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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口

2023-10-21胡云

鸭绿江 2023年9期
关键词:岔路

1

夜的幕布缓缓落下,夜色如打翻的墨汁,在大地上洇散开来。路人行色匆匆,远方的屋舍时隐时现,一盏盏灯火在晚风中摇曳。我已然人生四十,尚需外出打工,内心悲凉如水,已记不清是第几回如候鸟般地往返故乡了。

我是拼车回去的,车上坐着四五个同乡人。几人偶凑一块儿像极了一场小型谈话会,我默坐一角,想做局外人。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退伍老兵,他诉说着自己的人生节点,这个话题立刻将我的睡意驱散开来。我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从农村到工厂,从锄头到扳手,我何尝不是在命运的一个又一个圆圈里奔跑着,却始终无法突围。我带着儿子们出门游玩时,每遇到岔路口,总会玩一种游戏。我找一根粗一点的枯树枝,往空中一抛,落下来,树枝尖指向哪方,我们就朝哪儿走。儿子觉得有趣。树枝一抛,看似随意,却弥漫着宿命的色彩。一根抛向空中的枯树枝,优美的上升之后是随意的降落弧线,两秒的时间,假如可以按下暂停键,或者一阵狂风吹来,它命运的轨迹将会改变。我常想,我也如这枯枝一般,命运的抛物线被生命随时奔袭而来的风暴改变。我从不信命,但也许这就是命。

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花园是时间的迷宫,时间一次次在小径的岔路口分叉,试探性地走完每一条路;走完一条路线,出来之后,时间归零,又回到岔路口重新走另外一条岔路;上一条岔路走完,又到下一条岔路口继续分别走,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普通人走的路根本不可逆转,生命是一趟单程旅行,岔路前,你只可择一路前行,不能试错。走得不顺时,人常会停下来疑惑地想象,没走过的那些岔路或许比此刻正在走的这条路要好走。我们总以为得不到的总比得到的好。

2

时光的望远镜重新聚焦在高考那年。当时,读过几年书的我,思想跟趣味与乡邻格格不入,我急切地想要逃离村子。高考落榜后,在家待得越久,这种愿望就越强烈。我住的那间屋子里有个大谷仓,谷子气味很冲,飞蛾起起落落,房门外的厅里母鸡走来走去,鸡屎满地。我不想种一辈子田,想去当兵,考军校。我想改变自己命运的轨迹,不步父辈的后尘。

当我自鸣得意地放弃读大专,一门心思地想当兵的时候,不会想到,前面的路充满荆棘,并不会一马平川。

我陷入沉思,当年那些画面刻于脑中,它们经常追到我梦的深处。

秋收之后,我骑着单车到村委二层小楼前时,水泥坪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好多人,或站或蹲,姿势各异。跟相熟的几个打了招呼,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彼时高中生少,高考落榜的我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我是来参加军检的。

院子里栽了五六棵白杨树,地面上站满了人。沙洲镇卫生院,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仿苏式建筑,两层,我们在铺木地板的二楼军检。我走进去,看到一些男医生。一个“白大褂”走过来对我们说,衣服全脱光。没人动,大家都害羞,讪讪地笑。半天,大家才扭扭捏捏地光着屁股站成两排,双手捂住私处,听“白大褂”口号,还要走一二一。同村小组的伙伴光着身子上了体重秤,刚好够重量,但在身高尺下被打掉,从脱裤子开始就几分钟的事,后面几项不再检。他灰溜溜地走了,满脸失望,临出门时大声说,没意思,白白地脱了一回裤子。大家一阵哄笑。

我初检过关了。回家路上,远处在风中摇摆着身姿的小草在朝我挥手致意,世界在我眼底忽然变得温暖美好起来。

等待复检期间,祖父还带我去补了半颗假门牙,预备着以后当军官的形象。

复检前的傍晚,好心的村干部跑来同父母嘀咕,埋怨他们没找关系疏通路子,怕有意外发生。父母一副冤屈样,只摆手,细声地说,是我不肯走这路。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夜色苍茫,偶尔藏匿在草叢深处的虫子发出悲鸣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下半夜的凉气从木窗缝隙里飘进来,寒意逼人,我把被子盖在身上。

次日,我骑着单车先到村部,以为比别人早到,到那儿才发现很多人先到了。我看见荷树坪的小福子独自蹲在地上吸烟。他穿青灰色的衬衫,皱巴巴的。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勉强笑笑,嘴角翘了两下,很潦草很敷衍。我心底一寒,我想起我们曾经一起背着米袋去街上读书,同住在县城下半团巷的河边矮屋。我还把从家里带来的咸带鱼分给他吃,他只会带酱豆子、咸酸菜、辣椒酱。小福子家穷,全村人都知道。他那时开朗,我也是。我的自卑心理是在初中三年慢慢堆积起来的。

村干部带我们去沙洲镇的民兵训练基地,一个集中训练各乡镇民兵的地方。闲时大铁门紧闭,让人觉得里面神秘。每到秋季征兵体检时,会打开使用,整个瑞金的有志青年会在里遇见。

在大门外,有中年人蹲守,光盯着,不说话。

踏进大铁门,我开始紧张、心慌,感觉气氛压抑。院子阔大,中间水泥路宽广,路两旁种着矮矬矬的冬青,修得不够平整,但有规则,像模像样,再过去几排的白杨笔直粗大,地上飘散着落叶。偌大一块水泥坪地,旗杆威严地耸立正中央。后面靠山,后山也是基地的区域。三排房子呈半包围状,人们进进出出,我们在那儿体检。

一个矮个子男人过来,领着我们,他自称县人民武装部干事,姓王。他把表格递过来,让我们填好,分好组,站在树荫底下等。

院子里的水泥坪常年日晒雨淋,看起来灰暗,平时安静的院子今天突然闹哄起来。我站那儿略觉无聊,脸有些僵硬,细碎步原地踏,睁大眼看别人走来走去,有人欢喜有人忧。我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我去了一趟厕所,急急跑回来,怕错过,仍进去排队,刚好站到太阳暴晒的地方。日头一晒,心内愈加焦躁。身体开始歪歪扭扭。我斜视队伍里所有人的脸,发现这些人大多冷漠,都不说话,眼睛里闪着绿光,一个个小豹子一样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一小坨肉。

“小福子,归家时等我。”我细声对他说,希望我们能像初中时一样亲密。可他不理我。

王干事向我们走来,他没戴帽子,穿深绿色军裤,淡草绿衬衣,宽皮带,精气神十足。他三角眼,阴郁有神,那小眼睛往队伍里从头到尾照了一遍,被照者迅速低头,不敢直视。他走路步子稳,从面前走过,一步一铿锵,尖头黑皮鞋似乎随时会踢过来,野小子们一个个挺胸叠肚严肃起来,脸部紧绷着。我开始羡慕当兵的。

王干事叫我们向前走,我又莫名紧张,似有尿意。一进门,一个护士面前放了很多细长玻璃管,插在一排排塑料盒里。王干事说,排好队,每人拿一个,到厕所接尿,接好了拿过来写上自己的名字。

房间里的日光灯全开着,风扇呼呼作响,气氛很紧张。医生和护士正忙碌着。护士坐在办公桌前,给排队路过的人量血压。另一张桌子前,一个人在抽血。我看着血液从小软管里流过去,有些不忍细瞧,别过头去看那些呆滞的脸。野小子们已变作木头,一个个呆头呆脑,像提线木偶。护士给了支湿棉签,让我按住。王干事一直在旁边领着我们,我有几回感觉到他那双三角眼正盯着我,我不敢回头看。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门口,不断有人出队,没那么多人了。残酷的现实加深我的紧张。小门里出来一个,又进去一个。这是放射科传说中照X光的机器,像吞噬人的怪兽。我想起读书时学过的放射性物质,总觉得不安全,有点心颤。我心怀顾虑地挪进去,拉上小门,被跑来的医生推到中间位置,他手劲大,把我身体往那儿一推,机器哐当一下。

我再拐个弯,进另一个房间,心电图室。医生坐机器前,旁边一张小床,白床单让人不适。其他医生护士都戴口罩,他没戴。我有些紧张,跟在小福子后面。轮到我时,医生说了几句话,让我躺到床上去,他偶尔笑一下,露出嘴里镶着的那颗金牙,闪闪发光。

我问他要不要脱鞋,他摇摇头。我躺好后,心还在怦怦跳,金牙医生开始将心电图机上的几个电极放置到四肢和胸壁上。四个电极夹板,各夹四肢,电极板铁片还沾了水,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连好后,金牙医生启动心电图机,他坐在桌子前观察机器左上角跳动的数字。等了一会儿,数字波动渐渐平稳,他按下机器,停止记录,稍微又等待一会儿,可看到显示屏显示数据,心电图纸从打印机里吱吱地出来。金牙医生示意我起来,把做好的心电图撕下来,叫王干事过去,交给他,细声说了几句话。

我嘘一口气,这时才认真观察金牙医生。他是四五十岁的黑面男子,中等个,鼻毛伸出两根,身上有烟味。这时,王干事走过来,拉我到一旁,告诉我说,小伙子,医生说你心脏有问题,要退掉啊!

“不可能啊,什么问题?”我简直要跳起来。

“早搏。”

“早搏是什么?”

“一种心脏病。”

我急切哀求他:“我没心脏病,我怎么可能有心脏病呢?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我求王干事问问医生,怕是他搞错了。

“我们的医生都是市人民医院的老医生,不会错。这是真的,抱歉。”王干事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两下,不多不少,两下会不会是一种暗示,我当时傻,哪里能猜到其中玄机。

我急躁起来,一听这话,蒙了,脑袋嗡嗡响,我的世界开始静下来。我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怎么可能啊,高考前学校检查没有的啊!

我着实被吓到了,心脏病不是小事。我完全没理会到王干事的表情,特别是眼神,王干事眼里有期盼,甚至是鼓励,有只狡黠的狐狸在里面奔突。我呆头鹅一只,完全没看见,自家光顾着绝望了。王干事似乎还等了我一会儿,看见我呆成这样,收回狐狸眼,摇摇头,想走开。我见他要走,紧跟两步胆怯地问:“王干事,后面的还要不要检?”

王干事回过头来注视我的眼,想再找出来,可惜没有,我眼中满是单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王干事彻底失望了,摇摇头说:“回去吧!”

我满面羞愧,挤出人群走到一边,失魂落魄地回头看,喃喃自语。如果一旁不是人来人往,我可能会失声哭出来。而小福子已走到下一个检查医生的面前,正在撸袖子,他斜着眼睛看我,木木的,没一点表情。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黯然转身离去。

我脚步踉跄,摸到单车棚,开锁,推单车,出民兵训练基地的大铁门。阳光刺眼,像第一次看见似的,围墙外一片喧嚣,我沉浸在内心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单车还是那辆单车,没长高,跨了几次才跨上去,我歪歪扭扭地骑着。

我一直骑到荷树坪的土路上,头脑里的意识才清醒过来,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压得很重,我骑得更慢了。原来这些羞耻感源自村里人的看法,我不想回去。我害怕碰到人,有嘴巴的人,不知如何回答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兵检,他们会张嘴问我何时去当军官。我害怕被他们的口水淹没。我悄悄地拐弯,骑下去,到厨房门口先听听,没动静,推着单车进院子。我试探性地推门,轻手轻脚地进去,一头躺在床上,整个人就瘫了。

早搏是什么?没人知道。父母也不懂早搏是什么,对看一眼,面面相觑。

天黑透后,我走了出去。往屋后走,沿着土路向东走。一直往东头出了村屋,过社公树,来到菜园子。月光洒落在大地上,一片朦胧中的菜园,包菜显得那样白,我一拳打在一棵菜上。砸烂了,不知谁家的,我以此来宣泄内心的忧伤。我起身慢吞吞地走回田埂路,刚好有月光,心想,晚上何不趁月光拔花生?昨天,母亲给我安排了收花生的任务。我决定疯狂一回。走到我们家的一丘田,月光下黑乎乎一片花生苗。周围一片寂静,不远处的村庄灯火通明。我想大声呐喊,可最终压住嗓子仅干号了几声,然后像疯子一样开始拔花生。我两腿一叉,站行沟里,两手一起握紧了拔,出手快稳准,老牛一样喘粗气,一口一口地出。脑子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整整一丘田全拔光了,直起腰来,自己都诧异,原来我干活儿也不赖。

我开始诅咒命运。最后将一把花生苗往天上一扔,绝望地倒在泥地里,任泪水横流。泥土松散柔软,我给了它们几拳。泥土是香的,我深吸几口。天空飘动着灰云,正在靠近月亮,星星在眨眼睛,我想起了遥远的童年。小时候无忧无虑,我反反复复地念叨,永远不长大多好。

复检过后五天,母亲带我去人民医院做心电图复查。

做完拿给医生看。母亲在一旁絮叨,说是兵检检出了早搏,问那个医生早搏是什么,查得怎么样,片子里有没有看到。那个医生戴着眼镜,白面皮,笑得爽朗,说:“这能有什么事呢,什么事都没有,这个温癞痢呀,肯定又在捣鬼。”

我终于知道那个金牙医生姓温,外号温癞痢,惯耍手段。早搏很常见,很多人都有,对当普通兵员并无影响。心情抑郁,或者勞累过度都可能产生,只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自然就不会了。听了眼镜医生一番解释,我如释重负,几天来担心自己身上有心脏病的阴影终于云开见日出。母亲更高兴,说没事就好,那个温癞痢太坏了,怎么能这样呢?

眼镜医生摇摇头,不作回答,埋头写病历。

回去路上,我越想越难过,被人无端捉弄,彻底改变了命运轨迹。我死心了,天天睡懒觉,公然抽烟,不再怕父母看见。嘴里吐脏话,用自暴自弃对抗这个世界。

无心插柳,小福子反倒检上了。他家穷,他不能当,他要留在村庄当他家的顶梁柱。

村干部想了个主意,跑来让我跟小福子对调一下,用他的名字去当兵。

作弊多么可耻,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发一支烟给他,转过脸去看天。天空蓝得没一丝白云,阳光直直地照,苦楝树上偶尔响起一两声落单的秋蝉鸣。我们站在屋檐下,都不说话了。

村里人看我的目光在变,前段时间的光芒已经消散,又回到了空洞地一瞥,眼神里开满了假花,他们又要开始嘲笑了。我只好躲在家里,缩回自己房间,重新钻进书本里,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个旁观者。我很清楚,唯有如此,肉身才能够在村庄里活着。

3

赣南师院里绿树成荫,树下也落了枯枝,我没拿起来抛,而是一脚踢开。一念之间,从此人生之路岔开千里。假如我乖乖地做个大专生,而不是轻易放弃,这条路会比现在顺畅吗?现在想来,那时候真的太天真了。

我们家大姑父是赣南师院数学系教授,家族里唯一住在赣州城的亲戚。大姑父来瑞金走亲戚,从来不住我们荷树坪,而是住瑞金宾馆。瑞金宾馆是县里招待贵宾专门开的宾馆,仅此一点,就给年幼时的我极大震撼。

那年暑假,祖父决定带我去赣州城找他。

第一次进大城市,住高楼,在城里人家生活,所有这些很快便颠覆了我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眼中的世界越过了县城的藩篱,我跃到了井口的边缘。不过很可惜,在表哥房间里我遇见了一本小说,掉入了另外一口井。

假如当时没看到这书,而是读到一部描绘当代大学有趣生活场景的小说,我会不会读高职高专呢?答案是不知道。生活从来就没有假设,生活流就是一条线,唯有死亡才可以终止它。什么假如、可以重来之类的话,都是昏话。就在那一刻,吸顶灯明亮的光线下,我看见白净的墙壁,雕了花纹的天花板木角线,榉木包门,席梦思,还有一个淡黄色的榉木书架。我这样一个有着十八岁成人后不想花家里人的钱,对人生有了一点思考,在家里看过几本书的农村青年,站在这个书架前,拿起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小说,封面是线绘人物,一个后生仔背着被窝家伙站在一个桥头。

许多故事就在这不经意间发生了。

大姑父是个正直的教授,他不愿动用关系走后门,但他还是帮我搞定了自费读大专的事。那天,他回来告诉祖父事情已经办妥之时,我还在呆头呆脑地看那本《平凡的世界》。

读了一半时,坏事了,我已魔怔。他们都不知道,也看不出来,这种变化从内心开始,心性转化得无声无息。我像接受洗脑一样单纯地接受了这个故事,像看破红尘想出家当和尚的人一样,突然就通透了。那几天,很放松的样子。我心想,我有跟孙少平一样的生活经历,也许我可以顺着这条道走走看。

他们坐在客厅里,我还在屋里看书,表哥兴冲冲地进来把我从屋里拎出去,我眨吧眨眼睛,还没从书里出来。我看见,大家脸上都漾着喜气。

大姑父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那里,微微笑着,手里夹支烟,就坐在“宁静致远”的大匾额下。落地扇摇着头,呼啦啦地吹着,衣服头发时不时被吹起,其他人都看着我笑,气氛很轻松。

学费已带,就放在米袋里,用绳子捆住,由祖父保管。

祖父激动地说:“学费呢,来时就带了,下个礼拜就去报名。过来先谢谢你姑爷帮了大忙。”

“没帮上什么忙,自费还要好多钱呢。”大姑父连连摆手。

我端起他的茶杯敬上去,感谢姑父姑姑为我的事操心。

我呆站了许久,内心挣扎过,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读书了,家里不宽裕,父母会很累的。我想去当兵。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是经过认真思考过的,我只能说我辜负了姑父的一番心意,让姑父白跑了一趟。”

我一面说,一面弯腰鞠了一躬。

大姑父的脸僵住了,没说话,只摇摇头,右手略微挥动了一下。

客厅突然静下来,只有落地扇呼呼吹动的声音,转头时会略微咯吱一下跳。每个人都沉默着,盯着我看,见到一个怪物一样惊奇。大家七嘴八舌一顿劝,没用,我听不进去,铁了心。祖父急得嘴角起疱,苦口婆心地劝,想知道为什么,又告诉我读书的各种好处,以及城里生活与乡下生活的残酷对比,口水都说干了。

姑妈一边给祖父倒水,一边用她那绵柔的赣州腔瑞金话帮腔。没用,那时候的我太固执了,油盐不进。只有表哥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发呆,脑袋向后靠,瘫在椅子上。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凝神专注地盯着我看,只有他知道原因,没说破,他懂我,没加入劝说阵营。十几年后,他跟我说当时他也想不通。那个少年表弟,一個瘦弱的农村青年,衣衫落伍,发型老套,竟然被一个虚构的故事给迷惑住了。其实他自己也有过这种想法,只是不敢那样做。那样的活法,太累,没人会那样活,即使作者路遥也不会,何况他根本就不是孙少平。

我感受到了表哥炽烈的目光,在嘈杂的劝说声中,我们目光相遇。我们会意地对视着,一秒,两秒,十秒,用眼睛对话。我被问住了,低下头去,重新听见了身边的聒噪声。我想好了,自己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做一回主。我就是一根筋,那又怎样呢?

多少年后重新审视那次幼稚的决定,内心浮现的悔意如枯叶般飘落。我终于知道那条岔路对我的意义是如此重大。

4

在荷树坪,读书意味着更高的文凭、更好的出路,读闲书的不算。我读《红楼梦》,读鲁迅,读《平凡的世界》,都是闲书,没出路,回到村子里还是农民,还得下地干农活儿。天旱,水在稻田里容易蒸发,父亲要我去捉水。捉水即引水入田。我看见荷树坪的天空经常飘着一朵过路的云。每当我扛一把锄头出门,去给两亩稻田引水,那朵云就飘在土路上方随我走动,给我遮阴。我把水圳里的水引进稻田,坐在锄头柄上吸烟,守住那股比麻绳粗一点的水流进稻田里,云朵一动不动地盘旋在头顶。这是一朵好云。

引水的活儿不费手力,费脚力,费口舌。不能老坐着,得顺着水路往上走,巡查水圳的各处分岔口。水流从粗麻绳变成细绳时,我就得跑跑腿了。顺着水圳寻上去,看见有人分走了水,我就费点好话跟人再分一分,用锄头点两下。水流得粗些,这样,大家心里都舒服些。粮食是命,大家都要这水活命,不能霸住不分。分了水后,还得在那里守一守,偶尔也有霸蛮的,把原本流下来的岔水口给堵死了,这损农德。有些妇女自私,把下游的水口一堵,就想着快点灌满自家田。她要早点回去做晚饭,鸡还没进窝,猪饿得嗷嗷叫。一步步走近她,她瞪着铜锣大的眼睛看着,舌头蘸一下嘴唇,预备着吵架。我坐到那圳口边,抽根烟,等着妇人自己内疚。我还要向着她微微笑,让她内疚得更快一点。她过意不去,会自己用锄头勾开一个缺口,让水流下来。这个时候,我可以放心往回走了,无须再守。到池塘边上的垂杨柳旁,等候翠鸟衔鱼图,或者踱到远处老屋坪的大树底下躺着乘凉。

老屋坪的大树太老,都成精了,风一吹就呜呜响。那些曾经的泥坯老屋已经垮塌掉,残垣断壁,荒凉,没倒掉以前传说闹鬼。我没见过。魂灵们都附着在老物件上。

那些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流经各个岔水口,流进属于清水自己的土地里。而在人生的诸多岔路口,我也像是一滴水,最终会流向属于自己的土地。可这曾经熟悉的土地,却变得越来越陌生。多年在外,村里的后生与年轻媳妇们大多不认得,更别说那些细鬼子,他们那么怡然地生活在这个叫荷树坪的村子里,在路上,我倒像个陌路人一样被人上下打量。

在荷树坪,如果不想只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年轻人通常会去学一门手艺。比如我有一门木匠手艺的话,就可以守着我的村庄不必外出打工。

兵没当成,命运的口袋愈收愈紧,仅留了一条缝隙给我。我告诉自己,不能傻傻地待在田地里等死,得学一门手艺挽救我这不安的灵魂。

经人介绍,我拜在邻村杨姓师傅门下,做了名谨慎谦卑的装潢木工学徒。吃过早饭,我像一个上班族一样骑着单车往县城赶,内心充实恬静;傍晚时分,我一身汗臭灰头土脸地蹬着单车晃回家,经常陷入倒头就睡而不能看完两页书的矛盾之中。就这样,学了将近一年吧。年底,我师父给了我两百块钱。我觉得受了侮辱,平时送年送节,插秧收稻子,这些是师徒情分,就算了,可我每天像一个小工一样累死累活,你拿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就过分了。我把冲击钻与锯子还给师父,不干了。

最后一次跟着师父去干活儿,是在他的一个亲戚家里打家具。那个亲戚看出来了,我使斧子的手法不熟练,他跑过来要教我。他嘴里说着话,手跟着伸过来拿走我手里的斧子,说,手这样握,斧子这样劈,边说边示范给我看。我空着手,无地自容,终于知道我这一年里什么也没学到,只会打冲击钻,钉吊顶用的木架子,用打钉枪钉包门,钉柜子。木匠的基本功,刨子斧子,我一样也不熟。

阳春三月,外面下着小雨,天冷,心也冷了。我眼含一包泪,悄悄地溜出门去,绕到他家屋后,从松树间的灌木丛里爬上山,翻过了一座小山包,又过一座小山包,下山后,沿着一条小土路灰溜溜地回家了。此后,我再也没登过我师父家的门。

不做小木匠了,做回我的小农民。回到家里,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看书看电视。感谢世界上还有书和电视,那是我不安的灵魂唯一的安放处。书和电视里,有别样的世界。农闲时节,因为不想被人耻笑吃白饭,还会跟着父亲出去修马路。修水泥路是重体力活儿,脏,累,苦。路面上的活儿太累,父亲怕我干不动,叫我下水泥,一百斤重的水泥抱到搅拌机料斗里,割开,倾倒,回收水泥袋子,循环往复地干。直到一个堂叔从惠州回家来相亲,我才跟着他去做鞋厂。

5

我像一个即将沉入水中的溺水者一样,抓住一根稻草,逃离荷树坪。他们没说话,但我害怕他们的眼神,他们附带着无限怜悯的话语,那些刺像尖尖的缝衣针一样扎心。我不能做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可怜虫,他们,那些村里人,在庸常的日子里,会用目光和闲言碎语杀死我。

那个叫吉隆的镇上全是鞋厂,到处弥漫着胶水味与皮革味。

刚到那儿的一段时间里,我困在害怕找不到事做的梦魇中。堂叔把我交到五叔手里,五叔两口子住小隔板间,没多余的地方支个床架,我必须到处借宿。白天,我缩在那间木板房里不敢出来,街上有治安队巡逻。晚上,我睡在别人床前的地板上。

所幸在五叔的介绍下,我进了裕鑫鞋厂。一开始,在裕鑫厂做包装工,剪线头,擦胶水,贴中底,系鞋带,贴标签,装盒,打包。钱少活儿多,孤寂无聊。但我很感激他们,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饭吃。工资计件的,遇到淡季,往往只够伙食费,买件新衣服都困难。无所谓。后来,跟着五叔学掹鞋,学徒嘛,手艺差,一天也掹不了几双鞋,口袋里依旧捉襟见肘。

有一次,瑞金老乡们坐在街口的一家杂货店门口聊闲天,五叔偶然说起,叫我问家里拿钱出来,去广进学校学鞋样设计,学出来后可以做师傅,工作体面,工资高。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好建议。那时的想法却是,既然已经出门打工,要靠自己挣钱,不能向家里人伸手要钱,即便要去学设计,也要自己慢慢攒学费。

吉隆镇上真的太无聊了。每天,小店门口的长条凳上总会有几个老乡在那里聊天,说废话,拉家常,谈论六合碼经,讲荤段子,我只能坐在那里,假装他们忠实的听众,陪他们干笑几声。镇上那几家仅有的小书店根本没什么好书,也不敢买。一本《水浒传》被我翻烂了,他们问我看的什么书,我告诉他们在看武侠小说。集体宿舍,我们睡通铺,没有隐私,要觑准没人的时候,才能像个小偷一样偷偷地写几笔日记。在人群里没有一个可聊之人,我苦闷之极。我像一个密探一样生活在自己营造的内心世界,可令我害怕的是,原本丰盈的内心世界在这窒息的环境里正逐渐荒芜。我又想到了逃离。

鞋厂进入淡季后,不开工,我时常像个幽灵一样在吉隆镇上独自散步。走过喧闹的鞋城市场,走过两旁开满了小鞋厂的街道,那种喳喳喳地飞针走线的衣车声,夹钳锤在鞋楦上的叮当声,这些声音吸引着我,我喜欢看他们干活儿。他们动作麻利洒脱。走过一条又一条类似的街道,往里窥视,他们全在拼抢,多做一双鞋就能多挣一点钱。我很想走进一家鞋厂去试工,接连看了八九家鞋厂门口的招工红纸,还是没敢走进去。我心虚。穿过广汕公路,那里是吉隆镇上的老房子,一大片,我喜欢青砖石头砌的老屋边上的石板路,戴望舒的雨巷。老巷子纵横交错,经常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死胡同里,要直走就会碰壁,只能转头回岔路口,多么像我的人生路啊。忽然眼前一道亮光闪现,一条裂缝,死胡同的墙壁上透进光来,我的目光穿过去,那边是一条热闹的大街。

到鞋厂之后,我便意识到,我的人生早已注定会像候鸟一般不断地迁徙,从此岸到彼岸,这将是我的命运。

2003年,转机来了。我的一个堂姑父说他们厂要招一个模具学徒,我没犹豫,立即答应了。我还是喜欢大城市,就这样我来到东莞长安。那是个做连接器的台湾厂,一千多人的大厂啊,我被穿着统一厂服做早操的场景震撼到了。

从闭塞的吉隆镇来到大城市,我瞬间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城市,走过一个岔路口又是一个岔路口,每个岔路口几乎一模一样,初来乍到的我几近迷路。看着眼前不停闪烁的红绿灯,我常想着自己的命运何时才能由红灯变成绿灯,从而一路顺畅起来。

冲压车间里,苦闷像沙塔一般随着我对模具的逐渐了解而聚沙成塔螺旋上升。原来我学的并不是模具维修,而是治具维修。模具技术员是嫡生,治具技术员是庶出,后娘养的,低人一等。堂姑父是我师父,我对他既感激又暗含着责备。我渴望到大冲床那边去,修模具。

我们这些学徒都是通过关系进来的。修模技术员也是新手招进来从学徒开始培养的,工资低,好管理。那年月,模具技術在一般人眼里特别吃香,我们穷兮兮地顶着那虚构的光芒上班。我一有空就跑到他们那边混,跟他们学修模。

精密的模具没有岔路,只有一条道,那就是抵达产品合格。可是每个人修模的手法不一样,技术的高低,会决定你要经过几条弯路才能最终抵达合格。模具有图纸,那些设计好了的路线图,每一步都那么精准,不容出岔子。人会出差错,从一条铜带,冲针冲去废料,折弯,整形,料带上排列的端子一模一样。人不一样,技术好的陈家兄弟,领导们喜欢,我一个边缘人,在一旁默默艳羡。我们是一套模具里冲出来的两类人。

在那里熬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又要招人了,堂姑父介绍了荷树坪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小伙子去学修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绝望之前还可以掩藏,可小伙子一进车间就问,你不搞模具啊?我内心瞬间接近崩溃,那虚构起来有光环的肥皂泡终究被凿破了。没过多久,我就辞职出来,围着智通人才市场投简历。

这时,女友的家人嫌我穷,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被刺激了,兴冲冲地跑到南城宏远大厦友邦保险公司上班,憧憬着发大财。都知道跑保险的衣着光鲜,白衬衫打领带,西裤皮鞋,外表看起来像白领,其艰辛程度一言难尽。三个月后,没有业绩,我坐吃山空,日子变得愈加艰难,未来一片昏暗。

无奈之下,我去送外卖挣生活费。两个广西大学生,会弹吉他,他们在篁村低矮的弄巷里创业做快餐,专门针对写字楼送外卖。我骑着单车负责送鸿福路那边的华凯大厦与金盈大厦。有一次,我在鸿福路边看见有家公司招人。我不想做一个常遭人白眼的外卖员。

我应聘到一家知识产权公司跑业务,按业绩提成。主任给了我一本黄页,我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地打出去。回应者寥寥无几。

南城元美的出租屋破旧、杂乱,但廉价。我住在一栋五层楼的房顶上,半层楼的那种,还是与人合租的。室友的女朋友过来了,我还得回避,去借宿。

那天,接了一个电话,以前厂里的一个师兄问我要不要回去上班,修模。那个下午,我坐在出租屋里陷入了沉思。再做下去会很艰难,生活费是个问题,做业务还是做技术呢,这是个难题。我已经跑了五六个月,业务能力积攒了一点,口才在变好,脸皮也厚起来了,跑下去也许会接到大单。如果不干了,前功尽弃。我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徘徊,我抓破脑袋想,必须慎重做决定。如果继续跑下去,我必须向家里人索要生活费,可这是我高傲的内心所不能容许的,我要用自己的能力证明我不是个吃白饭的人。我决定让事实说话,明天去公司约那个有可能谈成功的客户。

结果那个客户说要六个月后成交。我早已弹尽粮绝,无法再等六个月,无奈之下,我再次成为模具厂的工人。

修模,很多人都弄不懂的一个词,我从进厂一直到现在,在这条路上坚持走了二十年。模具厂,车间里,到处弥漫着钢铁的气息。二十多年,钢铁的坚硬和冰凉早已深深侵入我的体内。

6

在暮色中回到故乡,熟悉的气息从记忆深处扑面而来。荷树坪早已不是原来那个荷树坪。有好些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前辈过世了,就像眼前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阵阵浩大的风中飘落在地。熟悉的村庄变得陌生,一色的新房,人们为房前屋后的一小块地坪,争斗得头破血流。有好些人做好房子后卖给外来人,我知道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年幼时我们在村子里嬉戏追逐,在小巷和无数条岔路口轻车熟路地奔跑。如今行走在荷树坪,我像个外来客。面对一条条新出现的岔路口,暮色中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险些失去方向。

在柔和的光线下,我缓缓地往田间走去。在一口池塘旁,遇到福子兄弟,已是中年。池塘里阵阵蛙鸣。看着发福的福子,当兵的记忆顿时浮现在我脑海里。他改了名,不那么愁苦了,后来学了电工手艺,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里积攒的口碑还不错。我们坐在田间地头一边吸烟一边回忆着过往,偶尔陷入沉默和虚空,远处的日头一点一点地掉落后山。我看着他的侧影,内心惊呼,这是另一个我啊,是那个小木匠的中年模样,有工作时,出去做木匠师傅,没工作时,在家种地。

福子是劳碌命。他家那几亩田地上的活儿都是他的,农闲时还要去做苦工。一开始跟着村里的泥工师傅做小工,四处跑,因为勤快,肯出力,那些大工都喜欢他。他还做很多杂工,只要能挣钱,他什么都干。

后来他到一家红砖厂专做铲土工,一铁锹一铁锹地往小四轮上铲红土。都是力气活儿,苦累而钱少,他家经济条件还是那么差。那个时候的他真是苦啊,养家之外,还要供养弟弟妹妹读书,日子过得相当艰苦。

我跟父亲去邻县修马路那会儿,跟他在一块儿干过活儿,成人后唯一有交集的一段时光。白天到路面上干活儿,他会像大哥一样照顾我。我们相处得还算和谐,可是谈不到一块儿。我们住在一处租来的乡下老屋里,他跟那些修路工人谈笑风生,讲八卦,说荤段子,整天嘻嘻哈哈,跟他们同睡在通铺上。我一个人在楼上黑咕隆咚的木板上睡,没书看时,我就翻房主的小孩儿遗留在那里的破字典,偷偷地看。

直到他结婚后,跟着他老婆那边的一个亲戚学水电安装,几年之后学出来,他的日子才好起来。如今儿女双全,也建起了三层红砖楼房,生活好起来了。最让他自豪的是,他的小妹是我们荷树坪走出来的第一个研究生。

我问他有没有后悔当初没去当兵。他爽朗地笑笑说,那有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也很好。

两亩稻田灌满水后,我扛起锄头回家。夜色开始暗下来,月亮跟着我走,它要送我回家。蛤蟆叽叽呱呱吵得欢。田间土路两旁杂草茂盛,一条水蛇从草丛这边穿到那边,脚面冰凉。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它稍微走远一些,它那样害怕,我心有愧。在村口禾坪上,看见有人拄着拐杖坐在屋场上打瞌睡,身影好像是土炮叔。我招呼他道,土炮叔,天黑了,该回家吃饭啦。

在命运面前,所有的路都是最好的安排。

作者简介>>>>

胡云,东莞市作协会员,有作品发在《黄河文学》《短篇小说》《东莞文艺》《南飞燕》等报刊上。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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