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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

2023-10-23吴合众

四川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单身汉院子

□文/吴合众

猴手不能搓面

东方鱼肚白,穿透二楼阁楼窗户蒙着的旧报纸,穿过薄薄的窗纱。将醒未醒的梦境,也镀上一层薄薄的纱,在眼帘前,一层层撕扯不尽。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紧箍咒一般,指桑骂槐,铺天盖地,砸得那些被点名的事事物物坐立不安,最后只能一个翻身,起身了事。

屋后笼舍中的公鸡、母鸡们是第一拨被骂的。“太阳都晒屁股了,也不知道打鸣。”“贱骨头,夜里又不知道把鸡蛋下在哪个窝里。”“吃什么都长不快,怎么不学狗一样去吃屎”……凡此种种,骂得公鸡们终于“喔喔”叫起来。母鸡们,则羞愧地“咯咯哒”“咯咯哒”带着小鸡们自行去田里觅食,远远避开这个我们都唤她做“二姆”的老妇人。

院子里的大黄狗,刚受点名表扬,紧接着就遭殃,“天天趴着跟条死狗一样,屎吃不够吗?”大黄狗突然“呜呜”叫起来,显然是挨了一脚,哀号着窜出院门。

紧箍咒又开始对准院子猪圈里的几头猪。哗啦啦倒猪食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响亮的拍打猪脑袋声音。骂声倒听不清楚,越来越轻,终至无闻。十来分钟后,无一例外,尖厉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回,一楼大厅躺在竹靠椅上的二爸终于躺枪。“天天挺尸,你怎么不诈尸,牛绳都拖在牛粪里头你看不见吗?”“干草也不知道多放一捆,要饿死牛,你自己去犁吗?”“猴手不能搓面,怎么有你这号人!”一片咒语,霹雳烈火,炸得二爸嘟嘟囔囔的几句辩白,好比是惊雷中的风声,渺不可闻。

既然如此,我们也躺不住。挣扎起来,推开窗,清晨乡间的风,带来这个季节四野的气息。近处水田里的稻谷谷穗饱满,沤得松软的根茎,是淡淡的腐草味;半山的梯田西瓜刚刚收完,新翻的泥土,是青草根裂断的甜腥味;山坡上的蕨草,割倒整齐地依山势码放,是密匝匝的草根味。诸般气味,如细碎的土豆、番薯、米糠这些佐料,混进一大桶猪食中,浑然不可寻。

院子里,二姆正挥舞着扫帚。锋芒所及,蚂蚁、蟋蟀、青虫、蚯蚓……一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四散着遁去。被唤为“猴手不能搓面”的二爸,已经一身短打,扎着一把柴刀,在一片连珠炸响的骂声中,飘然出门。

不是农忙时节,二爸是个自学成才的手艺人。跟二姆定义的“猴手不能搓面”笨拙形象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到两壶水烟工夫,二爸就拖着一大捆十几米长张牙舞爪的毛竹进了院子。院子中已经被二姆清扫出一块平地,连只蚂蚱都没有。二爸扔下毛竹,就中使劲拽出一根毛竹,快速用柴刀劈去招展的爪牙,最后留半米一簇枝叶,手起刀落,齐头削去。我们这些早起的娃,便在完工后,将劈下的枝枝叶叶收拢起来,晾在院子里,晒干后成为顶好的柴火。

大毛竹成了长短一致的竹竿,堆叠在二爸脚下。这个时候,二爸便坐下,居功一般看一眼二姆,自顾拿过自制的水烟壶,填水烟,点火,咕噜咕噜,吞云吐雾,完成这早起最后的仪式。

接下来,庭院之中,就是二爸一个人的舞台。那些毛竹被锉刀磨去竹节处棱角,尔后锯成各种长短的竹段,摆了一地。至此,二爸开始真正的表演。锋利的篾刀,如二爸的手指,横挑竖抹斜劈,飞快地在竹上跳动。这种赏心悦目,让我后来读到“行云流水”“势如破竹”这些成语,眼前马上闪现那把灵活的篾刀在竹的纹理间走过的噼啪声。很快,那些竹段都成了竹片,最外层坚硬的绿皮,二三层逐渐柔软的青皮,依次摆开,形成一个圆形的弧,弧的圆心就是端坐在小竹椅上的二爸。

放下篾刀,二爸照例看一眼赶猪骂鸡的二姆,再操起水烟壶,边呼噜噜吸着,一边厢竟然顺着二姆的骂声,笑哈哈地帮猪啊、狗啊、鸡啊、鸭啊辩白几句,诸如“鸡蛋当然都下在鸡窝里啦”“吃屎长不大的啊”之类,气定神闲,颇有戏台上唱空城计的诸葛之风,把二姆激得气急败坏,又投鼠忌器。

如此这般,炫技的时候就来了。那些长短、粗壮不一的竹片,纷纷在二爸手上,变魔术一般曲折翻覆,“百炼钢成绕指柔”,或成箩筐,或成簸箕,或成各式淘米篮。就是完全不中用的竹节,经过二爸抽丝拔节,几轮点化,也成蓬松结实的竹刷,各得其所。这个过程,对我们而言,一如看唱空城计的老生,一开始听得新鲜,眼见得总是咿咿呀呀的唱啊唱,终于慢慢失诸枯燥,渐渐顾自走开,剩下二爸在院子中自娱自乐。

一些时日过去,院子里堆叠起各种成品。邻居走过,不免问个价,二姆嘹亮的声音开始从院子中跃出,响彻村子上空。市集上卖一块五毛钱一担的簸箕,给邻居自然一块两毛钱就足够。两毛钱的竹刷,也就随手免费添送一个。这边厢价钱优惠,那边厢又喊得全村人都知道,让得了好处的人气得牙根痒,顺着墙根走,恨恨骂一声:“当年怎么没把你这资本主义尾巴割干净!”

赶集的日子一到,我们七手八脚帮忙着将这些筐啊、箩啊、簸啊、箕啊搬上板车,由二爸拉到集子上。不过一天光景,一两个月的精细工夫全部散入千家万户。换来的是些柴米油盐,还有不知道被二姆藏着掖着去哪的细碎票子。

一年镇子里有两回赶集,我们便陷在一年两度的轮回中,看二爸在“猴手不能搓面”的数落中,出门砍毛竹,在院子中破竹、晒青、编织,唱空城计,最后又剩下个白茫茫庭院干干净净。

这么过了许多年。

毛竹砍了,竹笋又破土而出,一两年光景便长得乌青发亮。屋后一大片竹林,风来哗啦啦响个不停,也够二爸舞刀弄棒一辈子了。村子却迎来一轮旧村改造。旧庭院纷纷被推倒,所有的民房都集中到村口水泥路的两侧,裸露在骄阳里头。房前屋后大片的毛竹林被挖土机连根掘去,填埋下一大片青砖碧瓦堆,号称是千亩农田改造。在“农保地换宅基地”的魔法中,七老八十的二爸突然直接面对手艺人的虚无之阵。

有一回,老人家突然生病,不能喘气,拉到县医院吸氧。我们去医院看他,第一次握着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才发现上面斑斑驳驳,如大榕树的树根,结满了疙瘩。病房里一堆人,聊到竹林,聊到当年的竹编手艺,就看老人家两眼放光,却没办法说话,挥舞着双手,青筋暴露,亦如竹节。

二姆在病床边叹口气,终于低声说:“都老了。猴手不能搓面,哪里还想得起什么竹编!”

吸了几天氧,二爸居然完全康复。我们带着小孩子去老家看他,趁着二姆不注意,二爸竟然随手递给小朋友一个小小的蛐蛐笼。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竹子三四层处的青皮,柔软如箬叶,围成个菱形笼子,晶莹剔透。菱形某边,有个二指宽小口,口上还配个小门,可以开合。顶部有三四处小长方形小口,可以投放食物。从菱形两端,还细心地用了细竹丝,结了个小小提手。有天窗有门,简直是蛐蛐的高端别墅。小朋友乐得提着蛐蛐笼,哇哇叫着说要去捉蟋蟀,夺门而去。

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岁月如梭,时间之流中,我们仿佛突然溯游而上,回到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院子。东方既白,万物生长,我们推开窗,晨风中尽是青草、泥土的气息。院子里,二姆正怒冲冲骂着还没睡醒打鸣的公鸡。院子外,修竹如簇,正在“沙沙沙”,摇着自己的叶子。

二爸舒展身子,搓了搓手,静候着那句骂声响起。

做个鬼,看不住香炉

六叔半路出家,当了屠夫。

当屠夫前,六叔是个蹩脚农夫。被几亩薄田折腾得整天嗷嗷叫。天气尚未冷起来,就早早窝在家里准备过农闲日子。被六婶叫骂起来,带着我们本家几个被拉壮丁的半大小伙,去后山坳山地种豆子。

无非是三四分旱地,斜插在两座山梁中间。一侧是山坡小路,蜿蜒而上,青石板被踩得油光发亮。一侧是十几米高山涧,涧底长年少水,鹅卵石层层叠叠。山间小水库的水无法引到此处灌溉,这一面坡地,只好种一些靠天吃饭的作物。晌午上山,几个人每人认领一垄地锄过去,翻地,再将一块块翻起的冻土敲碎,将杂草连根拣出,顺手扔下山涧去。这样完全翻好地,已经是月色朦胧。露重霜沉,寒鸦“哇哇”叫着投向远山,身后的五六垄地,似白色巨蟒伏在山间。累且饿且凉,又加上些许无来由的恐慌,我们恨不得赶紧扔了锄头下山回家。

这时身前突然传来六婶尖厉的骂声。两个大人边刨坑边放豆种,已经快我们好几个身位。也就一个恍惚间,那刨坑的小铲子不见了。“好好的铲子,拿手上你都能弄丢!”六婶差不多是在破口大骂,“做个鬼,你都看不住香炉。”那声音,如匕首如投枪,如我们课本上正在学的鲁迅的杂文,四面八方刺向六叔,恨不得将六叔扎成个刺猬。远山不知名的大鸟,亦“嘎”一声扑啦啦惊起。

六叔被骂得无力辩驳。一片灰白中,遍寻不着这长不盈尺的小工具,只好将一米八的大身板慢慢低下去,躲进这无边的夜色中。

那把再也没找到的小铁铲,那句“做个鬼,都看不住香炉”的骂声,还有那寒鸦大鸟,慢慢在我们心上结成结,成了六叔的标签,如影随形。

豆子长成,摘了豆,干透的豆蔓需收拢回家当柴火。六叔一个人去了山地,也不知道作何念想,一把火烧将起来,豆蔓烧得干干净净。那火势却并不消停,顺着山坡杂草,爬坡过坎,一路蔓延而上,将高处山坡的松林烧得寸草不留。

惹下祸端的六叔,被派出所挂了号,说是要捉将起来,判个大几年。有大半年时间,六叔在村里销声匿迹,也不知道躲藏在哪。

六叔家里一个老母亲六七十,两个十一二岁女娃,一个男娃五六岁,嗷嗷待哺一大家子,这般蹩脚的农夫自然养不活。某个暗夜偷溜回家的六叔咬咬牙,与六婶一合计,第二天出门跟着邻村的屠夫操起了杀猪刀。

天气越来越冷,不几个月就入了冬。有一夜,正睡得沉,听得院子里人声鼎沸鸡飞狗吠,推窗一看,却原来是杀猪的六叔衣锦回乡,在院子里替二姆家杀年猪。那猪已经被几个壮汉按住,缚住四肢,兀自咧着大嘴在泥地上挣扎着、嚎叫着。围观的人顾自大声说着什么,不时爆发出哄笑。狗啊、鸡啊、鸭啊,也都不睡觉,凑在人群中看热闹,不时被人一脚踢飞,又没心没肺地聚过来。夜色如墨,一盏钨丝灯高高挑在柚子树梢,寒风中,投下一圈又一圈光的涟漪,人们如潜于海中的鱼群,时隐时现。

高大的六叔,这回更显其高大。他指挥着壮汉们使劲按住猪头,自己从挂在柚子树杈的帆布包中,抽出一把尖刀,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猪嘴,另一只手上明晃晃的尖刀朝着猪脖子就扎进去。“嗷”的一声惨叫,猪血顺着刀口飞溅而出,早被拿着大木脸盆的六婶接住,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过后,那猪终于四肢笔挺,躺在地上。六叔指挥着大家伙将猪抬到大水桶中,烫猪毛、卸猪头,热腾腾的水汽四处蒸腾,院子里的一切慢慢就朦胧起来,各种声音终于混成一片嗡嗡声,令人发困。最后浓浓睡意袭来,倒头睡去。

第二日一早,六婶领着六叔,将切好块的猪血挨家送来,我们算是正式跟荣归的六叔打了招呼。吾乡旧俗,屠夫杀猪并不额外拿工夫钱,只将猪下水收拾起来一并送给屠夫,当作报酬。主人也罢,邻居也罢,要猪心、猪肝、猪肺、猪大肠、猪小肠之类,还得转手跟屠夫买。屠夫也就是靠着这些收入,应付家里大小支出。听说昨夜,就有饕客要买这一大木桶猪血,六婶拦着不让,原来是一早当作了大家伙的见面礼。

六叔慢慢发达起来,不几年光景,竟然另立炉灶,盖起三间砖瓦房,独门独院,翠竹掩映,篱笆闭户,自有一番滋味。我们也越来越少见到六叔,听说六叔每回半夜出门赶四乡八岭杀猪,到家无一例外醉醺醺沾床就睡。忘性依旧大,几把形状不一的杀猪刀常常不是这把落家里,就是那把落在主人家。六婶一边骂着“做鬼也看不住个香炉”的话,一边乐呵呵及时补位,将明晃晃的杀猪刀第一时间送到六叔手上。

如是又几年。有一年农忙时节,六叔难得清闲,带着一大家子,顺便叫上我们几个本家小伙子去爬山。去的是邻近的一座山,山上有座大庙,依山而建,供奉着儒、释、道各路神仙,求财生子,各取所需,听说居然都颇为灵验。我们一路一路拜过去,也不知道心中所求为何。到一偏殿,却不见有菩萨,只见满殿挂着描画十八层地狱场景的画作。画布苍黄,人物狰狞,看了起一身鸡皮疙瘩。其中一幅,描画第十层“牛坑地狱”,画着生前为屠夫者,坠此间地狱,日日受牛角顶肺之痛楚。血色淋漓,惨状不能目睹。六叔一看,顿时面如土色,匆匆回家,突然就发了病。

咳嗽、大口吐血。六叔的症状不乐观。差人问了村里的老巫医,前因后果一合计,断定是牲畜索命。又算出说某回某村一猪,被主人圈养多年,已通人性,蹄上四趾都化成五趾,将从畜生道升入人道,不承想却成了六叔刀下亡魂。因果报应,凡此种种屡试不爽。如此说道,骇得我们又起一身鸡皮疙瘩。不数日,就在三间砖瓦房的小院子里做起法事。道士们轮番上阵,设坛、焚香、摆斗、烧符,龙角一声声,在村子上空响彻了几天。一番折腾下来,临到头,六叔却依旧止不住咳血。

又去镇上卫生院请了医生来,这回诊断说是肺痨,目前医学没办法治,而且,还会传染。一屋子看热闹的人瞬间鸦雀无声,慢慢走个干净,留着老嬷嬷、六叔、六婶,还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哭天抢地。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六叔。

记不清是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吃着中药,咳着、吐着的六叔终于亡故。一场热闹闹的法事做好,六叔入土为安,留下个名字,被道士写到木主牌上,供奉在厅堂里。木主牌前,摆一香炉,逢年过节,青烟缭绕,算是对幽冥之中的念想。又一两年,六婶改嫁到远村去。两个女儿各自找了人家,年纪轻轻就嫁出去。小儿子跟着母亲,说是养到十八岁,再回家认祖归宗。树倒猢狲散,三间砖瓦房,一个老嬷嬷,沉默在竹林深处。“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旧村改造的时候,老房子都要拆,原来家家户户门厅供奉的祖宗木主牌无处安放。同宗同姓商量,在山边找一处荒地,造一个小开间的祖厅,统一安置木主,方便逢年过节后人祭祀。落成那日,大家在道士的带领下,将各家搜罗过来的香炉尽数砸碎,再收拢起木主,浩浩荡荡前往祖厅摆放,完成祖先迁徙的最后程序。

六叔家小儿子也在人群中,也不知道彼时是不是过了十八岁,却是人高马大,有乃父之风。在他跟着众人砸下香炉的时候,我脑子突然响起六婶常骂的那句话:“做个鬼,你都看不住香炉!”

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

六叔家搬出我们院子的时候,村头一个同姓单身汉找过来,愿意搬到我们院子来,农忙可以打个下手,早晚也有个照应。长辈们一合计,对单身汉终归许多忌讳,找个借口推脱了。这单身汉不以为然,从此更勤快来串门,跟我们这些半大小伙也越发熟稔起来。

单身汉三十来岁,头发已见斑白。字行排“丁”,论起来却是我们这些娃子的侄儿辈。我们每每放学回家,村道上相遇,无论观者多寡,单身汉无一例外,大声且虔诚地招呼道:“叔,放学回来了啊!”囧得我们落荒而逃,他却没事人一般,不多久便踅上门来,有事相请教。

彼时的单身汉,正热衷学下象棋。来找我们,并不是要对弈,而是求教那些象棋子的普通话读音。进了院子,搬一张竹靠椅,对着正趴在椅子上写作业的我们坐下静候。等我们一抬头,便拿个象棋子杵到眼前,迭声问:“叔,这个读什么?”“叔,这个呢?叔!”被二姆看见,无一例外引来一顿高声奚落:“哟,你这个老光棍,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你这是要考状元啊!”单身汉便腼腆笑着,边念叨着我们教他的“将、相、仕、車、马、炮”,边顺着院门躲出去了。

这样几个星期,有一回他突然来找我,神秘兮兮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本子,说:“叔,我看出来了。几个叔里头你最有文化,你以后多教教我呗。教我的字,就写在这个本子上,我回去念。”见我同意,更是兴奋,央求道:“叔,二姆整天说我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你就先教我扻字怎么写吧。”我不承想第一次收个弟子私底传授,这开山弟子要学的居然是这么生僻的字眼。又想着好歹马上就是小学毕业生,自然不能被看穿也是个二姆所言的“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的文盲。急中生智,正色道:“你别急着学那些你学不会的字,一口吃不成胖子,宰相肚里能撑船,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把象棋子学全了。”这么胡诌着对付一通,居然就让这大侄子频频点头称是。

小本子上很快就写满象棋子,顺便他不知道哪里听到的“車走直,马走撇,卒子过河步步挪”“单車不杀相”“王不见王”等等下象棋口诀,凡有所问,也都写在小本上,让他五遍十遍地抄写起来。

这么不几日,单身汉又被二姆瞧见,正要奚落。单身汉傲然站起,对二姆说:“二奶奶,谁说我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那扻字不是这么这么写么?”那单薄身子从未有此刻这般挺拔,晚风吹来,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潇洒飘动,容光焕发,宛若新生。还未把个“扻”字在空中比画完整,二姆已经破口骂道:“你个死老光棍,你有本事去找个老婆!认识个扻,能扻到老婆么?”骂声如利箭激射而来,吓得单身汉夺路而逃。

但终于是撂下“摔一跤,不认识个扻字”的帽子,单身汉颇为自得起来。对于我这个授业恩师,村道相逢,更是毕恭毕敬,“叔啊,叔啊”地追着问候,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象棋子自然是全部学完,那些能搜罗到的口诀,单身汉也能磕磕碰碰写出来。万物在他眼底,都开始重新命名,尔后认知,尔后熟稔。成功感自然有,但面对浩如烟海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单身汉常常有“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之感。以这般茫然感相询,我便以“来日方长”回答。在彼时的我而言,生活才刚刚开始,生命画卷才舒展一角,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学海荡舟的雄心壮志。但可以看出来,单身汉对这般回答,很是不满意,唯唯诺诺,依旧动不动就问:“那么多字,我怎么才能学完呢?”

转眼我小学毕业,暑假过完,就准备寄宿到镇上的初中去。临别之际,灵光一现,将一本用得半旧的《新华字典》送给单身汉,又将简单的部首查字法讲一遍。并嘱托说这书收录有八千多个单字,正常的读书写字不会超过三千常用字,一本在手,常常翻阅,足堪应付。单身汉闻之大喜,终于如看到学海之涯一般,千恩万谢而去。

倏忽数年,单身汉在老家种着几亩薄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依旧悠然自得。倒是我匆忙来去,见面机会越发得少,慢慢也就淡忘了这个侄子。不几年,我中等师范毕业,分配到邻村完全小学,恰好遇到上下都在开展扫盲运动。每个完全小学,大体分派两三个村庄的扫盲任务。老教师们不愿接这额外的活,都推给年轻人。我便受命回自个村里组织不识字的大人,每周安排一两个晚上,聚在一起读读写写,算是脱离文盲状态,美其名曰扫盲。这样的扫盲班,来的人稀稀拉拉,于校方而言,只要造好名册,走个过场就好。大人们亦无所谓,不识字照样不磕不碰过半辈子,并不在乎识不识字。倒是对认写自己的名字很感兴趣,过来便寻墙绕柱画名字,闹哄哄堪比学龄顽童。

单身汉又一次进入视线,数年未见,短发萧骚,更加干瘦。搬桌子、分识字课本,村头村尾通知人上课,忙得不可开交。每次上课,必坐在宫庙里临时凑出来的教室最前面,一字一顿大声跟读“人、口、手,马、牛、风”这些简单的常用字。课间闲聊,才知道他已经在读整本的小说,遇到不懂的字,顺手就能查出来。“叔送的字典真是太有用了。”他大声对围观的妇女老人说道,言下颇有自得之意。

农忙到来,村人田间地头早出晚归,扫盲班草草结束,照例向上面报全村文盲多少人,脱盲多少人,胜利完成脱盲任务。至于数据中的个体得失,反正也没人管。有一天下班回家,突然就听说单身汉出事情了。我跟着大家赶过去,发现单身汉屋里已经挤满人,黑压压的热闹喧腾中,听出个大概。说是单身汉最近每天都起得早,结果这天邻舍发现大半天单身汉都没开门,叫了几轮,没有响应。到傍晚,终于按捺不住,破门而入,发现单身汉直挺挺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

乡下人,命不值钱。大家感慨一番,最后归集到单身汉无病无灾,这般走了,也算是了无牵挂。如是说着,悲伤的氛围逐渐消散,有人还呵呵笑出声,这丧事渐渐似乎成了值得高兴的事。众声喧哗中,族里几个长者出头,开始讨论善后事宜。我们小辈这个时候基本没什么事,大家陆续退出来。临出门,我再一次看了看这第一次迈入,也终将是最后一次迈入的屋子。入眼处,地面皆是夯实的黑土,坚硬平整,片尘不扬。屋中凡设一床,屋边一灶台,灶边一八仙桌,八仙桌靠土窗处,一洗脸架,一橱柜。橱柜里几个碗,靠上一层,赫然摆着两本书,那《新华字典》,压在两本书上,边角卷曲如花瓣,就静静躲在暗影里,悄无声息开放。

屋里两盏钨丝灯都点了起来,夜色渐浓郁。出门回望,暗夜开始吞噬一切。等白天到来,简单的丧事操办完,棺木入山,属于单身汉的一切,就此画上句号。那些不识字和识字的悲和欢,那些小小的茫然无措和收获,都掩埋在薄薄的黄土下,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不几年,单身汉身后留下的老屋也墙颓瓦朽,在新村改造的隆隆机器轰鸣中,彻底归于尘土。

讲食煞尾

七伯伯最小的孩子老末仔,跟我们同岁。几个堂兄弟一起上学,行经处,鸡飞狗跳,寸草不生。小学毕业考,老末仔一如既往考得一塌糊涂,靠着七伯伯的堵门绝技,也进了镇上的初中。

老末仔却不是读书的料,经常逃学。七伯伯眼不见心不烦,张罗着将几个小娃搬到空置的六叔家,也算是给大堂哥腾出结婚的房间。另一方面,算是对六叔还健在的老母亲,我们称呼为大嬷嬷的,有个照应。我们假期或者周末回家,也都一起住过去。

竹林深处的三间砖瓦房,大嬷嬷占用中间的正房。我们在厢房,连着厨房,有边门出入,完全独立,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

周末相聚,几个初中生对未来充满憧憬。粗通文墨,爱看几页书,学着民间传奇里的才子,写狗屁不通的藏头诗、打油诗,自诩潇洒倜傥,呼啸过村,路人侧目。深更半夜不睡,聊起来声音震天响,盖过偶尔穿墙凿壁、破空传来的大嬷嬷的打鼾声。

每到这个时候,老末仔就说:“讲长讲短,讲食煞尾。我们弄点吃的去吧!”所谓“煞尾”,本地方言里,除了有结束的意思,还带着不过如此的调侃意味。宏图霸业转头空,理想啊、诗歌啊,这个时候立马戛然而止。没有比吃的东西,更诱惑我们这些天天肚子里没有油水的小伙子了。

于是开始张罗着弄吃的。

但并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吃。好在,这对老末仔来说,不是什么难题。夏日夜晚,西瓜长在山地,看瓜人鼾声四起,老末仔只带一人前去,就可以摸回三四个大西瓜,拿回来乱拳砸开,够我们吃得肚子滚圆。但这样的饱,让油水不足的我们并不满足,一两泡尿后,腹内照样空空如也。老末仔便谋划起来,等周末到来,我们又在被窝乱谈,他看看时间差不多,接话道:“讲长讲短,讲食煞尾。开动?”

于是一盏昏黄的钨丝灯下,三四双眼睛都瞪着老末仔。

“你们都等着,看我的。”老末仔变戏法般,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火炉,一小纸箱子片好的木块,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小铝锅,收拾停当,大声说道:“晚上我们就吃火锅。”

“吃木头么?”我们问。

“厨房里,我都准备好了。”老末仔得意扬扬,偷出门去,很快就抱着一竹篓的白菜、豆腐、豆泡回来。篓里翻翻,居然还有鸡蛋、干蘑菇和一块五花肉。

见大家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老末仔说:“放心,不是大嬷嬷的。是我这个星期每天逃课回来,从家里分批拿出来的。这鸡蛋嘛,哈哈,是二姆家的老母鸡赞助的。”老末仔朝着二姆家的老四做个鬼脸,事已至此,老四也不好说什么。

生起火,热了锅,五花肉在锅里先过一遍,油香一下子溢满小小的屋子,馋得我们一个个呲溜着鼻子。油水既出,老末仔快速加上清水,然后食盐味精各色菜肴一锅装,闹哄哄乱炖起来。

热闹喧腾之中,老末仔突然拍了下脑袋,咋呼呼说:“哎呀,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一转身,就冲进朦胧的月色中。我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又气喘吁吁穿林打叶,出现在门口,手里多了一瓶家酿黄酒。“无酒不成席!来来,晚上一醉方休。”老末仔学着大人腔,高举小饭碗,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团团坐定,乐哈哈边吃边夸,把老末仔夸得满脸红光,信心百倍。

这样的乱炖时光,从此常有。老末仔在学校被老师们狂轰滥炸,回家被七婶婶拿着扁担满村子撵,只有在乱炖时光中,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圆心,一呼百应,指挥若定。春季万物生,自不待言;夏日田野随处可见的大把篱笆菜、空心菜;秋季刚刚吐绿的豆苗、地瓜叶;冬日冻得硬邦邦的山地,一拔就带出泥的胡萝卜。万物皆可入锅,万物皆可乱炖。再佐以烂豆腐、干蘑菇,偶尔一现的泥鳅、鲫鱼、墨鱼嘴,让我们的世外桃源生活,平添许多人间烟火气。

中考结束,老末仔理所当然落榜。这一回,七伯伯终于无处施展堵门绝技。老末仔就和很多乡下孩子一样,既定的路已经走完,下一程,各自蹦跶。

外出打工自然是首选。村里颇有几个年轻人,到市里、县里的服装厂打工,回来衣服光鲜,鸟枪换炮。七伯伯就托人介绍老末仔去市里服装厂打工。第一次出远门,老末仔央求我们三四个堂兄弟一起去看看,他愿意让七伯伯出路费。“至于吃饭,服装厂接应的人,该是会安排的吧。”他如是念叨。想着这些年“讲食煞尾”的情分,我们便拿着地址一起寻过去。接应的是村里在打工的一个中年人,论辈分和七伯伯同辈,人很活络,据说颇得厂方器重,已经承包服装流水线的某个车间。想来正是用人之际,见到我们,也不生分,先是带到成衣间参观。我们第一次见如此多的笔挺西服一排排悬挂于齐人高的铁杠上,在无数熨衣斗蒸腾起的热气中,仿佛沉默而高傲的城里人。这,让我们大气都不敢喘。村人又复几个车间带下来,诸如排料、裁剪、缝制、熨烫,一边跟工人大咧咧打着招呼,一边笑着指点介绍。最后,我们停在一个车间外,村人让我们噤声。这是整个服装厂唯一被大玻璃包围的车间,里边不见人影幢幢,就一两个人坐在高大的台面,对着铺平的布料比比画画。村人说,这是设计间,款式设计、结构设计、制版、推版、工艺设计,都在里头,是整个厂子的大脑。“我都进不去,你可不要乱走。”村人叮嘱老末仔。

午饭时间,村人带我们这群“刘姥姥”到附近的小饭馆吃完饭,又递给我们几十块钱,算是见面礼。于是,我们扔下老末仔,带着见过世面的喜悦,顾自回村。

一两个月不到的光景,某个周末晚上,我们正在屋里发呆,老末仔突然带了一大箩各色蔬菜进了门。见面没有寒暄,大呼小叫着让我们摆桌子放凳子。之后从箩里不停掏出猪头肉、五香干、花生米等稀罕物什。待火锅炖起来,居然郑重其事地将方才藏在屋外的几瓶啤酒提进来,少不得让我们一阵欢呼。酒酣耳热,老末仔才说起来,那村人真不是东西,一直让他搬料,工资低不说,原来答允的逐个车间做下来,最后进设计间的许诺也不认,气不过他就回家了。好在,个把月工资,够我们火锅乱炖的。我们七嘴八舌出着主意,乐不可支。在我们的心里,都以为这样的快乐时光永不消逝,烦人的未来永不会到来,关了门,快乐喧腾,良辰美景,永在身边。

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六叔家的欢聚了。大嬷嬷不久过世,照料的任务也就结束。我们搬离这个独立的王国,散到各自家中,亦散到广袤无垠的人海中。有人跟着自家兄弟当了赤脚医生,有人子承父业做了代课教师,有人学牙医,有人做泥水师傅。老末仔独自闯荡,县城里看过厂房,深山里挖过矿,漂泊无定。突然有一年,就去当了厨师,学成归来,四乡八野忙着给村人红白喜事当厨子。听到消息,我突然就想起无数暗夜,他在昏黄钨丝灯下的笑脸,还有那句:“讲长讲短,讲食煞尾!”

人生长长短短,大部分关节点,真就是“讲食煞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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