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医学院和茂盛的医学生
2023-10-23周三顾
周三顾
01、永生老师永垂不朽
十四年前的那个秋日,当意大利著名男高音帕瓦罗蒂阔别故乡摩纳德与世长辞的时候,九千公里外的齐鲁大地上,鲁南医学院的三千名新生正身着质地粗劣的白大褂,在院长牛得草的带领下,庄严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誓词短促而有力,我们不约而同地热血沸腾,在这庄严而肃穆的氛围里,显得十分有礼貌。牛院长得草矗立在主席台中央,宽大的博士袍红得耀眼,他说:“这一刻,圣洁的白色淹没了你们的性别,从此,你们的眼睛里只能有病人,没有男女……”在台下三千学子和舞美的烘托下,亲爱的牛院长近乎伟岸。天真的我们,误以为牛院长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
在使命感带来的亢奋和牛院长的教导声中,第一临床学院的五十名新生踏着舍我其谁的步伐,走进生理学实验室。那天,早已多年不代课的牛院长即牛大夫,决定与民同乐,甘愿自降身段,开启我们的大学第一课。
生理学实验楼106室内,比白大褂还要洁白的16只家兔簇拥在墙角的铁笼里,像是在召开家族Party。我们的到来让它们嗅到死亡的气息。在第七版《生理学》教科书的示范下,我们将16只“小可怜儿”粗暴地按压在解剖台上,继而故作从容地将200ml空气注入它们的耳部静脉。5分钟后,我们的白大褂上沾满16条鲜活的小生命魂归长天前放肆的屎尿。血栓致死的小可怜儿们,表情狰狞,惨不忍睹。又30秒后,在我们虚伪的惋惜中,牛院长开始了他的Personal Performance。
伴着五十位临床医学专业新生的注目,我们伟岸的牛院长打开夹在腋下的工具包,取出一整套铮亮的家伙什儿,整齐地码在解剖台上。他毫不迟疑地从16只兔尸中选中最合眼缘的一只,继而开始他教科书式的表演。
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我们所期待看到的一切:柳叶刀仿佛是生在他手上的第十一根手指,指哪儿打哪儿,比美国人“送给”伊拉克的导弹还要精准,让人不得不怀疑刀尖上是否也长了一双视力不俗的眼睛。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腹部,一撮兔毛不知去向;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胸部,另一撮兔毛不翼而飞。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臀部,兔臀肌肉饱满,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抱歉,这是我在扯淡,兔子臀部的教学属于超纲内容,不在本堂课的教程之内。但在我浮夸的想象中,牛院长的柳叶刀早已攻城略地,片甲不留。
牛院长的柳叶刀,留人不留兔,刀过处,刚刚进食略显鼓胀的兔腹露出粉嫩的一块,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兔子的腹膜已经清晰可见。腹膜之下,是兔子的五脏六腑。在牛院长的带领下,我们对这个可怜的物种有了全新认识。牛院长的刀依次指向嗉囊、肌胃、腺胃、十二指肠、空肠、回肠、盲肠……我们知道牛院长在带我们学习家兔的消化系统;牛院长的刀划过肺、气管、支气管、鼻、气囊……我们领略了家兔的呼吸系统。
牛院长的刀刚刚找到兔子的卵巢,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生殖系统!”牛院长露出诡异的微笑,说:“你们这些无师自通的孩子,你们对家兔以及男女生殖系统的了解比为师还要透彻,你们都是祖国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
牛院长滔滔不绝的解说降缓了他解剖的速度,于是我们有幸见证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早退的教学。打断牛院长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瘦削男人以及他霸道的入场方式———他踹开教室的门,而这间教室里正站着鲁南医学院最有权势的男人。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牛院长已被赶下解剖台。来人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怒斥我们刚刚“路转粉儿”的精神偶像:“从我进这间实验室算起,《生理学》教材都换了六版,你还是屁点儿长进都没有!”我们期待着牛院长释放他“元首的愤怒”,但一校之长选择沉默:他那于黯淡中消失的背影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连一个尴尬的表情都无暇阐释。
牛院長的反应分明是在告诉我们,无论是在权力或是业务能力上,来人似乎都具有压倒性优势。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来人的精彩表演。来人不负众望,他接下来的表演———这么说吧,好莱坞欠他一尊小金人。没错,来人正是我的生理学老师———任永生同志。
没有牛院长的教室,俨然成了永生同志的主场。您很快就会感受到,在鲁南医学院,谁的存在都剥夺不了他的主人翁精神。永生同志对牛院长的前期工程不置一词,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他强烈的鄙夷。看,他脱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白大褂的英姿比脱下西装的样子又酷了八分;看,他头都不低一下就在牛院长刚刚站立的位置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我猜他至少比牛院长快1分零38秒。
“男嘉宾”如此行云流水的操作竟丝毫没有影响他近乎完美的讲解,我们生怕错过某个精彩细节,纷纷向永生同志围拢过来。但围拢后才发现,没有哪一个细节不是精彩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第七版《生理学》教科书上说,家兔解剖实验中,剪开腹膜时,不能损伤兔子的内脏,更不能剪坏血管。可永生同志的这操作,却给我们一种连毛细血管都可以避开的错觉。永生同志始终没有低头,我甚至怀疑他连解剖台上的“小可怜儿”看都没看一眼,但他讲解到哪里,柳叶刀的刀尖就准确地出现在哪里。
在永生同志的堂课上,“误差”分明是一个无效的词语。他顺利打开兔子的腹腔,又完美地呈现了兔子的胸腔。这些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很快就做了牛院长的叛徒,我们为牛院长感到惋惜,惋惜他错过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我们想起那篇名为《庖丁解牛》的课文,相信如果按照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礼仪逻辑,庖丁这个人一旦遇见永生同志也要“他日趋庭,叨陪鲤对”。
这些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需要一个好榜样,但永生同志的存在,让我们心生悲凉,瞬间体悟了“望洋兴叹”的准确含义(寒意)。在近乎浮夸的赞美下,您一定也感受到永生同志的业务能力是如何的精湛。但我必须坦白,在永生同志业务能力的表述上,鄙人展现了少有的谦逊。
种子选手们还沉迷在家兔解剖的视觉盛宴里,永生同志陡然宣布:“收工!”他看似随意却十分精准的一丢,柳叶刀精准归位。“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永生同志的眼神飞速略过我们的脑袋,目光杀伐处,一个个羞愧的头颅驯服地低下。我们期待永生同志嘴下留情,孰料他接下来的台词却让我们更加尴尬,“很好,在我的课堂上就不该有问题,低能儿就不应该穿白大褂!”五十颗羞愧的脑袋虚伪地抬起来,各自用余光瞥向其他四十九个低能儿。
在没有人提问的课堂上,永生同志“嗖”一声从兜里拿出一个U盘,插在面前那台老式纯屏电脑上,“啪”一声,永生同志十分不文明,但很明显不接受反驳地将一只脚踏在讲桌上。他轻点鼠标,头也不回地打开一套PPT,“When I was young,”幻灯片中随之出现一张合影,左边的小伙子显然是青年任永生,“Im a doctor at Harvard University,My teacher is a Nobel Prize winner in Physiology or Medicine……”
在永生同志标准的美式英语里,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伟人辉煌而不可复制的一生。永生同志说,他的导师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弗里德·穆拉德教授对他十分青睐,曾预言他当年如能留在美国,定能成为“美利坚华佗”,最不济也是个“USA扁鹊”,拿诺贝尔生理学奖如守株待兔。但永生同志不为所动,立志要为祖国的医学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为此,FBI方面甚至动用了美元和美女。如果不是因为他志向远大,家兔解剖这种手拿把攥的雕虫小技,他是绝不会亲自出手的。他在北大医学院读硕士的时候,每当导师给本科生上生理实验课,实际操刀人都是他。说到这里,永生同志“啪”一声放下踩在桌上的皮鞋,左手笔直地指向窗外,问:“學校后面的那座小山,你们看到没有?”“看见了!”五十颗天真的脑袋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读硕士的时候,”永生同志稍顿了一下,像是喉咙里有痰又被他吞了回去,“我解剖过的家兔,堆起来,”永生同志居然翘起兰花指,“比那座小山还要高一丢丢哦!”话音未落,我们注意到大屏幕上的PPT刚好演示完毕,最后一帧定格在哈佛大学校门口,永生同志雄姿英发,丰碑式地立在大门中央,身上的博士袍仿佛比牛院长的还要红,还要亮。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我脑袋里冒出“伟人”这个词汇,但我的同桌,来自湖南怀化麻阳自治县,外号“小怀化”的家伙,却先我一步喊出“永生老师永垂不朽”!教室里爆发出用“雷鸣”一词都无法形容的掌声。我为我的怯懦悔恨不已。掌声响了九次,永生同志害羞地低下头。随即,放学的铃声也十分有礼貌地响起来。
多么完美的一课啊,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头一次意识到,下课的铃声也可以如此讨厌。我们深呼吸,等待偶像离场,但永生老师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抬起头,脸上隐隐有泪痕。永生同志轻叹一声,低声说:“同学们,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我非常希望能看到你们毕业,看到你们读硕士,看到你们穿上光鲜的博士袍……但是,很遗憾,明天(天哪,永生老师在啜泣)———明天我要到汉武大学去任教……汉武大学的校长调我去担任医学院院长……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出国,争取像我一样,到最优秀的大学,追随最优秀的导师,学最前沿的医学……”永生老师掏出手卷拭泪,五十颗天真的脑袋,黯然神伤。
在男生不舍的目光和女生低微的呢喃中,永生老师走下讲台,走向教室门口。看,他脱掉白大褂换上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西装的英姿比他脱下白大褂的样子又酷了八分!
种子选手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永生老师的拖堂,但学校饭堂打饭的阿姨却似乎并不买账。我们饿着肚子灰溜溜地回到宿舍。种子选手之三的我、“小怀化”以及睡在我上铺的临沂老乡“胖三”,躺在各自的床上一言不发。同宿舍其他五位临床专业嫡系师兄见我们闷闷不乐,一边扑在各自的饭盒前,一边打趣我们是不是挨了牛院长的骂。我们心照不宣地摇摇头。“小怀化”先是眉飞色舞继而垂头丧气地向师兄们说起课堂上的事。
六位师兄同时爆发出骡子般的笑声。来自湖北钟祥外号“半截儿”的小个子林涛问:“给你们上课的是不是任永生?”种子选手之三哑然称是。“他是不是说明天就要去到N大学当院长了……我们读大一的时候,他就说要调到N大学去了,在我们入学前十几年他也是这么说。当年确有其事,可他还没去N大,N大的校长自己倒先调走了……”讲到这里,师兄们笑得人仰马翻、鸡飞蛋打、黔驴技穷。三位种子选手,彼此望了望,复又蓦然倒下,干瘪的肚子不怀好意地叫起来。
在鲁南医学院,永生老师资历老,对谁也不服。教职工大会上,永生老师的师弟,堂堂院长牛得草,只因讲话声音大了点,坐在前排睡觉的师兄竟抄起一瓶“农夫山泉”丢到自己脑门上。于是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同批入校的教师早已进入学校管理层,生理学实验室里却是流水的医学生、铁打的任永生。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穆拉德教授,医学界尊称“伟哥之父”的,确实是永生老师的导师,彼人常年在中国走穴,担任国内三十多所高校的顾问……
02、疯狂的足球
鲁南医学院男生公寓一共有四栋,名字依次是汇德、汇智、汇雅、汇文,住宿费随山势呈等差数列递增,从500元到2000元。500元一年的住宿费和我的经济实力十分匹配,入校当天,我便毫不犹豫地委身于汇德,然后大言不惭地对外宣称:君子好德。在汇德公寓402室,我和胖三睡在靠门的位置,再往里,睡的是“蛋高”和“半截儿”。
“蛋高”本名张新福,生于鄂西北神农架乡间,不知是不是自幼吃多了娃娃鱼的缘故,生得人高马大,体毛如裤,如扒光衣服丢进林区,便能有几分野人的意思。曾豪言“腿长了蛋自然就高”,于是便得了“蛋高”的诨号。蛋高同学还是一颗受精卵的时候,他的橘农父亲便擅长“酒后拳击”。饶是其母抗击能力出色,亦敌不过农民的老拳,终是月上柳梢头,自挂东南枝。自此,蛋高便毫无悬念地坐上了替补席,神农架林区两百集父与子的追捕大戏开始了。
年复一年,在与橘农父亲的赛跑中,蛋高同学越跑越快,在练就一双飞毛腿的同时,也爱上踢足球。从小学到大学,蛋高同学踢坏的足球码成堆,省内各类学生球赛一个也没落下,大小奖一网打尽,为日后成为优秀的业余足球运动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大二那年,蛋高同学光荣地成为校足球队队长,手底下是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队长的头衔极大缓解了蛋高同学的自卑,童年的阴霾记忆也逐渐散去,很快适应了队长的角色,并习惯了用脚思考和领导他的队伍。
在汇德公寓402室,蛋高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的课堂在教室,蛋高的课堂却在球场。我们忙着学习,忙着打游戏,忙着练习接吻和制作小抄,而蛋高队长的生活里却是一场又一场的球赛。
五年的时光在白大褂上逐渐泛黄,我们完成了从医学生到医生的转变。谁也没想到,神农架的野孩子会是同届三千名毕业生中最有背景的一个,乃伯父竟是省内第一例试管婴儿缔造者,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本校第一附属医院院长。还没拿到毕业证,蛋高就在伯父院长的筹划下,胸前挂上了第三附属医院泌尿科医生的工作牌。三甲医院男医生向来是相亲市场上的稀缺资源,报到第一天,科室的一帮大姐大妈就走马灯似的给新同事安排好相亲场次。肥水不流外人田,第一茬相亲对象自然是本院女职工,三个月后就延伸到另外两家附属医院。再后来,就到了医学院的一帮适龄女教师。总之都是自家人。
蛋高的审美十分大众,结束他相亲史的是一位来自一附院急诊室的胸大腰细的护士。护士的祖上兴许和周天子有些瓜葛,姓姬名青青。同届毕业生还摇摆在毕业的惆怅和择业的迷茫中,蛋高医生徜徉在初恋的甜蜜里:泌尿科医生与急诊室护士手牵手出现在鲁南小城的角角落落,他们吃遍小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西餐厅、中餐馆,逛遍大大小小的商场和步行街,看遍当年所有热播的电影。当然,他们也熟悉了彼此的身体。
泌尿科医生与急诊室护士又一次走出快捷酒店鐘点房的时候,后者问前者,他们的关系是否该往前再进一步?一个月后,神农架林区的橘农拳师耗尽他一生的积蓄,为儿子办了订婚宴,与姬家成了亲家。礼金三万一千八,三家一起发,外加万把块的金首饰。
周天子的后人和橘农的儿子同年读大学,但本科阶段,护理学比临床医学学制少一年,胸大腰细的姬青青自然就比腿长的蛋高早一年参加工作。医院是个大染缸,病人也三六九等,形形色色,有钱的住特护病房,没钱的拔氧气管。一年多下来,姬青青从纯情女生蜕变为现实主义职场女性。但生殖医学专家伯父能给蛋高加持的只有“院长侄子”的人设,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还得靠小两口自己经营。不到半年,姬青青开始意识到,虚名中她是“院长侄媳妇”,众人眼里,她却始终是橘农的儿媳妇。
不知是为了给拜金主义寻找借口,还是为了让自己占据“被分手”的有利地形。姬青青决定以进为退。首先便是房子,姬青青要求蛋高在领证前,于她工作的一附院旁置一套四室两厅婚房,理由是婚后可以把双方父母接来一起住。蛋高无法拒绝未婚妻如此温情的合理要求,然以橘农世家有限的积蓄,拿下一居室尚力不从心,况四室两厅乎。
但蛋高对姬青青的爱是实实在在的,他爱她夸张的美瞳,爱她五颜六色的短裙,爱她近乎变态的洁癖,也爱她娇滴滴的叫床声。姬青青的枕边风只吹了三遍,蛋高就厚着脸皮拨通林区深处那座小院落的电话。当晚,老拳师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坐了六个小时中巴车,又步行半小时,终于火急火燎地站在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一附院院长的办公室里。简短阐明来意后,兄弟俩陷入沉默。橘农弟弟抽完三支烟,院长哥哥无奈地递来一张银行卡。
拿到房本后,姬青青有些不敢相信,却还是第一时间要求蛋高在房本上加上她的名字。然后是装修、置办家具,从此橘农老拳师成了负一代。婚房距离蛋高所在的三附院至少二十站地,到姬青青的一附院却只要她涂个口红的时间。春困秋乏冬赖床,蛋高骑电瓶车两头跑,手也冻裂了,问姬青青,“有点远,要不你一个人先住着,我每周末过来?”姬青青躺在热被窝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姬青青一个人住得心安理得。
姬青青长得出挑,在科室的表现也不错,院里临时抽调她负责高干病房的护理工作。怎料与病房里高干的儿子几番眉来眼去,姬青青的眼里竟没有了蛋高,连带着觉得那四居室的大房子也和蛋高毫无关系了,时不时在婚房里为高干的儿子洗衣做饭。
房子之后,自然就是车子。看着医院停车场不时出入的保时捷和玛莎拉蒂,姬青青觉得以自己的条件,向公公要一辆MINI或者甲壳虫应该不过分。可橘农父子已经没有勇气敲开院长办公室的房门了。姬青青开口要车的那天晚上,蛋高对着手机通讯录来回筛选了八遍。最高的一笔借款三千元,最小的那笔五十元,债主是比蛋高还穷的鄙人。
房、车齐备后,姬青青每周末的叫床声却越来越敷衍,蛋高不敢发火,他自认不配。姬青青是天鹅,在天鹅的世界里,他愿意做一只卑微的癞蛤蟆。橘子丰收季的某个周末,橘农父子在橘树下浑汗如雨,高干的儿子在癞蛤蟆的婚床上大汗淋漓。最先知道天鹅出轨的,是我们汇德公寓402室的另一只癞蛤蟆,胖三。胖三告诉了A,A告诉了B……连医学院的知了都知道的时候,蛋高才察觉。
打虎亲兄弟,但捉奸———最好是一队癞蛤蟆。那个夏夜安静得出奇,没有风,也没有雨,连小城的灯光也比平日黯淡许多。原校足球队队长蛋高的四室婚房楼下,十位健硕的业余足球运动员,按球衣号在队长的身后站成一排。
房间里的灯亮了,窗帘后面的两个人缠绕在一起。从不抽烟的队长从3号队员的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吸到一半,灯灭了。队长走向三楼,身后的队伍默契得没有一点声响。门内,胡桃木婚床吱嘎作响,队长掐灭烟,颤抖而略显笨拙地打开入户门。然后,在十位队员的期待下,队长对准主卧的门,开出大脚。免漆复合板爆裂的声音,吓坏了床上的男女。队员们期待着队长的雷霆之怒,期待着队长一声令下,在高干儿子的脸上齐刷刷留下他们的脚印。
队长却什么也没说,示意床上的男女穿好衣服,语气比扫黄现场的正规技师还要淡定。两分钟后,男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墙角,天鹅却仍旧光着身子瑟缩在床头。队长若无其事地解自己的皮带,男人以为要挨打,抬手护住头部,4、5、6、7、8号球员几乎同时抬起右脚。队长却抢在前面,护住男人,继而指挥其用皮带绑住自己双手。那一刻,房间里没人知道队长要干什么。
这个酷热的夏夜,这个躁动的夏夜,给原鲁南医学院足球队队长戴绿帽子的男人被吊在校足球场的球门中央。不远处的禁区线上,站着十位着统一球衣的足球运动员,他们每人脚踏一只崭新的足球,直视前方,眼神坚毅而果敢。守门员迫不及待地解开球门上男人笔挺的西裤,又一把扯掉他大红色的内裤。队长蛋高点点头,与队员们一起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然后大喊一声———射门!!
03、冰镇王老吉
王老吉凉茶品牌创立于清道光年间,产品形式经历了水碗凉茶、凉茶包、凉茶粉、凉茶饮料等载体变化,配方主要含岗梅、五指柑、淡竹叶、木蝴蝶、山芝麻、布渣叶等,具有清热解毒、止渴生津、利水通淋之效。
———网络资料
中医说王老吉有清热解毒、止渴生津、利水通淋的作用,愚以为这种描述还不够全面,它至少还应包括镇定、败火的作用。关于这一点,睡在我上铺的老乡胖三,可以作证。
胖三之胖名副其实:小学一年级体重破百斤,初中一年级破百公斤,此后六年增长稳定,终以全年级第一的体重和成绩完成中小学教育。高考第一志愿是北大,第二志愿是人大,第三志愿是山大,最终却掉档被鲁南医学院补录。好在鲁南医学院虽算不上什么名校,但冠以“省内名校”大抵也还得当。在黄河中下游的每一家三甲医院里,几乎都有鲁南医学院的毕业生割下的包皮。当然,莆田系医院的手术台上也时有他们的身影。
胖三本名佟三,因为胖得强词夺理,入校不久即以胖得名,从开水房烧锅炉的副科级退休大爷,到宿管部徐娘半老的缅甸阿姨,“胖三”之名深入人心。没有人会想到临床学院的胖三会爱上八九竿子都打不着的护理学院的小艾,他们之间隔着山,隔着河。一个是白雪公主,一个是金刚葫芦娃。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进不了一个剧本。
小艾是那种人见人爱,不化妆不美颜也一样惊艳的姑娘,是画舫里的西施,月宫中的嫦娥。一米七六的个子,双乳以下全是腿,国字头的各类选美大赛里时常有她的镜头。白天是各类时尚杂志的封面模特,晚上在健身房教瑜伽。连续三年承包学院特等奖学金,乒乓球、羽毛球上手就能来,古琴、围棋也不在话下。和小艾一比,农村野孩子胖三没一样能拿得出手。不知所云的长相,惊涛拍岸的身材,文化课成绩突出,腰间盘更突出。俩人往中间一站,俨然美女与野兽。
医学院的姑娘们说小艾的身材和气质像野模,可胖三却说,小艾,你看着像个明星,你比范冰冰、李冰冰、白冰冰、夏冰冰都漂亮。说这话的时候,小艾在胖三的手机相册里,而胖三在自己的被窝里。野兽第一次遭遇“野模”是因为音乐。音乐爱好者胖三,生在蒙山下,长在沂河畔,进过牛羊圈,却没进过乐器行。祖师爷赏了碗夹生饭,生就一副野驴嗓,大一入学头一周,竟豪置十块钱会费进了音乐社。
新老社员见面会,胖三野驴嗓一亮,众社员意见出奇得一致,公推胖三做了“幕”后英雄。此后,胖三在场务的宝座上一坐就是三年。鲁南医学院第一十三届金秋艺术节,小艾一袭长裙,自弹自唱一曲《天路》,艳压群芳,技惊四座。彼时,“幕后英雄”那灵魂出窍的呆相,像极了爱情。艺术节闭幕,临床学院的这位知名胖子,这个大号金刚葫芦娃,就真真动了心。
最先知道胖三心思的,是睡在他下铺的鄙人。“恋爱中的犀牛”冥思苦想多日,终于意识到我是他唯一可利用的资源。于是便以一个月的免费盒饭为诱饵,迅速将我拿下。接下来的一个月,上铺的胖子负责倾吐他汹涌的爱,下铺的瘦子负责组织语言。厚达五百个页码的解剖学教科书,每一幅解剖图周围都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洋洋洒洒数万言。
那段时间,每天中午,胖三会准时送来红烧肉或西红柿煎蛋盒饭,味道至今让我回味无穷。大二暑假来临前,“爱的宣言”终于竣工,金刚葫芦娃却丢失了给小艾看的胆子。日日思君不见君,这胖厮竟一个月暴瘦三十多斤,颜值直线上升。无奈基础太差,依旧是一副无人问津的老少边穷盐碱地模样。
很快,于暗恋中焦灼的野兽染上酗酒的恶习,每每看到小艾与别的男生有些许互动,就抄上一瓶二锅头躲进学校的后山,一边喝酒一边默默流泪到天明,恨不能把胃都吐出来给小艾。鄙人恨铁不成钢,偷偷复印了其中精华的几页,于晚自习后塞进小艾的桌兜。没人知道是不是我故意忘记了落款,此后鲁南医学院的万人迷看我的眼神就有了些许暧昧。我从未向上铺的兄弟提及此事,更未敢向其邀功。
野兽在野模眼皮子底下的艺术团服务了两三年,却始终连话也没敢和对方说上半句。大三上学期,临床医学系和护理系一起上英语大课。教室里,野模就坐在野兽前面,后者已经占据地利,却不知如何下手。每天早上一进教室,我就给胖三打气。无奈一天下来,金刚葫芦娃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始终不能让自己的脸皮厚起来。一个学期过去了,小艾连胖三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可胖三却为了小艾差点与人打起来。
许是虚荣心作怪,联合课堂班级聚会,班里的团支书宣称是小艾男朋友,实际上不过又是一个葫芦兄弟。借着酒劲以及自身的吨位优势,胖三把矛头对准团支书。原本简单的小酌,因为几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就喝成了对垒,而胖三就是那个听者。三五个回合下来,满满一瓶白酒翻腾在两个年轻人的胃液里,掌管班级财政大权的生活委员提前结了账,示意大家离场。孰料喝红了眼的俩葫芦兄弟愈发兴起。
那是个凉风习习的春夜,一张长条桌支在葫芦兄弟之间。不能装,不能输了酒丧了气。酒、色、财、气四个字,可怜思春的胖子就是没钱,否则一瓶“牛二”下去,恨不能全部拿下。团支书向胖三陈述了自己相比后者在恋爱上的八条优势:比胖三帅、比胖三富、比胖三白、比胖三嘴甜、比胖三有恋爱经验、比胖三更会唱歌可以和小艾切磋、和小艾更有共同语言、比胖三有背景将来能和小艾分到一个医院实习。在每一条优势里,胖三都被描述得一无是处。关键时刻,吨位优势再一次发挥作用。团支书还有半瓶老白干没喝完,就直接倒在地上,吐了。我见状,立馬和室友搀扶着尚未失态的胖三得胜回朝。
酒后的金刚葫芦娃像一个昏君,他骄傲地看着他的亲友团,拒绝了我们的好意。昏君强提一口气,一步步爬上汇德公寓那几百级台阶,回到龙榻。然后“砰”的一声,飞到上铺,不等身边着急的太监们为其更衣,又“砰”的一声,把衬衫的扣子扯飞,再“砰”的一声,吐了。
胖三与小艾的第一次“肌肤之亲”,是在鲁南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彼时的胖三和我已经是这里普外科的实习生。没有人知道小艾是怎么受伤的,她来普外科就诊的时候,牛院长得草的夫人,普外科主任龙从云老阿姨,正带着我和胖三给几个打群架的小流氓包扎。打下手的俩青瓜蛋子接连失误,牛夫人训斥我们的嗓门一点点蹿高。
二附院是鲁南医学院的后花园,为节省十块八块的门诊挂号费,医学院的种子选手们每逢看病就都涎着脸来此,脸皮一个比一个厚。普外科带实习生的老师一共有九个,九分之八是男人,剩下的这个“一”便是牛夫人。牛夫人有典型的更年期综合征,在她手底下实习,挨骂是常态。许是我和胖三流年不利,皆分在牛夫人名下。刚下科室的时候,上铺的胖子和下铺的瘦子都盼著小组里能有几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最好还能在同门情谊之外,生发出点别的感情。无奈牛门不幸,清一色带把儿的。
那晚,当牛夫人把我们骂出退学冲动的时候,小艾进了病房。小艾以及小艾出现的时间,让牛夫人以及牛夫人的学生倍感意外,牛夫人趔趄的言语似乎是在暗示我和胖三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但此刻的牛门子弟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呆滞———即便我们学艺不精,我们便也一眼看出,鲁南医学院最美丽的姑娘伤了左乳!作为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作为牛门子弟,虽然暂时技不如人,虽然不是学雷锋行动的排头兵,但我依然愿意迎难而上———为除校友之病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牛夫人对美女一向怀有敌意,加之伤口部位敏感,检查的时候,手法就有几分粗放。确认并无大碍之后,牛夫人就把小艾丢给尖子生胖三,名曰“考察学习成果”。一向不爱学习的我,头一次渴望被“考察”,但牛夫人对考察一个学渣似乎没有兴趣。
胖三不说话,但分明已经做好接受考察的准备。小艾却坚决不干了,缠着牛夫人发嗲。牛夫人最不吃这套,一时间如乃夫附体,激发了小宇宙:“你们牛院长常说,‘圣洁的白色淹没了你们的性别,你们的眼睛里只能有病人,没有男女。你不给别人当小白鼠,将来谁又能给你当小白鼠?!”牛夫人的语气不容辩驳,但小艾却誓死不愿做胖三的小白鼠,更不愿意做其他几个带教男医生的小白鼠。
单纯从视觉上讲,我比胖三更符合小艾的心理预期,无奈我的临床技能之差很快就让小艾打消了换人的念头。小艾流下了屈辱的眼泪,却依旧打算负隅顽抗。一个小时后,牛夫人终于打发走几个小流氓,小艾跟着牛夫人进了治疗室。牛夫人不置可否,小艾咬着牙脱掉上衣,一边求牛夫人,一边硬撑着不流泪。牛夫人逐渐心软,但上药的动作依旧有些没轻没重的。小艾疼得直打哆嗦。
病房外的胖三来回踱着步子,神情活像妻子临产前的丈夫。一刻钟后,牛夫人波澜不惊地推开治疗室的门,身后的小艾梨花带雨。胖三一个箭步冲到小艾面前,小艾却对面前的胖子视若无睹,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胖三羞红了脸,几近无地自容。
小艾又一次来换药已是两天后,恰赶上牛夫人外出会诊,我和胖三正在普外科走廊里,和一个病号争论卡扎菲的女卫兵哪个更漂亮。小艾在普外科转了几个来回,终于确认牛夫人不在。关于女卫兵的话题还在继续,胖三却早已心神纷乱,连续两次把卡扎菲说成萨达姆。不知何时,小艾已然在我们旁边的长凳上坐下。牛夫人不在,八个代教男医生,无一例外颜值堪忧。我又一次有了渴望被考察的念头。
小艾的坐姿来回换了一十三次,我们的话题也从卡扎菲的女卫兵转移到邓文迪的上位史。最终,在颜值与技能之间,小艾又一次选择了后者。胖三还没流下激动的眼泪,我已吞下悔恨的唾沫。小艾没有叫胖三的名字———她压根儿就不记得———但只一个眼神,胖三就冲过去。小艾用最短的时间向胖三陈述她的要求,然后转身进了治疗室。牛门子弟和八位代教男医生齐刷刷向胖三投去杀气十足的眼神。胖三激动得攥紧拳头,仿佛人生就此走向巅峰。
在这重要的时刻,我暗想,自己对小艾的喜欢丝毫不逊于胖三,我定是小艾暗恋者中最执着的一位葫芦兄弟。我像个败军之将意欲离去,胖三却猛然拉住我的胳膊。回想起我曾为胖三“爱的宣言”立下过汗马功劳,以为胖三八成是良心发现,意将接受“考察”的机会让给我。我激动得两腿发颤,几欲歌颂我们伟大的友谊。
奈何胖三却以与其体型极不相符的速度把我拉到医生值班室,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关上门。急得满头大汗的胖三,让我往下看。我低头一看,一顶放肆的小帐篷,已然支棱在胖三白大褂的裆部,扑哧一声笑出来。语无伦次的金刚葫芦娃,让我赶紧想办法。我歌颂伟大友谊的冲动顿时烟消云散,左脚几欲贡献一技侧踹,右脚也妄想马踏联营。
写到这里,容我插播一段:性卫生是医学院最受欢迎的选修课,当年负责这一科目的小罗老师刚刚从大不列颠学成归来,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饶是她接受了奔放的欧罗巴教育,也依然对书本上彩印的性交体位难以启齿。她煞费苦心地为我们备好教学片,然后整堂课一言不发。彼时的教学片远不及“岛国动作片”来得生猛干脆,但对于一群尚站在成人世界的院落外隔墙跳望的傻小子,单单“生理”两个字就足以让我们想入非非,更何况如此“珍贵”的教材视频。教室里,被刻意关闭了音频的教学片显得格外清晰,男生们目不转睛,窃窃私语,女生们想看又不敢看,可不看又控制不住偷看。45分钟的课堂,对男生来说太短,对女生来说太长。教学片结束的时候,女生们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教室,男生们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堂大笑。年轻的肉体在教学片的催化下,纷纷支棱起“小帐篷”,他们生怕在姑娘们面前出丑,不约而同地滞留在座位上。
被淘汰的葫芦兄弟尚有三分骨气,我平复好心情,建议胖三去厕所先释放一下自己的青春,以免失态。话音未落,厕所的木门砰一声关上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胖三已然又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伸出友谊的小手以示感谢。我条件反射般拒绝了他的友谊,害怕这友谊的小手上残留着佟三先生的孝子贤孙。五分钟后,当胖三整理好手术器械,满怀期待地走向小艾的时候,放肆的小帐篷居然又一次雄赳赳气昂昂地支棱起来。
显然,我低估了一个二十三岁处男的生殖能力。这一次,金刚葫芦娃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复又昏君附体,命令我下楼为他买一瓶冰镇王老吉。而我则恍若一个七八岁的蓬头稚子,十分听话地冲下楼。
创始于光绪年间的冰镇王老吉挽回了胖三的颜面。小艾在胖三面前娇羞地退去衣衫,盖在胸前的双臂也一点点打开,一对娇嫩的白晃晃的乳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不知是冰镇王老吉起了作用,还是胖三委实没了杂念,胖三的手法前所未有的细致舒缓。有了冰镇王老吉的加持,此刻的胖三是驯服的。谁说第一人称视角不能全知全能,你看,门外的我,分明洞悉了门内的一切。
这次换药后,胖三成了小艾的御用医生,即便牛夫人在场,即便牛夫人无所事事,即便牛夫人心情美丽,小艾也坚定地要做胖三的小白鼠。小艾和胖三成了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胖三的体重呈自由落体式下滑,不到两个月就破了150斤大关。我看见,胖三的人生一厢情愿地亮了。
再后来,有人说小艾送给胖三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也有人说小艾给了胖三一个酥到骨子里的吻,还有人说小艾在胖三表白后给了他一个白眼。
毕业前夕,我向胖三打听当初治疗室里的情形,胖三搂着我的肩膀,十分真挚地感谢我为他买的冰镇王老吉,至于那天手术的具体过程,这个睡在我上铺的临沂老乡却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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