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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遂良、老舍先生通信前后

2023-10-23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义和团天国太平天国

臧 杰

2023 年6 月17 日,在山东师范大学千佛山校区图书馆启幕的《清气——宋遂良文学文献展》中,有一件文献颇令人瞩目——那就是1961 年2 月26 日老舍先生写给宋遂良先生的信。这封信的原件因此前已被宋遂良先生捐赠给了舒乙先生,展品是根据黑白复印件原样复制的。这份跨越年代、由墨色到彩色的复制,也是对时代文学样貌的一份还原尝试。

一、“天国”激动着我

宋遂良给老舍先生写信时,刚刚过完27 岁生日。其时他在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读五年级。四年的学院历练,为他的文学梦插上了翅膀。这时的他,正徘徊于做作家还是做评论家的理想之间。

他在1961 年2 月23 日的日记里写道:“昨天看到老舍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吐了一口气》那篇文章,说他曾有过想写叙述义和团的长篇小说的打算,我便决心写封信给他,谈谈天国的问题,今天写好了。”

宋遂良拟写“太平天国”的打算,始于1959 年,是在集全年级之力编写《中国近代文学史纲》的过程中萌生的。1959年11 月15 日,他在日记中记道:“近几天来,于搞近代文学中又激起我一个新的思想活动,从现在开始,用它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精力来写一部《太平天国演义》的历史小说,像《三国演义》和《彼得大帝》那样,这是一个敢想敢做、无比宏伟的雄心大志,需要长期的、艰苦的劳动,需要持久的、惊人的毅力,需要非凡的、超人的智慧,需要独特的、瑰丽的艺术才能,需要看丰富的书籍,接触多方面的人物。实际……困难是不可想象的,而是有许多困难不是凭艰苦的劳动可以克服的。像生活的积累,艺术才能的培养,不是主观就能解决的问题。但是,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有这样许多有利的条件,只要有为人民文学事业尽一份力量的决心,用自己的劳动造福人民,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即使是花毕生的精力去做它,也是值得的。人生不过是一个极短的时期,一个决心,一个大志可以使一个没有作为的人振作起来,可以使做不到的事情做到。因为一个人集中了力量,系统地努力必然会迈到新境界。只有为人民做一点事才是真正的不朽,庸庸碌碌一生也过了,刻苦努力一生也过了,为什么不有意义地生活呢?我想,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做到,我可以多读书,多向人请教,多练字,我并不是没有能力,没有艺术才能,只有一个伟大的思想才能把我全部的经历与智慧集中起来、发挥出来!党教导我们要有雄心大志,我应该有这个雄心大志!应该下一个决心,终身努力!这个思想激动着我的心房,使我这两天来特别兴奋,把个人的得失都抛走了,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特别是昨天听了鲍(正鹄,作者注)先生作了一番关于清代官场生活的谈话以后,更加有信心。但是,究竟能不能实现,还不能贸然决定,还要作各方面的考虑,要向党组织请示一下,要多了解一些情况。特别要把黄世仲出的《洪秀全演义》好好看一番才能最后做决定。我想,即使用在校剩下来的这一年多完全做准备工作也是值得的!要做出最大的劳动,有最坚强的毅力!”

两天后,宋遂良在古籍书店买了一部《诗人玉屑》,又买了一本詹福瑞的《李白研究》。“想买一些有关太平天国的东西,可惜没有钱了”。(1959.11.17 日记)

愿望的鼓舞却久久难平,在同学彭坚从医院回来后,他就把关于写太平天国的初步想法说了出来,彭坚一口答应,会替他作考虑。(1959.11.20 日记)他不仅与同学交流,12 月13 日,在参观阅览室时,因问书时碰巧遇见了来自耒阳的曾子明先生,已经七十七岁高龄的曾先生在中医研究院工作,精神状态很好,而且健谈,他们谈到了冯桂芳的《耒阳记事》,也聊到北阀与红军。宋遂良当时就想,“认识了这位老先生对我搞太平天国是会有帮助的。”(1959.11.27日记)

为了写太平天国,他甚至对早已启动的周立波研究的兴致也打了折,同学王宗杰邀他在假期合写周立波短篇小说艺术论,他也没作回应,而是说要再考虑考虑。“写太平天国的理想常常使我很激动,很激动,给我很大的刺激和推动。不能性急。”(1959.12.13日记)

尽管而后读柳青的《创业史》令他兴奋得停顿了几天,但书稿读完后,“冷下了几天的关于写太平天国的念头又热起来了,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毛躁狂热而已。”(1959.12.21 日记)

他甚至把写作打算列入了1960 年的元旦心愿:“写《太平天国》,难,也不要估计得那样难,只要努力,总可以达到目的的。”围绕心愿,他开始搜集资料,还去找历史系的同学交谈:“最近几天来,写《太平天国》的冲动很强烈,阅读了一些有关的资料,脑子里经常考虑这些问题,也更加关心生活了。今天还顺便找历史系的一个同学谈了谈。我想要紧的还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这一点是最不能忽略的。”(1960.1.6 日记)

连续爬梳,又使他发现“关于太平天国的野史、轶事、笔记之类的东西太多,而且很不容易搜集得起来,这就使人感到困难。真是不容易的事!晚上又把去年九月《电影创作》上的一个《天国英雄》的剧本看了一下,觉得还是极为肤浅,不满意。写李秀成的剧本倒是有好多个。能不能成器呢?这是一个值得严肃反复考虑的问题,最好还是要请教一下长辈们。”(1960.1.7 日记)

而这份梦想越盛大,他检讨自己的愿望就越强烈:“晚上看见《电影创作》上几篇评论《天国英雄》的读者来信,特别是金继信那封引起了我严肃的思考。如果自己真正是有决心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就从现在起整个儿地来一个改变:要加速改造,要紧张、不疲倦,有系统性地、创作性地、多方面地学习,向生活学习,向书本学习,而且对于自己现在的道德品质、生活作风、性格也要认真地来一番管束,没有艰苦的、超人的努力,不会有任何成就。可是我现在呢?思想不紧张、不全心全意,衰退情绪经常袭来,对自己的生活作风、思考力、观察力的锻炼也非常的不够。牛皮吹出去了,要想写一部小说,谈何容易!自己有一点本钱吗?没有!做了什么努力呢?很少!这就太不严肃、太不诚实了!为什么而写作呢?这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会遇困难而退的……这是一种恶劣的作风,必须与之坚决斗争。像这样一个浅薄的人,还想当一个作家吗?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努力改造、严格要求自己,什么美好的理想也会落空。不要学罗亭那样!”(1960.1.20 日记)

趁着1 月24 日上午去给陈子展先生送《近代文学史纲》初稿的机会,他果然向长辈做了请教,在先生处谈了两个小时,“他支持我的计划,认为可以写而且应该写,谈了许多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情况,给我增加了不少的信心。他说这工作如果要搞也真是几十年的事情,天天想,时时琢磨,生活到故事中去,才写得出来。他又特别提起要读《战争与和平》和《孽海花》,认为这是两部值得效法的作品……买了几本天国的书和一支小英雄的钢笔,不甚满意。”(1960.1.27 日记)

为了熟悉时代生活,他还借了《品花宝鉴》来读,“这书很难看得到,这次搞科研才借出的”;又把几个旧书店跑了一趟,“买了两元多关于太平天国的书”,这样算起来“天国的书已经买了近十本了,我的原则是先买不容易买到的,一般的慢慢来。晚上正式开始劳动,到十点钟。”(1960.2.7 日记)

此后,近一年的学习生活中,“太平天国”的思绪一直萦绕着他:“今天我看了一些关于天国的书籍、郭老的文学批评史等……又看了点《桃花扇》。”(1960.3.17 日记)“写过一篇批判巴人歪曲鲁迅宣扬修正主义的文章,这是上周停课的结果,写得还可以,不算好,但连着看了些书,对鲁迅更了解一些。找过老荣一次,谈到天国的问题,他也是赞同的。”(1960.4.20 日记)“今天下午送走了去北京访问的人,鲁迅研究的假期工作基本上就搞完了。下午就直接从车站到了上海,参观了《太平天国进攻上海100 周年展览会》……感到收获很大,之后就去看早已准备好要去看的市人民淮剧团在中国戏院演出的《天国英雄》,演得也很好。”(1960.8.22日记)“今天读了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周扬的《建设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1958年11 月22 日在北大的讲课记录),茅盾在三次文代会上的报告(未读完),郑君里的创作和《林则徐》手记《将先进人物搬上荧幕》,这些文章对我都有新启发。我想搞一个关于天国的创作札记,把一时想到的有关问题试写片段记下来,慢慢积累,有许多念头一闪就难于捕捉了。”(1960.9.21 日记)“太平天国金田起义110 周年纪念,全国各大城市的学术界都在热烈隆重地纪念着。上海史学1961 年的会昨天以太平天国的学术讨论会为揭幕式。中华书局要出版420 万字的资料和其他著译,这也是个好消息。我的计划近来似乎又冷了一些,要整顿一下。”(1961.1.11 日记)“看书谈天偶尔跟寿林聊了下《太平天国》的计划,他大加赞赏,鼓励我现在就动手,不计得失。我近来是考虑过,下学期除了科研任务外,自己的重点就要摆在这上面。”(1961.1.26 日记);“下午政治学习,晚上自由支配,看了些报刊杂志和有关天国的东西。”(1961.1.27 日记)

也是在给老舍先生写信的前一天,他对整个学期做了系统规划:“这学期三门课:哲学、批评史、西方美学。不能跟着课跑。科研的任务很重,哲学也是重点,还有天国及西方著名的小说要看。有些这样的打算:哲学要读经典著作;鲁迅要搞得深透一些,作品还要多读;著名的外国小说要看;天国的资料要搞。”(1961.2.22 日记)

二、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为了保证信件的表达准确,宋遂良在给老舍先生写信前,写了一页草稿,然后再作誊录,这种写信习惯,他坚持了许多年。这份草稿,也保留在日记本中的一张彩色插页旁:

我是……学生,有一椿忐忑很久的心事,想同您谈一谈,请您指教。

我看到您在光明日报发表的《吐了一口气》那篇文章,知道您曾经有过撰写一部叙述义和团的历史小说的打算。长久以来,我也有一个写一部叙述太平天国的历史小说的愿望。

我深知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这不但需要几十年乃至一生的刻苦劳动,坚强的毅力,而且需要丰富的感性知识和生活经验,以及很高的艺术才能(我虽然也不相信“天才”,但我认为艺术创作究竟不同于一般的科学研究,在这个意义上讲,是需要一定的“天才”的)。因此,尽管几年来我一直在想它,关心它,注意搜集史料,注意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也同组织上和同志们说过,但始终不敢下这个决心。我经常为此苦恼,一想起近年来中国人民那种前仆后继、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想起帝国主义对我们的奴役,想起我们年轻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需求,我就很冲动,常常坐立不安。特别是党号召我们青年要有雄心大志,敢想敢做,我就想,任何一件大事情开始总是带有点“冒险性”的,如果知难而退,就永远没有达到理想的可能了。但我又常想到毛主席说的“既要有冲天干劲,又要有科学分析”这句话来勉励自己。因为我如果下定了这样一个决心,那么我今后的生活工作都需要有一个很大的变动才行。

我有决心为自己的理想付出辛勤的劳动,但是我感到困难的是,我和那时的生活完全隔得太远了,光靠书面材料和别人的叙述,是难以代替的。我看李劼人、李六如同志的小说,和您过去写的《四世同堂》等,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于写出那样有生活气息的文字来。

我今年二十七岁,湖南浏阳人,出身在一个地主大家庭,解放前一直上学,后在部队里(呆)过六七年,虽然从小对宗族礼法等有一些感性认识,听过一些关于曾国藩的传说,在部队也有一些不平常的经历,但毕竟是太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了。像您都因感到材料不够没有写成“义和团”,那我则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又常常踌躇起来。现在快要毕业了,如果我立下这个雄心大志,那我就想请求组织在分配我工作时,最好……

希望您为我考虑考虑,是不是可以写,希望您把这些困难告诉我。如果要写,要注意从哪些方面努力,特别是关于增加感性知识方面。还有这个工作目前国内是不是有人在做。

我知道您的工作很忙,身体也不好。自知提出这样冒昧的问题,一定会给您带来麻烦,您如果没有时间,拖一拖或简单一点答复,我也会十分的高兴。

这份草稿的一侧另记有宋遂良列出的一些关键词和内容提纲。

宋遂良这封信寄出不足一周,他即收到了老舍先生的回信——

遂良同志:

谢谢信!

《太平》值得写,费毕生精力也值得!我建议:先分别写那些英雄,如天王、忠王……等。这样容易创造人物。已有了几位立得住的人物,再合起来,像历史演义那样,全面地写。连小人物(如战士)也应运用想象,写出一二小传来,备全面叙述时用。最难是天国的与清廷的规章、制度、衣食住行等的描写。这些不正确,即无历史色彩。

有志者事竟成,努力吧!

致敬!

老舍

2 月26 日

宋遂良收到老舍先生这封信的时间是2月28 日,他在日记中记道:“晚饭前收到一封落款为‘舒缄’的来信(同时还有博英的一封),我以为是四老公公的信,没有先拆,在吃饭排队时打开一看,信是毛笔写的,很短。我一下子简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我的信是23 号寄出的,五天之内就收到了回信,可见老舍回去是接到信就回信的。他鼓励我即使是花毕生的精力去写也是值得的,建议我先写几个人物的小传,然后写起来像历史演义一样。他说困难在于清廷和天国的典章制度不熟悉,写不好便没有历史色彩。他还说要运用想象。最后鼓励我说‘有志者,事竟成,努力吧!’这封信件给我的鼓舞是很大的,越是心里热我就越感到要严肃,要好好改变自己,只有灵魂美的人才写得出美的作品来。我感到要很好地读书,很好地学习,我现在劳动得还不够,知识太贫乏,向实际学习得太少。我觉得自己的道德修养、情操爱好都有欠缺,总而言之,离实现理想的条件太远,怎么办呢?迫切地要求自己快马加鞭,自觉努力!”

三、亲切、永恒的价值

老舍的来信,对宋遂良的鼓舞毋庸多言。此间也足见老舍先生的温润宽厚、亲切朴实,以及扶助年轻人的热心。这份感召,对宋遂良是否有长期直接的影响不得而知,但种种迹象表明,宋遂良自文坛崛起后,为扶植青年作家、评论家鼓与呼也成为了他长久不息的使命。

而收到老舍的信时,宋遂良和他的同学们正深陷在书写“鲁迅评传”的征程中。

新学期伊始,课题组忽然收到上海市委的通知,“评传”可以不写了,改为研究性的专题论文。学校把他们的科研任务,也调整为重点修改提高文学批评史和近代文学史。(1961.3.4 日记)

这时候,一部分同学开始投入毕业论文写作。宋遂良决定还是留在“鲁迅研究”的课题组内,与陈寿林、钱惠合写关于“且介亭杂文”的评论。与时同此,他想“趁机搞一搞天国”,又与同学王继权初步地谈了一谈关于搞近代文学史的问题。

1961 年3 月,《剧本》月刊推出了第二、三期合刊,头题正是老舍的剧作《义和团》,《吐了一口气》作为创作谈紧附其后。

4 月10 日,宋遂良迫不及待地找来杂志读完,在日记中只留下一句话:“晚上读了老舍的剧本《义和团》,平平。”

《义和团》是一部四幕六场剧,第一幕、第二幕的叙事时间是1900 年初,地点为京西某县城外农民高家;第三幕分三场,系前幕时间前后,地点分别为城外冯家铁铺、县衙内客厅、县城内三义庙;第四幕地点为北京明宅花园,时间是义和团进京两个月后。

故事大略如1962 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公演说明书所示:直隶(今河北)某县有个高家屯。屯里的高家兄弟(永福、永义)是安分守己的贫农。永福有女名菊香,由本族的穷秀才高中道为媒,许给赵家。在菊香定婚的那天,恶霸张飞龙借着天主教的势力,要强占菊香,并索田赔嫁。菊香当场自杀。永福被勾结恶霸、巴结教堂的孙知县逼死。永义一怒,加入义和团,设坛传道,组成高家屯神团。连老实的高大嫂,不愿反抗的高秀才,都参加了斗争;青年贫农闻风而至,立誓报仇雪恨。

在高永义大师兄的率领下,团众一心,烧了教堂,攻破张飞龙的寨子,并进入县城。

大地主之子田富贵混入神团,力促高永义开赴北京,以免他家在城内的财产受到损失。

到了北京,各路神团与洋人作战,均极勇敢,惜无统一指挥,而朝廷对团又忽信忽疑、义民伤亡甚重。高家屯的青年于铁子与许多团众,俱以身殉。而田富贵则趁火打劫,窃财盗宝,且准备出卖义民,被邱二头杀死。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君臣遁逃,官兵溃散。高永义率众出城迎战。事实证明:各路神团分途截击,使联军无法尽逞凶暴,而瓜分中国之议或因此遂寝。

从梗概中不难看出,这部剧作带有明显的概念化倾向:洋教和地主恶霸勾结,欺压百姓,招致民反;地主阶级为保护自身利益利用拳民,同时不忘趁火打劫;朝廷对拳民将信将疑,同样利用拳民保护自身;而拳民又因缺乏统一指挥,尽管勇气可嘉但伤亡惨重;义和拳运动的实际意义,“可能”是通过他们的抗争,阻止了八国联军进一步瓜分中国……

一如改称“神拳”的演出说明书中所言:《神拳》里所讲的便是义和团运动中成千上万的故事之一。这个故事是由许多类似的故事组织成的,既非完全确有其事,又处处都有些根据。

老舍本人也在《吐了一口气》中说:“从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本叙述义和团的小说,并且不断向老人们打听当年的见闻;他们口说,我简略地记下来。在变乱中,这些笔记可都丢失了。即使没有丢失,也不够支持写一本长篇小说的,因为东鳞西爪,既缺乏系统,又不无偏见。后来,目睹当时光景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我也就停止打听。写那本小说的愿望遂未实现。一九六〇年,因为是义和团起义六十周年,我看到了一些有关的史料与传说,和一些用新的眼光评论义和团起义的文章。这又鼓动了我想写点什么。我就写了这本话剧。”

老舍的这段表述显然也是说,“东鳞西爪”和“打听”曾是这次写作的部分基础,后来又补看了些史料与传说以及新的评论,才促成了剧作的实现。

对老舍1949 年后的戏剧创作而言,《义和团》(《神拳》)尽管算不上代表作,却也是他走向历史剧创作的初始。作为一名知名作家,他如何把握对待、处置历史,显然具有相当的示范性。

很难明确,青年宋遂良当时有关《义和团》“平平”的评价确切出自哪些方面。但其间包含的些许失望一定是有的。而此时的宋遂良又陷入了个人情感的困顿期,自己在政治上的“落后”,是他一度判定自己终致“失恋”的因由。在彼时的他看来,专注于读书确实是不足够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一天到晚,除了考虑自己怎样多读些书,少受一些管束,吃得好一些以外,还考虑过些什么国家和人民呢?想到过党的培养,自己的责任吗?想到过旁人吗?这种生活多么狭窄,多么没有意识,政治热情一点也没有了。应该深深地责备自己,应该感到痛、觉得恨,坚决地来一个改变了。我这两天是开始有些痛恨自己了。因此,从现在起,要加强政治理论学习,我决定把哲学和美学当作离校前的两门重点课,深钻一下,把政治思想、业务学习、科学研究三者结合起来,适当照顾文学批评史。空余的、休息的时间则看外国小说。要具体地定每周的计划。要争取同组织上谈一次。《天国》暂时仍要放一放,这是长远的东西。”(1961.4.13 日记)

而伴随着毕业的临近,宋遂良对“太平天国”的这一“放”,就变得渺然无期了。

岁月一晃,滑过了三十年。三十年间宋遂良所面对的辛酸起伏,并不是几句话能交待清楚的。惟老舍先生的这封信,他历经磨难依然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在老舍先生写信给他三十周年之际,他重新翻出了这封信,并投书于《文汇报》“作家书简”专栏。

这封信,被编辑加了一个“关于历史小说创作”的标题,以“老舍遗札”的形式在《文汇报》1991 年4 月6 日第三版中刊出,同时随附了宋遂良有关这封信的来稿说明。不长的文字,结尾一段这样写道:

……

此信我已艰难地保存了三十年。因为种种非我所能左右的原因,我愧对老舍先生“有志者事竟成”的鼓励,也不愿将此信示人。所堪告慰者,近年来以太平天国为题材的小说已有三四部之多,历史小说创作一片繁荣景象。然而老舍先生在信中所说的关于创作历史小说的见解,以及他对青年人的殷切希望与关怀,仍有着亲切、永恒的价值。

顺致

编安!

宋遂良

六年后,老舍研究专家张桂兴在《老舍年谱》修订版中,根据《文汇报》所刊选用了这封信的内容,并以此补述了1961 年2月26 日老舍先生的行迹;信后又收录于《老舍全集》第十五卷。

(附注:宋遂良日记中部分字词略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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