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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界限

2023-10-25马季

诗选刊 2023年10期

草木底蕴

一个人在江湖行走

哪怕居无定所,四处漂流

只要他亲近草木

安心于寂静中摊开所珍惜的事物

就会拥有对世界质朴的触角

万物的嘉奖毫无缘由

召之不来,挥之不去

仿佛一条伸向河流的幽静小道

在碧蓝中,在草木曲线之上

溢出时间的光泽与诗意

“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草木的底蕴,简单而真切

它是倦意带来的意外之物

接近衰老的温暖,岁月边界

以及,无法抹去的一丝光亮

野性的闲情

远方的云朵在春天生成

流行到我生活的南方城市

已经是五黄六月

我播下的种子,并不壮实

但很顽强,在我的唠叨声中

不乏野性的闲情

我儿时与长辈周旋,也是这样

但终究,种子会脱离我的目光

与泥土肝胆相照

在阵痛中反复自我雕琢

拥有坚硬的外壳,和一副

柔软心肠

雨季过后,当这一切宣告结束

我会拍去手中的泥土

弯下腰,像种子一样

卑微,却心怀迷人的广阔

隐藏的歌声

你的歌声升上天空

骏马放缓了奔跑速度

它跃过山冈,比你忧伤

比马头琴声更早一步

踏进草原的滚滚洪流

像一团风中盛开的篝火

——将自己,悬挂在半空

当作献给黎明的桂冠

谁在天亮时为你掩上了面孔

歌声,在大地上流浪

一个骑手裸足飞奔

追赶绕道而走的风暴

在与造物的角力中

不用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和爱相关的事情

都习惯将其隐藏在心中

邂逅

大雪之夜,人会萌发重生的念头

沿着山坡,越过无数块石头

滚下去,一直往下

直到被一间低矮的屋子挡住去路

被一盏昏暗灯火照亮沉重心事

停下来喘一口气

不再回忆曾经有过的,生离死别

不用猜想天上的星星,落在何处

哪一块石头唤醒了荆棘

必须掏心掏肺,对待一次邂逅

在苦难中脱胎换骨,洗尽伤痛

大雪弥漫,仿佛世界到了尽头

转身望去,颠沛流离的人

每到深夜,谁不曾有一副古道热肠

从呢喃中走进一个人的内心

我听不出哪种哭声是假的,同样

不能分辨哪种笑声发自肺腑,但

我能从呢喃中走进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孩子从身边走过,他在哭

或者是笑。那其实都是一种呢喃

我们已经忘记,轻重缓急的呼吸中

会情不自禁,流露真正的心迹

当孩子睡着了,便放下了

所有痛苦和快乐。我们的担忧

不过是红尘凡俗的自我不甘

唯有呢喃,是对人生的真诚祝福

尊重缓慢变老的事物

近来,我时常处于失语状态。哪怕

与一位洗耳聆听的朋友相对而坐

喉咙里所有词根都长出了荆棘

迫使我,不断跳跃语句的顺序

那么,就让沉默成为一种节奏吧

我等待它唤醒身体里的钟声

大海退潮一般,用来表明自己

尊重那些正在缓慢变老的事物

物和我

河里流动的水

借助春风之势

在浅滩处荡上了河岸

形成一摊一摊水渍

我沿河岸行走,如臨幽境

河边的沙砾

熬过了冬雪的覆盖

刚刚泛起清新之色

却让水渍暗淡了光泽

我想起多年前

在岸边行走,兴之所至

偶尔向河里扔过石块

但我从未觉得,水中的涟漪

——跟我的心事有关

此刻,水拍打河岸,我似乎听到

事物之间的微妙之言

它们,表面看来彼此无碍

甚至相互对立

无形之界,或许正是

物和我,赖以生存的方式

内心的链条

人生和链条相互模仿

习惯性脱落是两者之间

秘而不宣的伎俩

还有缝隙,一种缓兵之计

伴随着黑白相间的气息

很像一味解药

抹去出门远行时

停留,还是前行的迟疑

当一个人越过了慵懒的屏障

停下来,躺在灌木丛中

不再为关节劳心费神

心无旁骛,悉心观察

黄昏与体温的关联

找到它们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别

如同把一节节链条拆开

再紧紧扣牢

碎屑

命运自有罩体,能够洞察

白天和黑夜博弈的奥秘

被星光挡住去路的手掌

在褪色的月亮指引下

产生神奇法力

比寂静悠长的呼吸

比隧道昏暗的歌声

从虚妄的间隔下滑落

像一道不太成熟的魔法

采集花粉的蜜蜂,飞舞着

在肉眼凡胎上举行盛宴

它们是从真理内部

剔除出来的碎屑

洒满夜空,拼贴黎明

在消失中存在

一个孩子蹒跚学步

遇到几颗石子

他捡起其中一颗

扔掉,再捡起

在一堆石子中

捡起,再扔掉

人生的敲门砖,是不是

来源于此?

五十岁之后

我开始重温家乡方言

但总有一粒沙子

阻碍发音,想不到

一粒细沙

竟然如此沉重

等到语音流畅

却发现,并没有弄懂

词语背后

隐含的意思

由此看来

象征死亡的事物

不再被人提起

不是灰飞烟灭

而是石沉大海

确切地说,是在消失中

存在

生活的惯性

用一把透明的伞撑开黑夜

在微醺中,闻到海洋气息

我手中的键盘,与大脑之间

始终滑行,或者说是间隔着

这两行字。它们来历不明

我想识破其中暗藏的玄机

让生活显出它应有的惯性

好比早晨匆忙出门

下了楼,又回去拿一顶帽子

我总要反复确认

身体的灵活程度

在精密的轨道中

是不是能够擦身而过

记得年少时出门远行

一个人在甲板上抽烟

发现黑暗处有一个亮点

实际上,那是一片树叶

在月光避开云朵后折射的光影

如同少女的面龐,一闪即逝

直到今天,不安的词语,仍在

寻找它的归处,时隐时现

幽暗。纯粹。欣喜。那个场景

如同一把伞撑开幻影,砰的一声

为再次远行,画上了句号。如今

我笨重的生活,时而轻盈

滑行于各种缝隙之间

每一次不期而遇

都是早己设定的场景

废话连篇,声东击西

各自拼凑出无聊的曲径之意

谁都遇见过,生活的惯性

如此黑白连续的胶片,足以旁证

有一天当我跌倒

会顺势做一个仰卧起坐

但我无法保证,能够捡到一片树叶

在碎片的缝隙中,我开始怀念

那些被生活剥离的片段

被候鸟唤醒的山川

我只身去南方恰逢农耕时节

迷离的春色笼罩着群山

聚集的能量随雾气走向辽阔平原

山脚下木器加工厂,发出一阵

尖锐的电锯声,惊起

湖泊四周刚刚歇脚的候鸟

这一幕似曾相识,为我融入山川

埋下了伏笔。但途中身体的记忆

交叉重叠,江河没有完全解冻

机车里的温度,让人感到时间弯曲

一杯咖啡映照出未来的面孔

我将要离开的,正在迎接的,时光深井

里面,荡漾着波痕

生活侧面,隐藏的粗粝光影

我所热爱的,降临过,消失过

如今再现,切·米沃什的诗句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我有点儿犹豫,他是不是想说

那些爱——既有善也有邪恶

就像被候鸟唤醒的山川

在一瞬间,与世界达成了和解

异质之美

我在田埂上猜想收成

与得失无关

我在池塘边怀念故人

与悲喜无关

我把它们想象成静物

唯有如此,才感受到时间的重量

余生犹如暮色中的篝火

映照在面部一侧,我幻想

偶遇,异质之美

在悬崖峭壁上栽种鲜花

让明快的色彩

于高处盛开

声誉与自由无须调色

庸常中隐含着亦真亦幻

当我从凉风中归来

重回朝露,切身体会清澈之意

安魂之所,就在归途之中

不期而遇的地方

对自己耳语

灵魂飞扬,肉体沉到了谷底

或者相反,为什么总是这样?

一个难兄说,得了

这是两场谷子一场打的结果

好比春天,容易流行感冒一样

我曾经周游世界,现在却懒得出门

穿过灰色楼群的记忆

闪耀着光芒

仿佛一个老者对儿孙痛彻心扉

贯穿着对时间的仇恨

喜欢到海边去的人

将蓝色当成自己的婴儿

他们对自己耳语

在波涛中听到爱人的哭泣

——来世潮汐的哨音

流水为扁舟提供了放逐的理由

盛满雨水的瓦片,在屋前打盹

一个少女旋转着她的裙子

树冠上那只孤单的红嘴飞鸟

忘记了自己的家园

闪电之夜

狂欢中的沉默

一块被打磨己久的

试金石,失去了棱角

它仍有一颗利剑的心

随时准备,刺破

汹涌而来的黑暗

当它被点燃,焚烧

像一个男孩

拧着自己的胳膊,紧咬嘴唇

斜视着墙角

闪电之夜

世上的灯全部熄灭

没有东西能够阻挡

沉默

像一片汪洋

在我的身体里蔓延

这是对衰老的致敬

也是对青春的祭奠

闪电之夜

所有光亮都是沉默的孩子

黎明的替身

只有少年能够读懂

春光为什么会飞

他们的心和鸟儿一样

经常在夜幕降临的时候

扮成黎明的替身

我羡慕有人“保持童心”

像雪花,对流水满含深情

这个念头一旦浮出水面

却发现,我真实的童年

去向不明

我在城市里渴望乡村

回到乡村却又忍不住

眺望城市,如同一个失语者

登上想象的舞台,不知道

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替身

叙述者

做了三十年的叙述者

忽然发现自己口齿不清

语意不畅,那些行云流水

栩栩如生的细节

转眼间变成皱皱巴巴的拼接

这很像一次秘密演奏

熟悉的曲谱失去了音阶

故事只能另起一行

脑叶的螺旋桨,在藻类四周

不分昼夜地滑翔

磕磕绊绊到了尾声

大汗淋漓的叙述者

用一声叹息画上句号

他老了,实在背不动

身体里语言的重量

曠达之美

从命运中醒来

却在性格中昏睡不醒

两条交叉小径

拧成麻花

仿佛水中那枚月亮

流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岸

在水边长大的人

熟悉空气中鳞片的味道

以及,水流埋藏的一首词

豁达与湍急

焦虑与缓慢

这是生命的储存方式

如今被失眠占满

额度有限

但每个人都有重生之日

在绝望中诞生的古老神话

心怀慈悲

如水面照亮夜空

这种旷达之美,沉默不语

远大于人生

接近泥土的生活

这个春天,我住在了一楼

不再临窗远眺,思绪飞舞

清晨和黄昏,有不同鸟儿在耳边啼叫

出门便嗅到浓郁的泥土气息

目睹小河流进我的生活

多年以前在东北,宁静夜晚

友人向我推荐利奥波德

送我一册《沙乡年鉴》

这个林务官眼中的天空没有边界

他的一生只说了四个字:土地伦理

从一朵花开,到天空盘旋的飓风

以想象的力量唤醒了人类意识

这个春天,我从高楼下来

在荒野传说里打开一扇门

正视自我演变,向等候我倾诉的人

描绘心头杂草成长的历史

接近泥土生活的思绪

从今往后,抽身于喧嚣的文字

不再留恋一池清水

在倒垂的雨幕里,弯腰洗刷

领悟被群山理解的道路

在庭院里搭上高低不一的栏杆

白天晒我的衣裳

夜晚,留给昆虫栖息

致远方

我寄希望于一种独特的语言

能够将声音翻译成色彩

能够重温一双鞋子对山林的幻想

我总是在傍晚时回到从前

却在清晨错失一天的光阴

在缝隙里拐七拐八,为了迷失

不断寻找新的路径

好多次在陌生城市的街头

我看到似曾相识的景象

看到一些快要遗忘的背影

慢慢地,想不起来自己的模样

我总想,在雷声雨点到来之前

在街边杂草丛中席地而眠

安静地跟着一颗流星到达远方

从未见过的天空

天空,一片空白

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在它的羽翼下

走动的人,停留的人

都是一瓢水,都是静物

在桶里或是盆里

争执,清澈与浑浊

眼睛,看不清对方的鼻子

生命在水中沉寂

一切归于平静

然后波澜再起

幕布降下又升起

有的被描绘成大海

有的,早己干涸,化为

更加细小的颗粒

我附身于变幻莫测的

季节,裂痕,跟随远道而来的

气流,终于看到这片

从未见过的天空

它将部分补偿我,老去时

跟随死神脚步,走进

某个秘密水域

无语世界

河岸与我,在十月相遇

究竟是我找到了它

还是它,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两个沉默不语的赝品

捕捉到对方内心的闪念

——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想转身,走开,不再回头

但心结没有完全打开

若干疑问在喉头干结

无语的世界,我听到

秋风吹落花瓣,在空中

——发出的呼唤

太阳渐渐远去

河岸与我,一对流水的抵押物

守着对方,失去时间的刻度

我记得,我以前总是追赶

跑向陌生而绚烂的记忆

现在它们化着无数盲点

消失在我生命罗盘深处

归来

苦难的世界与美的世界

永远是一双鞋子

不可单项选择

它们平行的,朝着一个方向

绝境逢生

在侥幸中看到繁茂的景象

终于在某天某个时刻

所有艰难的胜利,以及困顿

全都一闪而过

归来一

生命给予的殊荣

将肉身与情感折叠

心安理得,与波涛同眠

田园牧歌

一个被自己遗忘很久的人

走出身体隐秘的丛林

流离失所

盘膝而坐

将自己与眼前的一切合并

回到童年的村子

看到墙上的影子

如同蜻蜒的复眼

装着千变万化

不断折叠的现实

星球的光盘缓慢转动

将岁月的温度洒向四野

建起一座令人惊喜的

充溢着陈词滥调的乐园

流连

每个早晨与黄昏

都有影响我们的事情发生

一个陌生人,一段意外旅程

以他的喧嚣,身陷于此

看似没有目标的苍白流水

引来诸多兄弟姐妹重逢

你不觉得奇怪吗

废弃的河岸,为何

永不停歇为春光吟唱

因为总有人进入他人的生活

我们也一样,面朝虚无

不由自主打开身体

并且不断修补,从天空

从水底,从林中,追逐

投诚者即将消失的传说

我们孤注一掷,选择

在沼泽里建造想象的木屋

谁又知道,那是返乡之旅

之外,唯一的流連

留在身体之外的忧伤

由此弥漫,回到从前

光影之外

所有夜晚都是漂浮的

当一束灯光照射过来

杂沓的痕迹

露出多姿的苞芽

快乐、忧伤和期待

从一场雨水流入另一场雨水

路面的倒影

压缩了整个白天的嘈杂

人到中年,外界的纷扰

掩藏在内心一角

一幅画地为牢的山水图景

犹如词语的晚霞

夜晚边缘,光影之外

一粒欲望的种子

往地心突围

它在深秋怀念春光

一种循环

前所未有的安静

源于一件事情刚刚开始

就失去了能量

你去祈祷,不过是掸去一些尘灰

让事物露出真容

看到内心深处浮沉的云烟

你从远方回来,物是人非

这些早就假设为你的某个章节

但故事的结局亘古不变

海浪里的浮标有着独特的命运

有笑靥和苦涩

雷鸣电闪,是他隐藏的答案

这是一种循环,新生的啼哭

不管骄傲还是委屈

都比死亡的速度更加凌厉

异乡人

人行横道与树影相连

幽暗的气息通往昔日光阴

远方的旧友,依然杳无音信

漫漫旅程犹如潮汐斑驳

遮盖了脸颊的记忆

有人在崎岖之旅丢失了纽扣

一如我出门时忘却年月

暮色中擦肩而过的重重身影

唤醒不可言说的生命渴望

脑海里的碎片,没有声息

我依身树干,头颅被枝杈轻轻托起

就在此刻,街灯昏暗如旧

时光停驻于波粼之上

这里不是旅店客舍

一定不会有人打探我的身世

许多往事,被微风吹散

谁与我有同样的心愿

且听我用沉寂的诗篇轻声吟唱

(选自《我的界限》,马季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