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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中的“尘”意观对魏晋文学的影响

2023-10-23赵美玲

名家名作 2023年16期
关键词:郭象魏晋尘埃

赵美玲

一、《庄子》中的“尘”意

“尘”是中国古代哲学中常提及的意象和词汇,商务印书馆1979 年版《辞源》第一册将“尘”解释为“飞散的灰土”,指出:“踪迹。流风余韵都称尘。”其意义在文学作品中除“尘埃”之意外还有所延伸。当“尘”字有了特殊内涵,便散发着一种诗意、灵性与光辉。

先秦文献中最早用“尘”字者为《诗经》。“尘”在《诗经》中曾先后出现过三次,见《小雅·无将大车》:“无将大车,祇自尘兮。”“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无将大车,维尘雍兮。”“尘”是首句的动词,表示沾惹尘土的意思,后两句可以直接理解为名词。尘嚣与蔽障包含不愉快之意,在诗歌中起到比兴的作用,引发人们的联想,由此开始包含比喻义。然而,明确给“尘”以比喻义的,主要还是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的道家作品。《庄子》一书中有11 回用“尘”字,或实指尘,或指不必太看重之物,或喻浊乱的世事,后两个释义最为关键。《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王夫之解释道:“野马,天地间气也。尘埃,气蓊郁似尘埃扬也。”这里的“尘”便是表面之意。关于“尘”的不同意义,我们可以将其梳理并举例讨论。

1.尘埃

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庄子·齐物论》)

2.无须过于重视的对象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庄子·至乐》)

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庄子·田子方》)

3.虚假的世事

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

后面两例,通过列举“尘”例告诫世人,勿要乐生而恶死,将生命所寄存的肉体看作世间的尘垢,不必过分看重生,人固有一死,肉体终为尘土;也不必过分看重身外之物,功名利禄、世间琐事,如尘埃般渺小而不值一提。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一品中有“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是有真宰,与之沉浮”之语,大至日月天体的运行,小至纤细尘埃的游动,浩瀚之中肉眼可见的微小,便在古代哲人眼中看作是“道”与“气”的化身,尘便是“气”,“气”便衍生为更多同“道”相对的形而下之意。

《庄子》一书中的“尘”意,同它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庄子》一书出自战国时期,在动乱不安的社会背景下,生存的艰难促使人们对生命意义开始有更深层次的思考,温饱之外人存在于世间的价值是什么?建功立业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庄子》的主题之一便是对“命”的探讨。通过内篇对“命”的思想梳理,我们可以看出其中关于生死观念的表达:生活意味着“劳”,而死亡意味着“息”。因此我们不应该仅仅追求生命的快乐而厌恶死亡,应该认识到生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应该从自我出发去超越生死的困境。《庄子》中虽用及“尘”字的句子较少,但内含“尘”意观的句子较多,“尘”意贯穿《庄子》一书之中。

二“尘”与“玄”的关系

“玄”是老庄哲学及古典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哲学概念。《老子》中提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时也提及“尘”:“和其光,同其尘。”《老子》认为“玄同”的境界是与尘俗混合而成的,“尘”被赋予现实的污秽和色彩内涵,可见“玄”和“尘”之间并不是绝对的相对立而存在,其间也有着微妙的渊源关系。“玄”有着孕育天地的功能,同道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庄子》一书中,“玄”共出现12 次,可以将“玄”的内涵分为以下四大类:

1.黑色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庄子·天地》)

2.神秘

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庄子·天道》)

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庄子·天地》)

3.深远

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庄子·秋水》)

4.远古

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庄子·天地》)

此处之“玄”,是指在字面上的意思,至魏晋之际,随着玄学的发展和繁荣,为符合一定的需求,通过对“玄”的想象与转化,使“玄”的意义变得更为充实与丰富。“玄”字被赋予神秘感,变得更加深奥,玄学变成一种关于宇宙起源的理论。然而,魏晋文人关注的不是宇宙起源的具体结构,而只是把它提升到宇宙的本质,寻求一个抽象的概念,也就是与“尘埃”相反的形上概念。魏晋文人还以言“尘”来意“玄”,以“尘”为题材,以表达其对老庄思想、对道教的情感。

《晋书·郭象传》谓郭象“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世说新语·文学》中也说郭象“慕道好学,记志老庄,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 ”,由此可见老庄思想对郭象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郭象为《庄子》一书作注,不仅总结了魏晋数十家庄学的研究成果,还对庄学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研究,实则是按照玄学的思路提出自己对庄学的理解。但在注解的过程中郭象多次用“尘”举例来解释老庄之意。如:

交接世事,构合根尘,妄心即重,渴心不足。《庄子·齐物论》

所见尘境,无非虚幻。《庄子·南华真经注疏》

亦犹学道之人,妙契至极,推心灵以虚照,岂用眼以取尘也!《庄子·南华真经注疏》

这些“尘”无不充斥着郭象本人的宇宙人生观,即追寻“内外相冥”的人生境界。他认为尘世间的一切是虚幻的存在,但也并不尊“有”而贬“无”,在他看来,无不能幻化成有,有不能转化为无,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只需遵循其本性。如郭象的生死观,受庄子的物论影响,从大“道”的高度来看待,认为身体只是“我”寄存的躯壳,即使身体化为尘土,但“我”仍然是“我”,只是外在的形态发生了变化。生时“气”相聚凝结成“我”,死亡时“气”消散,但“我”依旧为“我”,这里的“气”和《庄子》一书中的“尘”之元气意义相近,都是形而上的参照。郭象认为,生死并无得失之说,只需顺从而冥忘。由此可见,他赞成庄子的玄冥思想,但在注解过程中又摒弃了庄子的“游方之外”的不超越。

三、魏晋文人对庄子的继承和发展

以《庄子》《老子》为代表的著作确立了“尘”的意向观,即无足轻重之物和尘世间的纷扰欲念。经过佛教、道教的传播和影响,以“尘”构成的词语和观念多次出现在魏晋文人的诗歌和作品之中,借以抒发与老庄相关的情思,以此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志向。

“尘”字为写道教题材类的诗人所喜爱,如《真诰》中收录的诗歌,此书由陶弘景编撰,“尘”字约出现五十次。其中诗人杨羲尤爱用“尘”,他在诗歌之中四次用“风尘”二字来比喻纷乱的现实,并在诗中感慨与其身处浑浊的尘世不如步入仙境,如《十二月一日夜南岳夫人作与许长史》云:“下观八度内,俯叹风尘萦。解脱遗波浪,登此眇眇清。扰竞三津竭,奔驰割尔龄。”尘世与仙界的对立,也是清与浊的对立。这里的“尘”便是对《庄子》语义系统的延续。

陶渊明在《拟古·其八》写道:“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这首诗第一次表明了他对庄子的态度。伯牙和庄周都是贫穷的隐士,都有着不肯苟同于世俗的品质。42 岁后,陶渊明彻底告别乌烟瘴气的官场,投入山水田园之中,他深受庄子精神自由的影响,并将其映射进诗歌之中。以42 岁为分界线,可以明显看出他对庄子思想的体认过程。陶渊明在诗歌中几次提到尘世,虽谈尘,但是他所要表达的其实是一种避“尘”的心态,即摆脱尘世的干扰,回归本真状态。仕途生涯的不适使他对闲适的田园生活充满憧憬,他在《归园田居》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这张无形的大网,吸引了不少读书之人前赴后继地投身其中。陶渊明被困在“尘网”中数年,历经磨难终于清醒过来,他开始探索回归本体的道路,开始探寻自然、随性的生命,最终抉网归来,寻求到自然自适的状态,这逍遥自在之境,恰是玄学物我一体、心道冥境之集中体现。

陶诗的《归园田居》中两次提及避“尘”而寻求内心的宁静的诗句,分别为:“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其二)“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其三)这里的“尘”在陶诗中象征着浊乱的世事和纷争的现实,尘杂和尘想对应虚室,因为无“尘”所以才有室之所“虚”,无尘的虚室才得以闲居,无“尘”之纷争,无“尘”之侵扰,得以静心聆听自我之声。这里的虚室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无人居住的空闲住所,而是化用自《庄子·人间世》:“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郭象作注曰:“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可见两者的“虚室”虽都指不受打扰的清净之地,但陶诗中的“室”是实指,《庄字》中的“室”虚指,指的是“人心”。陶诗中的尘事、尘网、尘杂、尘想等词汇同《庄子》中的“尘”意相一致,都想摆脱世俗的桎梏,摆脱现实中的污秽,摆脱物质欲望的纠缠,从而达到“玄学”的虚无境界。

魏晋其他学者在诗歌中也用“尘”,如石崇《思归叹》云:“舒篇卷兮与圣谈,释冕投绂兮希彭聃。超逍遥兮绝尘埃,福亦不至兮祸不来。”既表明了将老聃作为钦慕的对象,又同《庄子》一书中所勾画的浮游于尘垢之外的理想世界相差无异。湛方生在《秋夜诗》中说:“拂尘衿于玄风,散近滞于老庄。”这里所表达的是希望借助老庄的玄理观念来洗涤自身在尘世间所带有的沉浊之心。以嵇康和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人士,身处在动荡的时局之中,借庄子的社会批判思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嵇康在《五言诗三首》中吟咏求仙之道:“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这里“尘垢”与仙境相对立,与《庄子》中所写的浮游在繁杂的尘世之间的理想追求所一致。其中,郭璞的《游仙诗》更是对《庄子》逍遥之意的疏解。诗人问道,在这广袤的天地之中如何做到无所凭借地逍遥?如何独善其身地保持清洁与污浊对立?他在诗中倾注自己的悲悯之情,修仙只不过是诗中一种玄远的背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对那些渺小如尘埃般的生命的怜悯和忧思。正因为这种悲情,使得诗人没有沉溺在仙气飘飘的仙境之中,而是追问自我为何不能放弃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去自由逍遥。这一思想得益于他对玄之又玄的体道的见解,郭璞说它“不尘不冥,不骊不驿”。他认为合乎道的生活没有可凭借依靠的事物,不必困于大小之辨,正因为如此,他笔下的游仙诗才能达到写山水之中见玄理,在游仙诗中见隐匿。

因《庄子》无可撼动的文学地位和丰富的内涵,引得郭向、向秀、司马彪等人纷纷为其作注,形成了庄子的诠释之学,在文学领域取得一席之地。而就从“尘”构成的对立意向来说,给魏晋时期的文学笼罩上一层充满意蕴的“尘”意世界。因玄学导致的魏晋人生之新型,人们纷纷企图脱离尘世苦海,追求精神之境地、玄远之绝对,探寻生存之奥秘。谈“玄”之处,又处处见“尘”,《庄子》中的“尘”和“玄”的遥相呼应之关系,对魏晋文人的作品产生了深远之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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