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的喷泉(组诗)
2023-10-21瘦西鸿
一台好戏
准备出场了
几个人在暗处
还在默默背诵我为他们写的台词
剧院的空椅子轮流坐过灰尘
坐过寂寞如雪的暗夜
如今坐满等待看戏的人群
演员们个个都神情紧张
连导演举在空中的手
也弯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其实我已经退场
我写尽了那些担惊受怕的命运
正如我卸下了生存勒在肩胛的痕沟
我把窘境和忧虑埋进词语
把解脱的愿望锲入起伏跌宕的情节
现在我把一大堆台词撂给他们
以一个场外人的身份
默然看他们苦心孤诣地研究台词
揣摩着如何演出一台关于我的好戏
空巷子
每到黄昏时候
静谧的巷子里总会响起脚步声
仿佛一群人要赶去戏楼看戏
仔细一看
不过是一些落叶在争抢
夕阳的光影洒落在青石板上
门幡晃动也无法翻起喧嚣的记忆
一条空巷子就是一道拉链
闭合了曾经匆忙的身影与梦呓
几颗星星在巷子的另一头闪烁
像几个抽旱烟的老头儿
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喉头
只有到了午夜
还在巡巷的更声从木门上洇出来
只有它還在清点巷子里的人丁
旧画
款印都已模糊
一幅旧画早已没有主人
它悬挂在有些皲裂的墙面
像一张膏药敷着陈年的时间
画中的女子还是当年的模样
甚至她应有的皱纹
也被剥落的墙体借走
她迷一般的身世依旧恍惚
幽怨的心思也无人再去理会
她空洞的双眼像两口深井
蛰伏着咕咚咕咚滴落的檐雨
一幅旧画像一个废弃的时代
我盯着它发愣的时候
只有我在那个时代出入
突然一阵风卷起了画的一角
画上的女子走下来
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剩下我独自守着画里的场景
晨雾
有人蒙着头巾
被早起的知更鸟叼着
绕过门前那一丛丛栀子花
去河边洗脸
她俯身想掬起的水还在睡梦中
没有想到这么早
一块冰就被弄出一个窟窿
这个梦游的女子
慌忙扯一把晨雾重新蒙着头
跑回了山下那间木屋
从晨雾这边看过去
那个女子仿佛是一条没有睡醒的鱼
在冬天的窟窿里跳跃了一下
回声
近日还乡
人近情怯
记忆里的东西依然很清晰
而现实却越来越模糊
朝着故乡的山野吼一声
声音迅疾被空旷吃掉
没有半点回声
时过晌午
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回声
仔细辨认
那还是童年时候喊出去的
树的影子
它们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
窃窃私语
乱石掰不开的影子
风也无法吹散
无论多么弯曲的树
只要影子投在大地上
都会被日头斧正得端庄
一大片树的影子在热烈讨论
如何摆脱被树左右的困境
它们抚摸着自己的肋骨
在大地上寻找边界
这些挂在树上的黑氅
每被日头缓慢挪移一点
它们就凌乱一次
直到太阳从地平线消失
它们纷纷站起来
各自回到各自的树上
却再不彼此交谈
是的是的
它们在皈依的同时默许了秘密的背叛
玉米的胡须
风吹过
玉米的胡须归顺着风
唯独把嘴抿得更紧
这短暂的妥协虽是权宜之计
但一棒玉米已经抵达成熟
那些锃亮的牙齿在胡须丛里
咬住了一些秘密也咬破了一些秘密
使它自己像一台藏满密码的机器
直到一株玉米老得不成样子了
佝偻着腰在大地上爬行
也没有谁可以破译一棒玉米
牙齿咬住的究竟是什么
就如这首诗用到的汉字
它们其实比玉米还老
此刻在我的纸上密密麻麻地爬
而到了你那里
它又会在你眼睛里爬
你的呼吸就是胡须
我写到的和你读到的都是
玉米的胡须
我们回避了挺直腰杆的艰难
和说出真相的犹豫
鱼水词
与其说水容纳着鱼
毋宁说鱼容忍了水
那么大的一片水域养着鱼
那么小的鱼肚要装那么大的一片水
鱼在水里挖掘透明的隧道
一旦经过就迅速关闭
而水在鱼肚里鼓起的气泡
再也不会消失
这多么像我在浩渺的时间长河里
我只吃了一点点时间
却被时间牢牢羁押了一生
钓鱼者
鱼塘边
他最先投入水里的
不是钓竿更不是鱼饵
而是他自己的影子
在水面上透明的影子
证明他是一个渴望干净的人
只不过被尘世的污浊淹没太久
才浮出水面苟延残喘
当他把挂好诱饵的鱼竿伸进水里
活着的诱饵便拖着明晃晃的鱼钩
从他的眼睛到鼻子
再到他的耳朵和嘴巴
直到把他的五脏六腑搜寻完毕
掏寻干净也没找到他要钓的东西
他收起鱼竿扛在肩上
孤独地走过人群
人们看到他晃悠悠的鱼竿上
挂着一个悻悻的自己
笔尖喷泉
当我努力伸长自己的鼻子
我依然装不了大象
吸取的月光远远没有大象吸取得多
不过已经足够了
我用不了大象那么多月光
我小小的爱都悬垂在笔尖上
像草尖上的露珠蜜蜂刺尖上的蜂蜜
而且我的表达方式正好与大象相反
大象用用不完的月光慢慢爱
我却用仅有的月光汹涌出笔尖的喷泉
我的爱是写出来的作业
在白纸的肌肤上一笔一画
我浪费着月光铺张横平竖直
像喷泉的每一粒水珠
珠圓玉润又晶莹欲滴
灰鸽子
当时我正在一棵菩提树下
检讨自己痛苦的由来
那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
“痛苦就是世界观”这个结论
突然一只灰鸽子落在脚边的草地上
像天空中垮下来的一团乌云
它怔怔地望着我
误以为我是地下冒出的一朵毒蘑菇
我们对峙了整整一个下午
时间在我们之间下陷成一道鸿沟
其间不断有蚂蚁在沟边爬来爬去
啃噬菩提树落下的果实
连一只灰鸽子都无法与我和解
我拼命撕扯着阳光从背后照下的影子
我没有一丝疼痛感
仿佛我拔光的是灰鸽子的羽毛
突然发现被拔毛后的灰鸽子
是闪亮而透明的
它也不再与我计较
嗖的一声飞到菩提树上
结成了一颗不再坠落的果实
礼物
我沉甸甸的一生
便是我回馈给时间的礼物
搬搬不动的石头砌一个家
弹弹不完的棉花做一件棉衣
在水边顾影自怜说些安慰自己的话
又在房梁上挂一根绳子以备不时之需
我随时准备把自己送出去
除了那个冬天路过可可西里的山梁
遇见一只毫不起眼的绵羊
漫漫的风雪像从它肚子里刮出来的
而它毛发的尖端依旧悬垂着闪亮的星光
年关已近又遇见我这样的客人
它先知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当着它的饲养者和我
它毫不犹豫地在锋利的刀刃上
试了试自己的脖子
然后又掉头离开
我们放弃了蓄谋已久的屠杀
从此以后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哪怕骨瘦如柴
也把时间牢牢地嵌进自己的骨骼
雪中来信
我明白上苍的用意
每到冬天都在给人间写信
规劝那些离家久远的人
但我无法破解这些六角形的密码
它们一到手就化成水
清洗掉我沾满双手的往事
抬头仰望苍天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打磨时间
磨出的齑粉落在一只鹰眼里
一只鹰在空中俯冲
它看见一条狐狸把尾巴藏进末日
而狐狸正在诱惑雪原里无家可归的人
一间破旧的木屋如一封旧信
铜质的锁正在被雪风撬开
那咔嚓的声音被复制粘贴到每一片雪上
它们传满整个冬天被月光淘洗
一个人一个人地辨析
却始终无法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山水情人
蜀中的山水都有着柔软的腰身
被我反复描摹和歌唱
久而久之她们都是我的情人
峨眉山月是一位
青城山峰是另一位
只有阆中的水爱吃醋
把我囚困于古城的回廊
到九寨沟必须每个寨子睡一晚
面对旗幡要拱手作揖
对着雪山要躬身给时间让路
而在乐山大佛的脚边不要失水
以免蜀犬吠日惊醒了四姑娘山的月亮
而我一直蛰居在嘉陵江的浪花里
做着春蚕蠢蠢的梦
山水的容颜倒映在水间
该是到了作茧自缚的年纪了
关于风花雪月的人事已无心恋战
凌晨出门我发现了另一个星球
悬在眼前却异常遥远
伸手去握竟然是一汪皱纹在命运里旋转
夕阳下的黄桷树
身边这株古黄桷树据说活了几千年
曲扎的根系有的穿过时间有的穿过空间
又归拢在这一块贫瘠之地
阳光下的叶片有的读过秦简有的读过汉帛
还谦虚地按照季节准时发芽和飘落
我无意来炫耀和赞美此刻的邻居
只想告诉你它现在伸出来的枝丫
指给我一些含糊其词的事物
我想与你一起来分享迷题寻找答案
一个废弃的古关隘似乎还冒着烽烟
一骑马队像一道闪电从蓝天的刀鞘抽出
咔嚓砍斷了烽烟的头颅
夕阳开始逆向流血喷到天上
一位须发银白的长者坐在天空下
与月光一体获得新的爱情
他用一匹黄桷树叶给天空写信
人间烟火模糊了他感激涕零的脸
其实这个故事没有答案
老黄桷树的用意不过是让我与你一道
肩并肩看着它不紧不慢
从岁月里侧身再一口吹灭夕阳
两个月亮
天空中的月亮用来仰望
一代又一代人的颈子便皈依尘土
而那些写在平平仄仄诗歌中的月亮
有时候会在夜里亮起来
自己朗诵自己
直到累了又转头一口吹熄自己
水里的月亮是扁平的
它们不用来歌唱而是用于濯洗
洗疲惫的足音归人的怅惘
洗新娘的初红离人的眼泪
洗着洗着它们就粘住那些水滴
爬进了人们的眼里
每一个在夜晚行走的人
它都分给他们两盏灯
而人类自古都学会了节俭
一盏分给自己一盏留给母亲
我看见过两个月亮合二为一的时辰
天地浑圆母子安眠
野棉花
儿时候的几块大石头
俯身在田里饮水还是老样子
曾经爬在它们身体上的足印和体温
早已经被蟋蟀借去哄自己的孩子了
那头老水牛化成了另一块石头
当年犁田吃的那些苦凝固在眼底
如今长出了斑斓的泪化石
寂静常常在乡村举起的灯笼
像野棉花时时被风吹散
我的小名还在田坎上玩泥巴捉蛐蛐
去年我回去和他玩过几次
他显得异常陌生扭头就跑开了
这次我打算不再惊动他
想只身去看看悬崖上的野棉花
它每一年只开一次花
而我不见它已经几十年了
我相信它还会记得我不至于躲躲闪闪
如果它乐意
我打算反复叫着它的名字
野棉花野棉花野棉花
作者简介>>>>
瘦西鸿,原名郑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及诗歌委员会委员,南充市作家协会主席。自1981年以来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诗歌作品3000余首,其中500余首入选各类选刊选本。已出版《方块字》《瘦行书》《客骚》《灵魂密码》《如此干净的身体》等诗文集10部。获四川文学奖、川观文学奖等2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