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朽而生
2023-10-25王晓昀
摘要:黑塞的作品始终关注个体的生命,不仅疗愈自己在战争中的心灵危机,还承担着作家的社会使命,为身陷乱世的人找寻一条救赎之路。文章第一节从黑塞的人生经历出发,分析其浪漫情怀的形成及战争对其精神世界的重塑,探讨黑塞救赎意识的产生,并结合作家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自身的思想观念,解读其长篇小说《荒原狼》;第二节着眼于黑塞的浪漫主义情结,以《荒原狼》中枯朽的社会现实为对象,探讨其中奏响的浪漫的挽歌,分析资本主义主导的社会中工业文明对人性和理智造成的冲击,并从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观出发,探讨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的重创;第三节从个人主义出发,将视角聚焦到腐朽的群氓社会中的个体,探讨守旧者和反战者在大众文化和民族沙文主义中进退维谷的困境,哈里最终作出了和群氓一样的抉择,表现了群氓社会中群体意志的至高无上,也反映了个体在群氓社会中的艰难处境;第四节从黑塞圆融和谐的思想入手,分析作品中频繁提到的“不朽者之笑”,探讨黑塞在调和荒原狼和世界的矛盾过程中提出的幽默哲学。从黑塞到荒原狼,作者在社会的枯朽现状下奏响浪漫的挽歌,在群氓的腐朽面目中表现个体的两难,最后沉入个体心灵的底层,给出“向朽而生”的答案。
关键词:黑塞;《荒原狼》;救赎;信仰
中图分类号:I52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20-0-03
赫尔曼·黑塞是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20世纪德国伟大的作家、诗人。20世纪20年代是人类数千年文明长河中最动荡不安的年代,一战结束,社会危机四伏,民众惶惑不安,为了疗治世人,也为了救赎自己,黑塞的《荒原狼》应时而生。乱世之中,社会枯朽,群氓腐朽,人类应当如何突围?又如何实现心灵的救赎?
1 殁而无朽:从黑塞到荒原狼
诺贝尔奖委员会认为,“我们研究黑塞,比研究大多数作家更需要了解其个人背景,这样才能理解构成其性格的惊人成分”[1]538。黑塞的父母在印度从事传教工作,多元文化渲染了黑塞毕生创作的底色,其中又以印度教对青年时期的他影响最深。受印度教崇尚自然观念的影响,黑塞对喧嚣的都市文明感到厌烦,中年时举家迁居瑞士,开始了田园牧歌式的乡间生活。然而,一战的枪响震碎了他乌托邦式的认知,硝烟、炮火和死亡一夕之间摧毁了他的“桃花源”。尽管黑塞一生避世蛰居,但他的两耳绝不只闻窗外事。有感于顷刻间天翻地覆的社会现实,黑塞用鹅毛笔高扬人道主义大旗,振臂高呼,发出反战的呼喊,但也因此被友人孤立、被祖国抛弃。
一战结束后,战争的创伤迟迟挥之不去,很多人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消极情绪,《荒原狼》中描写的疯狂和阴郁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创作于黑塞对德国彻底失望之时。尽管荒原狼哈里并不等于现实中的黑塞,但无论是《论荒原狼》这本小册子,还是哈里在魔术剧院的离奇经历,都可以看作黑塞本人的心灵之旅。在瑞士版《荒原狼》的后记中,黑塞表示,“荒原狼的故事描写的虽然是病痛和危机,但它并不是导致沉沦而是引向救赎和痊愈”[2]105。通过《荒原狼》,黑塞为面临腐朽与毁灭的人类给出了“向朽而生”的答案。时至今日,斯人已逝,但黑塞殁而无朽,世界各地仍不时掀起重读黑塞的热潮,荒原狼向朽而生的精神仍在救赎一代又一代困顿的人们。
2 枯朽之社会:浪漫的挽歌
黑塞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然而,这位浪漫派骑士却生活在人类历史上的多事之秋。正如《荒原狼》开篇所描述的,“在被破坏、被股份公司吸干的地球上,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那虚伪、卑鄙、喧闹、变幻交错的光彩中,像一个小丑似的向你狞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盯着你,在有病的自‘我中把我们弄得无法继续忍受”[3]20。社会正面临人性灭绝、文化失落的浩劫。黑塞捕捉到了現代社会日渐枯朽的扭曲现状,借哈里的生活体验奏响了一曲浪漫的挽歌。
作品中对枯朽的社会最直观的描写就是工业文明对人性和理智的冲击。在魔术剧院,哈里目睹并参与了一场人机大战,“到处都是撞坏的、扭曲的、烧毁的汽车,混乱的战场上空飞机在盘旋,到处都有人从房顶上和窗户里用猎枪和机枪向飞机射击”[3]157。在这场战争中,旗帜、立场、动机、行径都不是核心,哈里和古斯塔夫的立场选择宛如儿戏,他们热情投身于这场盲目的狂欢,酣畅淋漓地自相残杀,在毁坏和暴虐中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朝气。哈里是世界中无数异化的灵魂之一,以他为透镜,可以看到整个扭曲的世界和世界里盲目疯狂的人群,以及工业文明对人类精神文明的冲击。从工业革命开始,全球范围内便开始了巨大的变革,然而膨胀的工业文明挤占了人类的诗意家园,人的精神随之异化。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在逼仄拥挤的空间里,失去理智的人们通过战争突围现实,飞溅墙头的斑斑血迹成了人们献给工业社会的玫瑰。
工业文明的发展在挤占人的诗意家园的同时,催生了新的文化类型——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在生产过程中照搬了工业社会的图式化运作,根据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观,工业技术在艺术中的应用不仅改变了艺术的生产方式,还改变了人们感知艺术的方式,艺术不再是“阳春白雪”,而是成为普通大众日常生活中娱乐消遣的工具。对于哈里来说,大众文化的膨胀是对他的一次重创。哈里是精英文化的忠实受众,对大众文化嗤之以鼻。但他又生活在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年轻人沉迷于无线电织就的娱乐之网,将美国舞曲视作瑰宝,这使哈里感到痛苦万分,他将时下流行的留声机称为“邪恶的金属漏斗”,更无法接受莫扎特用它播放古典乐。
20世纪“是一个旧的神祇纷纷离去,而新的上帝尚未露面的时代”[4]224,中世纪上帝已死,过去的神明唤醒不了现代人麻木的灵魂,未来之路荆棘密布,甚至荆棘的尽头仍然指向荒芜。哈里的时代正是这样一个杂乱无章的冲突时代,旧的文化荡然无存,新的文化尚未成形,真理倾颓,灵韵消散,浪漫衰败,社会枯朽。
3 腐朽之群氓:个体的两难
在杂乱无章的世界中,个人同样进无可进,退无可退。20世纪的冲突不仅仅是两个时代、两种文化的冲突,也是个体和群氓的冲突。所谓“群氓”,是指一个群体中的个人与个人之间没有区别,自身个性被同化。群氓社会中,群体的意志至高无上,守旧的知识分子在大众文化的狂热粉丝中艰难求索,反战主义者则彻底被战争贩子钉上了国家的耻辱柱。
群氓社会的腐朽首先表现在对大众文化的盲目追捧。大众文化尽管遭到了精英文化的坚决排斥,但其新颖性能给人带来一种虚假的满足感,受到了群氓的追捧。在大众文化的热情相邀中,哈里陷入了两难。对于哈里来说,舞女赫尔米娜就是他的领袖,是她将哈里从自杀的边缘带进市民社会。因此,服从赫尔米娜的一切命令就是哈里最大的乐趣。但同时赫尔米娜表现出了现代社会群氓的特性,她没有罗曼蒂克的梦想,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世俗化的物质快乐。哈里与诡谲的现实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他既不愿意匍匐在大众文化的脚下顺应潮流,又抑制不住赫尔米娜发出的邀请,这种矛盾的心态令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原先奉为圭臬的审美准则,这个潦倒的避世者好像被群氓带上了更彷徨的歧途[5]。
相较于大众文化的狂热粉丝,民族沙文主义的腐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世界大战期间,全民族上下共享同一套思维模式,将一战看作关乎信仰的正义之战。和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不同,黑塞发现战争的本质是一场仇恨的狂欢,在文坛异口同声的颂歌中,他高唱反调,倡导“爱高于恨,理解高于对立,和平高于战争”,引起了多方的不满,祖国将他斥为叛徒,朋友拒绝和他交往,一时间千夫所指。和黑塞一样,哈里也是一名反战主义者。
在军国主义的报纸上,哈里发表了反对战争的言论,立刻招来了怒吼和叫骂,编辑们将他痛批为害群之马,教授斥责他是混蛋的邪恶分子。在群氓的裹挟之中,黑塞的心声也是哈里的心声,“我又走上了背运,孤单无援,独自忍受着痛苦,我所说所想的一切,又不断地被攻击、被曲解。我又看到一道绝望的鸿沟,横亘在现实和我所期许的事物之间”[2]191。然而,哈里最终听从了群氓的召唤,在魔术剧院的人机大战中,响应了古斯塔夫的召唤,这才有了荒唐一幕——先前堅决反战的哈里热情地投入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只要你仔细看看社会上那些追逐潮流,毫无想象力,只知适应顺从的、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那些社会集体最欢迎的人物,你就会理解小小的堂吉诃德对大风车的战斗了。”[6]6堂吉诃德与大风车的战斗以遍体鳞伤告终,哈里同样没能在群氓社会中保全自身。在群氓的召唤中,他的内心经历了几番激烈的对抗冲突,曾经所珍视、所坚守的立场被夷为平地。守旧者滑入了现代舞曲的舞池,反战者扛起了屠杀同胞的猎枪,个体屈从了群氓意志的召唤,百川归海,川将不川。
4 不朽之幽默:信仰的凯旋
枯朽的社会打碎了哈里的认知,腐朽的群氓又使他的灵魂无处皈依,哈里已然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朽木已朽,如何才能避免蛀生?乱世之中,人类又将何去何从?
源源不断的冲突斗争让黑塞感到失望,他发现人类社会不是海晏河清的乌托邦,而是波诡云谲的修罗场,人类进退维谷,只能直面乱世。因此,亟待人类探索的不是如何逃离地狱,而是如何在地狱中重建心灵的家园。黑塞在早期小说中着力呈现一个诗意和谐的世界,有意忽略世界阴暗之处的混乱和狂野,但这样压抑的书写使他感到疲惫和沮丧。随着思想的逐渐成熟,黑塞意识到“没有一种信仰不是以先前的绝望,以先前对混沌状态的认识为前提的”[6]10,换言之,既然人类逃不脱身陷乱世的命运,那不妨用涅槃重生的勇气在废墟中重拾信仰。因此,在《荒原狼》中,黑塞揭露了现代之朽,通过哈里的上下求索指明了人类的心灵救赎之路——向朽而生。
哈里自称是“误入市民社会的荒原狼”,作为狼的他一心追求自由,蔑视现代社会的衰朽不堪;同时,他生活在市民社会中,践行着市民社会的价值观。因此,哈里矛盾和痛苦的根源就来自他身上人性和兽性的对抗,只有将这种对抗接纳和消解,才能实现向朽而生的心灵救赎。赫尔米娜活在当下的心态实际上就是哈里潜意识的自我投射,正如她对哈里所说的,“我让你喜欢,使你觉得我重要,这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好比一面镜子,我身上有点什么东西能给你回答,能够理解你”[3]93。也正因如此,赫尔米娜才会透彻地了解哈里的内心,使哈里不自觉地听从她的命令。在学习狐步舞的过程中,哈里接纳了自己身上人性和狼性的对抗,他不再因跳舞而感到羞耻和负罪,反而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尽管就人与群体的关系来看,这一转折是自我在群氓中的消解,但就哈里的内在而言,对跳舞的接纳实际上象征了他对自己身上人性的接纳。哈里挣脱了人性和狼性两极的拉扯,坦然地融入了现代社会,接受了“朽”的存在。
教会哈里“爱”以后,赫尔米娜又将哈里引到魔术剧院,由不朽者带领他游历自己的内心。在魔术剧院,哈里撞见了赫尔米娜和帕布罗的亲昵,一怒之下杀死了赫尔米娜。但等待哈里的判决并不是死亡,不朽者莫扎特给予他的刑罚仅仅是“被嘲笑”。作品中曾多次提到不朽者的“笑”,“这种笑没有对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经历了人类的苦难、罪孽、差错、热情和误解,进入永恒、进入宇宙后留下的东西”[3]134。不朽者象征着人类文明的缔造者,他们也曾与自己的时代格格不入,但正因为他们深谙幽默哲学,才用包容和泰然的姿态实现了自己灵魂的永恒。幽默哲学是不朽者教给哈里的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不是与生活格格不入,而是用圆融的态度将人性和狼性协调起来,通过幽默的方式给身陷乱世的个人搭建一座从理想到现实的桥梁。无论是人性还是狼性,都是荒原狼自我的一部分,有了对不朽者的信仰,原先对立的两极便能“在幽默之光中缔结理智的姻缘”。
天地之间,渺若蜉蝣的人类若想对抗衰朽,即便拼尽全力也只是螳臂当车。因此若想在乱世之中自我救赎,则应转向对内在的探索,关怀生命和生活,关怀爱和信仰,用幽默哲学实现对乱世的突围和释怀。倘若乱世不可避免,那不如用爱来接纳痛苦;倘若上帝始终不露面,那不妨将不朽者之笑作为自己的信仰。
5 结语
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疾病、战争、死亡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上演。个体若想凭一己之力对抗腐朽,往往都会如镂冰雕朽。但面对枯朽的社会和腐朽的群氓,人类也并不是无能为力。通过《荒原狼》,黑塞不仅治愈了自己在战争中遭受的创伤,还给深受现代社会痼疾所困的人们开具了一纸良方。即使世间荒唐如炼狱,不朽者提出的幽默哲学也依然立言不朽,信仰的力量能帮助人们以圆融的态度超然于乱世之上,以摧枯拉朽之势拯救荒芜、向朽而生。
参考文献:
[1] 肖涤.诺贝尔文学奖要介[M].哈尔滨:黑龙江文学出版社,1992:538.
[2] 黑塞.朝圣者之歌[M].谢莹莹,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105,191.
[3]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0,157,93,134.
[4]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诗学文集[M].成穷,余虹,作虹,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224.
[5] 凌海衡.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思想[J].外国文学评论,2003(2):82-91.
[6] 谢莹莹.生命之爱与尘世之怯:独行者赫尔曼·黑塞(一篇虚构的访谈录)[J].外国文学,1997(6):6,10.
作者简介:王晓昀(2000—),女,山东青岛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