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之屋
2023-10-23吴言
吴言
现在想起来,事情从开头就有点魔幻色彩。
那时,这座城还老实本分得像个面团,没有被擀开,没有向四面八方摊成面饼。那些街道几十年延续下来,最多拓拓宽,还没开始大拆大建。街上跑的私家车也不多,在城里转一圈,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开着自家的第一辆车,灰色的手动挡小夏利,计划出城上高速,高速口远在东山那边。他们先从东边的建设路开上去,路面越来越陡,不远处有一片居民区,原以为那里也是城区,现在才发现是一个村,后来才知道那个村叫“神泉沟”。再往上走一段,路左边出现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笔直空荡,不知通向哪里。
“咱拐过去看看!”伊红艳开了口。
因为他们时间自由,不赶路,李永军便驶向那条新路。路两边都是黄土,右边还有一些土丘,能看出推土机推过的痕迹。走了约一站路,到了路尽头,两侧的黄土戛然而止,出现了希腊式的白色立柱、喷着泉水的铜铸狮子头、阶梯式下沉广场、人工小河、汉白玉小金水桥(仿),还有一片开阔的平层建筑———原来是个售楼处。
进了售楼处,他们看到尚在蓝图阶段的沙盘:一侧是连排成片的红砖别墅洋楼,另一侧以白色线条勾勒出水上乐园,一边写着阳光海岸,一边写着海滨沙滩。看着沙盘他们仿佛身处东南亚或地中海。
伊红艳被这童话般的景观打动了,扭头说:“李永军,咱们买吧!”
他们交定金的时候,来了四个人,永军两口子,还有永军的表哥表嫂。永军他们在地级市工作生活,想在省城买房,自然叫了这里的表哥表嫂。
表嫂雪梅显然也被沙盘里童话般的景观打动。伊红艳在旁边说:“把下边的入户门一关,上面就咱们两家,多好!”她的话也让表嫂心动。于是当场拍板,两家预定了同一单元的上户。
出了售楼处,后面有条新修的窄路,向东蜿蜒而去,应该是小区的施工路,先修路后盖楼。因为楼盘在东山的半山坡,往西看能概览城市全景:整座城以低矮的楼房为主,零星有几座高楼,很显眼很突兀,城市上空灰蒙蒙的。
一年后。
售楼处走出许多人,穿过微缩的希腊广场,穿过网球场、篮球场和健身区,去看样板间。
一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伊红艳和帅气的售楼小伙,后面跟着表兄弟俩,表嫂雪梅紧随其后,也有售楼小伙陪着。同行的小伙悄声问雪梅:“红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忽然瘦成这样?”
雪梅看了看暴瘦下来的伊红艳,摇头,也是迷惑不解。伊红艳足蹬一双大红漆皮高跟鞋,鞋跟约有五寸,穿一条牛仔喇叭裤,裤腿上还绣着花,上衣是紧身皮衣,也是大红色的,皮衣显得她的小腰一把细。伊红艳也有三十五六了,如此穿着,确实时髦有加。几年前,伊红艳也穿紧身衣,还能看出她腰上的一圈赘肉。雪梅曾问她,怎么突然瘦了?伊红艳说,自己以前就这么瘦。雪梅寻思,是不是她前些年为了治不孕不育,吃激素才变胖的?
已经有四五座楼盖好了,红墙灰顶,分外醒目。一行人看完样板间,对样板间的那个空中花园不是很满意,虽然它很漂亮,但不实用。他们来到自己购买的楼前,只起了主体,还没封顶。他们爬上水泥台阶,看着灰灰的毛墙毛地,横梁立柱,觉得房屋面积不是很大。他们决定将来把空中花园这块浇筑封顶,这样,三层的室外花园取缔了,四层会多出个露台。
站在五层的平台望出去,前面是一片建筑工地。高耸的黄土坡被铲出一条土路,半路上还有一座庙掩在土堆间,土路北侧是一条沟,沟里也有人家,看着像个村子,还能听见鸡鸣狗叫。
又过了一年。
交房的时候,表妯娌俩不动声色地交了一次手。在谁要西户的问题上,红艳先开口:“你是嫂子,你让我!”西户把边,多一扇西窗,分外亮堂。红艳这么说,雪梅一点儿不奇怪,打了几次交道,雪梅已知道伊红艳有些霸道,是那种张得开口的人,遇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跟开发商谈价的时候,雪梅找了关系,优惠了不少,她觉得自己不该让,也不想让。就硬了硬心肠,也硬了硬嘴:“你们是弟弟,还是小的让大的吧!”伊红艳碰了钉子,也不见恼,马上顺势转了弯:“东边就东边!就为这一扇窗户还多掏一万块钱呢!”
然后开始装修。装修小分队有三名成员,伊红艳两口子和表嫂雪梅。这样的组合明显是失衡的。有时,李永军的角色是司机,拿主意的都是两个主妇;有时,表嫂沦为观众,有机会看那两口子斗嘴。
一次不知何故,永军跟嫂子嘀咕一句:“伊红艳,命硬着哩!”正在旁边坐着翻看洁具宣传册子的伊红艳听见了,眉毛一挑:“废话!我命不硬能镇得住你?!”李永军讪笑着没回嘴。雪梅可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这也挡不住他俩成天吵嘴。
装修小分队往返于装修市场、建材市场、家居市场,看材料、厨具、洁具、门窗……看家具时,伊红艳看上一套欧式风格的,特别喜欢那个贵妃榻。她侧躺在贵妃榻上试了试,冲那头喊:“李永军,你给我买吗?”
雪梅也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因為她有自己的工作。伊红艳用这种夹杂着撒娇和嗔怪的口气,是有原因的。他两口子都辞了正式工作,做生意。生意是永军在表哥的帮助下做起来的,当家的自然是永军,而不是红艳。
表面上是这样的口气,可伊红艳心里并没那么服气。她以前跟过大老板,见过世面。永军的生意实际是她在后面推,谈商场和搞应酬都以她为主。奇怪的是,她没掌握财政大权,没能改变自己手心向上要钱的处境。
装修完工不久。
有一次,伊红艳一个人来了,不敢在空荡荡的新家住,叫表嫂做伴。
雪梅晚上九点多才来,进入户门时,她再次感到当初自己的建议是多么的明智。她当时发现三层的空中花园可以封顶利用,也得到大家认可。装修时才封了顶。
雪梅进了红艳家,还准备为自己的迟来解释一下,没想到红艳并不是一个人。红艳在沙发上半躺着,还有三个男士在客厅的方桌上打牌。
红艳说都是她同学。
那一晚,表妯娌俩初次有机会说些体己话。无非抱怨抱怨那俩表兄弟,他们总有些共同之处,不爱张罗家里的事,不够勤快,等等。伊红艳忽然甩出一句:“别的男人都拿我当宝贝似的,他怎么就不会啊?”
雪梅心里一惊,听伊红艳的口气,感觉不像是赌气或玩笑。伊红艳还加了一句:“要不是婆婆公公待我像亲闺女,早就离了!”看不出他们的矛盾这么深,可能还是因为没孩子,雪梅想。
接下来是入住乔迁。
雪梅这边,听了伊红艳的建议,选的是奥运会开幕的日子,2008年8月8日晚8时。国歌响起,新家里的全体人员起立,高唱国歌。因为还没通煤气,雪梅只准备了包子和凉菜,朋友们一起看开幕式,以兹庆贺。仪式简单明快。
伊红艳这边选的是国庆,提前两天就有朋友过来,都住在家里,房间不够,就借住在表嫂这边。伊红艳买了液化气罐,让会做饭的朋友做大厨。30号中午,开两桌席,男人们一桌,女人孩子们一桌。在男士这桌,招呼喝酒的是伊红艳,永军不怎么能喝。红艳跟男人们轮番碰杯,永军在两桌间来回招呼。有人给伊红艳递了根烟,她很自然地接过来,低头就着递过来的火,深吸一口,熟门熟路。永军反而不吸烟,也已习惯了这场面。
10月1日才是正日子,贴红对联,放鞭炮,鞭炮碎屑铺了一院。中午的正餐在饭店,客人更多了,摆了三桌。吃完饭,伊红艳领着众人回到新家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声此起彼伏,响了一夜。上麻将桌的还是红艳,永军只在旁边看。红艳手指夹着烟,神情专注。他们玩得挺大,一把上千,一晚上红艳都神情如水,不急不躁。次日早上收摊休息时,她说自己赢得不多,也就三五千。
2日下午,人们才陆续散去,红艳他们并没有住下,也一起打道回府。
雪梅带着孩子全程参加了他们的仪式,有人疑惑,怎么没见到表哥的身影?
高潮时刻来临。
春节前,伊红艳在腊月二十五接来公公婆婆。红艳母亲一直寡居,跟着女儿生活,俩亲家第一次在同一屋檐下过年。表嫂雪梅这边,早在初冬就接鳏居的公公过来。雪梅公公和红艳婆婆,老姐弟俩好几年没见,自打姐姐年少离家,四十多年没在一起过年,都特别高兴。老姐弟俩每天互相串门,不是你过来坐坐,就是我过去看看,说一些故人旧事,有说不完的话。腊月三十晚上八点多,永军哥哥一家赶过来,跟父母一起过年。
两家将年夜饭合在一起。雪梅这边地方大,就都集中过来。两家做的菜合在一起,一米八长的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家人评点着这个菜好吃那个菜不错,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又把两家包的饺子都煮了,都尝了尝。老人们夸奖,“今天就忙乎你们妯娌俩呢!”
初二,永军姐姐回娘家省亲,“姑姑”“舅舅”喊成一片。初四,雪梅这边的大姑姐一家来看望父亲。红艳特地过来陪这边的姐夫喝酒,敬来敬去,姐夫喝了不少。
亲戚们走了,朋友们又来了。红艳婆婆跟雪梅公公说:“红艳昨晚打麻将,一晚上没回来。”雪梅公公很惊讶,他难以想象,但看姐姐没有责怪的意思,也没说什么。
这个年过得非常热闹,但还是有缺角的地方,雪梅这边的夫家哥哥没有从外地回来看望父亲和姑姑,如果来了,那可是史无前例的大团圆。“以后还有机会。”这边的表哥对父亲说。实际上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有第二次。
平常的日子来临。
过完年,伊红艳带着母亲和孩子长住下,永军回去打理生意。夫妻共事难免龃龉,伊红艳有意退到幕后。“我想让人们知道,我男人也是挺能干的!”这么说的时候,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红艳此前的生活从来都是呼朋引伴,热闹喧嚣的。这一回,她红火的社交生活突然戛然而止。开头她还享受了几天难得的清净,把孩子送幼儿园后,整套房子里只有她和母亲。母亲侍弄花花草草,红艳绣十字绣。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打进来,有时晃得红艳睁不开眼。周围很安静,像是身处宁静的山村。那些来不及回味的往事,在脑海里话剧似的上演,红艳看着话剧里的自己:
十来个人围坐在餐桌旁,伊红艳着一袭绿花连衣裙,很亮眼。她披肩波浪长发,三十来岁。主位是刘总(私下她叫他刘哥),其右侧是红艳,其左侧是一位白衣女子。伊红艳张罗着给在座的各位敬酒,不时让白衣女也给大家敬酒。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伊红艳忽然跟白衣女提议,小胡,刘总最辛苦,我们一起敬刘总一杯。敬完又提议再敬一杯,感谢刘总的培养。敬完又提议还得敬一杯,三杯才显敬意。刘总喝得有点多,这时开口了,红艳辛苦!这业务全凭你扛着哩!该你得的都让你得了,也没有亏待你!伊红艳笑开了花,说,是的,刘哥,我还得敬刘哥一杯。举起杯子,把酒泼在了刘总脸上。一桌子人都愣住了,有眼疾手快的,赶紧过来打圆场,看这看这,都喝多了……
场景切换到泼酒的前一天晚上。饭局结束已经十点多了,伊红艳回到房间,洗浴完毕,等着手机短信。他们是最早使用手机的那批人,伊红艳用的是白色诺基亚,能收发短信。等到十一点半了,还没有动静,她的心悬起来,知道事情坏了。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她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望,正好能看到斜对面刘总的房门。她一直站着,盯着,盯到眼睛酸疼。约莫十二点时,旁边小胡的房间门轻轻地“咔噠”了一声,她看到穿着睡裙的小胡蹑手蹑脚地走到刘总门口。门悄悄地开了……
场景再回到几年前。伊红艳跟着刘总跑业务。那一次是去广州,商务洽谈完毕,刘总安排其他人陪客户,自己陪伊红艳逛天河商场。伊红艳看上的衣服,他都说买下买下,等伊红艳从试衣间出来,他已经把账结了。他们逛完街,去了当地有名的粤菜馆。在柔黄色的朦胧灯光中,刘总举起红酒杯,伊红艳看着这样的目光,心狂跳不已,恋爱时都没有这样过。她读懂了这目光中的含义……
刘总是伊红艳的老板,她刚参加工作就跟着他,眼看着他的事业一天天做大,成了大老板。最初刘总只是本地一份中学生学习报的发行部主任。他们这个地级市有一所省立师范学院,于是有资源办一份可以全国发行的报纸。那时刘总欣赏伊红艳的大方和机灵,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跑业务。伊红艳酒桌上的应酬功夫,酒来喝酒,烟来抽烟,都是在刘哥赞赏的目光下练出来的。报纸发行量连年翻番。刘总抓住机会出来单干,除了承包报纸发行,还将业务向上下游发展,涉及印刷和图书出版领域。由于当时出版市场乱象丛生,正版书、盗版书出了不少,刘总印书就像印钞票。伊红艳很快成了得力干将,在商品房刚兴起时,刘总直接奖励了她一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年。后来,伊红艳发现刘总跑业务的时候,开始带另一位新来的师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小胡。伊红艳便存了个心眼,他们去兰州出差时,她找了个理由,说兰州当地的发行商想让她过去商谈资金结算事宜,“碰巧”跟了过去。于是就发生了酒桌上的那一幕。
亏得是在外地,酒桌上的事,除了三个当事人,别人都不知情。后来,刘总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伊红艳的财权,业务也逐渐让她移交出来,到后来,她一个月只拿两千块的基本工资。伊红艳终于领教到男人的无情,辞职不干了。
她还有退路,能退回婚姻里,那时候她已经结婚五六年。她跟李永军是同学,别人也看着他们是青梅竹马。后来她想,要不是因为父亲去世,她可能不会找李永军。高中那会儿,李永军总是默默地看着她,在失怙的她看来,那眼神就是一片情义。上高中时,她也是抢眼人物,当着班长,可真敢接近她的男生没几个。他们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结了婚,没两年她心里就堆满失望。她倒没指望李永军怎么样,他不是那种拿五做六的人,主要失望在情绪价值上。她的情绪,李永军总是接不住,李永军天性里缺乏热情,既不能一起高兴,也不能一起悲伤,还玩不到一起。这些不说,生活在一起,才发现他不那么体贴人,也不擅忍让。很多时候是伊红艳摁下话头,才不至于吵起来。所以,伊红艳允许自己在婚姻上开小差。退回家里后,他们的生意倒是做了起来,可李永军将财权把得死死的,这点也让她看不上。伊红艳做人向来要样儿,不会因为这个去争吵,就干脆退了下来,搬到省城住。这时她还不到四十岁,心想,就不信了,自己的人生还翻不起个浪?
清寂的日子,更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结婚七八年,他们还没孩子,红艳就想抱一个,永军不乐意。又过了一两年,红艳放出话,再不抱咱俩就离婚,李永军才松了口。于是他们抱了个漂亮的小女孩。
孩子三岁了。客厅里有张小女孩的艺术照,红艳指着照片对表嫂说,跟我小时候挺像的。其实,她也就这么一说,红艳感受不到跟孩子那种连皮带肉的亲,没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自己带。孩子抱来,红艳心脏不太好,带孩子的任务就归了姥姥,孩子连晚上睡都跟着姥姥。红艳对孩子比较严厉,反倒是永军比较溺爱。因为练钢琴,红艳嗓门一高,小女孩就眼泪汪汪地哭着去找爸爸。看着李永军那副从没见过的柔软样儿,伊红艳想,这哪是什么女儿,分明是个情敌!
红艳只管孩子练琴,其余时间,绣花也烦了,需要再找些别的事情。
互联网就这么适时地拯救了她。这时已经开始宽带入户,网速快了很多。红艳把贵妃榻摆在书房,条几代替了书桌,除了电脑,还配了摄像头、耳机、麦克風这些装备,自己成了网络移民。
她在网上开了QQ空间和博客,都取名为“伊丽莎白”,这名字也是自己的英文名,她在空间和博客上贴出自己跳舞的照片,跳的是民族舞,穿着维吾尔族的衣服。舞姿像那么回事,小时候她学过几年舞蹈。伊红艳很快在网络上建起自己的社交圈,聊天、玩麻将、打牌,甚至卡拉OK,以往能玩的现在照样玩,甚至更方便。
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带孩子的队伍里很少看到红艳的身影。雪梅平时不住这里,周末有时带孩子来,两家的小女孩年龄差两岁,能玩在一起。于是,红艳妈和表嫂打理三楼的花池,给西红柿掐尖,给豆角做架,孩子们自己在那儿玩。两个孩子想要嬉水,红艳妈和表嫂在五楼大浴缸里放上水,孩子们玩够了,她俩给孩子搓澡。两个孩子想在四楼露台上荡秋千,可秋千上面积了厚厚一层土。小女孩把伊红艳拉到阳台上,伊红艳看见雪梅正用抹布擦秋千,就说不如用水冲。雪梅端水的工夫,红艳一扭身,又回了书房。
两家人吃饭都在红艳这边,红艳妈不发愁做饭。有时,她也会把菜切好,让伊红艳下来炒一炒。“人家随便拨拉两下,就比我炒得好吃。”红艳妈这么说。还没等众人吃完,红艳就抹嘴,上楼去了。
初夏的一个晚上。
雪梅一个人来别墅住了几晚。这小区的入住率不高,晚上就像荒郊野外。雨后的夜晚特别清爽,远处有人吹笛子。雪梅来到四层露台,吹吹夜风,听听笛声。快十一点时,吹笛子的人收工了,雪梅坐在秋千上,忽然心血来潮,想躺下看看星星。这儿的星星又高又远,看着比城里的亮。这时,响起了上楼梯的脚步声,雪梅从秋千架旁探头,从表弟家的玻璃门望进去,顺着楼梯上来两个人,伊红艳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瘦高个,显然不是表弟李永军!
从此,跟这座魔幻的房子一样,雪梅也把这个秘密吞进肚子。
仲夏的急雨暴雨。
接连几天的连阴雨,时小时大。雪梅有一天接到红艳的电话:“嫂子,你家四楼卧室漏雨了,快来看看。”雪梅上来一看,雨把床上的被褥都浸湿了,床垫也发霉了。显然是五楼露天阳台的防水没做好。簇新的家,横遭水灾,以不可挡的速度成了旧家,让人心里非常不爽。
红艳那边也漏雨,他们干脆把五楼露台整个包起来,用的不是玻璃顶,是彩钢顶,把卧室遮挡得黑乎乎的。在整个施工期间,工人们上下材料竟然都走雪梅这边,他们穿过雪梅家三楼的客厅,再从四楼的公用阳台进入红艳那边,留了一地的泥脚印。雪梅初次生出悔意,没想到跟表弟一家住在一起会有这么多麻烦。
秋天的风来了。
国庆节,雪梅来新家看看,发现自家客厅的阳台门敞开着,风呼呼吹进来,家里落了一层土。上了四楼,阳台门竟然没落锁。红艳他们回老家了,他们有这边的钥匙,显然是他们走时忘了检查这边的门窗。幸亏是上户,离保安室也近,这才不至于有严重后果。
想到夏天时自己在四楼阳台上看到的秘密,两家阳台公用,这边的门开着,就可以为那人提供某种便利,那人从四楼阳台进到雪梅这边,然后从这边的三楼出去,红艳妈就算在客厅也不会发觉。雪梅的心病越发沉重。
四楼阳台上的秋千椅,因为工人电焊时溅出火花,坐垫上烧出个大窟窿。秋千椅在风中摇动,像是张着一张无法诉说的嘴,或是睁着一只不能瞑目的眼睛。
冬天来了,又到春节。
雪梅本以为还会过一个热闹年,问了几次,红艳都说还没定呢。到了年跟,红艳一家回老家过年了。楼里只剩雪梅一家,跟去年的热闹一比,无比冷清。
初三落了一场雪,白雪覆盖了这片红房子,真有点童话味道。从雪梅家望出去,前面是两条十字交叉的马路,南北向的路两旁都是在建的楼盘。东西向的马路原先以为是小区的内部路,分隔海滨区和阳光区———从售楼处的沙盘看确实如此啊!结果,再往东一小截,路就断了,门前这条路竟成了断头路。
是他们太缺乏想象力了,断头路有什么难?架桥就可以了。入冬前,在断头路的旁边立起探照灯,晚上照得如同白昼,砸夯的声音昼夜不停,原来要利用这块地方在高速路上方架一座桥,这座城市被惊醒了。
次年春天,整栋房子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清明前后,本是种瓜种菜的时节,可一反去年的热情高涨,这边的红艳妈没有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