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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与“末日”的辩证法

2023-10-25马晓萱

诗选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朱朱桃花源书写

马晓萱

车站聚集的人们,“仿佛不锈钢围栏里的羊群,/扫一个码如同领一只烙印”。(炎石《码上出站》)这是属于数字技术时代的声音,在这个时代,我们被抛入大数据监控之中,日常生活普遍被互联网支配,任何新技术的诞生总是很快从单数意义上的技术产品滑向复数意义上的技术制度,技术似乎开始决定人,而非被人的自由意志所决定。我们徜徉在移动终端那无根的虚拟时空中,实际上却卷入了云计算并承担着隐形的数字劳动。身心俱疲地游荡在虚实相生的张力场中,我们摆渡于无线电的视听盛宴,摆渡于未可知真假的流媒体新闻,摆渡于知识饥渴作为新的商品拜物教的一波又一波浪潮里……我们在短视频、电子游戏乃至漫天飞的舆论和谣言中消耗心力,我们关心战争、灾难却又总是无可奈何,我们渴望用知识武装自己的虚空却往往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人,仿佛只能原子般地存在却又被共同的宿命所审判。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对“桃花源”的想象开始变得匮乏与平面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难以启齿自己还相信“桃花源”的存在。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的“我们”之间,存在一批执着于以诗歌写作对抗时代之病症的诗人们,在他们的诗歌写作中已经可以感受到过去任何时代未曾有的诗意,在对“末日”的书写中反思“桃花源”,反思追求“桃花源”的人自身。一种新的末日书写从众多稀松平常的末日想象中脱颖而出,展现了我们时代特有的末日观,即末日不再是寓言式的、想象域的、遥远的、一瞬间的、毁灭性的,而是当下的、进行时的、具体的、过程性的、宿命般的、无死的乃至循环的,“末日”作为一种隐喻有了新的气质。如同朱朱所言,“我们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朱朱《小城》),在这个意义上,“桃花源”与“末日”的辩证合题或许就是人自身,“人”在祛魅的时代成为最后的神秘,而书写“末日”实际上难以避免以“桃花源”作为潜台词,少数诗人在“桃花源”和“末日”的辩证法中,将遥远的、可遇不可求的“桃花源”重新拉回诗歌,以“末日”作为镜照。

如果说在道法自然、阴阳平衡的价值引导下中国古人只叹末世而不论末日,如果说在外辱内乱、国家危亡之际的爱国诗人闻一多对“末日”的书写植入了一种坦然而无畏的牺牲精神,等待“死神”的来临,“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闻一多《末日》)。又如果说年轻的根子征用“末日”作为一种精神隐喻,宣泄着青春之心被极度压抑的状态,斩钉截铁地将自己的生辰月指认为末日:“三月是末日”(根子《三月与末日》)。那么,在数字技术时代,已经有诗歌书写开始反映着我们时代特有的困顿,这些困顿或源于那种意图巨大社会变革而加速与技术相关的社会进程的左翼加速主义不断激化了世界范围内有关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资源的种种矛盾①,或源于那种无处不在的“非地点”②延宕了理想主义的勇气……总之在当下,《圣经》末世论那样的寓言式末日近乎失效了,正是在我们对惯常意义上具有终结性质的末日想象出现了钝感的罅隙,我们时代的诗人已经开始通过书写着那种当下的、进行时的、具体的、过程性的、宿命般的、无死的乃至循环的“末日”以作为敦促和激发“桃花源”的否定性力量。

比如,全景宇宙视角下人类生存世界发生了进一步萎缩与意义之降解,在技术不断压榨未知神秘领域的今天,部分诗人背离了那种仅仅靠牺牲大多数的小我就有希望使部分人劫后重生继续绵延的末日叙事,相反,“末日”被提取出一种过程性的、宿命般的力量。此时,诗人放下预言者的身段,宣称自己愿做末日的亲历者,是渺小地球上的一点,“地球将死于何种形态?/人类末日又是怎样?/那必将是一种凄楚的壮丽……我愿以一个亲历者而非预言者/扑向最后的神秘”(翟永明《全沉浸末日脚本》)。一定程度上说,诗人翟永明以“和解”作为方法论消解了末日恐惧,诗人对“桃花源”的希冀与对可能“末日”的疑惧之间存在的对抗性消失了,由此而生的则是理想的落地,从“空想的人”回到“亲历者”姿态。这里,拿西川早期的诗歌做一个对比。早在1989年,他写到“诗人唯一能够预言的事情”是“末日只属于个人而人类将世代连绵”(西川《激情·伪先知或真理之歌》)。相比于西川的思路,即在个人史与人类历史的关系中接受了个人对人类种族集体性绵延作出牺牲,到了21世纪第二个十年,翟永明的出发点显然不同,她从具体之人的遭遇出发向人类的普遍命运发问并再次回归到具体的人类个体。她反思人类不计后果而走向注定的失败的可能过程:“我们就是这样消亡的/——至死都在劳作、享乐、挥霍/以及试图超越无法抵达的高处/为自己记录/从生到死的各种荣耀、劫难/和所有的无知”(翟永明《全沉浸末日脚本》)原來,“劳作、享乐、挥霍”曾携带“贪欲”的底色被我们注入对“桃花源的想象,却同时也转化成了“末日”发生过程中的关键因素。一定程度上说,如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早就不是海德格尔所言的那种不自知的沉沦,而是自知的沉沦。人类有如薛定谔的猫,“最后的神秘”仿佛是我们无法预测却只能亲历的人类的命运。然而事实上我们之所以不打开那个盒子,是因为我们惧怕揭示那被我们自己推向的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我们将与地球一起变成“蓝色标本”,它起初展现为“更黯的明日”“更向下的天空”“更多更小的死”(残酷儿歌《蓝色标本》),当我们时代的原子化个体重新感到“我是一群人”(肖开愚《北站》)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不再倾向于肖开愚书写中展现出的主体边界被越界的那种不适感,而是在共同的命运之中看见了自我的命运,开始审视“这群人”如何一步步偏离了“桃花源”的初衷,“我”又能做些什么。

不同于上述大而恢宏的宇宙视野,落脚于当下社会生活现实,将看到在数字资本垄断的数据流和云计算中,被物质的或非物质的产品支配的主体们正在面临也将持续面临温和而持久的数字化、赛博化进程,我们的肉身和心灵一定程度上将不再被高度尊重和保护。如此,我们的“末日观”发生了巧妙的变化:“末日”无关死亡,而是无法死亡,或者说“末日”里的人类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力,一种“无死的末日”被书写与批判,“长生”已然不再是“桃花源”的必要条件。这往往体现在那些有关未来世界,乃至具有科幻性质的诗歌写作中。比如:“大数据不知死为何物/又怎么给它生命,怎么区分/哪条命是死者活过、活尽、活剩下的命/哪条命,没人活过?”(欧阳江河《算法,佛法》)在算法与佛法的并列中,死亡变得暖昧不明,甚至我们所依赖的技术制度以及其背后的价值体系都动摇了人之为人的根基。又比如:“逃到桥洞下/忽然想和你永远聊下去/海一样的数据/陪我们走向末日”(曹僧《幻想机》),在“永远”的时间线里,数据之海伴随我们周身,或将我们冻结于时空之中,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分,但其中仍然生长着一丝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聊下去,一种惺惺相惜的共同体状态被期待与想象着,因为此,“我们”才不至于失去对“末日”感知的能力,便不至于真的走向终结,更不至于将“桃花源”视为虚无与无意义。

某种程度上说,非人类、超人类、赛博格等概念已经打开了末日之后的想象空间,相比于绝对的死亡与混沌归一,末日感开始席卷同时代人的心灵,那是一种人不断修改“人何以为人”之律令的自我悖论的过程。相比于前述诗歌,有一些诗歌写作并不涉及数字技术时代中那些具有公共性的诗歌事件或意象,这些诗虽不言“末日”却又不乏“末日感”,在智性诗语的锻炼中生产出一种无人之美,甚至流露出对人之生存失去核心意义的顿悟、接纳与宽慰,这种顿悟、接纳与宽慰近乎是在那种放弃远方的“桃花源”而创制当下的、日常的“桃花源”的心态中达成的。臧棣将洋葱和西西弗斯的石头勾连,面向当代人的求不得苦以及精神分裂症,苦口婆心地劝说:“剥洋葱剥到空无/恰恰是对我们的一次解放。”(臧棣《剥洋葱丛书》)而那“解放”是属于“我们”的“桃花源”,不在别处就在我们手中,“一层层表皮剥下,它的重量/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它曾有过的心/完全被空气取代”,“洋葱”作为一种“疗法”,在于“除非你曾承认人的浅薄/曾出卖过世界的失望”(臧棣《洋葱疗法简史》)。而朱朱则事先操练墓志铭,操练自己的终结:“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朱朱《墓志铭》)显然,在作为人却还是需要冒充人的悖论之后,紧跟着另一个悖论,即作为人却无法是人,无疑,这种人的悖论已经在数字技术场域中被无限放大——而朱朱爱着的、恨着的、摆脱不掉的他的“身上的海”有如人的复杂性,暗自涌动着,可“那片海没有出路……虽然不能经常听见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还在”(朱朱《我身上的海》)。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更年轻的诗人们以更微观更贴近时代特征的诗歌书写展现了一种无聊的“循环式末日”想象。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当诗人发问“一场游戏还会是一场梦吗?”(炎石《马里奥男孩》)的时候,那种无终结的循环的生存感受呼之欲出。这是数字技术时代人类对“末日”的新感受,无尽的循环彻底威胁到我们对生命权力的把握,破坏了我们的时空感,瓦解着我们的独异性,虽说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第二生存空间,但是,电子游戏、影视剧……绝不是所谓的现代“桃花源”。当我们从皮肤自我、数字自我重新回到身体自我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屏幕世界更多的是无限放大和循环了人类肉身与现实社会的欲望和困境。正如王子瓜将自己的游戏诗选集命名为“液晶的深渊”那样,“深渊”的无尽头亦是生命的无盼头。在液晶屏幕之中,无数的玩家“去重复这人类的痛苦”(王子瓜《一起玩(伊迪·芬奇的记忆)的晚上》);在液晶屏幕之中,快感兜兜转转总是发生在原地:“人,你打击屏幕时有饮血的激情,/你把数字换来换去,/你的激情是换来换去:/氢、碳、积木、账户、/话题、唾液、涉险的妻子、不忠的丈夫,你换来換去,/不换时你感到屏幕熄灭的空虚。”(王子瓜《一起玩(王者荣耀)的晚上·泣血之刃》)数字技术时代,屏幕构成一种心灵从肉身中短暂解脱的“结界”,在“点亮一熄灭一点亮”的循环中,我们的精神同样陷入了“活一死一活”的循环模式。当身体自我在数字自我、皮肤自我关闭的那一刻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活死人”状态的时候,重新反思那种能够令人远离黑暗现实如美梦般的“桃花源”变得如此重要。

无论如何,真正的幸福和快乐绝不能简化为短暂而强烈的快感、便捷而无须劳动的生活、长生不老青春永存的肉体……我们对“桃花源”或许还有很多误解,它绝不是通过数字技术的辅助而从现实困境中逃逸就能够抵达的,也不是通过附加那些能满足人类无数欲望的功能就得以成立的,它不是终极彼岸,也不是挂在驴子眼前的美食,它始终需要靠每个具体之人的行动与实践来创制,由一次次小目标的实现和一次次小错误的更正集合而成,它应时而变,它集结了人类良莠不齐的欲望、善恶、理性与感性等等。“桃花源”应当在与它的“敌人”之一,即“末日”的博弈中确认、改变、更新自己的位置、属性和能量,又或者说“末日”本就潜伏在人类追寻“桃花源”的过程中,需要被即时地清理与修正。而数字技术时代新的末日书写则更为敏锐也多维度地为此发出了声音,激发我们对人在数字技术时代之境况的批判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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