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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情境”与悲剧美学
——白先勇《台北人》新论

2023-10-23

名家名作 2023年16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悲剧

乔 琦

《台北人》是白先勇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在20 世纪60 年代期间创作的14 篇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国共内战后从大陆来到台北的群体中几类典型人物的传奇故事。文章通过“边缘情境”的视角,结合人学理论剖析当时的边缘化现象并解读其携带的独特色彩,根据个体生命在“边缘情境”下的各种生存抉择,发掘其书写的价值与意义。

一、“台北人”的“边缘情境”

“边缘情境”(Grenzsituation)是指人的一种存在状态,这一概念源自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台北”代表着“台北人”各自的人生和命运,或者说是存在之所,是遭遇“边缘情境”的个体生命的必要场景。“台北人”遭遇各种重大变故,难以融入正常的生存秩序,陷入了“边缘情境”,或以放纵进行逃避,或成为麻木的回忆者,又或选择犯罪和死亡。这些抉择难免会使人处于迷失状态,甚至不得不面对更深层次的“边缘情境”。

雅斯贝尔斯指出,面对“边缘情境”,人类常“通过闭上双眼或漠视它们存在的方式来逃避它们”①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柯锦华、范进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第11 页。。一些“台北人”遭遇“边缘情境”后,选择不作任何反应,以情感的放纵和颓废呈现一种逃避的状态。朱青在郭轸机毁人亡后,难以维持生存,只能放纵自我,一直笑着像失去了情感一般麻木。逃避是她遭遇“边缘情境”的自我保护,但这并非是意识到存在困境而对情境进行利用的努力,只是权宜之计,缺乏合理性,自然也就无法获得超越和再生。

雅斯贝尔斯还认为,“边缘情境”会使人感觉被抛弃,这促使人对自身存在以及内在心理产生疑问,但思考的结果只能是“困惑”。“台北人”已被抛弃,对重建自我身份和对话关系感到迷茫,只能在回忆中安慰自己。赖鸣升是“典型的不肯面对现实,在回顾中找寻生命意义的悲剧角色之一”②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59 页。,过去的辉煌只能成为酒桌上的谈资。他无法融入台北,无法实现自我价值,不得不囿于回忆中。这些回忆带着“台北人”的叹息,又无法为现世的人提供一条生存的新路。

人在真正了解“边缘情境”后,“反应就是‘绝望’和‘再生’”③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柯锦华、范进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第11 页。。这种寻不到出路的“绝望”,在《台北人》中呈现为犯罪和死亡两种选择。娟娟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挣扎,但柯老雄的虐待和侮辱使娟娟承受着双重折磨,最终被迫犯罪。关于这种犯罪心理,可以参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对苦难与存在的描写。拉斯柯尔尼科夫陷入“超人与平庸人”二元对立的“边缘情境”,这是生命个体在濒临绝境时的一种思考和选择④梁旭东:《遭遇边缘情境:西方文学经典的另类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第264 页。。

另外,“台北人”试图将自身情感寄托到他人身上,或将生存意义完全依靠在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上。这种对象的不确定性会使人无端陷入虚无甚至更加绝望的状态中,进而导致死亡。卢先生始终处于现实秩序之外,只期盼能与未婚妻重逢,但却被骗得人财两空。他失去了最后的生存支柱,原始本能发展失控。这具有强大的摧毁人精神的力量,他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突发“心肌梗塞”断送了性命。

“台北人”面对“边缘情境”没有及时调整自身的生存规范,没有努力探求生存意义,而是以消极的态度应对现实痛苦,他们对于如何生活,如何实现身份和地位的重建没有任何头绪。在那个战后面临重建、贫穷落后的时代,生命诉求得不到满足,人生目的又不明确,生命的迷失感便油然而生。这种生命的迷失,使人陷入更深层次的“边缘情境”中,最终走向命运的悲剧。

二、“边缘情境”的成因

从《台北人》所描写的生命个体的命运中不难看出,他们的存在拥有一种共性——悲剧性。这些个体生命的悲剧命运都是他们遭遇“边缘情境”所导致的,而这种情境产生的原因又各不相同。彼得·贝格尔认为,“边缘情境”在个人的生活中就是“被驱近或驱出决定他日常生存的秩序”①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30 页。,是个人产生的一种与现实秩序相脱离的失落状态。特别是当整个人类社会陷入危险和困境时,社会和群体就会集体性地遭遇这种“边缘情境”,“当自然灾害、战争、或社会动荡发生后,这些情境可能作为其结果而出现”②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54 页。。“台北人”处于社会的动荡阶段,脱离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边缘情境”。

“台北人”的生活之域在地理层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南京的仁爱东村“繁华”且具有“帝王气象”,而台北的仁爱东村却与它“毫不相干”(《一把青》)。即使是上海“百乐门”的厕所也比台北“夜巴黎”的舞台要宽敞(《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其次,曾经征战沙场的赖鸣升,如今也只是军队中的“伙夫头”(《岁除》)。当年,组成“敢死队”在武昌起义,闯出整个民国的三个英雄,如今也只剩朴公一人垂垂老矣(《梁父吟》)。同时,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碰撞后,未能激发出更强劲的力量,一些传统的价值观念开始动摇,形成了特殊的文化情状。这些新变导致“台北人”在两相对比下,产生一种失落情绪。由于身份地位的变化,难以重建对话关系、融入现实秩序,因而遭遇“边缘情境”。

此外,他们还必然要面临人类的一些普遍困境:第一,小说通过“今昔之比”表明繁华终将落幕。繁华落尽不仅是“台北人”所面临的现实遭际,更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华夫人刻意回避自己年老色衰的事实,但“一捧雪”下腐烂的花苞却时刻提醒着人们,繁华终会落空,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无法永存。第二,死亡是《台北人》中常见的内容。雅斯贝尔斯认为,死亡是导致人遭遇“边缘情境”最普遍、最严重的原因。彼得·贝格尔指出,人在目睹他人死亡或者自身受到死亡威胁时,会对社会产生怀疑。这种怀疑打破了人与合理秩序之间的稳定关系,陷入“边缘情境”。朱焰的艺术生命已死,是姜青将其复活,但最终他却目睹姜青死亡。这一巨大变故使朱焰与艺术、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完全断裂,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台北人”的现实生活受到空间影响,这种“边缘情境”的成因是个别的、特殊的。此外,他们还面临着繁华落幕、死亡威胁等普遍困境,这些是整个人类群体都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因此更具普遍性。

三、书写“边缘情境”的意义

白先勇在访谈中提到,“我就是觉得Marginal Man(边缘人)最有意思”③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30 页。,“台北人”这一边缘化群体在面对台北特殊的社会空间以及人类的普遍困境时,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边缘情境”。白先勇对于“边缘情境”的书写,也具有独特的价值与意义。

(一)白先勇基于个人经历与文学观念书写“边缘情境”,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

白先勇童年曾患肺结核,这段经历使他感觉被抛弃,性格也变得敏感、内向。到了台湾后,父母相继离世又使白先勇尝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白先勇对战争所带来的痛苦有深刻的体会,更加深了对“台北人”的同情。白先勇认为,创作就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④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第54 页。。他对人内心痛苦的捕捉十分敏感,能够深切体会“台北人”的存在困境和悲剧命运。他关注从大陆流亡到台北的各阶层人物,与个体生命悲剧产生共鸣,表达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

(二)白先勇受存在主义思想影响书写“边缘情境”,使中国传统文学与世界文学实现了对话

这时的台湾正经历着文化危机,白先勇等作家的“内心是沉重的、焦虑的……他们要探讨人生基本的存在意义”⑤白先勇:《树犹如此》,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第98 页。。现代主义作为西方文化危机的产物,注重表现现代人的困惑,影响了台湾的青年作家。存在主义作为现代主义的一个分支,要求人在传统价值观念、信仰崩塌之后积极面对人生。白先勇书写“边缘情境”,就是强调个体要“正视失败人生”,在绝境中具有挣扎的勇气①朱立立:《个体存在焦虑与民族文化忧患——兼论白先勇与存在主义的关系》,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 年第4 期,第61 页。。人在遭遇“边缘情境”后,意识可能会超越现实范围的存在,陷入虚无。每一个陷入“虚无”的“台北人”都是因为故乡以及美好的过去“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有’,无论这样的‘有’是现实中的、回忆中的还是想象中的”②廖哲平:《论白先勇小说的漂泊主题及其美学意涵》,《台湾研究集刊》2021 年第1 期,第108 页。。白先勇从文化层面上接受存在主义观念,同时,又深知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学的必要性。因此,书写“边缘情境”是将现代技巧与传统文化进行结合,实现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

(三)白先勇继承了中国传统悲剧的特点,书写“边缘情境”使作品具有了独特的悲剧美学

首先,中国传统悲剧的主题常常围绕人事盛衰、情爱缠绵展开,以表现时代变迁与世事无常。白先勇写“台北人”或晚景凄凉,或美人迟暮,表现出一种对人事沧桑的同情,在主题上实现了对中国传统悲剧的继承与沿袭。其次,王季思先生提出,传统文学作品常常将多重情感熔于一炉,具有“悲喜相乘”的特征,这种“不纯”可以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③王季思:《悲喜相乘——中国古典悲、喜剧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意蕴》,《戏剧艺术》1990 年第1 期,第76 页。。金大班梳着大道士髻,嘴里说着“娘个冬采”④白先勇:《台北人》,作家出版社,2000,第54-55 页。,喜剧形象更凸显她情感上的痛苦。最后,中国传统悲剧常表现出命运观念。“台北人”的悲剧也具有命运悲剧的意味,更多是无法逃避的无奈。李长官一家的悲剧是因为祖坟的“风水”,五宝和娟娟都有着命运般的“薄命相”,钱夫人也曾被预言说是“前世的冤孽”。

此外,白先勇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还促进了悲剧美学的发展。白先勇继承了中国传统悲剧表现人事兴衰,揭露社会压迫与摧残的主题。同时,他在《游园惊梦》等篇中采用意识流、平行技巧等现代手段表现人的内心痛苦以及精神冲突。他关注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以及文化发展,思考现代人的存在意义,并非停留在传统的社会批判层面。这种悲剧美学的现代性发展更具有形而上的倾向。白先勇身处美国“回望”故乡,始终都对中国传统文学有着深厚的感情。因此,白先勇的创作继承了中国传统悲剧的特征,同时又受到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悲剧美学。

“边缘情境”是人类一种不可避免、不可利用的存在状态。“台北人”遭遇“边缘情境”,或是逃避,或是囿于回忆,甚至在绝望中选择死亡。这种情境一方面来自不确定的台北社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台北人”面对着繁华落幕、死亡等普遍困境。白先勇书写“边缘情境”,就表达了对“台北人”的同情与怀念。他在文化层面接受存在主义的影响,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技巧进行结合,实现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同时,白先勇继承中国传统的悲剧美学,又使悲剧具有独特风格。利用“边缘情境”对“台北人”个体生命悲剧进行分析,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关于人物分析的图景,对探索“边缘情境”的成因具有启示意义,同时阐明了白先勇书写“边缘情境”的独特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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