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望剧种、观望自己、观望经典
2023-10-21祖忠人
编者按
8 月23、24 日,青春版《舞台姐妹》于天蟾逸夫舞台首演,此次青春版由上海越剧院优秀青年演员俞果、陆志艳、忻雅琴、冯军、张杨凯男(按角色排序)等勇挑大梁复排演绎。此次复排演出,演职员们历时数月紧张排练、精心研磨,诸位原版主创主演更是倾力扶携,青年演员也不负众望,以精彩的表现赢得了各方的肯定。本期沙龙由上海越剧院青年创作沙龙的青年评论者,青年人看青年人,一起来品评青春版越剧《舞台姐妹》。
杜竹敏:越剧人演绎自己的故事
在众多新编剧目中,《舞台姐妹》之于越剧是与众不同的。它是一个由越剧人演绎的自己的故事。它不仅仅是一个故事的抒写,更是对一段共同走过的历程,一段深植在越剧人血脉之中的精神的歌咏。
相比越剧对电影的改编,青春版对于原版从剧本、舞台到唱腔表演,更多是一种传承,最大限度“复刻”了原版。虽然从创作的角度,复排导演的主观创新较少,但这种对于优秀作品的敬畏态度恰恰是值得肯定的。饰演主角的三位青年演员在人物塑造上,同样更多的是学习、模仿钱惠丽、单仰萍两位老师,某些段落甚至乱真。因此,观剧过程中时常令人恍惚台上人究竟是青年一代,还是时光倒流回了20 多年前钱单组合在舞台上的再现?甚至令人疑惑,他们演的究竟是邢月红、竺春花,亦或是钱惠丽、单仰萍?
从这一角度而言,青年演员亦步亦趋的模仿,虽然在“形似”上接近满分,也满足了许多观众的怀旧情结,但对于人物的深层理解乃至由此引发的共鸣,由内而外以求“神似”,还略微欠缺一些。当然,对于青年演员这一要求未免有些苛求。当青年演员、青年观众离那段故事、梦开始的地方越来越远,如何穿越时代的距离,感受到精神的传承,并一代代将这个故事鲜活地演下去,或许是更高的要求,也是对青年一代的期望。
安树:传承,是优秀剧目的生命之源
时隔25 年,《舞台姐妹》重现舞台,由上越的优秀青年演员联袂演绎,几近轰动。这出讲述越剧人故事的剧目亦重新焕发了光彩。《舞台姐妹》无疑是一出各方面皆优秀的剧目,剧本扎实、丰满,戏剧性强,人物成长线索清晰,情感充沛;二度创作大胆创新,旋转式舞台不仅令观众耳目一新,也很好地实现了实景转换的无缝衔接;主演钱惠丽、单仰萍更是越坛“顶流”,完美地塑造了一对大时代背景中相亲相爱的舞台姐妹花。但就是这样一出上乘剧目,却是阔别舞台25 年,再次演出既令人欣喜,亦有所唏嘘。事实上,不仅是《舞台姐妹》,上越很多优秀的剧目在亮相之后因种种原因久别舞台,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
此次复排《舞台姐妹》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启示:唯有传承,才能重唤优秀剧目的生命力。我们在排练中看到,钱惠丽、单仰萍、许杰等艺术家全程手把手教学、指导,将自己的一身本事悉数传授给了年轻演员。正如钱惠丽所说:“上越青年一代演员已经长大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对于剧目来说,“传承”便是最好的时机。
胡红萍:观望剧种、观望自己、观望经典
《舞台姐妹》讲述的是越剧前辈的故事,对于我们现在的越剧人来说,它就像一面镜子。我认为青年演员在排演的过程,就是从镜子中观望这个剧种、观望自己,同时也是观望经典作品的过程。
观望剧种,主要是对越剧历史的了解。了解历史有很多方式,而通过排演这部戏,演员直接走进历史,参与历史,而不是从书面中被动地接受外在于自己的历史。他们通过念白、唱腔、表演等种种方式,去体验前辈的命运,感受早期越剧生存的艰难,让剧种的历史内化在心灵中,成为他们在未来艺术道路上重要的精神资源。
观望自己,就是演员主体性的确认。《舞台姐妹》是现代戏,青年演员在排演这个戏的过程中会很明显感到与传统戏不一样,导演也不断启发他们“体验人物”,在不断的切换中,演员会更清晰地建构起自己作为一个当代越剧演员的主体性,发现自己与前辈的相似与差异。
观望经典,就是从这部经典作品中汲取力量。越剧《舞台姐妹》何以经典?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它符合越剧审美本体。越剧版以姐妹情感作为主线,这是越剧擅长的情感和人性视角。从作品的思想和意蕴来说,越剧《舞台姐妹》的现代性品格非常鲜明,联系越剧史上著名的“十姐妹”来看,这种姐妹情超越了家长里短的“小姐妹”情感上升为对事业和命运的坚守。青春版的排演,最重要的意义便在于这种“大姐妹”精神的传递。
独孤岛主:更符合初衷的呈现
舞台版《舞台姐妹》还原了当年电影版未能实现的谢晋导演原始提纲中的想法,加上了春花受难时邢月红忍辱唱化缘戏、姊妹分道扬镳前最后合作“楼台会”等内容。同时对原电影后半部分顺应时代氛围所做的强意识形态表达进行了调适,围绕邢月红婚后的不幸生活展开剧情,结尾两人再以“十八相送”重聚,有力呼应了开头与中间部分借由萦绕两人一生的“戏核”灵魂展开的人生轨迹。
个人觉得,这样的处理应该是符合电影创作最初愿望,也符合当代越剧观众的审美期许的,在时装戏的设定中加入了双重假定,令演员借由角色再度进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世界,令台下观众收获双重享受,无论是1998首演版还是青春版,都忠实且出色地呈现了这一点,令整个叙事紧扣“戏剧人生”展开,将属于美学感知的部分更加清爽地交予观众。
同时,顺应时装戏的情境,邢月红在家中自悔甚至自毁的戏份,场景还原,可以说恰到好处地做到了情景交融。若说不足,可能是从电影版开始一直到目下的舞台版,编剧层面都有未能解决的问题,即使邢月红到了上海,陷入唐经理的引诱而放弃演戏的思想转变,固然由比电影更为详尽细致的一场“发包银”的比对戏码实现,但似乎仍然缺少一些必要的铺垫。因为月红最后需要实现一个脱胎换骨的转变,因此对她的善良本性,在转变之初似可设计一些具体的内心纠缠。如今的版本以台词直截了当陈说对于“唱戏”这件事的放弃,过渡太快,反而会削弱人物性格的立体性。
秋实:一部越剧的剧史剧
越剧《舞台姐妹》改编自谢晋导演的同名电影,是为数不多的由电影成功跨文体改编为戏曲的作品。相对于电影,这个题材之于越剧的意义,更可谓沦肌浃髓。如果说电影《舞台姐妹》是将越剧女艺人的命运作为典型个案镶嵌在中国妇女的翻身史、自强史之上,那么越剧《舞台姐妹》在此基础上,更多了一层为剧种回溯来路、致敬先辈的色彩,为越剧演述自身的发展史、涅槃史,揭示城市化进程中艺人的蜕变史、心灵史,提供了巨大的空间,赋予了作品以“剧史剧”的内在品格,这也是该题材之于越剧这个剧种的独特价值所在。基于此,我们进一步考察越剧《舞台姐妹》之于当代越剧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为越剧演绎现代题材提供了成功的范本,还在于为其他剧种回到源头寻找创作灵感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在笔者看来,越剧对电影的改编,最为点睛的一笔,是竺春花、邢月红这对“舞台姐妹”,在经历过人生的悲欢离合后,重逢于坐落于绍兴乡间的古戏台,两个年轻的生命在这一方质朴的舞台上,再次闪耀出熠熠夺目的光彩。这样的结尾构成了一种精妙的隐喻结构,这对舞台姐妹的人生际遇,何尝不是包括越剧在内的中国戏曲命运的真实写照呢?诞生于广袤的乡间,经历过从乡村走进都市的辉煌,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各剧种是否也应该回到那方曾经滋养过自己的土地,重拾当年的初心和生命力呢?这无疑是越剧《舞台姐妹》为当代戏曲抛出的一个重要命题。
黄静枫:我对经典“新”排的认识
最近各剧种都开始有意识地复排其自己的经典剧目。这些剧目拥有广大的潜在受众群体,一旦复排上演肯定要比那些“白手起家”的作品更有召唤力,性价比很高。不仅如此,青年演员参与的“传承版”或“青春版”,它们的排演还有人才梯队建设的意义,就在于这些艺术水准高的作品对于锤炼演员的舞台表现力十分有效。
可是,任何一个剧目的复排都不可能做到100%的复制。经典复排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新排,创新的意识始终不能丢弃。让它们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提升,既保持了原本优秀的成分,也注入了新的活力,应该是经典新排的首要任务。
目前来看“青春版”越剧《舞台姐妹》的“提升”意识还不够明显。诚然,原作较好地实现了电影向戏曲的转变,我本人特别欣赏关系冲突的戏曲化处理,尤其是“戏中戏”的使用更是为抒情营设了较大的空间,时常令人动容。但是,在全剧主旨(“姐妹情”和艺人精神追求的关系)的阐发上、叙事逻辑(唐经理欲置邢月红死地)的交代上、人物形象(和尚阿鑫的言行)的定位上以及一些叙事线(排《祝福》、邢月红和倪涛的感情线等)的处理上都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这是文本层面的。而在表演上一些唱段旋律的流派特色也待加强。如果复排能够在这些问题上着力,而不是一味地对着原件“临摹”,这对于剧目建设和剧种发展都会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吴筱燕:关于传承改编的思考
无论是从艺术传承,还是从人才培养的角度说,青春版《舞台姐妹》的排演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由其也引申出了一些关于经典作品的思考。
首先是经典传承要不要改编,或者说是经典如何确立的问题。从谢晋导演的电影,到1998 年的越剧,虽然都是以第一代越剧女演员闯荡大上海的历程为创作基础,却有完全不同的思想立场,也形成了不同的叙事取向,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那么今天再来演出《舞台姐妹》,创作者是否要考虑回应这个时代的重音?从笔者的角度来看,20 世纪三四十年代,越剧女演员的奋斗历程是非常重要的中国底层女性的奋斗样本,在意识形态枷锁和个人主义话语之外,仍有其值得挖掘的中国价值。
其次是一些对舞台呈现的疑惑。看得出青年演员非常刻苦努力,尝试复刻老师们当年演出的每一个细节。亦步亦趋的复刻有利有弊,戏迷们可能藉此获得穿越时光的观剧体验,但也正如有些观众指出的,“刻意的模仿”也使得青年演员自身的特点难以发挥,表演也会趋向扁平。此外,剧中的念白经常听起来很含混,这也许是演员的功力问题,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戏的问题——在古典剧目的诗化念白,与现代剧目的口语化念白之间,有需要处理和平衡的落差。再则,过多的场次和频繁切换的布景,对剧情的连贯性、观众的心理体验其实不那么友好——这可能又再次涉及到在传承的时候要不要改编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