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3-10-23瘦西鸿,破破,农夫等
在水滴里行走(组诗)
○ 瘦西鸿
春天里的稻草人
它站在田埂上 像一个听话的老实人
看管着整个春天的田野
几只麻雀在远处 窥视着刚刚苏醒的乡村
已经干瘪的口袋里 只剩下几粒种子
麻雀飞到稻草人的头顶 一边为它梳理头发
一边给它的嘴里 喂一些小石子
稻草人的喉咙蠕动着 却怎么也咽不下
夜雾弥漫的整个田野寂静
我站在稻草人的旁边 与它一起背对时间
听着布谷鸟反复地催促
人们齐刷刷来到田野上 弯着佝偻的腰
把命运倒插进淤泥 再也直不起腰身
空旷的田野上 人群密密麻麻
却缄口不言 像站了几个世纪的稻草人
有风拂过 稻草人歪倒在田野里
它的身体上 慢慢长出了嫩绿的秧苗
西山日记
西山很矮 几行小草
只需要一个上午 便可以从山脚爬到山顶
西山也很高 它的头一直矗立在天空里
戴着镶了太阳金边的白云的帽子
我常独自爬上西山 对着上帝说些恭维话
它就用白云 拍拍我有些乌黑的脸庞
有时候我被命运逼急了 对着上帝骂娘
它就会用暴雨的鞭子 把我赶下山
漆黑的夜里 星星们在西山顶上下棋
我像个恬不知耻的膀子客 一时说东一时说西
情急之时还不停地朝着西山跺脚
这时候天空就会用几朵乌云 擦去棋盘
一个人在西山待得太久了 无所事事
也会捉几只蚂蚁来玩 教它们一字排开
在树枝上下操 直到累得晕死过去
又教它们嘴对嘴 做人工呼吸
有一年我在西山种了一株黄菊
快要开花的时候 我在旁边搭了一间木屋
睡在木屋里 我一边叫着黄菊的名字
一边把它的香气 引进酣睡的梦里
青龙湖的倒影
一个人坐在青龙湖边
用矿泉水瓶子 把湖水舀出来
倒在岸边的空地上
我感觉我倒掉的不是湖水
而是一小块天空 几丝白云
还有在水里面婉转荡漾的几滴鸟鸣
它们倏然钻进空地的泥土
在里面还原出天空 白云和飞鸟
我觉得我已成为上帝 复制出了另一个世界
我再把水面上我的影子舀起来
倒进泥土 这样我就拥有了另一个世界
我还会把我的生活也倒进去
在那个世界里 我会重新复盘我的生活
把浮生的所有过失 作出必要的校正
再把跪在地上的膝盖 扶起来
舞凤山的钟声
正点响起的钟声 从舞凤山顶的庙里
平移过来 落在我木质的办公桌上
这些声音会迅速钻进木纹
叫醒正在酣睡的年轮
我的办公桌飞起来 向着舞凤山而去
仿佛钟声再回到钟里
坐在桌边的我 用手支着头
完成了一次时空飞行
庙里撞钟的老和尚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吓得丢下钟锤 遗落的布鞋冒着战战兢兢的热气
他疑惑地打量着 被钟声缠绕的我
仿佛是坐在一只茧里的老蚕蛹
此后每一天 老和尚撞钟的时候
总是闭着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见我
此后舞凤山的钟声 多了些俗世的味道
那是另一个我 加入了钟声的和鸣
在水滴里行走
一滴水 琥珀般独立于世
柔软 又独善其身
几千年来 它保持着相对固定的形体
巨大的星空落进怀里 它不为所动
我在水面照自己的脸庞
变形的我 丑陋得让我逃离了人世
一滴不死的水的孤独 大于整个宇宙
月亮的刀片 正在切削孤独之外的事物
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背影 在水滴里行走
他蓦然转身 看见了自己的来世
我俯身 用一腔长长的叹息
吹着它滚过 白白度过的茫茫白天
在它由浑圆变为椭圆的一瞬
落日陷入其中 喘息的脸憋得通红
沙漠里的潜艇制造者(组诗)
○ 破破
沙漠里的潜艇制造者
在大海消失亿万斯年的地方,重建一种广阔
肆虐的黄沙累积成另外一种名字的大海
以满目荒凉的形象示人:沙漠,荒谬的沙漠
虚空的大海,大海的近邻,大海的坟墓
覆灭祖先的音容和足迹,他亦不能幸免
他沾满沙粒的手掌,挥动中含有涨潮的意味
大海,在新闻的大海中兀立着灰蓝色的潜水艇
置放于简陋的加工厂,如一头胖乎乎的深海鱼
脱离上下文,在现实的海滩上致命地搁浅
幽深而空洞的窗口,像一排疲软的牙齿
无精打采地咀嚼着阳光的泡泡糖,像一排
喘息的气泡,在炎热的沙地使人感受到凉爽
他打量半成的潜水艇,手指间的香烟像一截
天线,寂静中灼伤他的思维,偶尔的风沙
钻进微张的口唇。有时他怅然若失,仿佛
做梦的大海翻身醒来,发现四周尽是滚滚黄沙
掩埋从童年的梦想中盗取的庞然大物的玩具
在远离大海万里的沙漠,面对来访的记者
他滔滔不绝,澎湃的心潮,撞击着胸腔,也
洗涮着乡下人咫尺的目光。他静默,仿佛接受
圣命的诺亚,日夜焊接、切割,等待洪水的洗礼
他是肉体朝向灵魂的先知,在日常生活的
天空下,其貌不扬,吃、喝、拉、撒、睡
砸锅卖铁、矢志如磐的坚决,得到欣赏与赞助
的同时也蒙受着嘲弄与讥讽:瞎折腾的傻子
被邻居背地里指指戳戳。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被一项具有象征意义的伟业拣选,谁能相信
制造大海的男人,很久以来就深居我们中间
瞧,他与蓝天碧水永在,遭尽白眼和冷遇
他如骆驼一般拥有并不急于走出沙漠的耐心
为避开阳光的滚烫,试图行走在自己的阴影里
若尔盖的云
若尔盖的云
塑造小镇多变的天空
无限的天空中有一座
我空白的大脑
兀然静默的马的大脑
搅翻云朵的洗衣机
若尔盖的云,属于天空
大地,属于羊群与湖泊
让人想起一切
忘记一切
雪山下的马群鬃毛猎猎
在若尔盖草原
扩展云朵的边界
若尔盖的云
像北极熊抱着漂浮的冰块
移动高原的大海
途经我灵感匮乏的书房
那和雅各摔跤的到底是谁?
狡猾的雅各,欺瞒将死的父亲
蒙骗年长的兄弟,强难神使。
他一再蒙受祝福,有何道理?
三七二十一年,在异乡牧羊
受尽白日的干热,黑夜的寒霜
得到舅父的一对女儿为妻
这是否是对他惩罚中仍有奖赏
梦到天梯的人,逃脱舅父的掌控
试图和哥哥摒弃前嫌。夜里
他打发众人过河,独自犹疑在后
那和他摔跤直至黎明的是谁?
这是真实的记载,而非梦境
是天使、魔鬼,抑或心中的恐惧
这个故事有着明显的漏洞
既然神使摸一下即能使他瘸腿
为什么还要以雅各的胜利而告终
我更相信这是真实不虚的象征,
我们都在与不同的欲望天使
进行输赢不定的斗争。摔跤事件
寓意着雅各战胜内在的魔鬼
经过进与退的整夜博弈,信心
打败了怯懦。他鼓起勇气
返回故乡,终获仁慈的谅解
誓言(外三首)
○ 农夫
我的确很痛苦
四十岁的老顽童
从来就开不来玩笑
一心把小事当真
纠结于感动与冲动之间
像个天生的智障
又仿佛避世的懦夫
四天十九次的血液透析
关酒精屁事
我熬更守夜地哭泣
听历史的车轮碾压过青春
一世江湖终于也遍野哀鸿
生命终究是一场缘分
何来贵贱?何须成熟
幸好我留了一手
把最后的深情
下葬在黎明之初
爱已唤不醒的陈腐
性命再也无益于江湖
我宁愿丢盔卸甲
从此,弃武归田
与我亲手下葬的爱情
一起坚守我们的黎明之墓
祭礼
我不再发誓
沱江最懂人心
大浪淘沙,剩下的人们
沉浸在英雄的梦中
爱和眼泪,滋养着历史
也击打着幸福者的良知
巴蜀风远比寒风凛冽
几千年的坟茔之上
幽幽灵光从未熄灭
有人把最深的爱捧给清明
有人把最美的人间献给四月
江湖风云变幻
恶人霸占天下
才有豪杰仗剑天涯
天道不仁,武林暗涌
神仙们自顾风花雪月
只把传说留给孤独的英雄
可英雄何曾真正地孤独
不说多少佳人宁可千古魂断
且看英雄胸中多少苍生
如今日的沱江河畔
正有人举目凝望
把写满悼词的冥钱
一把一把地扔向天空
降书
千军万马从天而降
占据高地,列阵山谷
使者带着春色和美酒
有意前来与我谈和
陵江暗动
守望一夜灯火
敞开的窗户
窃听我酒后的胡言乱语
轻纱围剿的梦里
人们进进出出
我翻来覆去
怎么也压制不住
灵魂连夜变成叛徒
桃花、美酒与年轮
就算真是你们伪装的温柔
我也甘愿败下阵来
连同我用生命雕刻的江湖
解脱
我们都曾执着
在明镜的世界里
独自吟唱青春的歌
离经叛道又头破血流
依旧理直气壮、阔步昂首
我们都曾“洒脱”
把沙子揉进眼里
真话也故意不说
只看见别人的卑微凉薄
空感慨自己的无可奈何
我们都曾爱过
一边用爱去攻击伤害
一边又用爱去巧取豪夺
得到又仿佛失去
相逢又好像错过
未来的生活
我们都未曾经过
所以不用假装成熟
学学青春的样子
干了这碗深情的酒
解放了自私和无趣
也解脱了余生的自我
清晨之言(组诗)
○ 沙冒智化
清晨之言
舌头在嘴里的时间,是有趣的
若不是有一条超宽的喉咙
跑来的心情都要压着走过你的嘴巴
成都想吃下我的胳膊
用蚊子的嘴巴咬了三十多个痛处
瘙痒的感觉随时抬起头
我的身体,有趣地浪费在
一张插图上种下的色彩中
扣上一句比星星还轻的语言安慰
牛奶里流出的太阳已落山
不要问我在干什么
我在你的眼皮底下
画着农田和牧场
村里的年轻人
去城市里找到自己的双手
田野里长满了老人的影子
野草上已经不存在月光的味道
牛奶里流出的太阳已落山
大海守着最后的良心
给生命提供氧气
不要问我在干什么
我在树一样生长的日子里
寻找生活的嘴巴
要帮它说出最亮的话
站在耳朵里
耳机里拔掉的一颗牙
掉进声音里
躺在死亡的悬念中
吹响了神鹰的翅膀
故乡的羊群在云彩之上
给你招手
慢慢飞吧!神鹰
深入,再深入到天空中
和太阳的语境
交换一次天空
掉在光秃秃的黑石上
一滴硬生生的水
站在耳朵里
扶着心里的美
唱着一条河流
梦听着夕阳下坠落的声音
骨头里挖出一滴水
晒在一扇出不去的门里
把太阳送进去照亮水的根源
地球没能扛住人们的欲望
她的梦听着夕阳下坠落的声音
每一个力量的颜色上粘着时间的灰
风啊!未来你还会给人们带来什么
他们还在想要什么
你从我母亲手里吹走的麦穗扎了我的眼
我只想要一滴铁珠般的水
粘在玻璃上的时空放进我的嘴里
让我说出不带生锈的光
我每天站在阳光下
看着坠落的自我和上升的力量
我只想让岩石的心湿透
我陡峭天空的羊皮袄(外三首)
○ 李玉琼
又回来了
薄凉下惊醒
这新鲜的饥饿
落在云杉上的交嘴雀
等一场雪
刮擦掉多余的脂肪
词语的瘦金体走进小道
我陡峭天空的羊皮袄
白鹭横过江面时
一群鸽子绕着银色屋顶打转
绕啊
一圈又一圈秘制的波纹
划过指尖的高音
别停下来
永恒漂浮的回声
像个游魂
自时间针孔
绕着银河追尾的光
不只是返回
落满松枝的针
像一头受伤的刺猬
柔软身体下颤抖的心
褪尽白日那张失血的嘴唇
喜鹊一样的雪花
带来消息
慢慢渗透
藏有半生悲哀的人
我怎么也想不起
光退订了它的房间
夜掉进猫眼
拔开余生烟火
你如何窥伺
那暗色幽蓝跳过心尖的爪印
从夜的酱缸里捞出
又咸又湿
我怎么也想不起——
过往事物悬置
徒劳的记忆漂浮
追随那幼童眼眸里的光
永恒星河的岸
永恒的逝去和归来
生命
你短暂窗口摇曳的烛火
满壁生香
今晚
月亮是一粒长了毛边的种子
静静地,在天空发芽
他好像一直在黑暗迷路的人
惊蛰的铃声飞出
撞翻一片绯红的樱花
倒转的寒凉
让春天跪拜下来
一直跪进黑色的泥泞
稀里哗啦……
谁被退回的霜雪
打得摸不着头脑
谁被这温柔的杀手拦劫
捕蝇草合拢的手掌
怎么看都像是在祈祷
为何不说出我们的罪孽?
“他好像一直在黑暗迷路的人!”
风中的墙头草
狡黠人性的犹疑
从密集隐喻的丛林
吹落
一朵带斑的毒蝴蝶
流水终将你的阴暗带走
我是投掷在大地的一根签
香炉燃过
落下痛的烟尘
灰的影子
仍在喃喃自语
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声音汹涌过来
天空
我们笨拙的翅膀被你封存
只有幻想的羽毛在飞
从你手心放出的孔明灯
只有投掷在大地的
一棵棵行走
向上生长草木的签
庙堂高坐
人性的神
还是神性的人
我不是你
你不会明白
钟声把屋宇荡得又高又远
像那人俯下身的额头
明静光亮
我用那悠长的叫喊挖掘这黝黑的大地(外三首)
○ 巴音博罗
我用那悠长的叫喊挖掘这黝黑的大地
我用愤怒拍打着城市肿胀苍白的肚皮
我嘹亮的耳朵里住着一个词,一个会哭泣的词
纵横的山岗早已将我的祖先深深埋葬
我是如此地热爱,这生锈的日子我是如此疼爱
就像风暴来时将大地这张土纸揉皱又展开
我的骨头会演奏,声浪从喉咙里崩出又返还
成为黄铜大喇叭吹奏出的光荣乐章
一首被无数队伍跋涉又溃散的奏鸣曲
叹息是那音符,道德是五线谱,而咒骂
是休止符。重新开始吧,我说——
我看见更多的战士用乌云做战袍
以雷霆做靴子,以闪电攻击闪电
天空是我们巨大的灵床,天空始终是我们
另一个影像!我要沿着它粗犷的道路走下去
用呐喊在路边钉上标识,用手臂哭泣
用颅骨击打手中的锤子
用零落满地的牙齿置换田亩里的种植
用寂静无声的战歌回应饥渴……
我还要用一万名俘虏,换回那钢铁厂!
在我的停顿中你迈开钢铸的脚步
酿酒师提供他的灵魂,我是贫苦乡民的食物
我被火煮熟,又被霉菌分食
因而慢慢开始感知糯米做的主人
民间的词是徜徉在农历中潮湿的嫩芽
没有善与恶的界限,在对事物的凝望中
他们彼此更相像也更虚幻
我重复那命名
在蚕丝的亮闪中,万物正在疏离
麻在池塘煎熬,风暴消失于遥远的地平线
看跳神儿的人把命留在一道黄裱纸上
但是到了秋天,梨子会从山坡上滚下
一代又一代。我们收拾捕鼠器后开始捕鸟
我和邻居的少女在草丛里彼此互看
在我的停顿中你迈开钢铸的脚步
仿佛一个天外来客,你的到来改变了这儿的一切
我们像锯木厂留下的木屑,而你是那锯
我以我磨损的胃盛装那破碎的灯盏
我以我磨损的胃承装那破碎的灯盏
我呕吐出更多的伤悲,因此他们
从羊群里挑选出我
又将我塞进山脉的内部,我有了
分娩泉水的痛
我摇晃,睡觉,听夜风磨亮山崖
灯的苦胆汁放射光芒,黑暗齐声应答
矿工涌出矿井,摇篮曲走出摇篮
母亲们听从一根针的指引,缝补新生的婴孩儿
天空下横亘的村庄,把荒凉缓缓推到河畔……
从豢养一朵云开始
从豢养一朵云开始,我还要喂养大剧院
喂养会议厅,喂养一把椅子,当报纸吃下
我的名字,我就会在刀刃上行走
我交出我的舌头,敲掉我的牙齿
使自己成为一个可以随意弯折的人
从豢养一朵云开始,我放牧自己的灵魂
我放牧烟,我取下自己的脸皮在大街上
到处贴。我强迫自己吃土,吃石块
我焚烧自己的睫毛以便使眼球成为粪球
而不是屎壳郎!
当灵魂的风吹来时,我把自己淹没于
万众的唾液里。我热爱马达而不是汽车
我愿意在工作之余把自己挂在墙上
以便模仿一朵云的日常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