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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花河

2023-10-23王清海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指甲花水生河水

王清海

檎哥有五只白羊,我有三只。我们两个赶着八只羊在指甲花河水草丰肥的地方游走。羊在吃草,我们看着羊吃草。河边的人都是来来去去,只有神经是一直住在那里的。

神经从我记事起,就住在指甲花河边一间碎石砌成的小屋里。指甲花被六月的热风染成红云,铺满指甲花河的两岸。他和他的房子,如同红云里的一朵花瓣。河水不管不顾流向自己的方向,如果倒影可以视为留恋,我认为指甲花还是印在了河的水心里。

我曾对檎哥这么说过。檎哥说,那只是你自己的认为,不要跟我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我说,我们一起玩,你为什么不能和我想的一样?檎哥说,我为什么要和你想的一样?如果你要让我和你一起这么认为,我就不和你玩了。

我总觉得,我这些感觉也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老师就经常给我讲比喻、拟人这些的,我不认为我是错误的,我认为是檎哥没有好好学习。

指甲花河的水流也不大。窄处,十岁的我用尽力气,可以跳到对岸草丛里,那里有鱼、虾、淤泥,还有蚂蝗。我被蚂蝗吸在腿上过一次,柔软的褐色身躯,在我的小腿上钻出血来,牢牢吸在那里。檎哥用鞋底使劲摔打我的腿部,蚂蝗掉了下来,我用草棍把它挑到了指甲花上,花的汁液让它的身体蜷缩起来。我们看着它在花瓣上被太阳晒干,得到了一天里最大的满足感。

我们玩耍的时候,羊只管吃草,从来不看我们。

河水的宽处,能清晰照出我的样子。我平时也只在那里照照,看看水里若隐若现的草。有一次檎哥从一个宽处跳了过去,站在对面喊我。我也想体验一下从宽处跳到对岸的感觉。我奔跑助力,奋起一跃,掉进了水里。

水迅速淹没了我,我在水里挣扎,呛了几口水,身子继续挣扎,水的力量大过我的力量,我只能随着水的力量起伏,被缠绕,被吞没。

忽然有一股力量打破了水的包围,把我拉了出来。水面上太阳依旧照耀,我看清了,是神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水生。

他笑了,水生竟然不会游泳?

他背有些弓,花白头发,眼珠里布满了血丝。笑起来,黑黄各半的牙齿露了出来。我有些害怕。

他问我,水生,你看这河水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的?

檎哥大声说,自东向西流。然后拉着我去赶羊。白羊吞吞吐吐地朝着我们扬直脖子咩咩叫,一只也不愿意离开。面对这样的无奈,檎哥舞起了长鞭,我牵起了领头羊的绳子,它屁股使劲朝地上坐,被檎哥的鞭子打疼,不情愿地被我牵着走。

神经一脸怪笑地对着河水喃喃自语。不看我们。瘦弱的他在河边,像一棵随时会被风刮倒的芦苇。

没有人知道神经是哪村的人,听口音不远,但就是没有人认识他。他突然出现在河边的时候,不断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谁也没有问清楚。一会说自己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里的人,老婆跟别人跑了,自己是出来找老婆的。一会说自己就是南边不到十里地的一个村子的人,做生意被人骗走了很多钱,自己是出来找骗子的。一会又说自己是县长的儿子,正在被他爸四处寻找。有好打听的人想仔细问,看他还有多少理由。他就不说别的了,开始问:你看这河水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的?

指甲花河,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是自西向东流。

神经一口咬定是自东向西。不管谁和他争论,他都不会改口,如果争论得急了,他就两眼一闭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像是指甲花瓣上的蚂蝗。

这是很吓人的,谁也不想因为几句话给自己惹麻烦。听到他问河是往哪里流的,就直接回答,河是自东向西流的。神经就很高兴,对着河,喃喃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神经”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神经病的意思。跟“指甲花河”的来历近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两岸开满了指甲花,就叫“指甲花河”。大家都这么认为了就是正确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夏天,站在村子南边远望五里地外的指甲花河,隐隐一片通红。花落的时候,想到这点我就害怕,远离人群的神经不仅无人交谈,还得面对时间的静止和指甲花河蛇一样蜿蜒。

我问,檎哥,神经对着水面说什么。

檎哥说,说话啊。

我问,什么话?

檎哥说,你还小,不能告诉你。

檎哥比我大五岁。他对神经说河水是自东向西流的,神经喃喃自语的时候,他就坐在他对面,笑着听着。我认为檎哥听懂了。听懂了还不告诉我,这说明那是神秘的语言。我追问檎哥神经对着水面到底说的是什么?檎哥说,不能告诉我。

我说,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能说?

檎哥说,有很多事不能说,比如今天掉水里,你回家后什么也不要说,要不然咱俩都挨打。

我们在村口的岔路分手,他和他的五只羊去了另一个方向。我的三只羊要跟着去,我就用力把它们往我家的路上拉,领头那只羊不见了檎哥的鞭子,开始跟我瞪眼,“咩咩”叫,用力拉我,我不敢松手,拖着绳子,摔在地上。我的身上滴着水,沾着草,这又混上了泥。

在村口遇到了我爸,他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远远地喊我:水生。

我爸看见我一身水和泥。放下锄头,从地里拔了一棵苞米,快跑到村口,就朝我摔了过来。我和白羊一起躲逃。白羊朝家里跑,我也往家里跑。在门口的时候,被我爸摁住了,一阵狂揍。打得我连连喊,再也不往河里跳了。我在心里无数次想说,我是掉进去的,不是跳进去的。我没有说,我知道会被认为说谎,这样会被打得更狠。听到我承认了错误,我爸停了手。

第二天,我爸杀了一只鸡,让我妈炒好了,他领着我给神经送去。一路上香气扑鼻,我忍不住向搪瓷盆中看了几次,我爸没让我吃,他的眼睛也不断瞟向鸡肉。我们家也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杀鸡。我爸也在强忍着。虽然鸡是剁成了小块黄焖的,少几块看不出来,但是我爸仍然坚持将一只囫囵鸡送到了神经那里。

我爸先让我在河边落水的地方,跪下磕了三个头,谢水神的保护。然后就带着我来到神经的小屋。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浑身滚烫,神经坐在太阳地里看着河面。背后的小屋子跟火罐一样,我站在门口,都觉得热气灼人。我爸让我给他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用很亲切的声音说,大哥,谢谢你救了孩子。

神经的眼睛盯着鸡子没有动,身子也没有动。

我爸说,大哥,今天中午特意做了点好吃的,给您放在这里了。

神经这才看到了我手中的盆,站起来说,这怎么好意思?我爸不等他推托,就走进了屋子,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盛放炒鸡的餐具。

大哥,带盆给你留下了,盆子你留着用吧。看你这屋子里就一个碗。

神经说,这怎么好意思?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村里找我。

神经说,这怎么好意思?然后就进屋子里,拿出筷子,开始吃鸡。他用筷子夹着放在嘴里,吃掉肉后吐出骨头。碰上难啃的,也是拿筷子夹起送到嘴边慢慢啃,不像我爸和我吃鸡的时候,直接下手拿起就啃。

他吃了几块后,抬头看见我们。

你们看这河水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

我爸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向西流。他就停下了筷子,看着水面,喃喃自语起来。我们急忙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眼水面,安静而平整,自顾自地流淌,肯定也听不懂神经的喃喃自语。它到底是向西还是向东,我在一瞬间有些不分清楚了。然后,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所有的人都知道,它是自西向东流。我就有了胜利的喜悦感,紧跟在我爸的后面,一蹦一跳地回了村子。

檎哥的五只白羊卖了以后,他爸给他买了更多的羊。他的羊群在指甲花河边如同白色的花朵,少了我的陪伴,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草地上,仰望蔚蓝的天空。他的羊群一离开,指甲花河就空空荡荡。

不,离开了我,还有神经陪着他。我星期天从学校回到村里,经常看到檎哥在河边,有时他和神经各自在一边河岸,有时他会把羊群赶到神经的那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交流。

我们家卖掉了三只白羊,没有再买。

我爸认为我的人生需要改变,不想让农村成为我的归宿。我一点也不嫌弃农村,我很喜欢。我也不反对我爸的想法,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注定要凭着考学离开农村。大家对这样的事情,像对河的流向一样,从没有过怀疑。无论是被裹进羊群里的羊,还是落入河流的水,都不可能擅自离开群体的方向。

在我爸的盼望里,我考上了大学。

领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祝贺的人。檎哥在傍晚的时候,赶着羊群从我家门前走过。他家在另一个方向。他是特意经过我家来祝贺我的。他在门口站了站,我走了出来,他的羊群不肯停下,河水一样向前流淌。他朝我挥了挥手,随着羊群走开了。

檎哥,过来玩啊。

水生,祝贺你,我得放羊,不过去了。

村子里的树被黄昏笼罩得影影幢幢,面对一天的祝贺声,我的脸笑得僵硬。我爸也觉得疲累,早早关上了大门。饭菜的香气在堂屋弥漫。我妈炒了四个菜,黄焖鸡、红烧肉、韭菜鸡蛋、白菜豆腐。我爸在床下掏出一瓶布满灰尘的酒。他还给我倒了一杯,一脸赞赏地看我端起来。

大门响起了“砰砰”声,很大,叫门的声音却是怯生生地陌生。

水生。门外的人喊我。

我们一家都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互相疑惑地看了一眼。我爸站起身,打开门,惊讶地说,大哥,是你啊。

院子里的灯光照着神经纠结的花白长发,他的眼睛在头发后面闪着模糊的光亮。他手里拿着一捆纸,嘴里喃喃地说,水生,考上大学了啊。

我爸招呼我妈给神经盛饭,他站大门口动也不动。神经也没有动,看到我妈端过来一碗黄焖鸡和红烧肉,碗上放着一个暄软的馒头。他还是动也没有动。

水生,考上大学了啊。他重复道。

是啊,孩子考上大学了。大哥,你吃点饭吧。

他把纸捆递给我爸,说,想让孩子帮我看看,河水是向哪里流的?你看我列了这么多算式,找了这么多证据,河水明明是从东向西流的,为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说是从西向东流的?

我爸接过他手里的那捆纸,放在了地上。我妈将饭塞到了他的手里,说,吃饱了再说。邻居家的狗突然起了几声狂吠,附近的狗也跟着叫了几声。神经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狗吠后的安静让他也安静了。他不再说河流的事情,将全部身心投入到黄焖鸡和红烧肉上,他小口咀嚼着,一直到吃完,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吃完后看着我家的院子,又轻声喊,水生。

我只好走过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铅笔头,在纸捆上写下了一个字:掷。

这个字是什么?他抬起头问我。他拨开了披散的头发,露出骷髅一样的脸。眼睛放出诡异的亮光。

我竟忘了那个字该怎么读,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想了一阵说,这个字读“Zheng”。我说出以后,不自信地问,对吧?

他说,谢谢。拿起纸捆,跟夏天的微风一样,踩着沙沙响的树叶,沿着村子模糊的小路,走了。

我爸长吁一口气。我妈将饭菜热了一遍,我们一家坐回饭桌,我爸又给我倒了一杯白酒,我喝了,辣味顺着口腔沉重了脑袋,我想起,我刚才把这个“掷”字读错了。

这个字我是认识的,不止一次使用过。我偏在那天晚上读错了。我爸我妈没有听出来。不知道神经有没有听出来?我羞愧难当了好一阵,睡了一觉,并没有忘掉这事,也没有把这事当回事。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多处跌跌撞撞的时候,忽然发现那晚的自己,其实办了一件很聪明的事情。我如果告诉了神经正确的读音,他会不会再继续追问别的问题,甚至会继续问河是向哪里流的?而我只用一个错误的读音,就阻止了他的继续。

我在参加工作的日子里,并没有时时这样聪明,反而总被认为的聪明拖着进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无奈。我也是努力奋斗的,得到的却是不被认可甚至排斥,我费尽心思做出讨好的事情,比如努力工作,巴结上司,团结同事,却总被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事情打破努力的初衷。

在一遍又一遍的挫折里,我开始想念指甲花河上放羊的日子,那是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明明已经熟知了故乡,为什么还要在一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陌生地方,一片迷茫地摸索?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适合离开故乡的人。

我和我爸走在了去往指甲花河的那条路上,还是我去河边放羊走的那条路。荒草中的一条小径,十多年没有宽过也没有窄过。我大踏步走在前面,我爸紧跟在我后面,路边偶尔走过一两个乡亲,都会说,水生回来了啊。

我爸就会站下来,督促我给人家掏烟。从村子到河边,我掏了三次纸烟,我爸也幸福地笑了三次。

我爸给我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城市的街头徘徊。我和那个一直挤兑我的主管,爆发了冲突,被公司开除了,心中一阵轻松,也一片茫然。

我爸和我随便聊了几句后,提到了神经。我站在一座桥上,灯火灿烂,桥下的水面倒映着灯光,我眼前浮现出神经对着河喃喃自语的样子。这条河是向哪个方向流动?

我在这个城市好几年了,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爸说,神经死了。我一时无语。我爸只是当闲话说出来,我也是当闲话听的。

我爸在说了神经的事情后,还是问出了那句让我有点痛苦的话,水生,你最近怎么样?

我说,爸,还就那样,不好不坏,不过我想回家看看了。

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上一个春节是因为要加班,这一个春节是因为替主管加班。我知道我爸我妈一定很想我。

我爸说,好,好。

我这次回来,他跟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好,好。

我现在一个人跳进指甲花河里洗澡,我爸是不会再打我了。我也不会再这样做了。河水依旧清澈,但是水里杂草丛生,水底肉眼可见的许多绿苔,不知道绿苔下面还有些什么。真不知道小时候为什么看见水就想跳进去?

我爸的头发已经花白,扛着铁锹的身体有些弯曲,走到河边已经微微喘息。

我说,爸,神经还有没有问过河水向哪里流?

我爸看着指甲花河窄窄的河面说,还是问,一直问。

那有没有人跟他一样认为河水是自东向西流?

没有。村里的大傻子都知道水是自西向东流。

大傻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可是他知道村里人都说水是自东向西流啊,为了证明自己不傻,他还跑到了神经面前,大声告诉他,水是自西向东流。结果,神经被气得翻了白眼,好久才缓过来。大傻子还是傻,别人怕神经气出病来要担责任,就他不怕。神经见了他就躲。大傻子站在河边大声喊,水是自东向西流。神经就紧紧捂住耳朵。

我爸见到我的第一刻就很高兴,说话很大声,在路上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依旧很大声,声音里有挡不住的欢乐。我也很高兴。我们都忘记了,我们是去埋葬一个生命。

小的时候河边的指甲花是野生的,谁都可以采,很多外乡人来这里采摘,收购。

现在河两岸的指甲花已经发展成了产业,都是人工种植的。河的不远处,还建有指甲花的加工厂,做染发剂,做药材。河两边的地,也被几家大户承包了种指甲花。附近村子里的很多人,雇给他们做日工挣钱。

指甲花的根茎叶花和籽都可以卖钱。指甲花籽有个名字,叫“急性子”,上午还刚好适合采摘,过一个中午,就会蜷着身子,弹出了里面的籽。所以到采摘指甲花籽的时候,都是急活。

神经就是雇给人采摘指甲花籽的时候,一头栽倒在指甲花地里,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去了。医生说可能是心肌缺血,这种病突发猝死的人很多。不过要想知道是不是这种原因,还需要法医解剖后做结论。

送他去医院的是他的雇主,就是檎哥。他现在不放羊了,指甲花河两旁的花地,有一半都是他的。檎哥认为我考上大学,又留在大城市,是他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目标。我也清楚地知道,檎哥每年的收入,是我的十倍都不止。

他见神经就这样死了,坐在医院门口痛哭。他知道解剖了得出结论他得赔钱,没有结论仍然是赔钱。还是坚持将神经解剖了,拿到了心肌缺血死亡的鉴定证明。

我和我爸见到他的时候,他仍然在抱怨,不怕花钱埋神经,就怕他的家人日后会跟自己纠缠不清。

我爸说,这都多少年了,没有人来找过他。

檎哥说,活着的时候没人找,不见得死了以后没人找。

帮忙埋葬神经的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大家都清楚,很多孤寡的人,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没人问,要是死了能分到些钱,能冒出一堆亲戚来。

神经的小屋子里已经有一股浓烈的尸臭了,再不埋,就该烂得没法埋了。

檎哥下定了决心,说,不等了,说不定不会有人找来,也说不定就等着埋了后再找来,总不能看着烂到屋子里,动手吧。

屋子里进了几个人,把神经用被子卷了卷,塞进一口薄皮棺材里,放进他屋子后一个挖好的深坑里。几把铁锨一阵飞舞,坑填满,稍微隆起了些,就是神经的墓地了。

我回来的时候,是想给他磕几个头,感谢他救了我。可是这一阵匆忙,我连手都没插上。直到埋完了神经,才有人想起我,问,水生怎么也回来了?

我爸说,他这几天休假,回来看看。

檎哥拿出几条烟,感谢帮忙的人。我爸收了烟,我不想收,檎哥不高兴,使劲往我手里塞,我爸就替我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指着指甲花河说,以后再不会有人问这条河是向东流还是向西流了。

我说,方向也是人规定的,太阳是东升西落。如果当时规定的那个人说太阳西升东落,那神经就没有错,错的就是我们。

我爸吓了一跳,说,水生,在外面遇到事要跟爸说,不要自己堵在心里。

我说,爸,我就是随口说说。

不知道你檎哥为什么要雇神经做工?没有人敢用他的。

他能听懂他说的话?

他又不神经,怎么能听懂神经说的话呢?

我爸的话让我如释重负,是啊,我听不懂神经说的话,我怎么能是神经呢?

指甲花河用它的无情和包容陪神经走完了他的一生,对于他的离去,发生改变的只有檎哥。他给我打电话说他一直忐忑不安,约我过去聊聊。

我在家的半个月除了吃喝睡觉,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早就想问檎哥,问问他在老家该怎么发展。我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因为我的半路离开,我对家的熟悉,远不如他。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县城读书,他又离不开他的指甲花地,就每天城里村里跑来跑去。

我去河边找他。他在那里,一见我就是一句话,回来了也不来找他。

我说,我都没有看到你闲过。

檎哥笑了,说,我是怕你忙。

早都不忙了,我辞职了,准备回家里发展,檎哥帮我想想,在家里能干点啥?

在外面虽然不自由些,每个月能按时领到工资,不比在家里强?

我不能告诉檎哥我的无奈,只能说,我想回来,在家也得有事干。

檎哥说,回来也好,人吧,只要过得高兴,在哪都行。

我说,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檎哥就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在指甲花河边建一个养羊场。羊肉的价格稳定,能保证利润。河边还很多地空着,建场方便。粪便可以倒入指甲花地做肥料,在环保上也好达标。檎哥说的很多我都没有考虑过,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已经是一个技术活了,不再是我们小时候赶几只羊的事了。

我跟我爸商量养羊的事,我爸一脸震惊,用打量神经的眼神看了我好久,说,不行。我试着说了几次,都被我爸我妈坚决阻止,甚至邀请了一帮亲戚劝我。这让我心里揣了石头一样,总觉得硌得慌。

檎哥忐忑不安的是,神经的家人还没有出现。

我说,也许他没有家人呢。

檎哥说,都是娘生爹养的,不一定谁跟谁连着,一定会有家人的。早来了,事情刚发生,大家都还记着,能说清楚,越晚越说不清楚。

我说,你怎么想起雇他呢?他神经,也干不了多少活。

檎哥说,我觉得我是懂他的,觉得他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干活。

我说,你真能听懂他的话?

檎哥说,我听不懂,小时候那是骗你的。不过我也不认为河是自西向东流的,我只知道南北,不分东西,小的时候别人说东边西边,我都是顺着人家说的。后来我发现这样挺好的,到一个新的地方,只管左右不用管东西,就不会迷方向。你说神经可怜吗?为了一个“东西”,迷了一辈子。

我想了想,我到一个新的地方,也和檎哥一样没有分过东西。要想找出东西方向,也是凭借着路牌,太阳,或者用手机指南强行辨认的。

神经去世一个多月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干净朴素的衣服,来到神经的坟前放鞭炮,烧纸钱,痛哭。指甲花依旧红彤彤一片,神经坟上的土,已经长满了青草。

附近很多人都知道神经埋在那里,这个中年人能轻易找到,很正常。

他做完这些后,就来到我们村里,直奔檎哥家。一切都是打听清楚的,从没有人见他来过我们村。而他,也不需要打听,就直接找到了住在村子最南边檎哥的家。檎哥后来说,这一定有内鬼。他不知道是谁,使劲想也想不透,是谁能够联系到神经的家人,却又这么多年对他不管不问。

我们坐在一起分析了很久,想了想,可能自始至终,神经的家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只是没有人来找他而已。一个合不了群的人,被人群抛弃的时候,也包括他的亲人。

檎哥没有跟他在家里谈,喊上我,把来人领到神经的小屋前。神经住过的小房子还在,房顶有个大窟窿,房门上也没上锁。我走近了,远远就闻到一股粪便的味道。

这才几天,他的小屋子就被来干活的人当作了厕所。据说,他的屋子里还有很多书,都被上厕所的人拿来擦屁股了。我在河边为养羊寻找场地的时候,想去小屋里看看是什么书,终究是嫌臭,没有过去。

檎哥在小屋前开始训斥那个自称神经侄子的人,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照顾过他。这个时候来要钱,不知道心里亏不亏?这是檎哥准备了很久的话。而那个自称神经侄子的人,也准备了很多东西。他先拿出了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指着户口本上的人名,张耀庆,说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看,跟他是在一个户口本上。然后拿出了张耀庆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色的衬衣,理着板寸,双手叉腰。我和檎哥瞪大眼睛看了很久,才从五官上看出来是神经。

檎哥说,他年轻时候很帅气啊。

那个中年人给我们讲了张耀庆的故事。说他少年时候失去了父母,和哥哥相依为命,还好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考上大学后,去了好几个亲戚家也没有借够钱,他最亲的舅舅家,竟然没有借到一分钱。为学费发愁,愁到了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鸡脑袋剁了,说是砍了舅舅。从那就有些神经了。最后他哥,也就是这个中年人的父亲,还是把弟弟的学费凑够了。他去上了一年学,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没想到在这里,最后还死在了这里。

中年人想要二十万,檎哥答应了赔偿,但是提了一个条件,要中年人带着他们的村干部带着公章来,做个见证。中年人将赔偿额降到了十万。檎哥仍然坚持自己的条件,并说,我也会让我们这派出所的人带着公章来做个见证。

中年人想跟我们两个吵闹,看着檎哥一脸凶恶的样子,就走了。

我看着他走远后,和檎哥一起去看他的指甲花,忽然发现,这么大片的花地,居然没有花香,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嗅觉,我凑近了去闻,依然是没有香味。

我当然不会问檎哥为什么会这样,这在他那,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我只是刚刚发现了而已。

檎哥说,你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不知道。

檎哥说,我也不知道。你决定在家养羊了吗?

我说,不了,我明天就回城里。

檎哥点了点头。我们这才想起,我们刚才没有问那个中年人的名字。这似乎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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