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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化语言的时差和时效
——现代汉语文学语言观察之七

2023-10-23陈培浩邓秋鹏

四川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长句汉语语言

□文/陈培浩 邓秋鹏 等

导语:“欧化语言”自五四时期提出以来受到了大批作家、学者的关注。从历史上看,语言的“欧化”是不可避免的。简要地说,“欧化语言”是一种受到外来语言(以印欧语系为主)的影响而产生的语言现象,包括语法、词汇、语序等各方面的变化。本次讨论结合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具有显在“欧化”特点的文段,以“欧化语言”在文学上的表达效果为核心,关注“欧化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的语言时差与语言时效,从“化欧”的角度分析“欧化语言”如何不断获得文学性的创造而非流于形式。“欧化语言”的异质性同时也意味着语言本身必须不断吐旧纳新,由此可以观鉴欧化语言与汉语性互融互嵌过程中的得与失。

一.欧化的语言时差和语言时效

1、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了长坡。(郁达夫:《银灰色的死》,载《沉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页。)

2、虽然在屋檐下,虽然没有粗重的檐溜滴下来,但每一阵风会得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着扑面袭来的雨的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我曾偶尔这样想。(施蛰存:《梅雨之夕》,载吴福辉编:《施蛰存短篇小说集》,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

3、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一个被人家轻视着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风景在舞场海水浴场电影院郊外花园公园里生长着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着别人的被轻视的被轻视的给社会挤出来的不幸的人啊)(穆时英:《CRAVEN A》,载《穆时英小说经典》,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132页。)

4、王桂英感动,觉得这个蒋少祖已不是从前的傲慢的蒋少祖,相反的,是体贴的、可爱的蒋少祖。这印证了她心里底某种想像。在他底温柔的注视下,她感到爱情存在,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在他底平静的、温柔的声调下,王桂英心里发生了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她在来上海前夜便充满了这种冲动,这是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着他,脸颊发红,但她突然露出那种处女底羞怯的、自爱的、谨慎的微笑,于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在这个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来,走向火盆。(路翎:《财主底儿女们》,载《路翎文集1》,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7页。)

陈培浩:本期我们讨论文学语言中的欧化语言。关于欧化语言这个概念的来源和争议,下面秋鹏同学会做详细介绍。我想指出语言学上讨论“欧化语言”跟文学上讨论“欧化语言”的差别。从语言上看,我们现代汉语的形成本身就是欧化的结果,是采纳了印欧语系的语法结构的产物。在语言学上辨认“欧化”是有规可循也比较简单的事情。印欧语系语言主要是一种分析性语言,注意定性状、定方位、定时态,是故长句非常常见。构造长句的方法就是不断增加修饰成分,这是欧化语言的典型特征。但是,我们主要不是在语言学上讨论“欧化”,而是在文学上讨论“欧化”,也就是说,从语法、句法特征上辨认确定的“欧化”,对我们来说是不够的。因为,并非凡“欧化”必有文学效果。在现代汉语尚未完全确立、西方语言引入方兴未艾之际,语法、句法上的“欧化”是非常容易带来异质性和辨析度的。但是,当这种欧化的语法、句法特征已经在现代汉语中普遍化了之后,这种辨析度就消失了,这时如何继续有效地“欧化”便是一个问题。这里,我们要提出两个概念,语言时差和语言时效。语言时差是指作家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语言,领风气之先。这样的作家是很容易受到关注的。比如现代文学阶段的新感觉派,也比如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以及近年因语言而被寄予厚望的一些青年作家。可以说,这些作家创造出了语言时差,只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更多通过欧化,而当下更多通过方言化。今天,拉开了足够的时间距离,我们也必须从语言时差来讨论语言时效。换言之,当年的辨析度究竟具有多长的审美时效性?这部分摘录多是新文学阶段特别是新感觉派的文段,大家可以展开讨论。

邓秋鹏:1921年,陈望道在《语体文欧化底我观》中首次提到了语言“欧化”的概念及其必要性。他指出“中国原有的语体文,太模糊而不精密,又有许多处所,说话很不方便,违文法处也太多。所以凡是思想精密、知道修辞、了解文法的人,一定不会反对语体文底欧化,而且认为必要。”回到五四时期,会发现汉语欧化主要由启蒙民众的社会功用需要、反击旧文言的政治需要和提升表达准确度的文学表达需要共同推动着。

虽然欧化语言与旧白话、旧文言有较大的差别,但一些语法现象仍可循迹于晚清小说,因而得以获得语言的“时效性”。例如,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的《梅雨之夕》使用了一处有悖文言语法的被动句式:“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以往有观点认为新感觉派效仿欧化语法,创造了很多汉语所没有的语言现象,但这种被动句却不是新感觉派首创,也并非突然出现,在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中已有:“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的相似表达。上述对比旨在说明“欧化”并非突然地、全面地袭用“印欧语法”,像这种施事主语非“人”的被动句如今已是人人可用,之所以这种句式能够突破“异质性”的发端,或许与其符合语言的自然演变机制有关。相反,一些急于照搬“欧化”语法,过分标新立异的表达到今天已逐渐被抛弃,例如《CRVEN A》当中有一处无标点、长定语、多重被动句的表达,作者或许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超长句式营造出一种人的思绪流动时的“喃喃自语”感。但结果是,作为孤立语的现代汉语没有印欧语那样强的曲折性,冗长的句子遮蔽了辨识语法意义的语序和虚词的位置,导致句子艰涩难懂。

帅沁彤:当时的新感觉派,用欧化语言为“感觉”赋形,那些“凉凉的”“淋得很湿”“我有着伞”的表达与文言白话截然不同,创造出语言的“参差”,自然引起人们特殊的感觉。如今我们阅读欧化语言,“勾留”“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等表层的“隔膜”可以被理解和翻译。文段二的“文学性”不在于“我有伞”和“我有着伞”的区别,而是风将雨丝吹向“我们”的凉意;是“我”举起伞,想象自己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举起盾牌;是黑色的绸衣紧紧贴在手臂上,显出圆润。“感觉”被装在欧化语言的容器中,触及皮肤,涉及想象,进入视野,服服帖帖,此乃欧化语言的及物性。“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只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如今读来,我们仍被“画”字打动。此处颇像水墨画,屋檐下,薄衣如纸,黑色如墨,细雨如笔刷,渐渐打湿绸衣,皴染手臂的“圆润”。细雨向来难捕捉,是雨雕刻了手臂?还是手臂为雨赋了形?作者用欧化的语言点染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又在其中加入了西方雕塑的质感。今天读来“隔膜”的句子,仍能打动读者,无论领先风气或落满灰尘,文学性才是延长语言保质期的“防腐剂”。

欧阳师哲:欧化语言自滥觞之际便承受着“国语”的凝视,并常受到以“批评”角色现身的那些在场者的指责。以新感觉派为例,这些作品用新异的现代形式来表现东方都市的神韵美感,其中大多数在今日仍然能产生良好的审美效能(当然,也有部分作品会匮乏时效。如文段三中穆时英完全省略标点,从而造成了意象与场景的过度浓密,产生陌生感。然而陌生感因为无法转化为美学效应,从而降格为滞涩感。)遗憾的是,这些作品仅止步于丰富的感官体验,未能上升到波德莱尔那种巴黎的都市哲学,从而被披上形而下的外衣。在沈从文看来,这些都是“轻飘飘、浮而不实”的文化贫血症结。但是,这种批评实际上与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京、海派之争中,主张京派文学“凌空高蹈”的观念是密不可分的。

同样,路翎小说中大量的长句、混用“的地得”现象也因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对“大众语”的追求而受到猛烈批评,使读者拥有了“晦涩难懂”的偏见。其实,从今天看来,萌芽时代的欧化是否具有审美性,语言是“隔”或“不隔”,常与批评者自身的政治立场或文学主张密切相关。今天,我们重读施蛰存笔下烟雨蒙蒙的梅雨夜晚,其欧化的语词、语序与意象成功营造出中古时代的迷离气氛,这种恍惚的质地才利于“本我”浮出水面,让文学现场的营构具备可能。

郑慧芳:欧化语言和前几期的狂欢化语言、风景语言、古典化语言有所不同。它不再是少数作家的个人尝试和选择,而带有社会变革的性质。五四以后,汉语引入了印欧语系的语法结构,逐渐形成了白话文的现代汉语。可以说,现代汉语的形成和发展不断伴随着“欧化”与“化欧”,即将印欧语系中的表达习惯吸纳到汉语中来,再经过消化和吸收,内化为汉语自身的结构。“欧化”是手段和过程,吸纳和消化异质性语言;“化欧”是价值和结果,将外来语言“去异质化”。因此,欧化语言就存在时间性的问题:从欧化进行的时间点来看,欧化语言与时下流行的语言具有差异性和异质性,也就是“语言时差”。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流行的语言随着“化欧”的影响发生变化,原本的欧化语言已被汉语内化,这时差异性消失,“语言时差”也就消失了。这个时候,当初匠心设计使用的欧化语言是否还能具有独特的文学效果呢?这就是“语言时效”的问题。

在新文学阶段,白话文创作一边不自觉地保留了部分古文传统,一边尝试效仿西方语言的语法结构和表达方式。初期的白话文语言尚未成熟,因此显得拗口、有涩味。以目前现代汉语的发展水平来重读选段,我们能明显地看出一些处于过渡阶段的句子,如摘录一中“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了长坡”,“的”字的使用可以说是当时最常见的欧化手段,能够无限扩充中心语的修饰成分,如今我们已习以为常。但此处的“的”十分独特,“向东的走”如今的习惯性表达应为“向东走”,此处可以看出欧化初期将一切修饰语都用“的”连接的机械学习惯性。但同时因为“的”的存在,又产生了独特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背负了夕阳的”和“向东的走上了”交叉对应,既没有古诗中一一对偶的死板,又通过语言的节奏,和人物呆呆的动作相呼应,营造出人景合一的苍茫意境。

摘录二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语序不当,似乎“但这个少女身上却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更合语法。如今看来只能视为病句,并没有产生更好的文学效果,也就不具有“语言时效”了。再如“避免这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之”在此处并不是“的”的意思,而用于主语和谓语结构之间,即“雨”和“侵袭”之间,起取消句子独立性的作用。这是古代汉语中“之”的独特用法,可以说,此处欧化得并不彻底。但有时这种“语言时差”的交叠恰恰具有独特的“语言时效”:一个“之”字连接的是“轻薄的雨”和女子被“侵袭”的“前胸”,女子是害羞的、不好意思的,要“屡次转过身去”,这不是一个现代性的、开放的女子,而是一个含蓄的传统的女子形象。“之”字为语言带来了古典气息,语言感觉丰满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可谓早期欧化语言的独特创造。

摘录三中“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如今看也属于病句,病因为成分残缺。“老练的还是……的人”是句子的主干,中间可视为修饰人的定语从句。词句作者在扩张修饰语成分后忘记了中心语“人”,且“了”字滥用,同样属于过渡时期的表达失当,不具有文学效果和语言时效性。摘录三括号部分通过标点的省略、意识的流动表现都市女子的不幸。“短期旅行的佳地”和“明媚的风景”与中心语“人”无关,可视为作者通过意识流动,从“女子”身上展开的自由联想,后面的长句全部作为中心语“人”的修饰语,通过“的”字无限扩张,增强语言的密度和浓度,强调女子的不幸,表达强烈的愤慨或同情的情感,这与上一期我们谈论的“狂欢化语言”有相似性。此外,如果进行句子成分分析,这个长句是缺少谓语动词“是”的。本应为“一个被人家轻视的女子是……的人啊”,但因为“短期旅行的佳地”和“明媚的风景”的联想加入,动词的缺失反而加深了意识流的朦胧性,倒显得无可厚非了。“的的不休”也成了增强意识流动的链条。因此,此句的欧化至今仍具有文学效果,也就具有“语言时效”了。

摘录四中“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特殊之处在于同位语“她”或“王桂英”。同位语是英语中的常见结构,此处“她”和“王桂英”同时出现并不是成分赘余,而是为了突出强调“爱”的主体,强调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情冲动,具有独特的表达效果。“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偷换了主语,读起来似乎有些怪:“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的主语是“冲动”,“得到瞬间的满足”主语是“她”。但究其原因,是“而”字的用法在古今的不同。“而”如今常用来表转折,意为“但是”。在古代还有表顺承的作用,意为“来”,此处的“而”保留了古代的用法,“得到瞬间的满足”承接上文,成为“冲动不顾一切”“毁灭一切”的下一个动作。此处无特殊作用,只有特殊时期的“语言时差”而无“语言时效”。

综上所述,欧化语言一定是具有“语言时差”的,和时下通用的流行语言相比,具有异质性和差异性。随着时间的流逝、语言的发展,“语言时差”被逐渐拉平,最初的欧化语言是否仍具有特殊的文学效果?答案并不是绝对的。真正好的欧化语言或为内容服务,或创造着独特的语言美感,即使可能因为过渡时期语言用法的不确定性、不成熟性而显得拗口或艰涩,却还是具有别具一格的语言功效,也具有了“语言时效”性。

二.欧化、化欧和文学性的创造

1、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鲁迅:《伤逝》,载《鲁迅文集1》,甘肃:甘肃文化出版社,2018年,第256页。)

2、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的枕边。(张爱玲:《金锁记》,载《张爱玲典藏全集7》,黑龙江: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第1页。)

3、终于,他们走近塔尔河了。这河道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洞的,是什么都没有的,而现在,却正是它的黄金季节。雪水从高山上融化流泻而下,清凉,干净,急匆匆地冲着沙子,裹着草叶,叫着,跳着,撞着石头,扬起明明灭灭的浪花,展现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的满溢的鲜活和强力,使得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戈壁滩也喧闹起来,颤动起来了,谁知道在冷静的、沉默的石头们中间,正蕴藏着、运行着一种什么样的野性的力量呢?(王蒙:《杂色》,载郭友亮,孙波主编:《王蒙文集 第3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145页。)

4、无论是七个世纪以前那壮举般的行军,无论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或阿睦尔撒纳,无论是石砌的草原大道还是几千年星星点点遗下的各种古墓,一切在这黑泥巴上都暗淡地沉灭了。山影灰了,树林淡了,毡包模糊了,炊烟终于和天地融成一色,轻轻拥推着这异界般的夏牧场吐出一个久久的喘息。野望消沉了,仿佛坠入情欲般的夏夜草原的游魂般的呼吸之中。(张承志:《荒芜英雄路》,载卫小辉,马元丽,卢静主编:《文学读本》,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240-241页。)

陈培浩:谈到现代汉语文学的语言资源,一般认为有古典资源、方言资源和西方资源。所以现代汉语文学遂有古典化、方言化和欧化几种,不管哪种“化”,都有如何“化”的问题。古典化的实质应是化古典,同样,欧化的实质应是化欧。还是我们上面讲的,欧化语言相比于古代汉语,具有更强的及物性,能够胜任对更复杂现代经验的表达。然而,这依然只是日常语言意义上的功能,如何化欧并实现文学性的创造,才是真正的难题。我们知道,不管是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欧洲语言同样也分为日常语言和文学语言、流俗语言和高级语言。所以,停留在简单语法、句法的借鉴,学的只是其日常语言。今天,如何化欧是一个难题,如何继续有效欧化,也是新的挑战。这部分摘录,是一些为人称道的文段。它们在使用以欧化语法为基础的现代汉语上得心应手,并实现了文学性的创造,大家可着眼于其如何化欧、如何创造文学性来分析。

邓秋鹏:对于欧化语言的使用,不同学者有过相异的立场。傅斯年主张做文章时要遵照西文词法,即使写出了“四不像”的白话也要想办法解决,而非放弃。如何利用欧化语言实现好的文学表达,至今仍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上述选段都是利用欧化语言的形式,结合文本需要和汉语词汇的意蕴美感,创造出独特文学表达效果的佳例。《金锁记》将月光的投射过程通过修饰成分拉长,从而淡化了“月光照在凤箫枕边”这样一个简单的主谓结构,进一步通过不断拉长的人物的身份修饰,层层降低了丫头凤萧的地位和存在感;王蒙和张承志都擅长于操纵句子的外在形式达到内在的审美效果。两段选文都借助欧化语言定语叠加而产生的长句式,体现出描写对象——河流与夏夜草原独有的形式美感。《杂色》借长句拟仿河流浩浩汤汤的壮观景象,《荒芜英雄路》则利用长句延长了读者感受描写草原魅力的词汇的审美时间,写出了夏夜草原独有的静谧和幽远。

陈银清:欧化语言是中国现当代文学重要的语言现象,尽管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有其无可剥离的相关性,但在文学层面应该深入探讨欧化如何参与了文学性的建构,这也是对何为好的欧化文学语言的探讨。欧化的文学语言可以储藏更多的文学信息、提高汉语的表现功能。正如胡适所认为的:“欧化的白话文就是充分吸收西洋语言的细密的结构,使我们的文字能够传达复杂的思想,曲折的理论。”欧语所具有的可以无限叠加成分的句式特点,为汉语句子承载更大信息量、表达更复杂的思想提供了可能,同时也推动产生了具有丰富表现力的文学语言。这是语言形态带来的表现效果。如文段一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最后一句在长度上的突出。在此之上,我们还可以品读出好的欧化语言对文学性建构的影响。文段一末尾由两个对称的“主谓宾”结构句子组成,看起来有美感、读起来有节奏,并且节奏不断加快,对表达“憎恶”有很好的作用。同时,人物的形象也通过多个定语的修饰而缓缓生成。此所谓语言与文学达到平衡,而无哪一方偏颇,流失审美抑或思想的表达效果。当然,欧化之于文学语言的影响,还体现在思维表达、审美习俗、艺术风格与表现对象等多方面的丰富内容。欧化语言是汉语不断与世界交流、更新自我的表现,文学作品中好的欧化语言是作品文学性建构的推动力,因为语言即是文学艺术的外在表现。

陈榕:文段一的初始场景设定在屋内,涓生于屋内看书,其关注点却在屋外之人,借助视觉向听觉的转化,主人公由屋内“走向”屋外。随后聚焦“鞋声”,由于思念子君,幻想出子君鞋声的到来,鞋声从有到无,期待一次次落空,转而迁怒门前步声的杂沓。有别于此前一众短句,句末出现了两个“我憎恶”引导的长句。该句的主干是“我憎恶长班的儿子,我憎恶小东西”,但是语意侧重点在修饰语。涓生并非憎恶这两人,而是憎恶他们的鞋声:长班儿子的布鞋声不像子君的鞋声,带来直接的失望;邻院小东西的皮鞋声太像子君的鞋声,引发期待的落空。作家将因果关系都揉在了定语里,繁复的句子结构层次将涓生对子君到来的期盼刻画得十分真切动人。欧化语言不断增加修饰成分以构成长句,“的的不休”常为人所诟病。然而,不同于定语在语法平面上无限叠加,此句的定语“向上”增殖——定语不是单纯起到修饰作用,而是关乎情绪的积淀与递进。

鲁迅有意违法语言的经济性原则,追求“由言到意”的曲折路径。如《狂人日记》“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一句,两个“未必不”的双重否定带来语意的缠绕,表达狂人不想承认自己吃过人又不得不承认的复杂情感。西方文化传统强调逻辑思维,重在呈现思维运行的曲折路径。欧化语言以精细的语法呈现思维的缠绕、扭结,相比于文言,欧化语言的信息密度降低,但精确度的提升,在刻画现代心理方面显示其特有的优势。鲁迅以印欧语系的语法规则服务情感的渲染铺排,以略有些拗口的长句营造恰到好处的审美涩味,这种创造性的“化欧”镶嵌于文本内部,具有长久的文学魅力。

帅沁彤:欧化语言重逻辑、重细节,呈现为明确的线条、清晰的框架。“化欧”的一个重要途径是使欧化语言服务于意境的营造。文段三重在语言节奏。整个句子如雪水一般,流泻而下,时而两字、四字,时而浩浩荡荡的长句。时而动词加助词,时而连用多个修饰语。欧化语言被特有的语言节奏所裹挟,用短句“叫着”“跳着”,显出状态之美,而与“冷静的、沉默的石头们”对比时,又用长句,显出分析之美。文段一和文段四,都讲究语言的“摆放”。文段一前半部分短句多,最后用长句。文段四前半部分用排比的长句,后半部分短句多。但两个文段文学效果的产生,侧重不同。文段一侧重情感逻辑。前半部分用短句进行铺垫,脚步近了、远了,荡秋千般,已把“我”的心彻底扰乱。所以,就算最后一句是对仗工整的长句,也完全契合“我憎恶”的情感逻辑。他听得那么仔细,不止“不像子君鞋声”,更是“穿布鞋底的”,“长班的儿子的”,不止“太像子君鞋声”,更是“穿新皮鞋的”“小东西的”。他太想听到子君走来的声音了,以至于他憎恶所有不是子君的声音,所有不是子君的人。“的”字有多喋喋不休,“他”就对子君有多念念不忘。文段四侧重释放助词。前半部分用三个“无论是”,列举“壮举般的行军”“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草原大道”和“几千年的古墓”,数量多、名气大、时间久。而后半部分则用短句,尤其是形容词后加“了”,展开形容的“过程”。“山影灰了,树林淡了,毡包模糊了”,后接一个长句,宛如一个久久的喘息。浩浩荡荡的历史“俱往矣”,典型欧化的排比句,在“了”的妙用中消沉了,如整齐的砖墙风化倒塌。“化欧”的过程,就是要不断打磨欧化语言的棱角,点断欧化语言的线条。这并非简单的“串珠”,而是讲究节奏、摆放和过渡,将理性逻辑化为情感逻辑。如绘画中的“渐变”,将两种不同的颜色衔接在一起,才能营造出整体的意境。好的欧化语言,内在逻辑一定是:化“被外来语言影响”为“把外来语言用好”。这在欧化语言的运用上,尤为重要。

三.欧化与汉语性的互嵌

1、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老舍:《四世同堂》,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34页。)

2、旅途已经抵达终点,城呼啸而来,陌生开始消散、离站台还有一万米的距离,大家已纷纷收拾东西,蜂拥向车厢口,如同一场逃难,弄得人心惶惶,唯恐落在最后。到站了,人们普遍地处于松驰状态,何谓“故乡”,很多人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在汉语中,没有比这个词更亲切的词了。人们心有余悸地再看一眼火车,那空荡荡的怪物,陌生得可怕。他们坚决地转过身,朝着有门、有户口、有熟识的人样、风景、建筑;有亲爱的老家,稳定、安全、闭了眼睛也不会摔交的、永恒的故乡奔去。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到了家,要立即解开四肢,蒙头大睡,这个可怜的人啊,被陌生累坏了。(于坚:《火车记》,载《于坚散文》,厦门:鹭江出版社,2006年,第8页。)

3、这一刻是何等的静啊,甚至听见小街上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是这奇境中的一丝人间烟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细丝般的花的碎片在灯光里舞着,无所归向的样子,令人感伤。有隐隐的钟声,更是命运感的,良宵有尽的含义。这一刻静得没法再静了,能听见裙裾的翕簌,是压抑着的那点心声。这是这个不夜城的最静默时和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禁声。厅里和篮里的康乃馨都开到了最顶点,盛开得不能再盛开,也止了南息。灯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笼罩全局的样子,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没底的深渊似的。这城市的激荡是到最极处,静止也是到最极处。

(王安忆:《长恨歌》,载卫小辉,马元丽,卢静主编:《文学读本》,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393页。)

4、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是个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北村:《周渔的火车》,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页。)

陈培浩:须知,我们今天是在建设现代汉语这一大前提下谈欧化。换言之,任何欧化的语言特征,都必须内化为现代汉语的一部分。这里涉及我们对全球化时代形成之后民族语言接触和语言发展的一种判断。在全球化形成之前,各民族国家的语言当然也是发展变化的,但较少吸纳其他民族语言。像中国这样,因为近代以来的民族危机和现代化的迫切需求,而从根本上重构自身民族语言的语法结构的,其实并非孤例,而是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普遍现实。但是,在特定阶段,欧化被视为现代化本身;但随着历史的发展,我们发现,在历史的吐故纳新进程中,我们吸纳了异质和新质,却依然必须将其转化为新的自我内质。就现代民族语言来说,无法保持开放,吸纳异质性的语言必因封闭而保守、枯萎、退化;无法消化异质性的语言也必因消化不良而庞杂、歧异和混乱。这部分的文段,大家可讨论作家在探索将欧化特征与汉语性互融互嵌过程中的得与失。

邓秋鹏:“欧化”无疑为文学语言提供了“陌生化”的极好手段,借助语序的颠倒、词语的替换,作家很容易在文中创造出一种不同于以往汉语表达的幻力。但这种手段最终是否能够达到理想的文学效果,或许离不开“汉语性”这一概念。“汉语性”是作为与“现代性”相对的概念提出的,张枣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最多是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它既无独创性和尖端,又没有能生成精神和想象力的卓然自足的语言原本,也就是说,它缺乏丰盈的汉语性,或曰:它缺乏诗。”以这样的观点重审1980年代以后的经典文本,会发现那些能够在文学史上刻下痕迹的,大多是能够突出汉语自身优势的文本。例如王安忆《长恨歌》的这段文字写王琦瑶在选秀中获得“三小姐”称号,出场前的那段等待时间。王安忆将场内短暂的“静”从时间上扩展,使得“静”这一概念“化虚为实”,可以作为物质性的名词概念“凝聚在一点”。王安忆对“静”这一词语的转化当然有赖于“欧化”提供的词语内部的曲折性,但在实现了“陌生化”审美效果的同时,在汉语里也并非所有词语都能够像“静”一样被“化虚为实”。王安忆的选择是对于汉语词汇有着深厚感受力的结果,如果李清照的时代也有“欧化”这么一个概念,那么“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将不仅是古典诗词的佳句,也是“欧化”语言的佳句。

陈榕:古典诗词少插入语和修饰成分,“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然而,细读文段一可见,作家能够使用虚字与大量修饰语,不但不觉繁杂,反而“意简”而“句强”。

文段一,句子的主干是“北平被强奸”,其中三个“带着”引导插入成分,构成一个繁复的长句。这类似英语中“with”引导的独立主格结构是典型的欧化句式。老舍青睐欧化语言将“一句含义复杂的话说得圆满”的优点,但追求的不仅是词达,而且要有美感。他对欧化的句式进行了改造,将欧化的复合句拆分为富含节奏感的短句,“教它好听,明白,生动。”可见,“欧化”不是对西方的语言组织生吞活剥,而是在充分发挥欧化语言优势的同时,注重汉语文学语言本体的美感:形式上,三个“带着”引导的并列结构模拟北京城楼整饬、庄严的美;声音上,长短和宜的句群营造抒情诗的语流节奏;意义上,化长为短的做法使意义表达清晰流畅。老舍在尊重中国语言文字特性的基础上化欧,其欧化语言形式美、声音美兼具,化用西方文法而不失中国味。

欧化语言在本土语言资源的土壤中落地生根,早已内化为现代汉语的一部分。然而,回望欧化与本土对话的历史,会发现“外来者”标签给欧化语言带来的弱势地位:20世纪30年代文艺大众化的浪潮、40年代民族形式的讨论、90年代郑敏对白话文运动的反思,欧化语言一再受到贬抑;直到今日,我们对欧化语言的偏见仍是堆砌形容词和连词、介词,句式冗长。这种刻板印象或许来源于生搬硬套的“坏”欧化语言,但引发的悖论是,论者常常用着欧化的表达反对欧化语言。“被嫌弃的欧化语言的一生”需要重新认识。实际上,新文化运动之初,倡导者以欧化策略建设精密的现代白话文,或为先天不足的白话语言注入诗性。欧化语言有其独有的优长,欧化与汉语性的互嵌,早已使其成为现代汉语文学语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许再佳:于坚是声称“汉语最好”和“反欧化”的典型代表,他斥责知识分子写作是“搬运西方资源”“国际写作”“诗歌接轨”。对此,王家新曾在《知识分子写作或曰“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一文中予以驳斥:“随着全球文明的相互渗透,中国诗歌的互文性范围必然会延伸到本土传统之外……例如于坚的文章题目《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且不说‘穿越’带有一种翻译语体的痕迹,且不说‘汉语’这个概念本身是到了近现代在全球文明的压力下才出现的一件发明,就说‘诗歌之光’——它显然使人联想到一种基督教文明,而我们的老祖宗是只谈‘气’而不谈什么‘光’的!可见在今天,只要写作,只要开口说话,就势必处在语言和文化的互文性之中。”承认汉语“欧化”,也即是承认全球化语境下“互文性”的事实。我们谈欧化与汉语的“互嵌性”,正是将文学语言置于这一“互文性”的文化场域中。于坚自身标举“反欧化”,可是其创作依然免不了“欧化”的痕迹。但需要指出的是,于坚在自觉的汉语母语意识驱动下,以“化欧”实现了对“欧化”的超越。回到《火车记》的选段,长句是欧化的典型特征,其句式体量得以容纳更多内容信息。段首即是一个兼容判断句“如同一场逃难,弄得人心惶惶,唯恐落在最后……”的叙事性长句。于坚接着将诸多“欧化”与“汉语”句式、内质互相嵌套。首先,在叙事性长句中插入了诸多汉语短句,使得句式骈散结合。同时,在短句中又置入了“欧化”的语言质感,如“陌生开始消散”“陌生得可怕”。又如“这个可怜的人啊,被陌生累坏了。”一句,“啊”是典型的汉语语气词,用来调节语言节奏,在这一句中,于坚再次启用了“欧化”的语言质素,“被”字句以及其欧化色彩“被陌生累坏了”。“啊”“了”语气词的使用使语调更为舒缓,也符合疲劳的状态。同样,“到站了,人们普遍地处于松弛状态,何谓‘故乡’,很多人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在汉语中,没有比这个词更亲切的词了。人们心有余悸地再看一眼火车,那空荡荡的怪物,陌生得可怕。”倒装和修饰语前置都是典型的欧化句式,可是其间又通过汉语标点符号和汉语语词的“声调”进行润色和调整。从声调上看,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顿挫抑扬,语调和人物心情、状态的描摹符契。再结合前文“旅途已经抵达终点,城呼啸而来,陌生开始消散、离站台还有一万米的距离,大家已纷纷收拾东西,蜂拥向车厢口,如同一场逃难,弄得人心惶惶,唯恐落在最后。”其声调则是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前后两个语义段间语调基本齐整,间或有错落的汉语美感。此外,较之英语,汉语的独特魅力还在于其书写形式。方块字均匀对称,美观大方。“他们坚决地转过身,朝着有门、有户口、有熟识的人样、风景、建筑;有亲爱的老家,稳定、安全、闭了眼睛也不会摔交的、永恒的故乡奔去。”这段文字中“户口”“人样”“风景”“建筑”“老家”等的排列使用,直观上就将“故乡”给人的“稳定”“永恒”的安全感体现出来了。于坚在多数时候似乎是有意地通过“欧化”与“汉语”互嵌,提醒人们注意这种“熟悉中的陌生”与“陌生中的熟悉”,从而引发人们对母语的感知和一种语言自觉。单一的欧化过于冗长赘余,单一的汉语句式又稍显单薄,唯有将汉语的字词、语调、语义和欧化的句法相结合之后,更能凸显一种顿挫、曲折的效果。

老舍《四世同堂》的选段更是欧化与汉语互嵌的典型,这种典型不在于欧化句式和汉语字词简单的并置,而是整个文段语义上的深度契合。“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文段首尾两句均着浓厚的欧化色彩,在首尾之间是一个体量庞大的欧式长句,辅以三个“带着”的分句构成,给人以齐整的直观形式感受。包裹于其间的则是大量的汉语句法。“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汉语简洁的美感、铿锵的音响交互其间,亦有“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四季的花草”等古典意象的现代表达,使得整个文段在内部形式和语义蕴藉上都呈现出一种稳固、凝定、庄重的美感。然而,文段内部凝定的秩序感却因欧式话语突兀地闯入而打破——“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强奸”一词特别刺目,它饱含着一种深切的民族屈辱,既是战争入侵的事实存在,或许也是老舍的一种文化表达策略:凝定优美齐整的汉语及其文化,正被强势的欧化句式所包围,如何才能有效突围?这是延续至今的时代命题。

沈梓昕:在今天的语境中谈文学语言的欧化风格,势必要讨论到这种语言风格的可能与限度,才能进一步探索其适应时代的最佳姿态。判断过往文学作品中的欧化语言是否具有长久的魅力,进而总结欧化语言保持文学可感度的基本规律是一种研究路径。

判断欧化语言的有效性是否褪色,应有两条标准——首先是这种欧化语言是否能被识别。汉语的欧化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在现代化进程中作为后发国的中国不得不在吸收异质性语言的过程中重构语言体系。因而非但是文学层面,日常语言也在重构中体现欧化,初时异质化的语言形式又在历史的演变中逐渐沉淀、内化为汉语体系的基本规制。事实上,过往作品中有些在当时具有明显异质性的欧化语言,在今天已经属于常规表达。

其次是文学作品中欧化语言的艺术效力是否保持恒定,这种效力是扩大还是缩小了呢?讨论这个问题不能仅仅停留于欧化语言在语言结构上的特色,还应当讨论其在价值观念、审美习俗、艺术风格,乃至创作对象上的异质性。

欧化语言在文学表达上的效力首先表现于审美价值层面,大多数欧化语言具有类似诗性语言的气质,语序的颠倒、思维的跳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能通过语言的形式来传达作者充沛的感情与独特的思想;其次是陌生化的程度,正如秋鹏同学说的,“欧化”为文学语言提供了“陌生化”的极好手段,但陌生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过去能明显区别于汉语表达的欧化语言在今天不见得“陌生”。不能被辨识,效力自然随之消失;再次是作为新思想与新概念的载体,欧化语言初现时有其必要性,在客观上推动了新语言的形成与传播。然而随着文化交流日益密切,欧化语言的这一功能也就随之淡化;最后是欧化语言带来的语词义项的丰富,这一效用确实也因时代发展而削弱,但依旧有效。

从整体上看,欧化语言在全球化背景中的效力确实是在缩小的,然而依旧有其发展的可能。虽然在上个世纪末,汉语言过度欧化的现象引人反感,出现文学“断裂论”“失语症”等具有明显文化纯净色彩的汉语言发展焦虑,但汉语终究是具有包容性的。

我们不难发现,相较于之前讨论过的狂欢化语言、风景语言,欧化语言的讨论度还是相对较少的,只是它会以其他议题出现,例如常年饱受争议的“原创作品中的翻译腔是否可取”,本质上也是对“如何化欧”的思考。对于这样的话题,答案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排斥的是对异质性语言的生搬硬套,推崇的是具有民族辨识度的欧化,推崇有效力的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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