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伦理存在的自我——《培尔·金特》中的理性意志与伦理选择
2013-08-15尚必武
尚必武
(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18)
自1928年起,挪威的古德布兰斯达尔每年都会庆祝一个盛大节日——“培尔·金特节”。该节日的源头来自于挪威戏剧大师酝酿九年之久才完成的诗剧《培尔·金特》(Peer Gynt,1867)。尽管出版后褒贬不一,但是经过百十年来的批评洗礼,《培尔·金特》的艺术价值和思想内涵已经得到世人的充分肯定。该剧取材于中世纪挪威民间流传的“浪子回头”故事,以培尔的“出行”与“归家”为核心事件,引发了批评家们的多维思考。纵览《培尔·金特》的批评史,不难发现,中外学者对该剧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培尔性格中的“逃避主义”及其对“自我”的追寻。譬如,通过分析以《培尔·金特》等为代表的作品,李定清认为“自我”是易卜生戏剧中主题观念的核心,是其笔下主人公所竭力追寻和操持的个体存在品格,而“自我”的终极悬置是易卜生戏剧中“自我”观念的神秘性的重要表现[1]44-47。埃斯彭·哈默(Espen Hammer)考察了培尔对“自我”的审视和体验,并从现代性和康德、黑格尔哲学的角度,总结出现代自我的三种类型:怀疑的自恋(Skeptical Narcissism)、自我的辨证建构(Dialect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Self)、创伤为基础的模式(Trauma|Based Model)[2]34-49。何成州分析比较了金特式的逃避主义和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认为培尔和阿Q代表了人类一些共同的心理和文化特征,是世界文学中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3]18-21。毋容置疑,“逃避”和“自我”是《培尔·金特》的两大重要主题。培尔的一生确实都处于逃离和追寻的旅程中,但这同时也带来一系列让人困惑不解的问题。譬如,培尔为什么要不断逃离?他所逃离的是什么?既然已经逃离,培尔又为何在剧中和剧尾主动回归?他归家的根本动因何在?
“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独特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4]12因此,若要回答上述问题,伦理视角不啻为一个较为理想的出发点。本文通过援引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紧扣《培尔·金特》中的“白日梦”“出行”与“归家”三条伦理主线,逐一解构伦理选择、伦理身份、伦理意识等若干伦理结,试图剖析易卜生蕴含在作品深处的道德旨趣。
一、“白日梦”:兽性因子的表征与彰显
在作品的第一幕第一场,当母亲奥斯批评儿子培尔胡作非为、肆意扯谎的时候,培尔对自己的母亲说:“有朝一日,周围这一带都会对您低头哈腰、毕恭毕敬的,就等我做点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吧。——真正惊天动地的事业!”在遭到母亲的质疑和批驳后,培尔激动地说:“我要当国王!当皇帝!”[5]150实际上,就其个性而言,培尔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爱说谎话,爱做“白日梦”。何成洲曾将培尔和阿Q相比较,他解释道:“生活中处处碰壁,事事不如意,于是他们都沉醉于自己编织的白日梦中,希望在幻想中寻求慰籍”。[3]19但是若要从伦理的视角来解读培尔的白日梦,则需要将培尔做梦的伦理环境纳入考量范畴。
与传统的道德批评不同,文学伦理学批评“不是从今天的道德立场简单地对历史的文学进行好与坏的道德价值判断,而是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并从历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评价。”[6]14培尔的父亲在生前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挥金如土,败掉了自己所有的家当,弄得培尔与母亲奥斯相依为命,被政府没收了所有可以带走的财物,只剩下一座破房子,生活拮据。为了摆脱苦恼,培尔的母亲奥斯编造故事来寻开心:既编过很多关于王子、山妖和奇禽异兽的神话,也编过抢新娘的故事。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培尔没有得到正确的伦理道德的指引,而是受到父母不良生活嗜好的影响,最终养成了自己好逸恶劳、撒谎成性的性格特征。
在家道衰落的时候,培尔理应挑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担,给母亲以幸福安宁的生活,但是他却整天游手好闲、四处闲荡,养成了吹牛撒谎的恶习。培尔和母亲几乎成了周围所有人的笑柄和谈资。譬如第一幕第二场,培尔在去黑格镇参加英格丽特婚礼的路上,当他看到别人走来的时候,自己躲进灌木丛,即使这样他还是能够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讥笑。一个男人说:“他爹是醉鬼,他妈是个懒女人。”一个女人的回答是“怪不得养出这么个二流子呢。”[5]155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和父母,正常人的反应一定是怒不可遏。培尔的反应是:“他们准是在背后讥笑哪。他们嘁嘁喳喳说的那些话,会像火红的烙铁一样烫我的心。(离开篱笆几步,沉思地搔着头)看来我需要的就是一杯烈酒。也许我能人不知鬼不晓地溜进去!可惜他们全认得我!最好还是喝得醉醺醺的,那就任他们怎么嘲笑我,我也都不在乎啦。”(黑体字为笔者所加)[5]155可见,培尔知道别人在嘲笑他,且不满意别人的嘲笑。他也会因为别人的嘲笑而感到痛心疾首。别人的言语“会像火红的烙铁一样”刺痛培尔的心灵,这充分说明培尔骨子里十分在意自己的自尊和体面,依然具有分别好坏的能力。但遗憾的是,培尔对别人的侮辱既没有奋起还击,也没有选择振作和坚强;他没有试图为自己和家人的荣誉而战,没有想过要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赢得他人的尊敬。相反,培尔选择了退宿、逃避、软弱,选择了自我麻痹。他希望自己可以喝得醉醺醺的,失去自己的意识,这样他就不会在乎别人言语和眼光了。换言之,在奋发有为和自甘堕落之间,培尔选择了后者。这一选择导致其伦理身份发生了变化:他不禁由孝子变成逆子;由让人同情的弱者变成了世人鄙夷的对象。
更有甚者,培尔希望靠做白日梦来麻痹自己,逐渐迷失了自我意识。在遭到农夫的嘲笑后,培尔顿时进入白日梦状态。他梦见自己戴着长长的手套,穿着华丽的旗袍,佩着带鞘的利剑,骑着大马,连马的笼头都是银子打的,马掌都是金子做的,全世界的人都认识自己,因为自己是皇帝,所以他走到哪里,就把金币、银币撒到哪里,连英国的国王和贵族都要走到自己的跟前问候,等等。这些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的景象纷纷在培尔的脑子中浮现,让他陶醉、痴迷。慢慢地,他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培尔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欲念,让它们不断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堆积、膨胀,最后演变成白日梦。他始终认为自己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身份。在现实中,培尔穷困潦倒、臭名昭著、受人唾弃,但是在白日梦中,他却把自己幻想成万人拥戴的皇帝,富可敌国的君主。培尔为什么会滋生这种景象的白日梦?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看,这是培尔理性意志的模糊和欲望蓬勃的体现。更具体地说,培尔的白日梦是其自由意志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聂珍钊教授认为:“自由意志又称自然意志(natural will),是兽性因子的意志体现。自由意志主要产生于人的动物性本能,其主要表现形式为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动态。”[6]8长时间以来,培尔渴望自己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但是,他在现实中又不愿意付诸努力和行动,一味地沉溺于幻想,试图在想象世界中改变自己的境遇。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从培尔所做的梦的本质来看,他所渴求的境遇改变是权力和富贵,是统治他人和报复他人的欲望。这是培尔心理动态的突出表现。在欲念之中,培尔所渴望的是对他人的报复。他毫不避讳地说:“我恨不得像屠户似的拿把尖刀,捅进他们的心窝,把他们对我的嘲弄一古脑儿挖出来。”[5]157在欲望的驱使下,培尔已经逐渐由幻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到试图报复他人、夺取他人的生命。在培尔大部分的生命里,他都沉溺于这种欲望,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更不可思议的是,由于培尔过于长期沉溺于这种幻象和梦境,培尔的意识开始发生一定程度的紊乱,他逐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幻,错把白日梦作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多年后,培尔的“白日梦”状态、对“皇帝”之位的欲求始终没有改变。在作品的第四幕第一场,培尔在同埃贝克夫、科顿等人交谈时,毫不掩饰自己的这一大胆想法,他试图靠金钱来达成自己的欲望。他说:“我一生都受到这种想法的启发。我小时候就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腾云飞跃海洋。我穿着镶金的绸袍在空中翱翔,然后再匍匐落地。可是朋友,我的目的是不变的。”[5]211从培尔的言语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自己获得财富、当皇帝的欲望的执着和痴迷,因为这些欲望从他儿时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是支撑他生命的基础。为了接近这一欲望,他先是试图和山妖的女儿成亲,后来又不惜远赴海外,贩卖奴隶。在靠贩卖奴隶敛取巨额财富之后,培尔开始肆意挥霍。但是,炫富不是培尔的主要目的。他之所以开着游艇四处游玩,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做“皇帝”,而且要做全世界的皇帝。正是出于对这种欲望无止境的追求,培尔将自己的自由意志发挥到极限,逐渐迷失了原本应该作为伦理存在的人类“自我”,用属于自己的金特式“自我”来诠释自己的存在目的。他对众人解释道:“这金特式的自我代表一连串的意愿、憧憬和欲望。金特式的自我是种种幻想、向往和灵感的汪洋大海。这些都在我胸襟中汹涌澎湃着。它们使我像这样地生活着。它们形成了我的‘自我’。可是,正如上帝需要有大地,它才能成为大地之主,我,培尔·金特,也需要黄金来使我自己成为皇帝。”[5]212“意愿、憧憬和欲望”就是培尔对“自我”的阐释和概括。可见,培尔将人类的“自我”等同于“欲望”,完全混淆了人的存在本质与人的欲望。在培尔的欲念中,“黄金”和“皇帝”处于最重要的地位,而它们实际上代表了金钱和地位,代表了最物质的东西。换言之,金钱和地位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对金钱和地位的追求,培尔不择手段,破坏伦理秩序,与人类正常的品行范式渐行渐远。他远赴海外,从非洲把黑奴运到美国,又把偶像运到中国。虽然培尔也曾一时为这种生意感到不耻,但是他迅疾为自己的伦理犯罪开脱责任,因为“一旦干了起来,再洗手不干可不那么容易。”[5]208培尔狡辩地认为,如果自己做奴隶和偶像的生意有什么不妥的话,那么其主要责任也不在于自己,因为他完全是身不由己的。培尔欲壑难填,从不满足于自己靠贩卖奴隶敛得的钱财,他要做宇宙间的培尔·金特。为此,他就要千方百计地敛取更多的财富。为了追逐金钱,培尔可以从事人类最恶心的勾当;为了成为宇宙间的金特,要做皇帝,培尔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大发战争财,从而获得赚取更大利润的机会。他要利用希腊骚乱的时机,捞取利益。他相信武力可以伸张正义,准备借钱给土耳其,而不是帮助希腊人民平息骚乱。对于骚乱,培尔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心态。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宁愿希腊的战火烧得越旺越好,或许这样,他就可以“不折不扣地”实现自己的理想。
按道理说,任何的白日梦总归有梦醒的时刻,但是欲念冲昏头脑的培尔始终无法自拔。即便当培尔所有的财产最后都被巴隆、科顿、埃贝克夫、特龙皮特斯塔拉等人挪走,失去了游艇、失去了他期望可以做皇帝的金钱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一生所追求的富贵梦、皇帝梦。他依然痴迷不忘自己虚妄的梦想。培尔试图在有斜坡的海角上建立自己的京都,建立培尔城。而且,他还狂妄地认为目前的世界已经过时,世界轮到有他所控制的新兴国家“金特国”了。那么这样的王国该如何建立呢?培尔认为答案在于金钱。他说:“只消把钱交给我,就可以办到!一把可以打开海洋之门的金钥匙。一支对抗死亡的十字军。”[5]222在培尔看来,钱不仅可以帮助他建构自己的王国,实现自己做皇帝的愿望。钱甚至可以用来抵抗死亡,实现永生。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培尔理性迷失、自由意志泛滥的堕落历程:由最初的随意撒谎,到爱说梦话,到后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到最后完全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失去自己的理性,任凭无边的欲望主导自己,让兽性因子主导自己的人生。在最开始随意撒谎,遭到别人嘲笑的时候,培尔完全可以选择振作、选择奋斗,但是好逸恶劳的他选择了幻想、选择自我麻木,渴求一夜暴富。他愈是爱说梦话,就会愈加不切实际,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其自由意志也会随之占据上风,进而理所当然地服务自己的各种欲求。从一方面来说,“白日梦”是培尔个人逃避现实,规避伦理责任的一种表现;从另一方面来说,培尔的“白日梦”——他对金钱和地位无止境的贪婪和渴求,如果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实则暗藏了易卜生对人类贪念、对物质欲望的讽刺。培尔一生追求欲望,到头来一无所获的结局,就是人类追求不合理的欲望,沉溺于贪欲、最终毁于欲望的伦理教训。这也是文学本质的具体表现。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家看来,文学的根本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4]17
二、“出行”:在责任与欲望之间
在《培尔·金特》中,培尔的一个惯常做法就是“出行”,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出逃”。在作品的一开始,我们就读到这样的一幅故事场景。在大忙季节,作为一名二十来岁的壮小伙,培尔非但没有帮助又矮又瘦的母亲奥斯在田地里收拾庄稼,而是溜进山里,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踪影。培尔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成年后理应承担起照顾家庭、照顾母亲的责任,但是他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尤其是在大忙季节,培尔躲进山林,让年迈的母亲独自一人在田地里辛勤劳作。回到家的时候,培尔非但没有马上开始帮忙,而是肆意编造在山林里追逐驯鹿的惊险故事,捏造自己如何同铁匠阿斯拉克打架的谎言,让母亲担惊受怕、惊慌失措。承担家庭的责任、照顾母亲是培尔在现实世界中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躲进山林、编制故事和谎话则是培尔远离现实世界、走进个人意愿中的世界,是他对自己伦理责任的规避。面对家庭、劳动、孝顺等人类应尽的伦理责任,培尔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漠视,选择了错误的伦理立场,做出了错误的伦理选择。这一伦理选择的后果在于使得培尔和母亲奥斯的伦理身份发生了变化:培尔由一名承担起家庭重担的男子汉变成了不孝的败家子;奥斯由一名老有所养的妇女变成了老无所依的干瘪老妪。更重要的是,培尔的这一错误选择给他们母子的生活带来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儿子培尔成为众人的笑柄;母亲奥斯更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细读整部作品后,我们不难发现,培尔的这种出行和逃逸绝非偶然,而是他惯常的行为和举动。在责任和困难面前,培尔的通常做法就是逃离或者远行,而不是选择担当和勇敢。就其性格特征而言,这固然暴露出培尔生性懦弱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突显了培尔伦理意识的淡薄,隐射出他对伦理责任的逃避,由此导致了他做出错误的伦理选择。本文重点选取培尔在抛弃英格丽德后躲进山林,以及在母亲奥斯死后远赴海外这两则事例,来挖掘培尔的出行与逃逸背后的伦理意蕴。
在听到英格利德要结婚嫁人时,培尔抛下自己的母亲,把她放在磨坊顶上后,独自一人去参加婚礼。尽管按照母亲奥斯的说法,培尔很有可能俘获英格利德的芳心,结为夫妻,但实际上培尔对英格利德并不在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英格利德要嫁给谁,随她的便。这碍不着我的事。我才不在乎呢!”“这么多姑娘,这么多姑娘!一个男的可以合上七八个女的。啊,管它哪,我非去参加不可,我不能错过这场舞会!——可是我妈怎么办?她还在磨坊顶上呢!”[5]157彼时,培尔似乎处于一个左右两难的困境中,一方是自己想要去参加的舞会,另一方是被自己抛下的亲生母亲。参加舞会是为了满足自己追逐女人、追求享乐的欲望,而回头照看母亲是自己作为儿子应尽的伦理责任。事实上,在追求享乐的本能欲望与人生来就要承担的责任之间,培尔并没有过多的犹豫,而是很快就果断地选择了前者。在作品中,培尔态度坚定地说:“管它哪,我非去参加不可,我不能错过这场舞会!”[5]158在婚礼舞会上,培尔遇到了索尔薇格,不禁被她的美貌所吸引。鉴于培尔的坏名声,索尔薇格拒绝了他的跳舞邀请。按道理说,培尔应该用自己的诚意来打动索尔薇格,用爱来感动自己的女人,结果他却一时间意识混乱,恼羞成怒,用言语来威胁索尔薇格,他说:“我可以变成山妖!半夜里钟敲十二下,我会钻进你屋里。你会听到床旁边有呼噜呼噜、嘁嘁喳喳的怪声音。那不是你的猫,那是我!我要把你身上的血全挤出来,一杯杯地喝干。我要把你妹妹抓起来,一口一口咯吱咯吱地吃掉。因为天一黑,我就会变成一只狼人!我要在你的腰上咬一口,在你背上咬一口。”[5]166在培尔恐吓索尔薇格的语言中,我们不难发现诸多具有“兽性”色彩的词汇。培尔把自己说成是山妖和狼人,他要喝干索尔薇格的血,吃掉她的妹妹。培尔把自己设想成像山妖和狼人一样的动物,进而以它们的身份来设想它们会采取的兽类行为,如喝人血、吃人肉等。培尔把自己混同于兽类,模糊了自己的伦理意识,尤其是理性意识开始淡化,进而导致他做出诸多更加不合道德规范和伦理秩序的行为。在追求索尔薇格未果后,培尔带走了新娘子英格利德,一起私奔至山上。在同英格利德发生性行为之后,培尔又拒绝和她生活在一起,坚决要把她从身边赶走。为什么培尔要带英格利德私奔上山?为什么培尔后来又对英格利德始乱终弃,执意要把她赶下山去?如何解读培尔这些有违常规的不合理行为?文学伦理学批评为这些问题提供了答案。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人类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如何把人同兽区别开来以及在人与兽之间做出身份选择。”[6]1换言之,“人类伦理选择的实质就是做人还是做兽,而做人还是做兽的前提是人类需要认识自己,即认识究竟是什么将人同兽区别开来。”①聂珍钊:《天平间的对话:文学伦理学批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最终稿成果,2012年,第24页。如何在兽类与人类之间做出选择正是培尔所无法决断的事情,是他所困惑的问题。即便他后来有了一定的判断,但这些选择和判断使得他过于受困于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渐行渐远。培尔先是以兽类的身份来假定自己,以兽类的行为来假想自己会对索尔薇格采取的行为。在英格利特举行婚礼的当天,培尔直接带走新娘子就更显得有违人类正常的伦理规范。培尔为什么会带新娘子逃到山上,而没有选择其他的地点?没有带她到别的地方,一起远走高飞?
在作品中,山上与山下是具有浓烈象征意义的两个地点词汇。培尔所逃往的深山是人类文明未开发的地段,是蛮荒的自然地界,是兽类群居的住所。山下的村庄是人类群居的社区,是人类文明的孕育之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培尔是从山下向山上逃去,折射出他既然不爱英格利德却又玩弄她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不符合人类正常的伦理范式,在她行婚礼的当天将她带走,与兽类采取的行为没有两样。在糟蹋英格利德之后,又选择抛弃她,没有承担起应尽的责任。同时,也说明培尔受到兽性因子和原始欲望的主控,迷失了自己人性和伦理意识,与人类文明渐行渐远。更重要的是,这种行为和举动暗示了培尔选择兽类身份而放弃人类身份的倾向。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家看来,伦理身份的变化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引发乱伦。俄狄浦斯王犯下了弑父取母的乱伦之罪,而培尔则几乎犯下了人兽通婚的乱伦大罪,这在后来培尔差点与山妖大王的女儿结婚的事件中得到更为充分的显示。
在赶走英格利德后,培尔谎称自己是长了三个脑袋的山妖,要同时和三个牧牛女睡觉,以满足自己原始的肉体欲望。在这个时候,培尔几乎被追逐女人的欲望冲昏了头脑,几欲失去其作为人的一面,任由斯芬克斯因子肆意张扬放纵。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体现兽性因子的人体感官能够产生强大的欲望和情感,即自由意志,因此在强大的肉欲面前,人的理性意志往往也显得无能为力。”[6]8培尔身上的人性因子几乎消失殆尽、理性意志失去作用的一幕场景是他在山上几乎答应山妖大王女儿的要求,决定要娶山妖大王的女儿为妻,触犯了人兽通婚的乱伦禁忌。为了得到山妖的王国作为嫁妆,培尔开始逐条答应山妖大王的要求,如同意要把龙德山以外的世界永远从心里抹去。培尔还认为,人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为了得到山妖的女儿,为了使得自己成为国王,培尔饮下了公牛酿造的蜜酒,而且还同意替自己安装一条假尾巴,把自己变成野兽。至此为止,对于培尔而言,做人与做兽已经不再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只要可以得到财富、得到权力和地位,培尔什么都不在乎。几乎在没有经过任何思想斗争的条件下,培尔就果断地选择了追求山妖大王的女儿,选择与兽类结婚,成为兽类的一员。这是因为培尔身上的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打破了平衡,尤其是作为低级因子的兽性因子控制了作为高级因子的人性因子。
不过,吃兽类的食物、答应兽类的要求、扮上兽类的装束只是培尔选择做兽的外在表象,最根本还是要看培尔是否会彻底失去自己的灵魂和理性。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论点,“人的肉体是不能脱离灵魂存在的,即人不能丧失理性。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同肉体截然分开,自由意志就会脱离理性约束,陷入自然主义的泥淖,任凭原欲泛滥,让人变得与兽无异。灵魂是人身上最高贵的东西。人因为有了灵魂,所以人才能分辨善恶,真正同兽区别开来。”[6]9欣喜的是,浪荡子培尔在最后关头守住了自己做人的底线,唤醒了被压制在内心深处的人性因子。为了清除培尔身上的人性,山妖大王提出要挠一下培尔的左眼,让他歪曲地看世界,挖掉他的右眼,让他永远不能复明。对于山妖大王提出这个最后一个请求,培尔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这样解释自己答应山妖大王之前的所有要求以及拒绝这条最后要求的原因:
为了把一位漂亮新娘娶到手,做点牺牲也是值得的,何况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模范国王呢。然而凡事都有个限度。我安上了尾巴,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我要是想丢掉它,谁又拦得住呢?我曾经丢掉我的马裤——穿旧了,也磨出了窟窿;可我要是想把它再穿上,谁又拦得住我?如果我不能摆脱你们这套山妖的生活方式,那就让我见鬼去吧。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发誓把母牛说成是一个姑娘,因为誓言这玩意儿是可以随时赖掉不算数的。可是倘若你告诉我再也不能获得自由了,甚至不能像个正派人那么善终;告诉我这辈子就当个山妖了,像书上说的:永远不能回家了——这一点你曾那么不断地强调;对这一点,我恐怕没法苟同。[5]183
通过阅读上面这个叙述片段,我们不难发现培尔之所以答应山妖大王之前提出的要求如喝掉公牛酿造的蜜酒、按上假尾巴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可以娶到新娘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可以得到山妖大王的王国,即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女人、财富和地位的追求。为了达到自己可以做国王的目的,培尔可以舍弃自己的外表,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装束。在他看来,所谓的尾巴和誓言都是外在的东西,是可以随时扔掉和捡回来的,恰如他自己丢掉和重新穿上磨出窟窿的旧马裤一样。换言之,为了得到山妖大王的王国,培尔愿意临时当个山妖。但是如果让培尔一辈子都做一个山妖,无法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永远都不能获得自由、不能回家,这是他无法做到的事情。为了得到财富和地位,培尔可以临时牺牲自己的肉体,可以选择具有兽的外表,但是无法舍弃自己的灵魂。由此可见,培尔残存的理性,让他保留了自己的人性,这也为他后来的回归奠定了基础。
在母亲奥斯刚刚离世后,培尔即刻决定远赴海外。培尔离开家乡去海外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个细节需要值得我们关注。在奥斯咽气后,培尔要卡莉把她体面地埋葬了。为什么培尔让别人代劳,自己没有亲手埋葬母亲呢?要把母亲体面地埋葬掉,说明培尔的伦理意识没有完全泯灭,他知道什么是尊严、什么是荣光。但是作为奥斯唯一的儿子,培尔没有亲自给她下葬。这势必又会遭到别人的非议,会让他人叹息奥斯不幸的命运,就连在下葬的时候,儿子都不在身边。这无疑使得奥斯在生前死后都遭人耻笑。就培尔而言,他能给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埋葬母亲,给母亲下葬,结果他却弃之而去。这一方面是培尔逃逸自己应尽的伦理责任的表现,同时也反映了他要远赴海外实现自己物质欲望的强烈诉求,他已经对此亟不可待了。
挪威人培尔去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按照培尔自己的说法,他几乎成了一位世界公民:美国让他尝到富有的滋味,德国学者给了他丰富的藏书,法国人让他懂得了对衣着的讲究,英国人让他养成了勤奋的习惯,犹太人让他学会了忍耐,意大利让他变得游手好闲,瑞典的钢铁将他带出困境。[5]210培尔的自我描述在多大程度上具有真实性值得怀疑,不过美国确实是培尔发迹的地方。他在美国的卡罗莱纳州从事贩卖奴隶和偶像的生意,大发横财,就连培尔自己也认为他所从事的职业是不道德的,他自我评价说:“老实说,干这种生意叫人恶心!”[5]208既然培尔明明知道这是肮脏的、让人恶心的生意,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做呢?答案显然在于金钱的诱惑,出于他追求财富的欲望。但是培尔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认为自己不能罢手的原因是出于无奈,他说:“无论怎么说,规模这么庞大的生意,牵涉到成千上万的人员;要是收摊子,后果必不堪设想。我一直不愿意收摊子。另一方面,我必须承认,我一向尊重一般所谓的后果。”[5]208培尔的上述解释明显牵强附会,站不住脚。他说自己从事着规模庞大的生意。事实上,他生意的规模越巨大,就意味着牵涉越多的奴隶,给他们及其家庭都带来了无尽的不幸和灾难,培尔反倒认为自己之所以继续从事奴隶生意、贩卖他们,反倒是为了替他们着想,是为他们好。这样的说辞显然有强词夺理之嫌。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叙述者培尔也具有异常狡猾的一面,明明做了很多不道德的事情,却时刻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强调自己的伦理情操。他说:“我的道德观念占了上风。我晓得这种生意是宜于上了年纪的人干的。”[5]209但实际上,“亲爱的慈善家们还为我们设下了千百个陷阱。运黑奴的船随时可以被扣留,又得冒着风暴和坏天气的危险。”[5]209可见,是出于对运奴风险的考虑,才让培尔有了放弃做奴隶生意的念头,而不是他之前解释的是自己的道德观念占据了上风的缘故。那么培尔不做奴隶贩子后,能靠什么挣钱呢?做奴隶主就成了培尔的不二选择,但是培尔却把自己的行为看成是“改邪归正”的一种举措。他在美国南部买了土地,把最后一批头等货色的奴隶都放在种植园中,“给他们办了学堂,让他们保持崇高的道德。为了防止他们故态萌发,对他们加以最严格的监督。”[5]209奴隶主教育奴隶的最根本目的是为了防止奴隶的反抗,培尔却将此解释为可以陶冶他们的道德情操,同时又不忘双管齐下,对他们予以“最严格的监督”。为了说明自己是彻底改邪归正、金盆洗手,培尔说:“最后我整个洗手不干了。我把种植园连同牲口一股脑儿卖掉。”[5]209如果培尔真的是良心发现,那么他就应该不是卖掉种植园和奴隶,而是给他们自由。这里特别提到“种植园和牲口”而不是“种植园和奴隶”,采用这样的言语并不是表示说培尔留下了奴隶,只卖掉种植园和牲口等。实际情况是,培尔卖掉了全部奴隶。他之所以没有提到奴隶,是因为他在这里把奴隶也看成了牲口。通过这些伪善的举动,培尔意在强调自己的善行已经抵消掉了他的罪过。虽然培尔的罪过很难赎清,但是他在这一阶段能够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以及他试图所做的弥补,说明培尔并没有完全失去其伦理意识,而且他的意志和伦理意识甚至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复苏。这为培尔后来的“归家”埋下了伏笔。
三、“归家”:伦理意识的觉醒
就其性格特征而言,培尔不仅爱说谎话,爱做白日梦,而且还有多变的一面。这突出地体现在他在“出行”的同时还不忘“归家”,这就使得培尔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别具一格的人物。在戏剧中,培尔的“归家”之举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农忙季节,培尔溜进山上后回来看奥斯;第二次是在奥斯即将去世的时候,培尔回到家里探望她;第三次是培尔在年老时回到家乡,投入索尔薇格的怀抱。培尔为什么会在出行之后,还会有归家的举动?他前两次回来则是为了看望自己的母亲,最后一次回来是为了走进自己的家,投入心上人索尔薇格的怀抱。培尔始终处在“出行”与“归家”的两极之间,他选择前者是因为自己道德上的堕落和沦丧以及对欲望的追逐;选择后者则是因为自己伦理意识的觉醒,是对伦理存在的追寻和认知。从纵向比较看来,培尔的每一次归家都比之前面的一次归家在思想上、伦理上进步许多。培尔的归家不仅是在外在行动上回归,而是在内在精神上找回了自我。
在培尔第一次回家的时候,那时的他年轻而又满口谎话。虽然在农忙季节自己溜进了山上,没有帮助母亲,但是他回来就说谎话的一个潜在原因是为了给母亲奥斯带来快乐。培尔安慰自己的母亲说:“别那么气鼓鼓的,高兴起来吧!”[5]148可见,培尔对周围的生活充满了乐观的态度,时刻不断安慰自己的母亲,希望她可以开心快乐。譬如,培尔不断地安慰她说:“妈,您别老这么念穷秧子啦。咱们是倒了霉,可是会苦尽甘来的。”“妈,别说啦。”[5]148,149但是彼时的培尔毕竟年轻,他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来让母亲奥斯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是过于沉溺于自己的欲望世界,希冀在白日梦中得到虚幻的满足。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培尔在自我流放的过程中经历了许多苦难,饱尝生活的艰辛,有时也会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规范和在伦理上的缺失。实际上,培尔并不是一直都生活在理性迷失的状态。在作品中,他也曾试图要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洗心革面,做回自己的本真自我。比如,在龙德山上,培尔表示自己要加入金鹰的行列,他说:“我要在劲风里洗涤我的罪愆。我要朝高处,更高处飞翔,然后朝下深深扎进那闪闪发光的基督教行洗礼的圣池,洗去通身所有的罪愆,重新出现。我要飞过放牧牛羊的草地,一直到我的灵魂纯洁无垢为止。”[5]175培尔试图能像雄鹰一样,冲入行洗礼的圣池,洗涤通身的罪恶。尽管他后来还是受到物质和肉体欲望的控制,没能继续向善,而是差点犯下人兽通婚的乱伦之罪,但是此处至少表明培尔在本质上并不是一名完全没有理智、不懂伦理道德的一个人,而且他本人也有净化心灵、渴求灵魂完美的意图。
因为对英格利德的始乱终弃,培尔成为山下人类追打的对象;因为他拒绝答应了山妖大王的最后要求,培尔又成了山上兽类追杀的目标。换言之,培尔简直成了人兽共同的敌人,为人兽所不容。为了保全自己,逃亡和藏匿是培尔的选择。但是就在培尔的母亲临终前,培尔还是回去探望了他。为了见母亲最后一面,培尔显然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一旦培尔回来的消息走漏了风声,无论是人还是兽都会来找他麻烦,甚至夺取他的性命。正当奥斯以为自己在死前见不到儿子的时候,培尔出现了。培尔不惧怕任何危险,他说:“我的生命算得了什么?我觉得非马上来看你一下不可。”[5]200更为重要的时候,在母亲奥斯生命的最后一刻,培尔给她带了极大的安慰和快乐。培尔安慰母亲忘掉那些无聊的事情,抛弃烦恼,让他们聊一聊可爱的小猫等有趣的话题,分散母亲的注意力,还假装母子俩一起在雪橇上坐车的样子,让母亲在这个快乐的“旅程”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对于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而言,培尔的此番举动具有无可比拟的善意,就连邻居卡莉都说:“哎呀,培尔!这下你可解除了她的悲伤和苦难。”[5]204在生命的最后尽头,奥斯走得很安详和宽慰,她想要见自己儿子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对于母亲,培尔一直心存感激。他对刚刚去世的母亲的告白,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一位浪子的口中。培尔说:“妈妈,谢谢你给我的一切,你的打骂和你的亲吻。”[5]204面对母亲的尸体,培尔对母亲、对自己、对生命有了更深切的感悟。尽管他一生中谎言无数,但是这一刻的培尔绝对是真诚的。虽然培尔后来终究没有留下来安葬母亲,但是他能够回来探望母亲,让卡莉体面地埋葬母亲,与之前的培尔相比,已经展现出许多人性的色彩。这种进步暗示了培尔在道德上的成长和升华。
既然人是由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构成的,那么在培尔身上,究竟是人性因子多一些,还是兽性因子多一些呢?换言之,培尔的真正面目是什么?他要怎样才能做回自己呢?人怎样才能“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这也是困扰培尔一生的问题。他始终徘徊在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的两级之间,无法妥善地处理自己的身份问题。他在思想和行动上,时而是兽类的行为,时尔又是人类的行为;时而被自由意志所掌控,时而又被理性意志所引导。培尔对自己的真正面目无法理解。他向铸纽扣的人提出关于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这个问题。当铸纽扣的人回答,“‘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就是把你自己身上最坏的东西去掉,把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5]281这句话最基本的含义应该是去除人身上恶的东西,保留和发挥善的东西。区分善恶,实现人的伦理存在,这才是人的本质,才是人的真正面目。受到铸纽扣的富有教益的正面引导,培尔开始悔悟,感到自己在荒原上游荡的时候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因为他自己的罪行:培尔认为自己“不但在行动上,而且在思想上,在言辞上”都犯了大罪。[5]282培尔从以前的耽于白日梦,满嘴谎话,一味追求金钱和地位,到现在认识到自己思想上、行动上和言辞上的罪过,这是一种理性化的认识,是对自我的道德反省的结果。能否判断善恶是人与兽之间的根本差异。因此,培尔能够从对错和善恶的角度来对自己言行和思想做出判断,这说明培尔已经开始确立自己是具有一定理性的人这一重要伦理身份。
尽管铸纽扣的人的主要任务是要带走培尔,结束他的生命,但是对于培尔寻找自己的身份,不放弃自己生存的希望,他也一再给培尔机会,以便可以让培尔找回并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为此,铸纽扣的人一方面告诉培尔下一个路口见,另一方面也不忘催促培尔,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以便给培尔一种紧迫感,好让他尽快找到自己的真正面目。换言之,铸纽扣的人不仅在言语上向培尔解释“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的含义,同时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向培尔诠释了自己的读解,从而在语言和行动两个层面给培尔以正确的引导。在铸纽扣的人帮助下,培尔的最后一次归家显得尤为意志坚定:“我听得出,这是一种狂烈的、无休无止的喊声,我要进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尽管妖怪勃格要求自己绕道,但是培尔无比坚定:“困难再大,这次我也要走进去。”[5]289培尔最后走入了索尔薇格的茅屋,并要求她破解自己的存在之谜“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儿去啦?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哪儿去了呢?”[5]290对于培尔的彷徨和惆怅,对于困扰他一生的谜语,善良的索尔薇格用自己的宽容和爱情来回答:“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5]290对于这样的回答,培尔哭了,禁不住称索尔薇格为“圣洁的女人”,像婴儿般依偎在她的身旁,希望可以得到她的爱情的庇护。如果培尔的前两次回归最终都是以他的出行为结局,那么他的这次回归是彻底的,他再也没有要出行的打算,而是像个婴儿似的依偎在索尔薇格的身旁。
纵览全剧,不难发现培尔的“出行”和“回归”所蕴含的道德寓意。他穷其一生所苦苦追寻的女人、钱财和名利,正如他的百日梦一样,终究都是一场空;而他对“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的追寻,才使他的人生富有意义,才使他得到宽恕和谅解,就连要带他走的铸纽扣的人都同意延长培尔的寿命,愿意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等他。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在培尔找回自我、实现道德救赎的过程中,伦理价值的引导作用对培尔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父亲的醉酒败家、母亲的抱怨打骂、邻人的耻笑羞辱,使得培尔自暴自弃,愈加堕落,在谎言和百日梦中麻木自己,在追求物质和肉体的欲望中迷失自己,在责任和义务面前逃避自己,无法寻回自己作为人的“真正面目”;相反,铸纽扣的人在语言和行动上的道德指引,索尔薇格的宽容和爱情,使得培尔终于解开“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的谜语,摆脱了“自己是谁”的身份困惑,成为一种伦理的存在。从更广泛的层面上来说,人的一生都受到伦理因素的影响:在有伦理道德指引的时候,人就容易保持自己的伦理自我,人生取得成功;在缺乏伦理道德指引的时候,人就容易误入歧途,迷失自我。
四、结 语
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论点,“文学的产生源于人类伦理表达的需要,它从人类伦理观念的文本转换而来,其动力来源于人类共享道德经验的渴望。”[4]14伦理既是作家建构故事世界一种方式,同时也是读者理解故事世界的一种方式。剧本《培尔·金特》的文学价值主要源自于它无可辩驳的伦理意义。王宁在评价《培尔·金特》时指出:“一个浪迹天涯的‘不肖浪子’终于迷途知返了。他在流浪中的每一次遭遇和每一个场景,都隐喻了人类的一种病态的品行,应该说,这不仅是培尔·金特本人的堕落,同时也是整个人类的堕落。”[7]5正是培尔的堕落为人类的进步提供了警示,培尔的“迷途知返”为人类对道德的追求和进取提供了希望。
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分析结果来看,培尔可以被看作是对现代人在完成自然选择(生物性选择)之后如何进行伦理选择的演绎。尽管培尔已经完成了生物性选择,但他还必须要经历伦理选择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显得异常艰难。如何完成伦理选择?这是培尔一生中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为此,他不断地寻找伦理选择的道路,并屡次予以伦理选择的尝试。遗憾的是,培尔的选择却一错再错,如对肉欲、地位和金钱无止境的渴求,在山妖大王的诱导下给自己装上尾巴做兽,在疯人院里做皇帝等。这些选择都是培尔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努力满足自己的原始欲望,不是为了选择做人,而是为了选择做兽。培尔也由此离理性越来越远,愈加难以完成伦理选择。这充分表明,培尔是斯芬克斯因子的体现:由于他的兽性因子没有得到控制,结果导致他无法完成自己的伦理选择。所幸的是,培尔最终从这些伦理事件中汲取了教训,似乎找到了完成伦理选择的道路。这就是宗教、忏悔、赎罪和爱情。当然,培尔的这种转变与其后来所受到的道德指引也有着本质的联系。
实质上,培尔这一人物的普适性意义在于他为人类在寻找“完整的我”,在人与兽之间的身份选择提供了一则道德寓言,即人的一生都离不开伦理道德的规范和指引。具体说来,在受到道德指引、遵守道德准则的情况下,人的理性意志就会增强,人性因子得到彰显,人会成为一种伦理的存在;如果缺乏伦理意识,违背道德准则,缺乏道德指引,人的非理性意志就会占据上风,兽性因子就会失控,人就会误入歧途,实施伦理犯罪,引发伦理混乱。我们由此不难推断易卜生创作该部戏剧的伦理旨趣,即通过文学为人类生活提供伦理经验。面对部分批评家的诘难,易卜生曾不无自豪地说:“挪威将以我的这个戏来确立诗的概念。”[5]141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分析视角来推测,这位北欧文学巨匠引以为豪的资本大概植根于他对作品内涵和本质的深刻见解,即“文学的性质是伦理的。”[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