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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改变了黄昏气质

2023-10-22莉莉陈

江南 2023年2期
关键词:姑父姑姑奶奶

□莉莉陈

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姑娘,就算长得不漂亮,也不愁嫁,从小教养得好,宜室宜家。她生了三个姑姑,都嫁得不错,大姑姑找了上海工程师,二姑姑嫁给师范老师,小姑姑许了乡镇干部。在那个年代,都算是嫁到天上去了。

只是小姑姑嫁的时候,别有一番纠葛。那时两家还没有定亲,小姑父送节礼过来,坐在堂屋里,小姑姑就是不肯去见。小姑父下乡的时候,寄宿在我家,都是老熟人了。他住家里时,小姑姑对他客客气气,白天端饭递茶,夜晚整理被褥,将被角掀起半边。天冷的时候,用铜炉子烘一遍被子。只是从不与他谈笑。

小姑父有一回说小姑姑铺的被子特别暖和,脚后折了一道,密不进风,回家都睡不惯了。说完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就明白了。她对村里人说,小女儿也保不住啦。

小姑姑坐在灶房的烧火凳上,就是不肯去见小姑父。爷爷陪着喝了会儿茶,杯子见了底,却不见小姑姑去续水,爷爷面色就不好看起来,茶汁喝尽,便是无礼逐客之意了。奶奶端一只小杌坐到小姑姑身边,轻声问,到底是为什么。

小姑姑含着泪说,跟你们说有什么用,你们才不会听从!说着泪水就扑簌簌掉下来。

她拎起水壶去续水,小姑父盯着她,点点头表示感谢。小姑父个子不高,看上去却有些威严。爷爷喜欢他这一点,觉得他稳重可靠。

小姑姑虽低着头,仍将茶壶轻点一下,以示还礼。

奶奶便松了口气。

那时奶奶家在台门的东院里,楼下有正屋、灶间、回廊,侧边的厢房与西院堂爷爷共用的花厅,都已给了别家。院后还有一间柴房,穿过柴房打开后门,便是村里的大戏台,确切地说,是戏台的背面,中间雕一个大的“孝”字,两边各有 “出相入将”的小门,唱戏的时候,门楣挂上红布帘,人气也闹猛起来。

楼上是女儿们的卧房,楼梯一面靠墙,另一面隔着板壁,光线透不进去,站在楼底往上看,只见一道长梯通往高处,楼顶一团明亮光晕,有时立个人儿,十分神秘。那年二姑父跟着媒人来相亲,奶奶在堂屋作陪,穿着半旧的绀青小袄,坐在椅上,笑容怯静。姑父品着盏中的茶,听楼道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裙声,便觉心里清明安静,说只要是这家的姑娘,看不看都无所谓。

婚事定了,奶奶的心却并没有定。小姑姑做事不如平常麻利,常常做一拍,停两拍,时有烧焦了饭,忘喂了猪的事,楼道也积起了灰。三个女儿长大后,奶奶已不大干这些活计。这些日奶奶便坐在楼梯上,一级级往下挪着擦楼板。爷爷见了,便大声问小姑姑死哪儿去了。奶奶摇摇头,示意不要喊她。

院里有两棵桂树,小姑姑在树下扫叶子,一扫就是半天,树叶在她脚边轻轻翻卷,可并没有见少。

奶奶心里有个猜测,却不说破。只是站在屋檐下,望着小姑姑,脸上微微地笑着,两只手握在身后,轻轻叩着墙板。奶奶长得纤瘦,一把年纪,行止却像姑娘。

小姑姑出嫁前几天,门口来了个化缘的青年道士,求一口水喝。那时小姑姑已是新妇不落地,很少下楼了。大姑姑二姑姑都赶过来陪她,三姐妹说说笑笑,小姑姑穿上红衣衫,也有了些喜气。

二姑姑倒碗凉茶出去,道士谢了吃了。过会儿去收碗,却见道士仍坐在廊下。东院门的廊道很开阔,靠厢房那边隔了茅房和猪舍,这边还能摆一张小方桌、两把清漆小椅,供来往的人小坐。小道士很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拿一根筷子敲着茶盏,嘴上有板有眼哼着游方小调。

二姑姑觉得稀奇,回来跟奶奶说了。

奶奶从门帘里望那道士,见道士一管鹰钩鼻,嘴唇薄且殷红,相貌俊美,身上的靛蓝道袍已洗白了几处,却显肥大,道士帽下散出一片短发,并非梳拢的发髻。那道士总向着内室探头张望,奶奶便明白了几分。奶奶端了茶盘,叫道士随她去厢房坐坐,厢房的陈家起了新屋搬出去了,近来嫁妆没处摆,自家的屋子倒是向别人借了才能用。里头红鸦鸦一片摆着嫁妆,两人各找了凳子坐了。

二姑姑见两人久久不出来,有些奇怪,回到房里,见大姑姑正坐在楼梯脚下,眼睛不时往楼顶上瞟,楼上此时万分寂静,原先楼板上小姑姑走动的声音,半分也没了。

你坐在这儿干吗?

大姑姑手指楼上:如果楼上那位下来,我得把她拦住。

二姑姑奇怪问,拦她干吗?

你看不出那是个假道士?如果琼芳真的下来了,那可真是白费了妈一番苦心。

难道她想跟他走?

大姑姑翻翻白眼,谁说得准。

大概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奶奶送小道士出来,那小道士一言不发,径直穿过东西院间的小门,往西院那边去了,走出西院门上个坡道,便能到村里最大的空场,戏台就摆在那儿。倒是有些熟门熟路。

大姑姑悄声问二姑姑,奶奶是怎么说走小道士的?二姑姑说奶奶好像在问小道士《清静经》,小道士说不上来,奶奶便讲了几句让小道士参详,说人的心思喜欢清静,却往往有杂念让人心静不下来,遣散些不该有的想法,心便能得安宁了。

这么几句,他就走了?

奶奶还说,这世上从来没有想遇不可得的事,只是自己想得不想得的心还没有定罢了。

大姑姑一拍腿,这话说得妙!

二姑姑问,这话啥意思?

大姑姑说,就是说那人心思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如果他真要娶小妹,可以求人来提亲,连这都不敢,还说什么废话呢。

大姑姑二十二岁只身赴上海,进丝厂,遇到技术员大姑父,不知怎么就在上千个女工中得了大姑父的青眼,结婚了。都说大姑姑聪明厉害,二姑姑这回倒是服气了,奶奶这么一句话,大姑姑就能听出这么些意思来。

几天后,小姑姑便头遮红盖布,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出了村。村口有条长长的坡路,有些颠簸,小姑姑两只穿红皮鞋的脚始终交叉地叠着,像一对并紧的红菱。后来很多年,村里的新娘们都模仿着这个举止,成了出嫁必行的礼仪。

院里头的两株桂树,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银桂,相传是太爷爷亲手种的,各踞着东西院角,守护相望。两棵树本应一般大,只可惜岁月漫漫,那株银桂不知在哪年死了,重植的银桂不到金桂一半大,和高大挺立的金桂并立,像是小孩仰望大人似的。

那年秋天,年年开花的银桂有些蔫,花还没吐蕊就萎了。大家都说,奶奶的病治不好了。说是病,其实就是油尽灯枯,前年上海的大外孙淘了支上等人参,吊了一年,去年读医学院的孙子配了高蛋白来,再延了一年,大家都说,奶奶的命靠孝子贤孙续着,是有福气的人。

这回,奶奶看上去却真不行了,人薄薄地躺在棉被下,脸上微微笑着,只有呼出的气了。大伯母给她喂了半碗参汤,她精气神好些,将一地的人一个个瞧过去,眼睛在大外孙和大孙子身上多留了会儿,像要看得再清楚些,看到三个女儿,她停在了小姑姑那儿,问,你过得开心吧?

大家都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小姑姑却很快接口:开心!老都老了,有甚不开心的!

奶奶转开目光,看了大伯母一眼,这一眼像宽慰,又像是交代,像要把无数未竟的事托付给大伯母。大伯母握住奶奶的手,说:您放心吧,敏芳惠芳琼芳做的贡献,子孙们都会记得的。

有几年,乡村的日子不好过。许多人家的孩子吃不饱,有的人家一块猪肉皮从年头用到年尾。我家的孩子却没挨过饿。家里的饭管饱,还有上海带来的橄榄和话梅糖,小点的孩子时常从奶奶床边的点心匣子里翻金橘糖和柿饼吃。却不知,那时候,多数孩子都吃不到这些东西。

大姑姑从上海捎来大米、面粉、白糖,二姑姑自己家里不宽裕,也常送些糕点过来。小姑姑在供销社门市部上班——她说考上店员是因为算盘打得好,又念过高小。可大家都觉得是小姑父帮她说情的缘故,事实大概也是如此。隔个三两月,小姑姑在后窗喊大伯父的名字,大伯父出去帮她把自行车扛进来,车后面驮着荞麦面、菜籽油、黄豆酱油、古巴红糖,还有零头布、弹力带、鞋带这些生活必需品,间或带半只猪头来,那真跟过节似的。

大伯母是懂奶奶心思的,奶奶盼着以后姑姑们仍能有娘家,有个归来的地方。大伯母不但表了态,还说“记得她们的贡献”,这让奶奶的眼睛亮了亮,像火簇熄灭前最后的一跳。

几天后,奶奶去了。奶奶去后四年,爷爷也走了。

老家没人了,几个伯父都在城里落了户。东院门下了锁,堂屋的桌几照原样摆着,常用的物件都收了起来,一套蓝边粗瓷碗碟收在橱柜里,一把铜茶壶、一套茶盅摆到立柜里。一对铜蜡钎分给二姑姑,二姑姑信佛,可以拿来插蜡烛;一面铜挂镜、一把黄杨木梳带给小姑姑,小姑姑最擅梳头;奶奶床头桌上摆的那只黄花梨缠枝纹点心匣子,因经常取用,有了包浆,是家里保存得最好的物件,捎给了大姑姑。

柴灶是大伯母亲手封上的,留了条缝,想着或许还会再来开火;卧房里的几张大床有人想要收走,但家里人都不愿意。只厢房的陈家要走了一对楠木的交椅,他们家拿了两袋黄豆来换,虽然价值不大相等,想借了他家房子用过,给他也罢了。

家里亲人再要会面,就移到了城里大伯母家。大伯母是长媳,平常话不多,却总说在点上——家里能让三位姑姑都服气的,也唯有大伯母。大伯母家在一条小巷里,原有个小院子,大伯母将它包起来做了客厅。客厅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圆桌面、一对沙发椅,墙上挂了镜框,上头有大伯父在工厂的留影、堂哥堂姐戴着虎头帽的照片,也有三个姑姑穿衬衣扎麻花辫的合影。像一个家族的小影像史。

逢年过节,大伯母会请大家过来聚聚,吃一顿饭,见一个面。有什么事,大家便聚到大伯母家里商量,还像是在老家一样。

那回二姑姑家的小表妹要从大学退学,二姑姑急得犯了火气,平常清爽整齐的人,羊毛开衫穿反了都不知道。小表妹个子高,长相明艳,才读大二,便不断有穴头邀她去走秀,每次走秀少说也给八百一千的,半年下来,学业便荒废了。小表妹拎了行李回家,跟二姑姑说要退学,去做兼职模特。

“学啊是退不得的”,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姑都在大伯母家过年,住到春分前后才回上海,“小姑娘没大学文凭以后怎么工作、找对象?”

“能不能先休学,缓一缓再决定?”大堂姐问。大堂姐是县里首个注册会计师,在家里很有话语权。

“缺课太多,学校里已经下了警告,不回去好好念书,就开除学籍了。”

大姑姑说:“做什么模特,不是跟戏子差不多,小姑娘做这个毁名声的。”

二姑姑快哭将出来:“回去怕是来不及了,课跟不上了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姑姑插嘴了:“做戏子怎么就毁名声了,照你说明星演员都毁名声、丢脸面?我看就该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免得一辈子后悔!”

大姑姑说:“你讲的是自己吧?”

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大姑姑跟小姑姑碰到一起,总是吵嘴。

大伯母从厨房闪出来:“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

虽然是圆桌面,还是分了主次,靠镜框墙那边算是上位,坐了大伯父、二伯父、父亲,三位姑姑分别坐在伯父两侧,下面依次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团团圆圆围坐一桌时,大家又觉得回到了老台门的气息里,亲人血脉都还聚在一起。即便大姑姑常责备小辈筷子捏得不对、挟菜胡乱翻动,大家还是觉得亲切。二堂姐端上奶奶拿手的菊花米糕时,大家更是惊喜,奶奶手巧,会做各式各样的糕点,年纪大后,别的不太做了,麻薯糕、菊花糕是年年做的。想不到,这手艺也传了下来。

后来还是大堂姐出主意,既然不退学是不可能了,那就由她出面找艺术学校让小表妹兼着教师,她想走秀便去走秀,但平时还得有个班上,不至于在社会上混。至于今后,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得看她自己的努力,切不能走歪了。

屋里静了会儿,蓦地,小姑姑叹了口气,“还是现在好呀,也能设身处地替姑娘想,没那么专断……”

大姑姑说:“你那事能跟这比吗?你到现在还拎不清呢!”

眼看又要争将起来,大伯母过来把圆台面抬开,擦干净底下的四方桌,请大家打千分牌。大姑姑上了桌,小姑姑就说什么也不打,在边上喝了会儿茶,先走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场雪,地上难得积起几寸厚的雪。大伯母托西院的堂爷爷帮我们照看台门,定期给屋顶扫雪,免得压了房梁。大堂哥去乡下看了老屋回来,说屋子好好的,从屋里往头上看,明瓦积着雪,光线柔和地透过雪层映进来,让他想起小时候落的一场大雪,也是这样明净温暖的光,大家还在院子里堆了个好大的雪人。

这样冷的天,小姑父却进了医院,急救车在路上打滑了好几次。二表哥在医院里等,急得什么似的。听医生说小姑父低血糖休克,就是俗话说的差点饿死了。

这话要不是医生说出来,大家还不敢相信。小姑父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血糖血脂血压都高,又发作了冠心病,医生叮嘱不能吃含糖的食物。小姑姑便将家里的零食都清空了。小姑父时常觉得吃不饱,偷偷买些零嘴藏起来,小姑姑总能第一时间搜出来。

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姑父一直喊饿,小姑姑说吃过饭了不可能饿。后来小姑父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低血糖,再晚来俩钟头就没命了。

虽然小姑姑一再解释确实是吃过饭了,但大家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到饿晕的地步吧。

接到消息,大姑姑坐动车赶了过来,去医院看了小姑父,回来后便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眉眼低敛,一副气汹汹的样子。家里头,大伯母宽厚顾大局,不到紧要关头不说话。大姑姑却是嘴巴不饶人,又从小是奶奶的半个帮腔,遇事总要辩个清楚明白。这事,大家都有点惴惴的。

小姑姑接信过来,进门便大声说小姑父没事,老毛病了,一时也看不好,二表哥陪着留观一夜,明天就回家。大姑姑眼睛却没看小姑姑,而是说起了老家的台门,有没有被雪压着,也该时常回去看看,开开窗通通风,说老房子就怕没人气,多好的木料都得糟。又说起了后头的柴房,柴房通向的戏台。那时戏班子每次来,都借柴房作化妆间用,爷爷还特意打了张松木桌摆在那儿。

那时姑姑们常在戏台背面看戏。台上唱得泪汪汪的小旦,一掀帘子便大呼小叫热杀热杀,也有小兵左边门刚下,几个人拽着他装胡子、换衣服,扮了老生又赶紧从右边门上去。有回一个跑龙套的不小心把胡子掉在了尿桶里,锣鼓点急急催着,他忙乱中拿块布一擦,往耳朵上一挂跑上场,开口便唱:胡子掉尿桶里太太太臭啦,锣鼓声中,并没有人听出来他在唱什么。

大姑姑说,“那个跑龙套的,大家还记得?长得蛮俊,当年还扮道士来过我们家。”

大家相互看一眼,都知道这话题接不得。

小姑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大姑姑冷冷道,“你几十年没下地干过一天活,靠的是谁?供销社那几年,人人当你菩萨一样供着,过得舒服?你可能觉得不如意,可你想的如意生活根本就不存在好! ”

小姑姑拧着头不说话。

大姑姑又说,“这些年我知道,那人来寻过你,也求你办过事,你们多多少少会过面的。这我不管,你除了供销社时照拂过他们,也没做出格的事。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想头,害人不可以。”

小姑姑立起来要说话,被二姑姑拉住了。

二姑姑说:“敏芳你少说两句,琼芳哪有害人?”

“要说害人的想头,可能过了,但别的想头,你问她自己,有没有?!”

小姑姑站了起来,想开口说话又忍住。径直走到了门边,倚着柜子换鞋,几个姑姑里,她身形最似奶奶,瘦削娇怯,虽年老仍有盈盈之态。大伯母拉她再坐坐,她摇头说还要去医院。推开门,她又转回头,平静地说,“大姐没说错,我在这里也放个实话,医生说过,其来的时间不多了,我一定尽心照顾好他。但是,他走了以后,我去哪儿,怎么活,你们都不用管。今天,我就把话搁这儿了,你们可以骂我,但我老了,不会听了。”

说完,她就出了门,砰地把门合上。把一脸讶异的人关在了门内。

堂爷爷托人捎来口信,我家的厢房塌了。说是我家,只是一厢情愿的说法,厢房早就是那陈家的了。恼人的是,厢房原本并没有塌,是陈家偷偷在晚上拆了几根椽子,揭了十几片瓦,作出个塌掉的样子。原因是,他家在别处又造了栋房子,村人举报他家多占宅基地,陈家的儿子就连夜把厢房毁了,报了危房。

想着风雨就这么洒进了台门老屋,大家心里焦急,大堂哥联系到了陈家的儿子,问他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这么做?陈家儿子一口咬定厢房是自己塌的,并且他已经把厢房的地让给村里,置换新屋的那块地。

咨询了政府部门的朋友,朋友答复说,这事陈家手续是齐全的,屋是他家的屋,地是他家的地,他说是危房,也拿到了危房鉴定书,说什么都没有用。

大堂哥问,那我家出钱修房可以吗?

政府朋友说,不可以吧,你们这边一修,危房便不是危房了,那户人家的新房子算不算多占?要不要罚?麻烦着呢!

这事让大家既气愤又无奈,这么些年,我们恪守本分地活着,台门屋更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有这样的糟心事落在头上。大堂哥脾气那么好的人,也气得额头冒青筋,粗话半句半句往外蹦。这时才知道,台门屋在我们心里有着那么重的分量,即便我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成了家,但我们还是割舍不下它。大家暗自庆幸爷爷奶奶已经走了,若是让他们见着厢房被拆了屋顶,风浇雨淋,不知会如何难受。

大家想着要不再去问问小姑父,小姑父当年的下属现今做了老家镇委书记,也算他一手提拔起来,或许还能有个两全的办法。但一打听,小姑父又住了院,听说情况很不乐观,医院已经下过病危通知书,小姑姑怕麻烦大家,硬是没有告诉我们。

很快大伯母便通知大家,叫去医院探望。大伯母的意思大家都忙,将来发丧不一定到,但活着时见最后一面却是要紧。谁都能听出来,小姑父怕是已经弥留了。

于是除了外地工作念书的,都拥去了医院。小姑父住在新建的人民医院,离城里有些远,病房很大,孤零零摆着两张病床,一张睡着小姑父,另一张空着;西面是一大片落地窗,窗口对着广袤的农田,景色很好。

我们进门的时候,小姑姑正坐在落地窗边的一把藤椅上,手里拿着本发黄的册子,轻声哼着曲,手还慢慢打着拍,神情安详。她身后苍茫的秋季田野像一块大幕布,衬着她的人有些模糊,要融在暮色中似的。

许是小姑姑的平静感染了大家,这次会面并没有想象中伤感,大家轻声跟小姑父说话,都知道可能是最后一回见了,不管平常是不是亲近,都亲亲热热喊了人。小姑父神志已不大清楚,只认出几个平辈,口齿也不利索,一半要靠小姑姑翻译。回程上,谈起小姑父的病情,大家叹息不已,一向要强的小姑父竟像个无措的小孩。又议论小姑姑的样子,不像陪病人的,倒像在阳台上休闲。虽是轻声哼唱,嗓音却盘了油似的润亮,毫无悲戚之意。看来小姑姑说的那番话竟不是气话,像是真的等着小姑父死了。

大堂姐说,小姑姑那会还上台唱过戏呢。小姑姑那时二十来岁,胆子又大,有场戏少了角,便上去玩了一趟。回家后,她将整个脸埋在面盆里洗残妆。一边洗,一边笑,突突地在脸盆里吹起了很多水泡。那时大堂姐还小,这情景却还记得。

二堂姐记起来,以前家里还留着个假头髻,是发丝盘绕起来的,海绵、铅丝作底,裹了旧黑纱网巾,可以盘成各种形状。是不是小姑姑用过的?

大家议论着。大伯母咳嗽两声说,这些切不可对外说,小姑父还在世就说这些,不好。

白事办在薛家祠堂里。虽然大伯母并没有发布指令,但能来的都来了。不知开了几桌,总之人头攒动。我们在祠堂里走了走,看到好几块匾,才知道小姑父的祖上还出过翰林和进士。

祠堂东北角坐了席,都是自家人,气氛却有些尴尬。大姑姑罕见地没有说话,大伯母也沉默。倒是小姑姑,在酒席上高谈阔论,言笑自如,完全不似遗孀该有的表现。虽说几位姑姑一向有些自行其事,大伯母也认为,活时待人好些,死了都无所谓。可小姑姑也太出格了,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两颊泛红,神情竟略有些兴奋。

她娓娓讲着住院时的事。要给小姑父翻身,小姑父不让,小姑姑提醒“疼起来可要人的命”,小姑父还是不让翻。这样,小姑父在卧床三百二十五天后长了褥疮。小姑姑说这件事时,语速很快,像是信口吐了出来。大家却奇怪小姑姑怎么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她觉得这日子太难挨,得一天天数着过?

二堂姐学过点心理,悄声问小姑姑是不是“隔”了,有些人在亲人故去时不愿接受现实,给自己树了道屏障,会表现出行为与心理相违的情况。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小姑姑跟小姑父感情并不好嘛。

饭后,二表哥送我们去晒场,将几个长辈拢到后头,围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姑姑的声音响起来:怕啥闲话?她现在独自一人,轮不到别人说三话四!大姑姑往前几步,甩开搀扶上了车:“就算是南墙,叫她自家去撞一次,也就明白了!”

丧事过去一阵了,大家都隐隐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大堂哥去应酬遇到个薛村的人。说有个道士老去坐在小姑姑院门口,不过小姑姑并没有开门。大堂哥惊讶:真是道士?那人撇嘴,哪是道士?就是在白事上唱唱道情,脱了道袍,照样抽烟喝酒吹牛。

家里怎么样?

老鳏夫一个,跟儿子儿媳妇住。

薛村人又说:这人好认,找个做白事的人家,道士里头那个白皮鹰鼻、胡琴拉得顺溜的就是。

那人跟儿子儿媳妇一起住着四楼四底的屋。照二姑姑说,小姑姑真过去的话,住是够住的。中间砌个墙,便能跟儿子儿媳妇隔开来,独门独院生活了。这话让大伙有些骚动,对小辈来说,这个传说中的戏子,还是有几分让人好奇的。

不知是不是小姑姑授意,二姑姑借个由头去那男人的村子走了走。回来后,大家问她怎么样,二姑姑不开口。后来再问,二姑姑说,东边屋和西边屋原本各有一部楼梯,通到楼上,可那男人去年把西边屋的楼梯拆了,这样上下楼都得从儿子儿媳妇的屋里走了。

这又怎么了?有人疑惑问。

那就分不了家,必须跟儿子儿媳妇住一块儿了,二姑姑有些生气地说。二姑姑平和,很少见她有这么气恼的时候,“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可是说起来人家拆楼梯,又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呢?二姑姑气恼后,也知道这话是说不得的。

好好儿的,不知怎地大姑姑就摔了一跤,股骨折了,动了手术。大表哥大表姐工作忙,无人照管。大家正商量怎么轮班,小姑姑主动申请去上海看护大姑姑,也不等家里人发话,拎着包裹便去了,在上海一住三个月。一开始大家还担心两人会不会扛上,后来见小姑姑常在群里发大姑姑的视频,大姑姑推着康复车蹒跚学步,面上笑眯眯的。这么些年,两姐妹从没像现在这样和谐过。

转眼到了清明,正好逢十,祭祖须隆重些。又兼想去看看老台门,队伍便有些庞大,老的小的,开了三车去。

村子几年没见了,有些新鲜,池塘边围了白栏杆,一座厂子的地基扎进了塘里。原本是田地的地方,竖了不少房子,有斜有横,各归各的。

沿着巷道来到台门,虽已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一切仍让我们沉默了。厢房已被夷为平地,连残砖碎瓦都没留下半块。只剩一块光秃的黄泥地。原本合围的齐整院子,缺了整整一面,院子已不成其为院子了。

堂爷爷看见我们迎出来,搓着手笑,有些歉然地说:变成这样了。堂爷爷大概觉得留在老家,就该守住房子。

大家想安慰他,却都说不出话来。现在院子向大路敞开着,向着村落敞开着,任何一个人从村路上走过,都能看到台门的里面,看到桂树,养花的石栏,两口井,谁都能抬腿进来。而以前,进入台门,必须先跨上东院门的三级台阶,迈过石槛,守着为客的尊重。在久远的夜里,院门要上闩。稠黑夜色中,祖母掌灯,祖父手握门闩,轻轻托一托,让木栓垂落在凹槽里。

不知道有谁说,阴井干了。

金桂和银桂旁各有口井,一口水位高,一口水位低,干旱的时候,水位会下降一些,仍是一高一低。我们称之阳井和阴井,据说跟风水有些关系。县里地质队的人还来看过,想考究下是什么缘故。这么些年,两口井从来没有干涸过。但现在阴井干了。也许以后阳井也会干掉吧。

来不及唏嘘,大伯母已经催我们去山上。从小爷爷这里借了锄头镰刀,小辈们清理坟边的杂草和斜生的枝条,大伯母把点心汤羹拿出来,摆在坟前,二姑姑撒米粒,小姑姑拿出香来。插香的时候,发生了件事,左边那炷香忽然断了。祖母是躺在左边的。

在我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巧合。二姑姑却跪了下来:妈,你不放心什么事?

山风吹过,几片树叶轻悄悄落下来,像奶奶轻手轻脚的步子。

大伯母也跪了下来:妈你放心,子孙后代都过得好,敏芳的腿快好了……琼芳也好,好好享儿女的福,没去别人家吃苦。

我们偷瞧小姑姑,小姑姑像没听见似的,手下利索地点着纸钱,火触到指尖,她轻轻抖下手,把纸扔了。

大伯母说现下子嗣绵延,已有三代人了,所以上了九炷香,世事难如意,无病无灾就知足了。家里最小的男孩子代表全家跪在地上磕了头。这回,香插得小心,没倒也没断。

礼本该完成了,小姑姑却又走上前去点了三炷,将香平举至眉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脸上,使小姑姑的眉目泛着些微金色。虔诚的语调嗡嗡地响着。

风吹动树梢和草尖,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应和,恍惚间,我们几乎确信,那些深埋在地底下的骸骨,有能力护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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