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音箱与驼铃声

床头的音箱是木的，就跟这木房子一样老。

她甩掉高跟鞋赤脚朝床上扑去，脚丫扬起。她弓起食指敲，发出的声音不是“笃”，是“噗”，果真是老了。

之所以敲，是因为它不灵光了。见过八旬老嬉皮士跳恰恰吗？这音箱就是这样的，啥音乐都敢播，播啥都只能断断续续播个大概。

断也不是完全断。她把耳朵贴到喇叭上听，隐约还有声音，就是小，听不清。

这是首跟沙漠有关的歌，齐豫唱的，据说歌词原是三毛的一首诗，那句“呼啸长空的风，卷去了不回的路”是她最喜欢的，总觉得唱的就是她自己。南方的城市里没有呼啸长空的风，只有仓促赶路的风，卷起几片落叶，那她也觉得唱的是自己。怪了，每听一首歌，她都能觉得里头有一句唱的就是自己。

唱到哪句了？听不清。

还是再大声些吧。她伸手去扭，又犹豫。毕竟是木房子，隔音差。有一回她把声音开大了些，住隔壁的立刻就来敲门抗议。

管他呢……到底开大了一挡。任性就任性。

她爱听，不听不行，听音符跟她一样冒冒失失地在木楼梯木墙板间跌跌撞撞，没有人怪它们。有时她甚至觉得这满屋子的木头当初更愿意被造成一个大音箱。

音乐都被音箱饱经沧桑的木头给过滤掉了，出来的尽是些窸窸窣窣的杂音，音量并没有变大多少。

她疑惑地把耳朵贴上去。怎么会呢？音量旋钮明明快拧到头了。

不会是耳朵出问题了吧？这么一想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你聋了吗？客人喊你听不见？”

咆哮声来自领班。中午的事儿了，那时午市已过，客人只剩下一桌，基本吃完了也买了单，正闲聊。她估摸着不会再有服务员什么事，就寻了靠墙的椅子坐下，戴上了耳机。她工作的餐厅漂亮是漂亮，就是听不到音乐。背景音乐是有的，但通常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有音乐就好办了，站了大半天的脚不酸了，脚后跟上的磨痕也不疼了。

谁能料到客人临走还想把茶壶加满呢？续水怠慢了。领班板着脸宣布，扣一百。

一百！那是她一个月的早餐钱，或者半个月的坐车钱。她开始在脑子里盘算是不吃早餐还是改为步行上班。早餐也不是非吃不可的，忍忍就到中午了，中午餐厅有供餐，管饱。步行上班还是远了些，要不是这里便宜，谁愿意租这么远……

叮当！叮当！

是驼铃声！这声音她熟，大漠里长大的孩子，驼铃声溢满整个童年。

房间里怎么会有驼铃？她竖起耳朵寻，叮当叮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一队骆驼迎面走来。小时候的骆驼都是驮货的，现在不，驮的都是人。货还有运完的时候，人没有，游客一波接一波。眼神呆滞的骆驼被拴成一串，沿着固定的路线行走，周而复始。她亲眼看见累极了的骆驼是怎样跪下不肯起的，也亲眼看见阿爸是怎样扯着骆驼的鼻绳喊她扬起手里的鞭。鼻子是骆驼最脆弱的地方。

她就是因为不忍心抬手扬鞭才执意南下打工的。若真的一鞭子下去，骆驼的嘶嚎声至少会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一个月，多大的音乐声都盖不住。

这里没有骆驼。餐厅开了一家又一家。

穿工作服，戴口罩，抱上菜牌，这就是她的日常。没顾客的时候站门口，有顾客的时候站餐桌旁，说“欢迎光临”，或是“您吃点什么”。客人叫添水就添水，客人嫌菜慢了就去厨房催……日复一日，毫无差别。

叮当！叮当！

驼铃声近了，越来越近。

她捂住耳朵，一咬牙，把音量旋钮扭到了最大。音乐声还是只大了一点点，根本盖不住驼铃声。隐约还有客人的抱怨、领班的训斥声夹杂其中。

坏了，音箱必定是坏了。这回她不再敲，而是拍音箱，嘭嘭嘭，挺用力的，刚收手她就后怕：这可是房东太太的音箱，坏了是要赔的，自己拿什么赔？

砰！门忽然被猛地推开，手攥钥匙对她怒目而视的正是房东太太。

“开那么大声！整栋楼都震了！”房东太太冲过来把音箱的电源拔掉，见她呆愣不动，又骂，“隔壁的说敲了半天门都不开，你是聋了吗？”

确凿了，音箱没坏，坏的是自己。

“我聋了，呜呜呜，我聋了！”她把头埋到枕头里，大哭起来。聋了还怎么给客人点菜？虽然在挨骂的时候也曾恨不得自己聋的，但那只是“恨不得”，不可能真聋了。真聋了可怎么好呢？没有钱治。钱都在银行存着，那是要给家里再买一头骆驼用的，多一头轮替，骆驼就不会那么累……

有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拍，她不敢抬头看，心知大约是房东太太。万一失了业就连交房租的钱都没有了，哪有脸见房东太太？哭，还是继续哭，再哭大声些兴许可以盖住驼铃声。

过了很久很久，不，或许只是片刻，叮当！叮当！驼铃声又在耳边响起。伴随驼铃声的还有齐豫的声音：

“沙漠化为一口水井，井里面，一双水的眼睛……”

是三毛的诗！她惊愕地起身张望。没错，是音箱里传出来的，很大声，老木板差点儿给震出飞屑来。她赶紧把音量往下调。声小了，齐豫的声音依旧清澈：

“荡出一抹微笑……”

房东太太呢？

没人。她已经走了，门带上了，显然，临走前还把音箱电源又插上了。

[责任编辑 冬 至]

王溱，1981年生，现居廣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同一片海》《第一缕光》、短篇小说集《触摸尘埃》、小小说集《超乎想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