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文学与大屠杀研究的跨学科探索
2023-10-24李锋阿琳艾欧纳斯库
李锋 阿琳?艾欧纳斯库
[摘要] 阿琳·艾欧纳斯库是国际知名学者、文学批评家,现任上海交通大学长聘教授,国际学术期刊《词语与文本:文学研究与语言学》主编。她在现代主义文学、犹太大屠杀研究等方面著述丰富。本篇采访涉及艾欧纳斯库学术生涯中的几个不同研究领域,如英国文学、犹太文学、大屠杀与记忆研究等。她基于文学与大屠杀研究之间的联系,以及历史见证与代际传递在记忆研究中的重要作用,重点阐述了纪念伦理、后记忆、跨媒介性等概念。艾欧纳斯库还向中国学界提出了具有发展潜力的相关研究方向,以推动中外学者开展更为紧密的合作研究。
[关键词] 阿琳·艾欧纳斯库;犹太文学;大屠杀研究;创伤叙事;记忆研究;上海隔都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献编号] 1002-2643(2023)03-0001-09
Interdisciplinary Exploration of Jewish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Arleen Ionescu
LI Feng1Arleen Ionescu2
(1. Institute of Jew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 Arleen Ionescu is a renowned scholar and literary critic who is currently working as a Tenured Professor of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ritical Theory at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and the joint editor-in-chief of Word and Text—A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and Linguistics. Specializing in modernist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she is the author of many works in these fields. In this interview, Ionescu points to different directions of research that she took in her career (mainly English literature, Jewish literature, Holocaust and Memory Studies). Underlying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the role of witnesses and memory transmission from one generation to the other in memory studies, Ionescu analyses such concepts as memorial ethics, postmemory, and intermediality. She also tentatively suggests possible directions in which she believes that Chinese scholarship has a lot of potential to develop, making possible a closer cooperation with foreign scholars.
Key words: Arleen Ionescu; Jewish literature; Holocaust studies; trauma narrative; memory studies; the Shanghai Ghetto
李锋(以下简称“李”):艾欧纳斯库教授,谢谢您接受访谈,并分享您在犹太文学与大屠杀研究方面的心得体会。第一个问题您或许已被问过多次,是什么因素促使您致力于犹太文学特别是大屠杀的研究?跟该领域之前的成果相比,您的研究有什么独特之处?
阿琳·艾欧纳斯库(以下简称“艾欧纳斯库”):李锋教授,很荣幸参加这次访谈。我最初的专业是英美文学和罗马尼亚文学,而我的博士论文属于比较文学,在研究史上最早系统考察乔伊斯(James Joyce)和伍尔夫(Virginia Woolf)对20世纪罗马尼亚文学的影响。我后来喜欢上犹太文学以及二战研究,源于阅读与观察。20世纪的很多文学作品都谈论两次世界大战造成的创伤——如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再现了克拉丽莎的替身塞普蒂默斯饱受一战战场经历带来的精神折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s)有一整章(即“独眼巨人”)专门描写针对利奥波德·布鲁姆(Leopold Bloom)的反犹主义攻击。大量20世纪美国戏剧也涉及大屠杀——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集中营血泪》(Playing for Time)改编自奥斯维辛幸存者范妮·费尼洛(Fania Fénelon)的回忆录;他的《碎玻璃》(Broken Glass)则间接思考了20世纪30年代的反犹主义问题。
我曾在著作中提到,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很多作品都可以视为“坚定地移置了后奥斯维辛世界的空洞与有限”(Ionescu,2017:217)。他几乎所有的剧作与小说都在影射某种空洞感,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直言这种空洞感是“针对集中营场景的唯一适宜的反应——是一种他从未直呼其名、仿佛受到某种形象禁令的场景”(2004:380)。贝克特的剧作《终局》(Endgame)被阿多诺视为从侧面谈论大屠杀的最佳示例。就這样,我开始对二战和大屠杀创伤感兴趣,开始认真阅读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西蒙·维森塔尔(Simon Wiesenthal)、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的作品。
李:除了大屠杀研究,您的专长领域还包括现代主义文学,比如刚刚提到的乔伊斯和贝克特,以及大陆哲学和批评理论,尤其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这些专长对您的犹太文学与大屠杀研究是否也有所帮助?
艾欧纳斯库:所有这些领域都可以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创伤研究作为一个学科发展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脱胎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以及人们对大屠杀的深思。最优秀的法国理论家都对后大屠杀进行过充分思考,如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对伦理的侧重,德里达有关余烬(cinders)的整套理论,利奥塔(Jean-Fran?ois Lyotard)有对“不可追忆”(immemorial)的思考。还有很多其他理论,如菲利普·拉库-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将大屠杀称为一种“停顿”(caesura),即打断历史的一个时刻;乔什·科恩(Josh Cohen)提出了“中断”(interrupting)一词,“interrupting”用作分词形容词,表明奥斯维辛对人类思维所造成的无法比拟的创伤效果,即“奥斯维辛中断历史”;它也可以用作现在分词,意即警惕奥斯维辛死灰复燃的思维与行为的迫切性,即“奥斯维辛必须被中断”(2005:xviii)。同样,中断在布朗肖的《灾异的书写》(The Writing of the Disaster)的碎片结构中也占据主导地位,该书是这位法国理论家对犹太大屠杀的回应。
二战时,乔伊斯只想住在瑞士这样的中立国,而贝克特则不同。他在战争期间一直住在法国,甚至直接参与对犹太人的救助。他参加反对德占的抵抗运动,并被授予战争十字奖章和抵抗法西斯奖章。理论完美地融入我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当中——比如我在著作里提到过,布朗肖在《灾异的书写》中听到的“无数呐喊”(Blanchot, 1995:47)呼应了贝克特《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主人公耳朵里听到的呐喊声;如休·肯纳(Hugh Kenner)所言,贝克特作品中的很多地方都在含蓄地影射维希政权下的法国。詹姆斯·诺尔森(James Knowlson)为贝克特写的权威传记也印证了这一点,即贝克特本人受到了纳粹暴行的直接影响,失去了他的挚友阿尔弗雷德·佩伦(Alfred Péron),此人在1941年动员贝克特加入抵抗运动,后来惨死在毛特豪森集中营(Ionescu, 2017:209)。
李:大屠杀研究具有高度的跨学科性,涉及诸多领域的相关概念和理论。通常情况下,文学与历史是该领域最常涉及的学科,玛格丽特·德鲁(Margaret Drew)讨论大屠杀教学与研究时曾说过:“缺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不完整;两者共同提供了通往真相的窗口”(2001:22-23)。我注意到,您的大屠杀研究利用了文学领域以外的诸多学科,比如记忆研究与创伤研究。那么,您如何有机融合并平衡文学与历史、心理学等其他学科?
艾欧纳斯库:事实上我完全同意德鲁的观点。可以说,做这类研究迫使我进入很多别的领域。除了历史,我还把记忆研究、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建筑、影视研究、视觉艺术、博物馆研究以及媒体研究(主要侧重跨媒介的概念,我近来甚至开始接触涉及二战历史的电子游戏)融进文学研究。我还致力于对“好客”(hospitality)“天赋”(gift)“宽恕”(forgiveness)等概念的研究,这主要源自德里达的作品,但也涉及大陆哲学的其他代表人物。在我全情投入的这一类研究中,能跟其他领域的人通力合作,通过他们的研究来观察世界(而不僅是文学研究者的视角),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李:您的研究不仅跨学科,而且还“跨类别”(inter-generic),因为您的考查对象包含了文学、电影、绘画、建筑,以及各种视觉艺术形态。就拿您的论文《鞋子的“异识”》(“The ‘Differend of Shoes”)来说,文中对鞋子的跨类别解读令我印象深刻——您将鞋子视为大屠杀受害者命运的一种转喻,并结合了梵高的绘画、贝克特的戏剧、莱维和威塞尔的回忆录中的鞋子意象,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各个大屠杀纪念馆中陈列的鞋子。这样一种操作方式极大推动了研究目标和研究方法的边界,对我们批判性地阅读文化文本非常具有启发意义。您能否谈一下自己是如何把握如此众多的艺术形态来充分挖掘其类别上的可能性,以服务于您的研究目的?
艾欧纳斯库:这篇文章的灵感来自我阅读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一些片段。当中两位主人公谈起了鞋子,跟圣经里的不同寓言有关(读者必须自行去破解)。还有我到全球各个大屠杀纪念馆的参观经历,以及我在奥斯维辛穿过摆满鞋子的走廊时的难忘经历。在纪念馆五号区的一条走廊里,部分遇难者的鞋子(当年在机库里总共发现了大概有十万双)被摆放在玻璃墙之后,两侧均有电灯照明。正如我在另一本著作中提到,这迫使参观者“将展览当作一处地下墓室来进行阐释”(Ionescu, 2019:266)。我很快有望在《记忆研究》(Memory Studies)发表一篇文章,讨论鞋子这一隐喻的重新语义化处理,我在文中谈到鞋子这一死亡隐喻如何在犹太人获救的上海被扭转——登陆上海的犹太难民得以系牢自己的鞋子、开始全新的生活,而不是像奥斯维辛里的那些脱掉鞋子、步入毒气室的人。
李:我们再把话题缩小到文学。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大屠杀文学研究是有较高门槛的。根据罗森菲尔德(Alvin H. Rosenfeld)的说法,“确实没有几个学者能够驾驭对其进行充分研究所必需的全部工具”,因为“该领域的文学研究,其要求极为苛刻,所需的语言和跨文化要求远远超出一般文学研究所涉及的”;这就导致大多数学者“必然只能将其局限于自己可能要读的某一部分材料”(2003:25)。您对这一似乎偏保守的说法是否认同?除了相关的语言技能和跨文化能力,您认为当今的大屠杀文学研究格外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就个人而言,您自己最为强大的工具是什么?
艾欧纳斯库:我并不同意罗森菲尔德的说法,尽管我理解其中提到的个人局限性。我本人是反对把自己局限于某些材料,我觉得一个严肃的学者依然可以把握好该领域,哪怕相关的研究成果已有很多。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广泛阅读,绝不能让自己被本领域内的前沿研究抛在后面。至于我个人“最为强大的工具”(用您的提法),我认为其中之一是自己的想象力——我能在看似不相关的实例中发现关联,并用颇为原创性的方式深入探究下去。比如说,在离开柏林犹太博物馆之后,该馆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就考虑以文学文本为基础,构造一座自己的博物馆,我能将其置于里伯斯金的博物馆建筑结构之内。后来由此写出的专著其中有一章就是我自己的“构造”,但我并不是建筑设计师,所以我就通过文学来构造我的博物馆,并担任其“馆长”,把那些可以完美栖居于里伯斯金空间里的文学文本汇编到一起。
李:在您编写的《治愈的艺术:创伤的文化记忆》(Arts of Healing: Cultural Narratives of Trauma)一书的导言中,您提到大屠杀幸存者的记忆伤疤“被后世之人以‘后记忆的方式间接继承了下来,这种‘后记忆由叙事、意象、行为所构成,使后世能够知晓,甚而‘记住所发生的事”(Ionescu and Margaroni, 2020:xiv)。这一现象其实已在战后犹太文学中得以体现,例如很多幸存者的第二代,如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列夫·拉菲尔(Lev Raphael)、塞恩·罗森鲍姆(Thane Rosenbaum),甚至第三代,如妮可尔·克劳斯(Nicole Krauss)、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达拉·豪恩(Dara Horn),他们所写的大屠杀小说即是如此。在您看来,这些并未亲身经历和目睹大屠杀的作家所写的作品究竟意义何在?您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代际的“记忆”,或者说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所言的“后记忆”(postmemories)及其文学再现,还会继续下去吗?
艾欧纳斯库:绝对会继续下去。我们将继续把后记忆研究进行到底,把我们自己的经历跟前几代人(他们将自己的记忆传递给我们)的经历结合到一起。其中有些记忆跟我们的情感紧密相关,以至于我们会感觉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若干年来,欧洲史上这些经历悲惨的幸存者们(其实不光他们,在这里我还想到了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们)陆续自然死亡。他们的记忆存留在后代人手中,而后者会探索这些记忆,也许还会以其为基础,创造出新的作品。此外,记忆不仅被表现/再现以及体验/传播,而且还要被媒介化(我所指的媒介不应只是储存记忆)。
李:您曾提到大屠杀是“一种文学再现的催化剂”,甚至还说它“可以让我们得以一瞥知识的结构”(Ionescu, 2017:51)。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您能具体谈一谈大屠杀对文学的“催化”功能以及在知识论方面的暗示功能吗?
艾欧纳斯库:在这番表述里,我其实特指的是詹姆斯·杨(James E. Young)的《书写与重写大屠杀》(Writing and Rewriting the Holocaust)和《在记忆的边缘》(At Memorys Edge),以及劳伦斯·兰格(Lawrence Langer)的《幸存的版本》(Versions of Survival)、《大屠杀证词:记忆的废墟》(Holocaust Testimonies: The Ruins of Memory)和《大屠杀与文学想象》(The Holocaust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这几本书格外关注大屠杀的再现以及我们对此的了解。不过,我还能想到其他例子来进一步明确我的观点。假如我们描述一个事件(比如我们在这里谈的大屠杀再现)对某些事具有催化效果,其实意味着这一相关事件可能会导致这些事的发生或是加快其发生的速度。而在文学(以及视觉艺术和建筑)当中得以再现的大屠杀,促使我们超越历史进行思考,让我们寻觅其他的意义。找到新的意义,这在知识论和抽象理论方面无法避免。
李:您的专著《里伯斯金的柏林犹太博物馆的纪念伦理》(The Memorial Ethics of Libeskinds Berlin Jewish Museum)是一部对该建筑十分详尽的批判性研究,将其置于历史、建筑、哲学的语境中。除此之外,该书还是一种文学沉思,您在其中力图将建筑设计师的“经验空间”跟您本人的“文学延伸”勾连起来(Ionescu,2017:6)。事实上,把建筑和文学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很常见。您能告诉我,您是如何設法“想象出一个文学空间并将之置于里伯斯金的建筑句法”当中(Ionescu,2017:199)?
艾欧纳斯库:这座博物馆的空间结构就像是一个被扭曲的大卫星(即被纳粹皮靴践踏和毁坏了的大卫星)。它是一个曲曲折折的构造,象征着柏林的犹太人与德国人之间的历史关系,以及犹太文化在当今柏林的隐匿无形。整个博物馆包含三个主轴:流亡轴、大屠杀轴、延续轴。大屠杀轴延伸至一片真空区域(即大屠杀塔),该塔纵切于博物馆曲折的主体之间。流亡轴终止于一座漂亮的花园(即流亡花园)。不过走到这里的游客会有恶心眩晕的感觉,因为地面并不平坦,而这恰恰就是当年的难民逃往未知之地时的感受。作为文学研究者,我穿过这片空间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比如说,我在大屠杀塔里的感觉,就如同我读一些诗句时的感觉,如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表妹塞尔玛·梅尔巴姆-艾辛格(Selma Meerbaum-Eisinger)的诗句(1942年12月,她在德涅斯特集中营死于斑疹伤寒,死前仅写下了“我想活下去”)。所以,我猜想画家或是艺术史学家会把这片空间看作跟里伯斯金空间有关的一系列绘画场景,而音乐家则会在自己的耳朵中听到乐曲,如此等等。这就是我“设法”(借用您的措辞)想象这一空间的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其实并没有“设法”如何,而是这些关于里伯斯金空间的文本直接涌入了我的脑海。
李:柏林犹太博物馆是一座造型激进的曲折建筑物,它恰当地满足了设计者在叙事路线与心理效果上的初衷;然而我总觉得这样一个奇特的外表,难免会过多分散参观者对展品本身的注意力,而后者(作为一座博物馆的真正内容)才应当是关注的中心所在。例如,它的中心主轴“延续轴”其实只是一个真空的通道,只有另两个轴才是展览区。这是不是多少有点本末倒置,恰似一部文学文本过度关注自身的结构与技巧,而非其思想内容?
艾欧纳斯库:您提的这个问题相当尖锐,它涉及博物馆可能在参观者内心造成的某些疑虑,这也让我回到德里达和詹姆斯·杨就如何面对博物馆的讨论上来。他们两人(特别是德里达)都曾提到,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主要不是对结构的聚焦,而是里伯斯金在这一结构中对否定性(negativity)的实施。里伯斯金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的简讯上发表过一篇访谈。他指出,尽管世人普遍哀叹犹太文化的丧失,可他对这座博物馆的构思却并不是毁灭,而是对所有柏林人、所有公民的希望,现在、未来与过去均如此。然而,建筑师意欲用真空(void)和缺场(absence)来代表其并不具备的意义,这一倾向难免会减弱其心理震撼效果,而且“由于其空间的断裂与棱角”,展品也确确实实“从观者的预想中消失”(Young,2000:175)。我同意上述意见,而您将之比作叙事技巧胜过思想内容的文学文本,这一类比真的很妙。但这就是现代主义的旨趣:即通过意识流技巧来探索人类思想。在现代主义作家看来,这比情节本身来得更重要。现代主义文学可以说是面向精英的,里伯斯金的博物馆亦是如此。该馆挑选的是某一范畴的参观者,这类参观者到博物馆来并不仅仅是膜拜展品,而是从柏林历史中获取更多意义。另外我要补充一点:该馆2020年有过一次大的整修,我不确定其藏品有多大变化。因为疫情的缘故,我从2019年9月起就再未离开过中国外出考察。据我当时在官网读到的内容来看,该馆2020年的装修在视角上会有很大变化。这样我的书也就成了“陈年佳酿”,因为馆内的所有展品可能跟我2017年书中的分析已大不相同。
李:除了空间性之外,我们从文学上思考博物馆还有另外一个角度,那就是其“叙事性”(narrativity),您在自己的书中对此也时有提及。我对您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就是“建筑可以被召唤来产生新的虚构作品(fiction)、多重历史与叙事”(Ionescu,2017:79),尤其是关于大屠杀的纪念性建筑,能够产生“一种记忆行为的叙事之间的运动”(同上:95)。说到这种叙事性,我很想知道:我们能否像对待常规的叙事文本一样,将现代叙事学应用于对大屠杀博物馆和纪念性建筑的解读中?如果可以的话,具体该怎么做?
艾欧纳斯库: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因为叙事学本身就很复杂。叙事学发展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它结合了结构主义符号学与诗学,通过巴特(Roland Barthes)、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格雷马斯(A. J. Greimas)、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正是他在《〈十日谈〉语法》中创造了“叙事学”一词)等研究者的作品得以传播。1999年,赫曼(David Herman)主编的文集《叙事学:叙事分析的新视角》(Narratologies: New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alysis)标志着“后经典叙事学”这一新领域的兴起,由我和劳伦特·米莱西(Laurent Milesi)教授主编的《词语与文本》在二十年后还专门为其出了一期纪念专刊。伴随着后经典叙事学的发展,很多新的领域也开始涌现,包括修辞模式(源于韦恩·布斯关于“隐含作者”的著述)、数字叙事学(连同新兴起的游戏叙事学领域)、非自然叙事学、认知叙事学、身体叙事学、跨媒介叙事学等。从这些新的研究方向来看,要说最适合用来解读大屠杀博物馆和纪念建筑物的当属跨媒介叙事学,因为它关注的就是跨越多种多样的媒介、讲述故事的新类别和新实践。博物馆把艺术品和讲故事结合起来,有时还有视频辅助甚至三维全息图。通过数字技术将记忆存档,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等着我们去探索。
李:我知道您曾数次参观纪念“上海隔都”(Shanghai Ghetto)历史的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假设您给这座博物馆也同样写一部研究专著,从建筑和文学两方面来分析它(就像您对柏林犹太博物馆的解读那样),您会重点关注它的哪些方面或哪些元素?您将如何向我们展现它的文学空间、记忆叙事以及纪念伦理?
艾欧纳斯库:实际我已针对这座博物馆写过一篇文章,但我手头没有足够多的材料来支撑起一部书,因为我还没获取到有关这一历史事件的任何档案。不过,我读了大量当年犹太难民写的逃亡回忆录,一大半作品我都通读过。在研究这类回忆录时,我所采取的批评方法就是以记忆研究为基础。我试图去发现:当年的难民如何将自己的记忆传递给第二代、第三代人,以及他们的回忆录为已出版的相关历史研究能做怎样的补充。
李:说到“上海隔都”,它是猶太研究与大屠杀研究中一个相对比较新的考察领域,至今在学界尚未得到足够充分的挖掘,但可谓方兴未艾。您个人在这一领域做了很多工作,研究了相关的回忆录、流亡叙事,甚至还有小说。关于这些文本,您觉得哪几个方面是研究中值得特别关注的?有哪些理论和批评方法可以用于对它们的解读?
艾欧纳斯库:我觉得有关上海隔都的记忆研究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二战期间,有大约20,000-25,000名犹太难民在上海获救,历史学家感兴趣的主要是这些事件本身如何发生。迄今已有一部证据充分的专著,由中国学者潘光等人用英文写成(由于访谈的篇幅所限,我在此不能列出详细的参考书目,但这些年来有关上海隔都我已收集了颇为可观的书目,有文章、图书,以及图书章节)。然而遗憾的是,我还没发现出自中国学者对上海隔都记忆的文学再现方面的研究。当然我也看到,记忆研究主要探讨的不是文学文本,而是一切记忆品(像物件、照片、视觉艺术等)。尽管中国的上海隔都研究成果在不断增多,但还没有人来写当时的难民如何传递这一记忆,后世的人如何探索它,这些故事在流亡、迁移、友情、“好客”等方面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我试图要打破这一坚冰。说到这里,我将在伦敦大学学院主编的一份期刊上发表文章,讨论上海的俄国人社区接济波兰犹太难民。我还有好几篇论文涉及上海隔都里的“好客”问题,一篇将在“今日德里达”会议上宣读,另一篇将交给2023或2024年出版的《传记写作》(Life Writing)文集。
李:您曾详细分析过凯茜·凯赛(Kathy Kacer)的隔都故事《逃亡上海》(Shanghai Escape)。凯赛主要以书写大屠杀题材的儿童文学而闻名。这类作品在历史和道德教育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但也有一些学者告诫说,这样的文学作品需要“适宜于人的发展阶段,既展现真实又不会对年轻读者造成心理创伤”(Shawn,2001:141)。您认为此类叙事的作者应当如何平衡作品的历史真实性和年轻读者的心理承受力之间的关系?
艾欧纳斯库:在这个问题上长期存在争议,孩子应当读什么,什么年龄阶段才可以接触题材上可能过于创伤性的回忆录、文学作品、影视、博物馆区域等等。凯赛的作品也许是个很好的例子。她描写一个犹太家庭从奥地利逃到上海。整个故事是从一个叫莉莉·图法尔的小女孩视角出发,展现了真实的事件,而没有刻意渲染或者改变历史事实。我觉得凯赛所选的这个叙述视角十分适合年轻读者,因为作者把他们置于跟小莉莉产生共鸣的位置,但又没有造成心理创伤。莉莉像多数孩子一样受到父母的极力保护,哪怕是在最糟糕的时候,父母也竭尽全力让她生活得简单轻松(即他们不得不搬进上海隔都内,妈妈必须从号称“虹口之王”的日本军官合屋叶那里得到工作许可证才能养家糊口)。
李:中国的犹太文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领域,包括希伯来圣经、现当代美国犹太文学、以色列文学、大屠杀文学,还有一部分对中世纪犹太文学、18—19世纪希伯来文学、德语和俄语犹太文学的研究。您觉得在犹太文学的矿藏中,还有哪些相对较新的领域可供挖掘?
艾欧纳斯库:我觉得在中国有一个非常传统的教学/科研结构,这其实不太利于鼓励新的研究领域,而这些领域在国外的发展很快。您在这里援引的这一结构也证明了我的话。我不确定这一方式的存在原因,或许我该反过来问一下您。我觉得在中国,记忆研究和跨媒介性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虽然中国的历史记忆研究在西方影响下早在20世纪末即已发端,比如有中国台湾学者王汎森和王明珂对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理论的研究,以及张志扬根据记忆识别和想象替代对创伤记忆的现象学分析,还有刘慧梅和姚源源在《浙江大学学报》的一期专刊上发表的对记忆研究的综述等,但我还未看到过关于犹太传统在中国的记忆研究作品。另外在哈尔滨和上海都曾有规模很大的犹太人社区,我去年夏天去哈尔滨准备参观犹太历史文化纪念馆,但不巧那里正在闭馆装修。等以后我看到了,就会知道在这方面可以做哪些研究工作。至于跨媒介性,我觉得大家都会有兴趣探寻记忆是如何受到博物馆研究/影视研究/视觉艺术研究/文化研究的影响。
李:最后一个问题,您长期担任期刊《词语与文本:文学研究与语言学》(Word and Text-A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and Linguistics)的主编,并编辑过数期的特色专刊,涉及后殖民主义、残障研究、批判性创伤研究、后经典叙事学、新人文等话题。这方面的工作经历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您的犹太文学与大屠杀研究?
艾欧纳斯库:《词语与文本》是一份由同行评议的国际性出版刊物,由我和上海交通大学的劳伦特·米莱西教授共同担任主编。该刊由我之前供职的位于罗马尼亚的大学出版,涵盖了文学批評与理论、批评理论与文化理论,还有范围广阔、不同视角(如后结构主义、后殖民、后人文、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等)的语言分析。我们试图将丰硕的前沿成果汇集在一起,作者既包括世界各地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也包括经验丰富的成名学者。我们探究当前人文领域和新兴的后人文领域里的重要主题和问题,包括采用历史的、谱系的视角(例如在“周年”专刊上,我们会重新思考一些既定的概念和操作方式)。我们始终致力于在批评理论的新兴领域中推出富有原创性的研究路径。对于中国同行,我必须要说,已有好几位非常优秀的中国学者在刊物上撰文发稿,希望读者朋友们通过我们的网页去阅读这些同行的文章①。本刊迄今还没有犹太文学与大屠杀研究的专刊,但在2025年将推出这样一期,我也很荣幸由您来担任这期的客座主编。
注释:
① 《词语与文本:文学研究与语言学》网址为:http://jlsl.upg-ploiesti.ro/。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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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翟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