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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车

2023-10-19刘兆亮

百花园 2023年10期
关键词:红砖马车县城

自打念小学开始,“丁桂香”就一直在我身边。

我字写得不工整了,恰好被父亲瞄到,他的话就会像鞭子一样甩过来:“丁桂香的字啊,提笔就手拿把攥,跟印出来的一样,你看看你的……”

父亲赶马车帮人运红砖,顺路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帮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我觉得字典像块砖头,啃不动,没用过,大半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父亲又抽过来一“鞭子”:“你看你啊,有福不会享。丁桂香像你这样大,借的旧字典都被他翻卷了边,跟马跑起来时的马鬃一样乱。”

有的时候,父亲赶马车累了,回家会喝点儿“洋河”,可往往他正斟着喝着,却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迷离着眼睛,盯着我的额头狠瞅。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翻白眼定住任他瞅。他指着我的脑门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鬓角啊,头发还是太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动静。给我敞出亮脑门来,像丁桂香的那样宽、那样亮。那敞出来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机灵劲儿!”

父亲言必称的“丁桂香”,就是他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桌,家住在东边一个小村。提起他,父亲不仅嘴巴说得热闹,手也不闲着,动辄就指向东方:“就在那儿,不远。”我常在早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恰好看到一轮太阳冒出来,父亲就补一句:“对,就在那个太阳下面一点点。”

刘兆亮,1981年生,江苏徐州人,现居杭州,曾做过媒体记者、编辑,《青岛啊,青岛》获2005-2006年度《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

其实,那个时候,丁桂香已经不在那个东边的小村,已经远在上海了。我们这两个挨着的村庄,离上海有多远,父亲不知道,他所赶的马车连县城都没去过,至多从一个砖瓦厂到周边的几个小镇。父亲说,丁桂香在上海,还在往上升呢,好多年前他已经是“复旦大学博士后面一点点了”。父亲说到“博士后面一点点”时,我感觉像是在说,他马车后面一点点——后面一点点,应该是五梁的马车。他们三五个人、三五匹马,组队一起帮人运红砖。五梁的马走路磨蹭,排最后一位,他也舍不得甩鞭。坐在平板车边沿的五梁,从车上拽下两块红砖,抱在怀里,想减轻一下车上的分量,好让马走得快些,不至于排后面还落下一大截。

这种“后面一点点”,也像我的父亲跟丁桂香同桌时的学习状态。父亲常在顶着毒太阳割麦子时,或者说运砖遇到大雨,车轱辘深陷到软泥地里了,他从车上下来跟马一起往前拉车,马鸣出声、他累出汗才拔出轮子时,跟人说,自己原本成绩也不孬,就在丁桂香后面一点点,要不是受穷得凶,他即便考不到上海,至少也能去南京。他说完这些话,总是抹一把脸,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现在想一想,很像他那匹灰马——当父亲卸完了车上的红砖,暂时取下了马套,它便卧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慵懒地揽几口草,慢慢嚼一会儿,再朝天“噗噜噜”打几个响鼻,几星草沫子在空中飞起又落下。

等我上了初中,书多了,书包鼓起来,父亲竟把书包右底角磨出一个细小的洞口,说是书太密,让它们透透气。我想,保准是丁桂香这个时期的书包也有个小洞。

等我念到高中,父亲好像不再经常提及丁桂香了。可能那个时期的丁桂香到很远一个镇上读高中,他不熟了。父亲仰面回忆,最后一次跟丁桂香打交道,是他放学路上看到河沟里的鱼吐泡泡,他甩下书包跳河摸鱼,让丁桂香在岸上等鱼。他摸上一条,甩到岸上,再摸到再甩上来。丁桂香蹲在鱼旁,手指却在泥地上画画戳戳。父亲上岸时,看到他竟然是在列算式,把几条鱼身上的鱼鳞片数给算了出来。讲到这里,父亲跟我强调:“要像丁桂香那样,数学一定要钻进去学。”

又过了几年,我们那个苏北小地方不兴用马车运红砖了,父亲那匹老马也拉不动了,我考上了一所名气不太大的大学,在南京。父亲很高兴,说:“之前多亏了丁桂香,往后的日子还长,要靠你自己了。”

送我到县城坐车前两天,他胳膊窝里夹上一条“淮海”,到了五梁家,说要借他家马车用一下——别人家早就把马车卖掉了,只有五梁还留着。那个时候,小村里的拖拉机、摩托车已经满地跑了。我大伯家还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他争抢着要送我去县城。其实,只要到了镇上,花两块钱就有小中巴把你运往县城的大车站。

但我父亲执意要用五梁这架马车,送我去县城坐车。

五梁的马跟父亲在一条活路上跑了那么多年,大家都相熟了。父亲还跑到沂河边割了几大袋肥草,又到隔壁村油坊里切回来五斤豆饼,这些都是给马吃的。我跟父亲则包了两卷煎饼裹大葱。车板上铺上一张毛毡,父亲驾车,我坐在毛毡上。

一路上,五梁的马出现不稳定情绪时,父亲总是把马拽停,下车抓一把草,或捧一把碎豆饼,让马吃一会儿再走。父亲路上跟我说:“丁桂香考到上海去那年夏天,他家的母马下驹了,下驹子的叫声惊天动地,全村人都听到了,明明很痛苦,然而,听上去像是喜声。下了一对小马驹,一匹母马驹卖给了北乡,另外一匹公驹送给了五梁,五梁是丁桂香的表哥。”

原來,父亲借五梁这套老古董马车,还是没脱离开丁桂香。

当影影绰绰能看见县城的楼房时,父亲不再说话,突然扬起了马鞭,手臂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啪”地甩出一记带有回声的响鞭。

这记响鞭也一直打在我的心头,让我在南京念完书,却能在大上海找到一份工作。父亲激动得不行,说:“你竟能跟丁桂香在一个城市工作,真好啊!丁桂香马上要变成一个大人物了。”

有些事,父亲也是听五梁说的,他也几十年没见过丁桂香了。

我帮父亲在网上搜过几次“丁桂香”,查出很多个,有做贸易的,有开修车厂的,还有在老家养鸡的,都跟上海没半毛钱关系。我让父亲去问五梁。五梁听到的最新消息是,丁桂香最近的研究领域跟飞机有关,具体是什么不太清楚。总之事情很大,表弟很忙。五梁也是听他表哥丁兰承说的,丁兰承是听在上海打工的弟弟丁荷承说的。我受到后面两个名字的启发,搜“丁桂承”,百度上头条就是,有证件照,脑门很宽、很亮,1960年出生,复旦大学博士后,微纳米传感器国家重点研究室负责人,国家大飞机传感科研攻关带头人。后面,还有他的电子邮箱。我明白了,“丁桂香”只是在村庄叫开了的小名,他在大上海叫“丁桂承”。

我决定给“丁桂香”写一封邮件,约一个时间,去看看他。但我该跟他说什么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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