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折』枣
2023-10-25陈忠实
□陈忠实
每当花开或果熟时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尝花闻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清爽和愉悦
一
在巷子的水果摊上看到红枣摆上来,自然想到又快到枣月了,也自然想到该回家折枣了。妻子肯定也知道了枣子开始上市,催促我说,抽空回家折枣。
在关中乡村,用“摘”字的地方,大多数时候用“折”,譬如折豆夹、折桑叶、折棉花菜,摘一切水果都说“折”。“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开篇的绝句。
我已记不得什么年纪读的,却记得是一遍成诵,自此便把一缕无尽的意味绵延到现在,也把一种文字的魅力绵延到现在。
在我的前院、中院和后院,栽了七八种树,有南方和北方的两种白玉兰、粉红色的紫薇、黄色的腊梅。
紫荆花树有红白两株,石榴树、柿子树,还有三株枣树,都是我十余年间先后栽植的。
几种花树依着各自的习性在不同季节开花,柿树和枣树也都挂果。
每当花开或果熟时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尝花闻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清爽和愉悦。
今天又要回家折枣了。虽然都是面对自家院子里的枣树,我已很难体验鲁迅先生在“风雨如磐”的“秋夜”里那种忧思的情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树依旧很绿,天空是少见的澄澈和透碧,可以看到远方影影绰绰起伏着的秦岭的轮廓。
左首的北岭和右首的南院沉静地摆列在两边,清晰透彻,不时现出掩蔽在林树里的一角红瓦屋脊或一方净白的檐墙。
夏收后泛着白光的麦茬地,从路边野草丛中突然蹿飞的野鸡。
这些都会把我在城市楼房里的所有思绪排解得一丝不剩,还有乡野的风对城市空气的排除与置换。
二
进得我原下的村子,再踏进村子里我祖居的院子,先来到柿树下,缀满枝头的柿子,深绿渐变为浅绿,尚不到成熟的时月,似乎比往年结得稀。
穿过前屋到了中院,扑面而来就是满树的枣子了。今年的枣子结得顶繁了,细软的枝条不堪重负,一条一条垂吊下来,像母亲过去挂在明柱上的蒜辫儿。
且不说品尝吧,单是看见这缀满枝条的枣子,就令当初栽树的我有一种实现期待收获果实的无以名状的舒悦和幸福了。
亲友已搬来梯子。我听到一声吃枣子的“咔嚓”脆响,还有对枣子美味的欢叫声。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早春的时候回家,路过一个业已城市化了的乡村,正逢传统的庙会。
我顺便到会场去溜达,看见到处都摆着乡村人生产和生活的用品,北方乡村适宜种植的柴树、果树和花树成捆成捆地堆放在路边。
我总是忍不住在那些有树秧的摊儿前驻足;总是在抚摸那些树秧嫩杆的时候忍不住心动,绝不弱于面对稿纸拔开笔帽时的冲动和激情。
也许是自小跟着喜欢栽树的父亲受到的影响,我爱栽树。
和我一起溜达的妻子不时拽我并提醒我,不要再买任何树苗了,屋前院内再找不到栽树的空地了。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能容得我栽树的地皮,只有老家屋前、屋后和小院里那几分庄基地了,早被我栽得满满当当的了。
不经意间,碰见一位老相熟,他也曾弄过文学,却仍然在乡间种地,还在业余写着剧本。
他的架子车厢里放着一捆打开的枣树秧子,是他培育的一种新品种,比普通枣子个儿大,味更脆更甜,名曰“梨枣”,却与梨不相干。
他卖得很好,满满一车只剩下半捆了。他一边给我说他正在写的剧本,一边往我手里塞枣树秧子。他知道我乡下有屋院。
再三谢辞不掉,我便拿了三株梨枣回家,下决心把中院一株老品种的樱桃和一株太泼也太占地盘的花树挖掉,给这三株枣树移出空位。
令人惊诧的是,这枣树一年就长到齐墙头高了。直到这枣树秧委实出脱成茁壮的枣树,而且挂了果。
三
在新世纪到来时,我终于下决心回到乡下久别的老宅新屋住下了。
枣树是我院子里最晚发芽的树。当那嫩芽在日出日落的日子里蓬勃出鲜绿的叶子时,我发现了短短的叶柄根下的花蕾,不过小米粒大小,绣成一堆。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忍不住到枣树下站一会儿,看那小米粒似的花蕾的动静。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屋檐下,便闻到一缕奇异的香气儿,凭直觉就判断出枣花开了。
小米粒似的花苞绽放开来的花儿自然不起眼,比小米的黄色浅些,接近于白色,香味却很浓郁,枝条上稀稀拉拉的枣花,却使整个小院都弥漫着清香。
蜜蜂先我绕着枣树飞舞了,枣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
眼看着那枯萎的枣花里挣出一只枣子来,恰如刚落生的婴儿,似乎可以听到那进入天地之间的啼哭。
小米粒大的枣子,似乎一夜或两夜之间就长到扁豆粒大了,豌豆粒大了,花生粒大了,最后就定格在乒乓球那般大小了,个别枣子竟然有柴鸡蛋的个头。
在桌子前坐得久了,无论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走出屋子走到枣树下,看着隐蔽在枝杈叶丛里的青枣,那正在你眼皮下半满和长大的果实,一种蓬勃的生命活力便向人洋溢着。
枣子青绿的颜色,在我日复一日的注视下,渐渐淡了,泛出乳白色了,又浮出一丝一坨的紫红,它成熟了。
我折下最先显出红色的一颗,咬了一口,便确信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一颗枣子了。这枣子皮薄肉细,又脆,满口竟有一股蜂蜜味儿。
我便不忍心再吃第二颗,给家人品尝,也给那些从城里跑到乡下来找我的朋友享一回口福,让他们知道还有这样好吃的枣子。
我给他们宣布“政策”,每人只能品尝一颗。无论年轻朋友,还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是咬下一口便禁不住声地赞叹起来。
我便相信我的口感不沾连栽种者的偏爱因素,也毫不动摇地拒绝他们要吃第二颗的请求——总共大的只结了六七十颗,该当让更多的远道来客添一份情趣……
后来几年的枣子,结得繁了,味道却大不如头一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丰年,味道更差了,有点干巴。
没有办法,我住了两年又离开原下的院子,一年回不来几回,枣子在每年伏天的旱季能保存不落,已属幸事了。
我已经不太在意枣子的多少和品味的差别了,我只寻找折枣的过程。常常庆幸得意我尚有可以栽植枣树的院子,以及折枣、折柿子的机会。
我在被晒得烫烧脚心的水泥路和被城市里的空气里整得透不过气时,得空逃回乡下的屋院,拔除院子疯长的草,为柴树、花树和果树浇一桶水。
在树荫里、屋檐下喝一瓶啤酒,与老乡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尤其是回来折一回枣儿,心里顿然就净泊下来了。
今年回了家,折了一回枣。
明年还回家折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