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进步定价
2023-10-24伊莱·库克
伊莱 · 库克
另類“投资术”
1832年,在纽约州北部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扬酒精危害的布道中,狂热的道德改革者和废奴主义者西奥多·德怀特·韦尔德(Theodore Dwight Weld)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这张纸上写满了统计数据。他大声朗读自己粗略的计算结果——这一计算以偏概全,仅根据一个郡县的数据就推算出整个国家的情形。他宣称:在美国30万酗酒者中,每年将有3万人死于过度饮酒;在美国20万穷人中,近半数是由于酗酒导致贫困的;在美国3万名就医的精神病患者中,半数归因于酗酒。这种表达方式——创新性地使用统计数据量化酗酒的影响——迅速在西方世界流行了起来。例如,韦尔德通过检验酗酒对美国人民生理、社交以及心理方面造成的影响,度量了酒精消费的社会成本。类似的关于精神疾病、健康、贫穷、文盲、犯罪、教育以及在押犯人数量影响的统计,时常出现在“杰克逊时代”的政论、统计年鉴、政府文件和道德改革报告中。在运用这些起源于欧洲的专业术语的过程中,美国人将这些数字称为“道德统计数据”。
这些道德统计数据在宗教复兴运动“第二次大觉醒”期间席卷全美,美国人度量酒精消费社会成本的方式也随之迅速改变。1830年,由富有的奥尔巴尼市商人而非牧师领导的纽约州戒酒协会,计算出了酗酒导致的社会成本。纽约州戒酒协会没有详细描述酗酒者的个体命运,而是主要关注酗酒给城市带来的整体危害。该协会经过一系列深入核算后称,考虑到“人们在饮酒上所花费的时间”“饮酒所导致的醉态和减少的劳动能力”“刑事诉讼费用”以及“因饮酒后疏忽大意给公众带来的损失”等因素,“毫无疑问,居民酗酒会给城市每年带来30万美元的损失”。如果把酒精消费当作一种“税”的话,那么这些通过投资城镇房地产积累起巨额财富的奥尔巴尼市商人运用戒酒协会的数据,为这种税加上了时间和空间标签。“以当时的货币价值度量”,他们认为,“奥尔巴尼市每年为酒精支付的税相当于600万美元每年滋生的利息,这些钱可用于每年建设200幢每幢价值1500美元的房屋,抑或是租下2000幢每幢年租金为150美元的房屋”。
上述两种计算酒精消费社会成本的方式存在着显著差异。虽然在快速工业化的市镇中,美国中产阶层已经将道德统计数据用作加强家长式社会控制的惩戒工具,但是这些数据仍然仅仅关注酗酒者们的生理、社交和心理健康。无论如何,他们的统计分析都始终以人为本。与此相反,奥尔巴尼市商人的统计更关注酗酒行为给城市带来的可以用货币度量的影响。韦尔德的量化道德统计数据反映了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的“治理术”的兴起;在奥尔巴尼市的计算中使用的社会核算具有明显的资本主义特征,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量化方式,可将其称为“投资术”。
假设整个城镇是一个资本化的投资项目,城镇居民是可创造收入的人力资本生产要素——这一生产要素可被放入获取最大产出的经济增长等式之中,奥尔巴尼市商人所使用的新型投资术通过量化特定劳动和消费行为对市场产出与资本积累的影响,度量社会发展和福利。投资术基于逐利逻辑,把创造收入视为美国生活的终极目标,诸如过度饮酒等社会问题之所以令人不悦,并不一定是因为它们毁掉了个人生活,而是因为它们对经济增长产生了负面影响。这些雄心勃勃的商人们的开创性计算没有止步于奥尔巴尼市,而是进一步扩展到整个国家。他们估计“每25000名居民的酗酒成本为30万美元”,进而测算出全国每年因嗜酒带来的收入损失“约为惊人的1.45亿美元”。
为美国人定价
在道德统计占据主导地位的19世纪30年代,奥尔巴尼市商人们的这种计算方式是一个另类。但是到20世纪初期,对日常生活进行定价已从美国政治舞台的边缘走向了中央。戒酒统计再次为这一转变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用的观察视角。1917年,欧文·费雪(Irving Fisher)已成为美国一个要求战时禁酒委员会的领导者,他是其所处年代最受人推崇的经济学家,还是一位几乎定价过所有社会问题的进步时代改革先驱。费雪著述颇多,他在一篇文章中称赞了美国内战前奥尔巴尼市商人们的禁酒观点,称其严谨的计算不仅使“改革时代”受益,也使科学管理时代受益。费雪宣称,禁酒“可以让10万~20万名因醉酒失去工作能力的男人们保持清醒,提高他们非醉酒时的生产能力(酒精‘降低了’他们的生产效率),进而至少可以提高10%的产出水平”。这位美国第一位名副其实的计量经济学家认真计算了大量数据,得出了“禁酒可以为国家每年带来20亿美元红利”的结论。考虑到费雪还自称是股市预测专家,对红利一词的使用表明他认为美国是一种证券化了的资产。
为禁酒定价是一种典型的“费雪式”行为,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对不同事物进行定价,例如结核病价值11亿美元,国家卫生保健制度价值30亿美元,成年美国人平均价值2900美元,甚至美国婴儿平均价值90美元。为了解释他是如何得到后两者的价格的,费雪强调:“度量一个人生命经济价值的最佳方法是将其收入能力资本化。”在资产定价的资本化过程中,费雪使用与其投资决策相同的方法得出了“美国人的平均价值”:先用一个资本品的年收入减去年成本,得到逐年的现金流;然后将现金流折现,得到计算标的的净现值。在这个例子中,要研究的资本投资是一个人,这意味着要将这个人的“未来收入”减去“抚养费用”和“维护费用”后再进行折现。
费雪并非孤军奋战。1897年,当费雪首次尝试对进步主义和资本化美国生活进行定价的时候,巴尔的摩市班纳特纪念教堂的牧师汤普森(A. H. Thompson),在一次名为“正义的经济价值”的布道中谴责了酗酒行为,宣称酗酒的代价为“每年约100万美元”。然而,酒精消费并非进步时代唯一被货币化的道德统计。正如1914年美国教育专员在工业联盟一次会议上警告的那样:“成年文盲的迅速增加……每年会造成5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在此前一年,美国精神卫生委员会主任声称,精神疾病“每年给国家造成了1.35亿美元的损失”。
这些计算方法沿用至今。2011年,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在一项研究中宣称:“美国每年酗酒的社会成本已经达到了2235亿美元,或者约每瓶酒1.90美元。”这项研究与一个半世纪以前奥尔巴尼市商人们的酗酒报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认为72%的酗酒成本来自“工作生产力”下降导致的损失,11%来自“医疗保健开支”,9%来自“刑事司法费用”,6%来自“车祸损失”。2015年,美国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称,“每年精神障碍的财政成本至少是4670亿美元”。该所长引用了《美国精神病学杂志》发表的一项研究,解释说严重精神疾病的成本主要来自“由此疾病导致的收入损失”。读写伙伴是一个非营利组织,该组织的董事会成员包括Twitter、三星、花旗、谷歌、时代、彭博社等“知名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在读写伙伴网站上有这样的宣传:“投入1美元用于提升成年人的读写能力,可以获得7.14美元的回报。”
这些当代计算与早期社会定价之间的惊人相似并非巧合。19世纪,就如何度量进步引发了激烈争论。到20世纪初,把社会视作一项资本化投资的价格统计占得了上风,取代了道德统计和其他非货币化社会评价方法,成为度量美国社会发展的主要标准。随着这一“投资术”标准的使用与传播,如何将货币化后的市场生产和消费最大化,成為美国社会政策的主要统计目标。通过将价格转换成标准单位,现代美国人不仅用这种方法评估他们的商品和企业,还用其评估他们的未来、社区、环境,甚至他们自己。
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转变。货币和市场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但古希腊、帝制时代的中国和中世纪欧洲的人民都不认为可以把价格用作度量人类繁荣或社会价值的准确标准,也没有将他们的社会视作一项可产生收入的投资。本书主要讲述这一定价进步的方法是如何形成的。
大企业的角色
要理解美国形成“资本化价格”计算的思想和前提假设,必须首先仔细研究这些计算在进步时代崛起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背景。这些价格统计数据的计算之所以能够兴起,主要是因为现代公司的官僚和管理等级制度及其两个孪生机制,即规制性政府和私人慈善基金会。这场企业资本主义革命(因为这种变革无异于革命)极大地改变了美国的势力平衡。疏远而等级化的社会关系取代了地方的非正式关系,管理型公司的“看得见的手”取代了小生产者的市场竞争。许多职业专家试图将美国社会重塑为机械化的“系统”,并构想了一个由专业统计数据分析(而非投票或市场交易)治理的社会。在他们看来,在一个运作良好的社会中,精心收集的各种生活数据将对私营公司、政府管理和慈善基金会中的官僚等级制度起到支撑作用。然后,专家们依据这些量化数据作出的客观有效的决策层层传递下去。由于美国社会的企业并购潮恰好需要这些新颖的等级化社会协调形式,偏好统计分析的、由笔杆子驱动的官僚统治者们发现自己处于强势地位,因此,集中化的会计核算实践在进步主义美国分配社会资源和阐释社会问题的过程中成为主要方法。
无论被称作“企业自由主义”“管理革命”“组织合成”,还是工具理性的“铁笼”,这一划时代转变的不同面貌都被很好地记载了下来。然而,经常被忽视的事实是,管理这个数据驱动的社会的主导统计度量单位是货币价格。当进步主义者谈到“效率”时,他们通常谈论的是金钱效率。
那么,如何解释进步时代传播的不仅仅是统计数据而是价格统计数据,不仅仅是量化数据而是市场量化数据,不仅仅是官僚主义而是资本官僚主义呢?正如奥利弗·赞恩斯(Oliver Zunz)所说:“是大企业……而非政府发明了美国的官僚机制。”因此,我们有必要从企业“大并购运动”入手,它不仅撼动了美国经济的基础,还动摇了美国的思想和文化。在1894年到1902年间,成千上万的小工厂主出售了他们的自营企业所有权(以及折磨人的不稳定性),换取了他们拥有却无法控制的巨头公司的股票。1890年,公开交易的制造类公司的资本总额仅为3300万美元,而到1898年时达到了将近10亿美元;5年之后更是膨胀到了50亿美元。美国的工业成果已被证券化、金融化,并被分割成小股享有分红的资本。到1899年,三分之二制成品是由公司制造的,65%的雇用劳动者是为公司工作的。到1919年进步时代结束时,上述数字将分别上升到87%和86%。正如托斯丹·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于1923年指出的那样,公司已成为“文明生活的主要机制”。
私营企业的核心目标是利润,其衡量绩效的基本单位自然是价格。无论是通过内部成本核算表或外部股东报告,还是生产计划表和销售计划表,公司用来衡量成败的都是货币的多少。然而,这种注重成本、以利润为导向的衡量标准并不局限于公司这一私人部门。在镀金时代,公司形式的会计核算和官僚机构成功地打造了“统计型国家”所使用的指标。大并购运动进一步巩固了进步时代的这一发展成果,这些企业巨头产生了大量的量化价格信息,使得政府行政机构能够非常轻易地完成集中化的数据收集。
人们通常认为大企业恰好出现在进步时代是必然的。由于它们向政府行政管理者提供了大量数据,伴随这一新兴公司经济而崛起的监管型政府,往往会以它们自己的价格效率标准来评价这些企业。当价格统计数据走出公司并进入世界时,它们成为非常有效的意识形态载体,许多公司的前提假设、世界观、信仰和偏好都是与之联系在一起的。因此,19世纪的反垄断价值观——困扰生产主义者的企业权力过大问题——很大程度上是被“钱包政治”所取代的,后者主要关注消费者价格和劳动工资的比较。随着通货紧缩的镀金时代的终结,生活成本在进步时代成为一个更为突出的政治问题。
1898年至1902年间,美国工业委员会关于托拉斯和产业联合的大量证词证明,进步主义的定价具有政府认可但公司导向的特点。工业委员会企业专家杰里迈亚·詹克斯(Jeremiah Jenks)的统计著作表明,《奥尔德里奇报告》中的生活成本数据经常成为联邦政府的判定工具,借此区分“好的”和“坏的”公司:“好的”公司凭借有效的规模经济降低了成本,而“坏的”公司则利用其规模、市场份额和缺乏竞争提高价格。最激烈的政治问题不再是公司对民主和自由的威胁,而是它们是否符合经济效率且对消费者无害。
由于价格统计数据发挥着如此重要的作用,大量公司监管和监督制度并不是依靠立法章程创设的,而是依据为联邦贸易委员会及恢复后的州际商务委员会等独立机构工作的非选举产生的统计专家制定的。此前围绕公司的“公允回报”是多少的政治和道德争论,在一些判例的推波助澜下,最终被政府官僚用各种受企业启发的会计核算技术终结了。即便有时决定资源配置的是法官而非官僚,价格统计数据也开始成为政策制定中新的评判者。法院背离了古典法律理论不讲收益的传统,开始更多地使用功利主义标准权衡产权和社会后果,它们经常使用的衡量单位是金钱。正是这种发展导致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认为“掌控未来的是具有统计学和经济学知识的人”。
欧文·费雪在他写给《纽约时报》的一封信中曾阐述了他支持进步主义定价的理由,其中的“成本思维”证明了费雪的进步主义定价在很大程度上是其周遭发展中的公司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他之所以求助于进步主义定价,部分是因为他认识到,自己珍视的社会改革命运经常掌握在具有预算意识的立法者或管理精英手中,这些人习惯于将世界视为资产负债表,将美国的“养家者”视作被定价的资本主义生产要素。正如费雪所说的那样,进步主义改革者经常发现自己之所以定价日常生活,不仅是出于一种官僚政治对“秩序的追求”,同时因为富有的公司利益群体往往成为进步时代改革的守门人。
进步主义的定价是一种政治上、经济上和社会上的发展,但它显然也是一种思想上的变化。在这一点上,美国资本主义的公司重构发挥了核心作用,因为它彻底改变了许多上层和中产阶层美国人看待(并量化)周遭世界的方式。
本文摘自格致出版社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为进步定价:美国经济指标演变简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