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夏剑寻踪神秘西夏王朝
2023-10-20龚剑
文/图:龚剑
西夏王陵六号陵墓室出土铁剑
若论西夏兵器,西夏剑首屈一指。西夏剑曾受到当时两宋文豪苏东坡、陆游大力称赞,就连北宋皇帝钦宗赵桓也十分喜爱。据传为南宋太平老人的《袖中锦》一书中罗列了各种“天下第一”,名单中就有“夏国剑”。西夏剑果真是兵器中的“天下第一”吗?
西夏是以党项族为主体在中原西北建立的政权,其疆域范围在今宁夏、甘肃、青海东北部、内蒙古西部以及陕西北部地区,史称西夏。西夏在对宋辽数场战争中能以少胜多,与战略战术、尚武精神有关,更与装备武器有关。
西夏冶铁技术的来源
西夏无史,现有对西夏的研究都是从宋、辽、元史料中搜集,部分史料是从西夏文本《天盛改旧新定律令》所得。
党项羌定难军时代,器甲尚难以自给,虽然寇掠中原,但是器甲不精。“元和时复置宥州,护党项。至大和中寝强,数寇掠。然器械钝苦,畏唐兵精,则以善马购铠,善羊贸弓矢。”(《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上 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上)党项用自己特产的马、羊购买甲胄、弓矢。这时期的党项周围的政权除了唐朝,还有吐蕃,所以其器甲有两个方向的来源。
中原王朝历来禁止军器、铁器对外的输出,不同时期都有相应的禁令,党项、蒙古、女真崛起的过程中都遇到军器无法自主生产的问题。唐朝政府对边境互市中的贸易品做了严格的限制,这种限制目的是羁縻周边的少数民族,所以限制的商品中大都为少数民族所需的物品。铁作为军器生产的必需原料是严禁交易的。《唐律疏议》中“卫禁律”载:“锦、绫、罗、縠、紬、绵、绢、丝、布、牦牛尾、真珠、金、银、铁,并不得度西边、北边诸关及至缘边诸州兴易。……若将度西边、北边诸关,计赃减坐赃罪三等”。“越度缘边关塞,将禁兵器私与化外人者,绞。”开元二年,发布了《禁与诸蕃互市敕》:“金铁之物,亦不得将度西北诸关。”(《唐会要》卷八十六)唐文宗时期,党项羌多次寇掠边境,“鄜坊道军粮使李石表禁商人不得以旗帜、甲胄、五兵入部落,告者,举罪人财畀之。”(《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可见政府对军事物资的管控、流出是异常警惕的。事实上军器、甲胄的走私是屡禁不止的。唐宣宗时期,崔铉为相夏州节度使,“夏州节度奏银州刺史田釸犯赃罪,私造铠甲,以易市边马布帛。帝赫怒曰:赃自别议。且委以边州,所宜防盗。以甲资敌,非反而何?命中书以法论,将赤其族。”(《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一)也说明至唐朝晚期,这些禁令已经不被遵守。
党项羌在晚唐、五代阶段应已经获得了冶铁和兵器制造技术,至李元昊称帝立国时期,冶铁技术已足以支撑大规模装备军器。西夏为了扩军,设立专门机构管理冶铁,宋康定元年(1040 年)西夏设铁冶务于夏州。西夏大规模冶铁的原料早期为境内的夏州横山东部茶山铁矿,宋史料记载:“西贼(西夏)所恃,茶山铁冶竹箭之府”(《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二十);范仲淹经略陕西军务期间,也记载夏州铁矿对西夏的重要性,“西贼大将刚浪陵兵马最为强劲,在夏州东弥陀洞居止,又次东七十里有铁冶务,即是贼界出铁制造兵器之处。”(《范文正公年谱》)
宋绍圣五年(1098 年),平夏城之役西夏惨败后,宋军占领大部分横山地区,宋朝正式取得对西夏的战略主动权。西夏失去冶铁之地,进而走私宋铁钱以做铁料,《宋史》载:“政和初(1111 年)……又夏人茶山铁冶既入中国,乏铁为器,闻以盐易铁钱于边,若官自为器,则铁与钱俱重,可伐其谋。”(《宋史》卷一百八十五)西夏后期从宋、辽走私获得铁料,这部分铁料都是西夏使臣借出使宋、辽犯禁购买,《辽史》载:“乙酉,禁夏国使沿路私金、铁”(《辽史》卷十八)。以上史料显示在宋朝占领茶山后,西夏铁料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宋、辽的走私。
《袖中锦》中记载夏国剑
史料对西夏刀剑多有溢美之词
西夏武器装备在汉文典籍《宋史·夏国传》载:“其民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率二丁取正军一人。……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团练使以上,帐一、弓一、箭五百、马一、橐驼五,旗、鼓、枪、剑、棍棓、炒袋、披毡、浑脱、背索、锹䦆、斤斧、箭牌、铁爪篱各一。刺史以下,无帐无旗鼓,人各橐驼一、箭三百、幕梁一。兵三人同一幕梁。幕梁,织毛为幕,而以木架。”《辽史·西夏外纪》载:“团练使上,帐、弓、矢各一,马五百匹,台驼一,旗鼓五,枪、剑、棍棓、炒袋、雨毡、浑脱、锹、䦆、箭牌、铁笊篱各一;刺史以下,人各一驼,箭三百,毛幕一;余兵三人共一幕。”;据上可知,宋史和辽史记载的西夏兵器基本相同西夏军装备剑。
甘肃武威西夏M2 号墓出土的木画板,其中一人背负西夏剑
甘肃武威西郊林场西夏M2 墓出土的墓门彩绘武士形象
1908 年,俄国皇家蒙古四川地理考察队在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盗掘大批西夏文献,这批文献现藏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分所,其中西夏文《天盛律令》也在其中,先由俄罗斯专家翻译为俄文,我国学者根据西夏原文图版,翻译为汉文。《天盛律令》总共二十卷,其中涉及武备器甲有三卷,《天盛改旧新定律令》记载西夏军武备有:“一等帐门后宿属:正军有官马、披甲、箭袋、弓箭、枪、剑、银剑、叉、木橹、囊、革、弓弦、槌杖、砍斧、铁蒺藜、铁钁。”“帐门后宿”是西夏宫城中负责皇帝寝宫宿卫的军士,所配银剑应为等级象征。“一诸大小官员、僧人、道士诸人等敕禁:不允有金刀、金剑、金枪,以金骑鞍全盖全□,并以真玉为骑鞍。其中节亲、宰相及经略、内宫骑马、驸马,及往边地为军将等人允许镶金,停止为军将则不允再持用。”(史金波、聂鸿音、白滨译《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卷七)可见西夏剑中有“剑、银剑、金剑”不同等级,剑的形制都应该相同,装具为金、银代表等级不同。
西夏剑在军阵中的记载非常少,与西夏无史有关。西夏剑在后世之所以被广为传颂,主要是受两个史料的影响,一个是宋钦宗将随身佩戴的西夏剑御赐王伦。“汴京失守,钦宗御宣德门,都人喧呼不已,伦乘势径造御前曰:‘臣能弹压之’。钦宗解所佩夏国宝剑以赐。”
另一个对西夏剑有较大影响的是所谓南宋太平老人的《袖中锦》一书,其中列举了几个天下第一:“监书、内酒、端砚、洛阳花、建州茶、蜀锦、定瓷、浙漆、吴纸、晋铜、西马、东绢、契丹鞍、夏国剑、高丽秘色、兴化军孑鱼、福州荔眼、温州挂、临江黄雀、江阴县河豚、金山咸豉、简寂观苦笋、东华门把鲊、京兵、福建出秀才、大江以南士大夫、江西湖外长老、京师妇人,皆为天下第一,他处虽效之,终不及。”书中将“西夏剑”列为天下第一,以至于今人研究西夏文化时,对“西夏剑”推崇备至。《袖中锦》一书仅有千余字,文末居然出现了“汉篆、晋字、唐诗、宋词、元曲。”“唐诗、宋词、元曲”之概念绝不会出现在南宋,该书究竟是何时成书?经过黄松涛先生的查询,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三十七有《袖中锦》一条:“旧本题宋太平老人撰,不著名氏。其书杂抄说部之文,漫无条理,命名亦不雅驯。盖书贾所依托,曹溶不考,误收入《学海类编》”(黄松涛《说‘高丽秘色天下第一’,袖中锦可靠吗?》收藏 2020.3),可见在编修《四库全书》时,清人已经批评此书内容不可考,太平老人史籍不载其人,《袖中锦》一书最早版本,也不过是收录在清初期曹溶所编的《学海类编》丛书中。书中“监书”一词应是明司礼监刻书的简称,所以此书应是明朝时期杂抄宋元的一些资料,假托南宋太平老人之名所出之书。
除了这两个史料对西夏剑有明确的影响,宋人的诗词也对西夏剑加以赞美。
西夏宏佛塔出土的《玄武大帝图轴》及其线描图,真武大帝右手持剑。
苏东坡在广陵曾经见过宋将缴获的西夏剑,给予了很好的评价,并邀请好友晁补之为其作诗《赠戴嗣良歌时罢洪府监兵过广陵为东坡公出所获西夏刀剑东坡公命作》:“……往年身夺五刀剑,名玉所擐犀札同。晨朝携来一府看,窃指私语惊庭中。……”陆游《小出塞曲》:“全师出雁塞,百战运龙韬。金络洮州马,珠装夏国刀。度沙风破肉,攻垒雪平壕。明日受降处,甲齐熊耳高。”
这些诗词对西夏刀剑的溢美,更是为后人“神话”西夏剑找到了文史依据。
从考古与壁画中看真实的西夏剑
西夏剑至今有明确的两件考古实物。
俄国西夏学家A·H·捷连吉耶夫-卡坦斯基所著《西夏物质文化》一书记载西夏剑:“其身配长而直的剑,剑尖收起缩小,圆形护手盘,手柄上缠有饰带。”(俄 A·H·捷连吉耶夫-卡坦斯基崔红芬,文志勇译《西夏物质文化》)书中未交代剑的来源,也未公布剑的图像,笔者怀疑此剑应该来自俄国对西夏黑水城盗掘。
1975 年在银川西夏王陵六号陵墓室出土铁剑,全长88 厘米,刃部最宽处约为5 厘米,厚1.5 厘米,剑柄宽6.3厘米,剑柄有銎,径2.8 厘米、长3.6 厘米。这只剑现陈列在西夏王陵博物馆,锈蚀严重。
国内研究西夏文史的学者大都披露过另外一只出土自宁夏海原县临羌寨铁剑,剑长73.6 厘米,刃长70 厘米,刃宽4.2 厘米,这只剑的考古资料笔者多方查找,都无明确信源,亦无图像。
以上三只西夏剑,俄罗斯、临羌寨两只都无图像,不能作为参考依据,西夏王陵的剑出土环境不好,且未作相应整理,其器型也难以分辨,最大的信息量仅为銎筒形手柄,手柄也未作“X”光,也未曾绘制过线图,对其结构认知是不清晰的。
国内外对西夏文化开始研究,已近百年,但是对西夏剑的形制研究非常有限。除了唯一的考古实物之外,笔者尝试从相关的西夏壁画中对西夏剑形制进行归纳整理。
文殊山万佛洞壁画中持国天王持西夏剑(左图)与榆林窟003 窟壁画中东方持国天王持西夏剑(右图)对比,剑首完全一致(红色部分为线描图)
敦煌千手观音绢画中天王所持连珠环首剑 大英博物馆藏
1977 年甘肃武威西郊林场西夏M2 墓出土的墓门有3幅彩绘武士形象(杨福主编《甘肃武威西夏二号墓木板画》重庆出版社)。武士擐甲持剑,剑刃在格处较宽,朝剑尖收分较快,剑格为八字格,剑首为圭型首。同墓的另一个木板画中,其中一人背负长剑,剑首为典型的圭形首,剑格为月牙格。
位于宁夏贺兰县潘昶乡的宏佛塔,1990 年重修时,从天宫出土了一批西夏文物。其中出土的《玄武大帝图轴》长78 厘米、宽57 厘米(银川西夏陵区管理处 西夏博物馆《西夏博物馆-基本陈列》宁夏人民出版社)。真武大帝跣足披发坐在石头上,右手持剑,身边有多个随扈,右侧随扈带幞头,腰侧佩剑。真武大帝所持的剑其剑首是连珠纹三曲环首,此种风格与五代王处直墓墓门武士中的剑首风格几乎一致,只是中间的曲形收的较为靠拢,此种连珠纹剑首都源自晚唐,大英博物馆藏敦煌千手观音绢画中天王所持的剑就是连珠环首形式(馆藏编号:11919,0101,0.35)。真武大帝所持剑的剑格图像非常不清晰,仔细辨识,觉得应是一个较为浅弧形的月牙格。随扈的剑图像较为清晰,剑首为圭形首,剑格为直翼八字格。
甘肃酒泉文殊山万佛洞,原为北魏中心柱窟,窟平面方形,窟顶壁画为西夏、元重绘。四天王像位于窟顶四角,李甜教授考证为“西夏晚期作品”(李甜《酒泉文殊山万佛洞西夏四角天王图像初探》西夏学 2017 年)。东南角绘制持国天(提头赖吒天王)擐甲持剑,造像形式穿天王甲,明显受到晚唐绘画风格影响,手中剑的剑格为直翼八字格,两端为如意形,首为如意形剑首。
榆林窟003 窟建于西夏统治瓜州晚期。主室东壁中央绘佛传,顶端左右两侧绘制两尊六臂明王像,明王所持之剑为典型的圭首八字格剑;主室西壁“文殊变”壁画中,画面左下角的东方持国天王擐天王甲,双手合十,身体左侧佩剑,剑首为如意形,剑格为八字格,鞘室为包边鞘,中脊线有压条,其剑首与文殊山持国天王剑首完全一致。
宁夏固原西吉县出土的一块砖雕,武士擐甲持剑
西夏剑为何被人称颂
从以上的图像总结来看,西夏剑的剑首分成两种形式,一种为连珠环首,另一种则是圭型剑首;剑格为月牙格或者直翼八字格,剑鞘为双提挂包边鞘,剑尖的开刃形式接近辽、宋制。
同时代的辽剑多为圭型剑首;北宋有圭型剑首,也有连珠纹环首,两种剑首形式都源自于唐。自中唐开始,直翼八字形剑格出现,八字格逐渐演化出月牙型格,五代、北宋时期最盛,刀剑皆用此种形式格。宁夏固原西吉县出土的一块砖雕,武士擐甲持剑,剑首为圭形首,剑格为直翼八字格。西吉县属秦凤路,天禧元年(1017 年)在今将台乡火家集置羊牧隆城,庆历三年(1043 年)改为隆德寨,这个位置是宋夏交战最频繁的区域之一,所以笔者认为此武士所持的剑最接近西夏形制。
党项羌获得武备器甲,是从晚唐开始,至李元昊建国称夏,器甲已能够自给。单从锻造技艺、淬火工艺来讲无非来自辽、宋、吐蕃三个方向,这三地的铁器制作水平早于、高于党项羌(西夏),这点在史料中有所体现。中国刀剑形制的变化往往是以百年为跨度的,从西夏壁画的图像中我们可知西夏剑在器型上与同时期的辽、宋剑无太多差异,都是晚唐、五代剑形制的延续,所以同时期的刀剑在本质上没有太多区别的。
那么,西夏剑为什么在北宋被士人称赞?其本质并不是因为西夏剑比宋剑制作工艺高明,而是北宋文人借物抒怀的一种表现,这种情绪与宋夏战争有着深刻的关联。宋、夏经过“洪德城之战、平夏城之战”,原西夏横山、天都山等战略要地相继被宋军占领,至徽宗朝初期,西夏已丧失战略主动权,难以与北宋抗衡,遂向宋朝称臣。多年的内在和外部危机大大激发了宋代士大夫文人阶层的忧患意识。北宋的边塞诗多是与宋夏战争有关,《宋夏战事诗研究》一书收录的北宋有关诗词多达500 余首。所以,笔者认为这些看似夸耀西夏剑的诗句,不能完全代表西夏剑真实的状态,宋钦宗和士大夫佩西夏剑,其本质为宋人借此抒发对北宋击退西夏后的豪情壮志,如此句“金络洮州马,珠装夏国刀”,其本意就是以缴获对方武器为傲,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就如部分史料和今人对西夏的“瘊子甲”称颂备至,以这个甲片的制作工艺来推测西夏剑的制作。事实上,“瘊子甲”是“青塘羌”制作,并非党项人(西夏)所制。近代西夏剑研究中屡屡提及北宋皇帝及士人佩西夏剑、辅以冷锻“瘊子甲”的技术附会西夏剑的性能、不辨《袖中锦》一书真实的年代,言“西夏剑天下第一”,实乃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