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读李商隐

王飞阳

叶嘉莹先生的《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是我近期读过的印象最深的一本书。结合叶先生的生平及李商隐的人生际遇，我有三点体悟。

其一，余虽不敏，但余诚矣。这是叶先生的谦辞。叶先生生于书香门第，师从顾随，深谙中国古典诗词，亦精通西方文学理论。先生解说诗词的方式深入浅出，用最浅显的语言阐述最深奥的理论，在字里行间传达人生的大智慧。如果这还不“敏”，那么吾辈实在无颜读书了。叶先生的书我拜读过不少，如《叶嘉莹说诗讲稿》《迦陵论词丛稿》《叶嘉莹说初盛唐诗》《叶嘉莹说中晚唐诗》《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叶嘉莹说杜甫诗》《小词大雅：叶嘉莹说词的修养与境界》《清词选讲》。这些书都是将叶先生在世界各地的演讲稿汇集而成。叶先生讲课，都是即兴讲，先生说即兴发挥更能将自己对诗词的感动和体悟说出来。先生形容自己的讲课方式是“跑马场”，但我却被先生的深厚学养所折服。先生之“敏”，后学诚难望其项背。

读书是需要禀赋的。袁枚曾感于苏轼和黄庭坚的前世今生传说而叹曰：“书到今生读已迟。”一个天才文学家离不开“敏”，作为学者的叶先生是“敏”且“诚”。吾辈虽不敏，但可以秉持“诚”的态度。我时常在想，自己适合做学术吗？除了怀疑自己的能力，更是怀疑自己对求学的真诚度。如果不能静下心来踏实读书，那倒不如不读书，趁早另谋职业。人生片晌，时光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久驻。当我老了，若还是一无所成，那便是“不诚”了。叶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但先生这一生并不顺利。她见过日本人肆虐中国，遍地都是死者；她也进过监狱，和家人两地相隔无法相聚。但生活的苦难铸就了先生的品格，也让先生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对于人生的事业和理想，先生以诚相待并一以贯之，这是先生能在古诗词领域做出大事业的原因，也是其深受学界敬仰的原因。在这个层面上，叶先生和她所讲授的杜甫很像，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始终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李商隐则不一样。叶先生说李商隐是最得杜甫神髓的人，但李商隐不如杜甫的地方在于——在挫折艰难面前，他可能妥协了、放弃了。杜甫一生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诚”，而李商隐可能放下了。一个人的品格有多高尚，往往是在逆境中才能衡量的。这是叶先生所说的“余虽不敏，然余诚矣”给我的感悟。

其二，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这是叶先生的人生座右铭。这是一种大彻大悟，是一位历经人生悲欢的大学者对人生的思考。叶先生常说，古诗词是一种感发的生命，生生不已，代代相传。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这种感发的生命能让你感动，能让你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思考。所以，叶先生认为一首诗词的好坏首先得看它是否具有这份感发的生命，是否能让读者感动，其次才在于诗人能否将这种感发的生命写得美。这也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叶先生感受到了古诗词的生命，所以她把自己的生命也寄托在古诗词上。从二十多岁开始，一直到耄耋之年，叶先生一生都在三尺讲台上教书，并且全程都站着上课，无论风雨，未曾变过。这真是了不起。叶先生说支撑自己的动力就在于诗词的生命，她只是一个传承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听了她的课受到感动而爱上诗词，她就觉得自己的事业是有意义的。叶先生说这是有生之事业，而我认为这份事业是永恒的，就如同诗词的生命一样。

叔本华说，人生是痛苦的，而痛苦的原因在于人有无穷的欲望，而这些欲望无法满足。“悲观之心境”，我想叶先生并不是说人生是苦涩的，而是说人生须臾无常。屈原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春去秋来，花谢花开。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掉。这是一种悲观，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悲观。但是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应该乐观地去生活，去完成自己。叶先生说李商隐这一生是痛苦的，因为他没有完成自己。古代的读书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学而优则仕。这个“仕”并不是说谋取高位、追求名利，而是为了国家百姓做事情，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儒家之道。李商隐有这样的理想，但他的理想最终付诸东流。作为读书人，我们至少要找到自己的事业，并终身许之，这才没有辜负生命和自己。这是我对叶先生所说的“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的理解。

其三，人的一生由两件事决定：一是你的性格，一是你的命运。这是叶先生的切身体会。当然，这句话也可能适用于我们每个人。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是否生来残疾，是否染有恶疾，这些是你无法决定和改变的，这就是你的命运。在人生的旅途中，亲人去世、遭逢意外，是否能遇到贵人，也是你无法左右的，这也是你的命运。在命运面前，人是多么无力，尽管我们努力改变，但很多时候并不能成功。而你的性格往往会让你做出很多正确或错误的选择：在遭遇挫败的时候选择了坚守，在该笃定的时候选择了背弃，在功成名就的时候选择了急流勇退，在不该逍遥的时候选择了安逸。人生是由多种选择构成的，你每做一个决定都会影响自己人生的下一步，最終会决定你是走入歧途还是迈向正路。而这背后的推手，是你的性格。

李商隐的一生之所以痛苦，便是由他的命运和性格决定的。他出生在一个穷困的家庭，父亲早逝，而他又是家里最大的男孩子。所以他从小就得为了家庭生计而贩卖劳力，这是他的命运，是他无法改变的。李商隐很有才华，而且刻苦努力，在年少的时候就得到了令狐楚的赏识，后来还高中进士。令狐楚是他人生的贵人，但这个贵人很快就死了。之后李商隐也遇到了几个贵人，但都很快相继去世。这也是李商隐无法决定的，是他的命运。古代，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没有贵人相助，是很难出人头地的。所以叶先生说李商隐这一生是真不幸，他曾有过机会，但很快就失去了。而且李商隐的性格使他做出的选择也让他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首先，他加入了不该加入的王茂元幕府，并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自此，李商隐彻底被令狐绹遗弃，并被撵出京师。他远离了政治中心，余生只能在各方幕府流浪。其次，他沾惹了很多风流韵事，《新唐书》对李商隐的评价是“诡薄无行”。而这一切都跟李商隐的多情性格有关。他太多情、太善感、也太惆怅了。叶先生说李商隐总是在写惆怅，写一种得不到的失落情感。这样的性格让他很难在仕途上完成自己。李商隐一生失意痛苦，原因不外乎他只是一个不幸的多情文人罢了。

美玉生烟，然烟云易散。李商隐和他所处的晚唐俱往矣，但叶先生的《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还在枕畔，这三句话就像是传声筒，让我在夜深时仿佛在和叶先生对话。先生告诉我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人生的智慧。书中箴言，如天上的北斗星辰，为我照亮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