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
2023-10-21孙韵丰
□孙韵丰
近日,在上戏实验剧院上演了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作品《培尔·金特》,这原本是上海戏剧学院19级导演系、舞美系的毕业大戏,在2022 年年底首次公演后便引起了业内学者们的注意。作为一部充满想象力的诗剧,《培尔·金特》历来也被认为是一部“难剧”。该剧最早于20 世纪80 年代,由中戏徐晓钟导演搬上舞台,在当时引起了关注与讨论。2006 年、2007 年,《培尔·金特》以多种版本和形式出现在上海观众面前,京剧版、音乐戏剧版,以及环境戏剧版本,其中尤以环境戏剧版为观众留下深刻的体验印象。
《培尔·金特》讲述“爱做梦”的培尔“流浪”一生寻找自我的故事。年轻时的培尔无所事事、爱编故事,在别人的婚礼上骗走了新娘后又抛弃,与山妖为伍。在母亲去世后远走海外,先后经历了富商、先知、考古学家的不同身份与生活,甚至进入了疯人院。最终圣洁的索尔薇格出现并宽恕了他,使他实现自我。
此次上戏19 级导演系、舞美系毕业大戏《培尔·金特》,回归到镜框式舞台,巧妙地利用蒙太奇创作思维,灵活调整了结构,将演出时长近八小时的五幕三十八场戏,删减到两小时十一场。整部剧通过老年培尔与铸扣人之间的对话来贯穿、回顾培尔的一生,舞台调度灵活自由,使一部诗剧更具有哲思和艺术性。
一、神秘灵动的虚实空间
这版《培尔·金特》的舞台空间与文本中的地域特点相呼应,灵动、富有层次,充满象征意义。该剧以一只“驯鹿”穿过舞台作为开场,民间神话中的神秘色彩出现,培尔爱冥想,爱“做白日梦”,他想着要“骑着马在云彩里飞跑”,要“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要“当国王,当皇帝”,那头径直穿过舞台的“驯鹿”不正是培尔对自己的幻想吗?“驯鹿”作为象征符号在舞台上出现三次,最后当索尔薇格出现时,它被抬出场,落幕。白色背景板、白色台阶在舞台上灵活拼接、调度,成为营造神秘空间的手段。其中,在山妖王国的虚幻空间里,舞台给出了幽绿的色光。绿色,也是森林的颜色。山妖,在《培尔·金特》中是十分重要的意象,它约通于“山神”,“山神”在挪威早期民间传说中的角色趋近于基督教中的“魔鬼”,扮演着“恶”的一面。剧中的山妖有着人类的躯体,但灵魂粗鄙,凡事“为自己就够了”。在森林中与山妖相对的隐喻是索尔薇格,她优雅、圣洁,伫立在充满光亮的舞台深处,与神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象征着人性之“善”。剧中的空间有实有虚,例如培尔的挪威家乡,是真实的地理空间,山妖所在的山魔王宫中,是虚幻的空间;再当他出游海外,走过很多地方——摩洛哥西海岸、撒哈拉沙漠、埃及开罗疯人院、海上,这些真实的地理空间组合起来则构成了一种现实与虚幻交织的梦。导演让青年培尔、中年培尔和老年培尔在舞台上一起完成对这些地域空间的“冒险”,利用背景板、灯光、音乐、多媒体投影的变换处理,艺术化地完成了这些空间的转换。白色的舞台空间,在灯光变化、背景板组合下具有层次,充满现代感,符合当代人的审美。
二、重构与意义表达
易卜生的剧本《培尔·金特》洋洋洒洒、天马行空,而精简、重构后的舞台演出将意义提炼展现。例如剧中压缩、删除了中年培尔经历的海外冒险,增加了培尔戴上皇冠后内心世界的戏:
奥 丝:培尔,你走错了路,那座城堡在哪呢?
山妖大王:亲爱的培尔驸马,你还记得多沃瑞山里的大王吗?
索尔薇格:培尔,你回来了吗,我一直在等你。
奥 丝:魔鬼用你手里的那根鞭子,让你迷失了方向。
……
山妖大王:你离开我那王宫的时候,就把我们山妖那句格言,为你自己就够了已经写在你的家徽上了。
索尔薇格: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
……
山妖大王:你知道的,要当个山妖并不一定长犄角,屁股后面也不一定长尾巴。关键在于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有的是什么感情,对事物抱什么看法,这不就是你一直坚持的嘛。
奥 丝:上帝呀,求求你,保佑他,不能让魔鬼诱惑了他。
导演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将散落在原剧本各处的人物台词整合进了这一场戏中。舞台上培尔母亲、山妖、索尔薇格三人围着培尔转着一圈又一圈。这场戏无疑让观众跟着一起探求培尔的内心深处,培尔一生做着一个皇帝梦,最终在疯人院戴上了一顶草编的皇冠,面对这一切,培尔心里作何感想。此外,青年、中年、老年培尔三人时常同时出现,共同面对例如“英格丽德的离去”“绿衣女的出现”“妈妈的死”“安妮特拉的欺骗”等场次。
以上场次的戏,除了对培尔的内心进行一定表现以外,也让观众看到了女性对培尔一生的影响。导演曾提到将培尔拆分为青年培尔、中年培尔、老年培尔三个人物,一方面是出于毕业大戏教学上的考虑,另一方面“三个培尔的设置起到了间离效果,强化了这个剧的思辨性,将培尔每个人生阶段突出的状态特征如青年时代的纯真和冲动、中年时期的世故、晚年时期的凄凉和解脱进行了提炼,加强仪式感,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培尔母亲奥丝离世的那场戏,三个培尔都在场,年轻培尔送别妈妈,“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痛,是他们的回忆”,母亲对于培尔的人生有着不可言喻的影响。如果说母亲影响着培尔性格特点的形成,那么绿衣女的出现,则意味着将培尔内心深处的“恶”与“自我精神”发掘释放了出来,正如山妖哲学所说的“为你自己就够了”。圣洁的索尔薇格使培尔在死期临近时获得了宽恕,实现了自我救赎。培尔到底是谁?无聊的编故事的人?还是有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充满冒险精神,却又获得财富的所谓“成功人士”?我们从老中青三位培尔的身上是否看到了自己?培尔集合了太多特质,充满矛盾、集“善”“恶”于一身。
三、充满力量的呐喊与追问
观众很难不被剧中充满力量的呐喊与追问所感染。人,“要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在疯人院里,“疯子”奋力挥舞着旗帜,摇旗呐喊道:“我们的船满张着‘自我’的帆,每个人都把自己关在‘自我’的木桶里,木桶用‘自我’的塞子堵住,又在‘自我’的井里泡制。没有人为别人的痛苦掉一滴眼泪,没有人在乎旁边怎么想。无论思想还是声音,我们都只有自己,并且把自己扩展到极限。”培尔戴上草编的皇冠,在狂欢中,“自我”被放大、被消解。老年培尔问,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意思?培尔为自己问,也为观众问,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从剧中那个黑白颠倒的山妖王国以及“理性已经死亡”的疯人院中,观众似乎能够看到现实世界的影子。人们在拥抱科技进步、大数据、AI 时代到来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忽视或回避了随之而来的社会问题、人的问题。剧中的山妖王国与疯人院也似乎与当下的社交媒体、网络空间产生某种呼应,而这个虚拟世界难道不是现实世界的真相?
最后《培尔·金特》中著名段落“剥洋葱”,在导演巧妙处理下,转喻为“撕画”的过程,画纸上是培尔一生的经历,三个培尔将自己的人生轨迹一片片撕碎,完成了“剥洋葱”的动作与意义。而当画纸撕碎,露出一面宽大的镜子反射台下,观众们终究在培尔的舞台上看见了自己。
在这版《培尔·金特》中,我们会为奥丝之死那场戏中母子二人的“善”与“真”所感动,会从老中青三个培尔的人生经历中感受到他的有趣、荒诞与迷茫。然而这部戏的独特之处,除了其现代的、具有美感的艺术表现手法之外,还在于将经典重构之后放在当下语境中所产生和强调的意义。易卜生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一百多年过去,他笔下的人物还能够与当下的我们进行深刻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