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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醒石的诗

2023-10-25孟醒石

诗选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火车

孟醒石

鸽哨声

几经辗转,落户在千万人口的大城

像一把小米,几番淘洗,撒进热锅中

翻滚的旋涡,迅速沸腾

调为小火,防止溢出

等待,稀汤慢慢熬到香软黏稠

等待,揭开锅盖的瞬间

水蒸气弥漫,宛如鸽群凌空

往事,蒸馏,冷凝

水滴,越来越清晰,不堪回首

像戒酒之后,出现痛苦的“戒断反应”

能够让我微醺的

就剩半碗夕阳,一锅小米粥

能够让我充实的,就是务虚

将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写给无数的异乡人

我们脊髓中空,在夹缝中奔波不停

常常发出鸽哨声

宛如失眠症候群中的耳鸣

恪守

水仙卵球形鳞茎,像一头头大蒜

风尘仆仆,辗转历经多个商户几次贩卖

才在陌生的水中扎下根

迅速发芽生长,往上蹿

算计着,赶在春节前开花

在异乡,隔空开给遥远的故乡看

父母跟我们在省城生活了十二年

每到小寒,总买上一盆水仙

每逢小满,总买上几挂大蒜

母亲一直后悔,大蒜买多了

生芽了,还没有吃完

她把生芽的大蒜种在花盆中,郁郁葱葱

与水仙对照,分不清虚实

在省城楼房中,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母親仍然恪守节俭

仿佛依旧生活在乡亲们的目光中

水仙与大蒜面对面

彼此心存敬畏,心照不宣

默默承受着对方围观

黄河鲤鱼

青葱岁月,我寄居珠江流域

幻想着澜沧江一样汹涌的爱情

纵贯横断山脉,摧枯拉朽

跨越天堑鸿沟,蹚平东南亚热带丛林

流经万象,滋润万物

眼含青藏高原的热泪

进入永恒的太平洋

每一根毛细血管都牵动着未来和苍生

人到中年,不再幻想,也不再讴颂

更关心身边那些

懵懂地爱过之后,永世孤独的普通人

像一片干枯的落叶

在黄河波浪里飘荡,在泥沙中翻滚

游出鲤鱼的身影

敬畏与迟疑

剥大葱皮,像活剥蛇皮

扯下一片白菜叶子,像撕下一片羽毛

山羊被赶下山

羊排在锅里沸腾,要炖到骨肉分离

人类为了生存、延续

驯化了许多动植物,满足口腹之欲

而我写作,就是给汉语松绑

让动植物重新焕发野性

让一只羊从食物链的种群中窜出来

变成独立的个体,用羊角顶跑豺狼

让白菜展翅飞翔,躲过霜降

让我们在面对一根葱时

保持警醒、敬畏与迟疑

愚公移山

从省城到太行山很近

如同荷花到莲藕的距离

前者在水面之上,嫩蕊凝珠

后者深陷淤泥,无声无息

你生如丝绸,可精炼、漂白、染色、印花

刺绣,织成云锦,水佩风裳,莲开并蒂

我命若宣纸,被皴、擦、点、染

泼了太多的墨,只能大写意

你看我一直在上庄镇奔波劳碌

虚度光阴,毫无裨益

实则,我在不停地收拾,整理

早年草率的笔触,氤氲的记忆

我依然爱你。希望有朝一日

把太行山脉从乌云中挖出来

切成藕片,还它清白

挂上星空,让它透气

小舟一系

老父母把降压药藏在孙子孙女摸不到的地方

把故乡藏在华北平原

我们把牙周炎、咽喉炎藏在嘴里

把白矮星和黑洞藏在银河系

只给孩子们讲月亮的阴晴圆,不说缺

历史课本没有的东西,就用动画与游戏代替

三代六口人,生活在省城,同一屋檐下

如此亲密,互相依靠,又隔着万水千山

直到老人的心脏与膝盖相继出现问题

才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劳累过度

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弥补骨赘增生的缝隙

唯有溯源而上,在乱石杂草丛中

找到一条涓涓细流。貌似随时会消失

却又始终在那里。古槐树荫下,有小舟一系

地方志

老家的房子渗水了

霉斑爬满墙壁,占领天花板

我抢救出一些旧书和杂物

还有爷爷奶奶的遗像

一起带回省城

三室两厅,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新房

竟然找不到安放遗像的地方

不敢挂出来

不敢每天面对爷爷奶奶的目光

而放入地下室,又感觉不尊重老人

遗像一直待在纸箱里,从未翻动

直到有一天,我读书的时候

忽然想到,相框恰如一本书大小

干脆把两张遗像拿出来,放在书架上

像两本地方志厕身于《二十四史》的夹缝

对于外人,地方志无用

对于离乡的游子

地方志胜过任何文学名著

人近中年,铁石心肠

读到河水上涨,竟泪流满面

石灰墙

午后的阳光很嫩

仿佛刚从泥土里钻出来

仿佛不曾被浓雾笼罩过

窄窄的木格窗,像电影院里的投影灯

把他们的爱情

在洁白的石灰墙上放映

影子在墙壁上静默

灰尘在光柱里舞动

冬天过后,便是夏天

一个又一个夏天

阴湿了一大片

阳光依旧很好

银幕却在霉变

斑驳的墙皮慢慢脱落

它们的疏松彰然可见

露出里面的水泥

它们的坚固触手可及

(以上选自《长江文艺》2023年8期)

在白纸上种地

冀中平原上的老人干活儿时

腰弯得久了,总习惯抬头望天

舒缓伤痛,同时观察风的走向、云的变幻

妥善安排农事

而我们这一代人

不再种地。对苍天,丧失了独立的判断

过于依赖气象台宏观的预报

却忘了自己身处微末之地

一遇到风雨,便慌乱不堪

我所剩不多,好在还有几张白纸

既可以当作苍天仰望,也可以当作田地耕种

像祖辈那样,把腰深深地弯下去

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汉字

宛如点种一粒粒玉米

希望我的玉米长高了

有天可頂,有地可立

活字

月光下,大地铺了一层白纸

失眠的人在白纸上艰难前行

唯有他,没有把冬夜的寒冷,归咎于月亮

唯有他,没有把史书的遗忘,归咎于汉字

唯有他,没有把切齿的恨,归咎于爱

而月亮咬紧牙关跟着他

从他打开第一页,到放下书走出门

不敢有丝毫懈怠

生怕一眨眼,雕版印刷术中

故意遗漏的几个字

变成活字

跟他跑出去,并肩站在旷野中

鲸落

在春风中,迎着朝阳晨跑

宛如踏浪而行

猛回头,发现

八百里太行山脉是一头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鲸骨缝隙,村庄掩映

有的像蚌蛤,有的像海螺

开花的桃树,是宝石级的珊瑚虫

鲸骨的走向,与大篆的笔法相同

强秦简化为小篆后

有谁在意汉字缺失的那一部分

运煤的火车洞穿过来,一阵长鸣

夕阳落山,真相浮出水面

夜空黝黑的脊背上

钟鼎文、石鼓文、甲骨文闪闪发光

每一种字体都是稀有的海洋生物

鲸落滋养的物种,多到难以辨认

未来我们还要借助它们复活

与残缺的那一部分美学史

共同融汇成天外天,银河之外的长河

黑铁皮火车

他俩沿低矮的滹沱河堤

一前一后向铁路对面走去

黑铁皮火车冲过来

迫使他俩在铁路的左右分开

火车开过去之后

她已经在前面走了很远

只留下他

还没从火车经过时

震耳欲聋的声音中

醒过神来

多年以后,两个人己不再联系

但那列呼啸而过的火车

黑色的铁皮

并未消失在记忆的黑洞里

夜半醒来,触手可及

田垄切开冀中平原

四月,候鸟掠过华北

田垄切开冀中平原

鸭梨树穿上雪花裙

垂杨柳扎起马尾辫

唯独少年对此视而不见

他在给麦地浇水

从正午一直干到夜半

所到之处水光一片

抽干两口比目光还深的井

也灌不满半个月亮

平息一颗比柴油机还慌乱的心

也解不开夜空中发光的小纽扣

他只能趁读书的空隙

高中二年级的星期天

帮家里干点儿农活儿

用劳动为身体里枯萎的幼苗抗旱

春天,夜风还有很深的寒意

麦苗上晶莹的露珠

比少女睫毛上的眼泪更温暖

这些都源于流水的浇灌

(以上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3年1期)

铁锈区

我有一大帮亲戚

有的在棉纺厂,有的在炼钢厂

有的在拖拉机厂

有的在煤矿上,有的在铁路上

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

他们都出手帮忙

我偷过一家孩子的链条枪

还跟一家孩子在矸石山打过仗

一个小妹妹送给我一个螺母

当作订婚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丢弃之后,她发誓再也不来往

爷爷奶奶去世后

这些亲戚不再走动了

星散在四面八方

他们的笑脸逐渐模糊

名字被我遗忘

直到前天拍片,才发现

原来我的身体里也有一大片铁锈区

纱锭滚落尘埃,高炉倾泻酸雨

棉线与神经线纠缠在一起

钢水与血液混合,难以分解

好在有惊无险

肯定是那位扳道工亲戚

还在岔道口值守

保障一列列重载火车

从我的脊髓,顺利通过

扎根

每年三月,我都要网购种苗

给阳台添加一些花草

快递员敲门,送来福建的三角梅

江苏的蓝雪花、广西的茉莉花

广东的观音草、浙江的栀子花

拆开层层包裹,露出娇嫩的幼苗

带着南方古老新鲜的泥土

带来亚热带的蚯蚓、蜒蚰

带来红蜘蛛、介壳虫、烟粉虱

栽到石家庄的花盆中

在太行山风的吹拂下

度过北方干燥暴烈的夏天

与滹沱河流域的蚜虫、菜青虫遭遇

物种之间的伤害

侵蚀、寄生、残杀、污染,比流感更可怕

只有一部分花草幸存下来,挺过漫长的冬天

走进万物互联、迁徙交换的大时代

又到三月,给新苗换土时

我发现,那些死去的花草

也曾在这异乡,努力生存

干枯的须根,突破了花盆的底孔

试图在地砖坚硬的缝隙,扎下根

植物简史

我的书房,有一种芭蕉,学名鹤望兰

高大的叶子,摸到了天花板

几天没关窗户,就有一片叶子,探出头去

裸露在冷雨中,不畏倒春寒

我的卧室,有一种绿宝石,学名喜林芋

蔓生植物,被人捆绑在木桩上

依旧吐着芯子,不停地蜿蜒

这些年,很多南方山野植物

成了北方温室中的常客

在萧瑟的时节,以蓊郁宽慰人心

叶脉舒展的纹理,从内卷到外延的奥义

不啻斯蒂芬·威廉·霍金的《时间简史》

在该书畅销的20世纪90年代

我这棵河北的青苗,两次南下广东

却成了草根,暴晒出粗盐

好在,岭南的山水,也呈芭蕉叶脉状分布

绿皮火车,也有攀缘的天性

所及之处,皆通生路

不知因何,后来我又

沿着退路北上,回到了2021年

河北鹿泉,一个漆黑的夜晚

睡梦中,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原来,喜林芋太旺盛了

长期未剪,头重脚轻

倾倒时,摔碎了陶瓷花盆

一条条藤蔓,挣脱束缚,匍匐前进

像一列列绿皮火车

梦想回到过去,穿越京广线

(以上选自《诗刊》2021年10月号下半月刊)

林中路

我身处汉语的茂密森林中

有时像鸟儿在树梢上跳跃

有时像小兽在树身间奔跑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

需要披荆斩棘而行

无法突破人与自然万物的界限

在字里行间任意飞翔,驰骋

但汉语的森林浩瀚无边

依然令我神往,不惜耗盡一生

你看,风吹过来

森林像大海一样起伏不停

前浪开辟的道路,旋即被后浪抚平

让每一条船初航时

都能体验自己的波澜壮阔

(选自《文艺报》2021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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