。晋武帝咸宁四年诏,西晋初年陵墓神道石刻多为“石兽碑表”。对“碑表”的解释,《三国志·诸夏侯曹传》曰:“(曹)爽参军杨伟为爽陈形势宜急还,不然将败。”裴注引“《世语》曰:伟字世英,冯翊人。明帝治宫室,伟谏曰:‘今作宫室,斩伐生民墓上松柏,毁坏碑兽石柱,辜及亡人,伤孝子心,不可以为后世之法则’”[11]。其中提到“碑兽石柱”,恰好可以断句为石碑、石兽、石柱;《水经注》中也多用“碑志”表碑,故此处应为石碑、石兽、石柱。《太平御览》所引《晋令》所言“诸葬者皆不得立祠堂、石碑、石表、石兽”亦可证明。虽然汉代的陵墓石刻种类丰富,但发展到魏晋时期,在人口流动、战争、宗教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以碑、柱和兽为代表的三种石刻,并成为公元3世纪中原地区墓前常见的代表性石刻,只是不能确定此时是否已经形成某种固定搭配。

在两晋时期,北方各族人民纷纷拥入中原地区,给该地带来了巨大影响。大批文人为了逃避战乱,不得不南渡。于是,东晋和南朝继承发展了汉、晋文化。陈寅恪曾提到过,江左(指南朝地区)继承了汉、魏、西晋的礼乐、政治、法律、典章制度、文化和文物等方面的遗产。这充分展示出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播与继承。历史记载显示,目前还没有发现东晋时期帝陵神道石刻的实物,因此有些学者认为东晋时期的帝陵并没有采用神道石刻。虽然也有一些墓葬使用了石刻,但数量较少,而且主要分布在政治中心地区以外。因此,可以推断东晋时期墓葬神道使用石刻还没有制度化,对南朝墓葬神道的发展也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

汉、晋、南朝的中国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整个南北朝时期动荡不安,外族的侵袭、汉人的迁徙,人口的流动推动了技术和文化的发展、交融。西晋永嘉年间(307—313年),北方少数民族混战中原,北方汉人大量南渡,以汉人为主体的晋政权渡江南下,带去了大量生产人口和先进技术,南方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从而在南北朝时期割据一方,建立南朝。正是基于南北朝这种特殊的历史环境,其内外矛盾及结构性演变差异所带来的影响,使得南朝文化艺术也呈现出与前朝不同的特点。在南北朝时期,南方政权为了标榜和证明自己文化的正统地位,制作了大量的陵墓石刻,并承袭了前人的艺术风格。这些陵墓石刻的制作,不同于北方政权墓葬制度的风格,反而体现了魏晋时期的艺术特点,并从精神层面上试图证明南朝政权的优越性,同时,也恢复了一部分东汉陵墓的石刻风格,这种汲取历史经验的方法也是南朝政权采取的重要策略。南朝的陵墓石刻在造型、风格等方面突破了魏晋时期“不封不树”的禁令,这种突破对制衡北魏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南朝陵墓石刻的形制和石兽造型水平,也成为南朝延续汉制墓葬正统的一个重要证明。

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作为南朝时期的历史文化遗存更是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南朝陵墓石刻不仅是艺术品,还与整个陵墓所组成的文化生态密不可分。它们涉及早期汉民族的陵墓建筑技术和艺术,同时也展示了南北朝丧葬文化传统,并涉及碑版金石文字学、雕塑艺术、古代造物观念和技术等方面。因此,这些陵墓石刻具有中华文化传统的集成性质,具有非同寻常的文史价值。吴为山在《艺文集》中谈及中国传统雕塑的艺术风格,其中对南朝陵墓石刻曾有这样的论述:“大型陵墓石刻肇始于汉代,南朝和唐代的作品代表了陵墓石刻的最高成就……”[12]南北朝时兼收并蓄的艺术发展,其艺术风格的转型更为鲜明和呈现出大一统文化环境下所不具有的独特生命力。作为南北朝时艺术杰出代表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不仅继承了汉魏石雕艺术的风格和技术,还内化吸收了佛教和海外文明的艺术内涵,创造出独特的艺术语言。林树中认为南朝陵墓石刻上承春秋战国与秦汉,下启隋唐,艺术上有着极高成就,并且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时代精神。它不仅在中国雕塑史上有着重要地位,而且在世界艺术史上也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艺术表现上,吸收了佛教艺术元素的南朝陵墓石刻比汉、晋时期更为生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模仿印度风格的狮子造型的王侯墓石兽和莲花纹样式的石柱盖。梁思成对南朝陵墓石刻做出了高度评价,指出南朝石兽的艺术成就是在一痕一纹之间集聚,不需要任何花哨的雕刻技巧,却能够呈现出平滑流畅的美感,展现出纯粹而不造作的艺术风格。孙机和杨激也对南朝陵墓石刻的艺术成就赞叹不已。他们认为,与汉代同类石刻相比,南朝石刻神兽的雕刻技艺得到了明显的提高,尤其是镂雕技术方面有了较大的进步。综上所述,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致力于继承汉制,发展晋制,逐渐形成了石兽、石柱、石碑陵墓雕刻的丧葬制度。其中石兽的传播痕迹清晰,从南阳传播到襄阳,之后随着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逐渐从洛阳传至建康。南朝陵墓神道石刻承袭前人智慧及工艺,在之后不断发展,最终形成今亦可见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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