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

邱德福

爹起五更，爬半夜，没日没夜地侍弄他那块巴掌大的西瓜地，指望着有个好收成。这样，哥哥和两个姐姐下半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说起爹种西瓜，真是一波三折。

第一年，爹在年前就把土地平整好，把育好的秧苗移植过去。然而，年后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把瓜秧子全部冻死了。

第二年，爹吸取前一年的教训，过了农历雨水，才开始育苗和移栽。这次，瓜秧子没被冻死，可到了挂果时，得了枯萎病。

第三年，除小瓜和歪瓜，就没有一个好瓜！

第四年，爹还真把西瓜种成了。绿叶之下，一个个瓜皮光翠亮，肚大滚圆，贼漂亮了！东南风徐来，瓜香四溢。

那时候，没有网络视频可供参考和学习，爹全凭自己一点一滴地摸索和积累。爹可真不容易！

这时，村里频频传出一些人家鸡、鸭、鹅丢了，甚至，有的人家柴垛的干柴也丢了。

一个七岁半的小男孩，首先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大家都开始叫他贼二，他的真名，反而没有人叫了。

大人们都叫自家小孩不要跟他玩耍，说他是个坏小孩。

大一点的小孩看到他就打，小一点的小孩就编顺口溜来骂他。更有过分者，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一个小圈，说：“贼二，你站在这里，我不叫你走，你就不准走！”

他乖乖地站在圈里不敢动。爹看见了，就会把他拽出来，叫他快跑。那几个大点的孩子又把他追回来，摁倒在地，一阵好打！但他从来不哭，也不叫。爹每回碰见了，都要出手制止。那帮坏小子对爹恨得牙痒痒，扬言晚上要去祸害爹的瓜地。

打从西瓜进入收获季，爹就一刻都不敢怠慢，几乎全天待在瓜地里。他在路边支一把遮阳伞，下面放一张折叠小床。

晚上，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黑如黛，四周出奇地静。

爹刚躺下不久，瓜园里就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

一時没了声音。

爹打开手电筒一照，发现一个小身影，光着脚丫子，不顾雨后路滑，撒开两条小短腿，拼命地朝村子里跑，怀里抱着一个大西瓜。身后，还跟着几个坏小子。

第二天晚上，这个小身影又来了。这次，他被爹逮了个正着。不远处，一群潜伏已久的坏小子，看见小身影被爹擒获，一哄而起，作鸟兽散。

小身影不哭也不闹，就像一条癞皮狗，在爹手里做垂死挣扎状。爹那双有力的大手就像一把铁钳，死死地箍住他。爹问：“是不是他们叫你来的？”

小身影不说话。

爹准备与他讲道理，冷不防被他一口咬在了虎口处。爹忍住疼痛，没有打他，把他放了。

他叫黑二，与我同龄。

黑二是村里疯子的孩子。那年，黑二的爹从外面干活回来，大汗淋漓，洗完澡出来，不知何故，突然死了。黑二娘受不了，就疯了。从此，村里人就叫黑二娘疯子，叫黑二疯子的孩子。

黑二的双手、脸和衣服，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黑乎乎的。他吃东西的时候，汗水一流，双手一抹，脸上立马一边是黑的，另一边也是黑的，就像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一天清早，天空飘着小雨。巷子、村道和田野，没有一个行人。

瓜园里，爹把最大的西瓜摘下来，放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然后提着它朝村子里走去。

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上。

爹在一个墙头崩塌、院门破败的院子前收住了脚步。他把那个装着瓜王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院门口。突然，哐当一声脆响，爹不小心把门口砖垛上的瓦片蹭掉下来。

“谁？”黑二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我。”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同时，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地上的袋子。

黑二隔着柴门，看着爹不紧不慢地走进巷子，直到爹在巷子尽头的拐弯处消失。这时，黑二豆大的泪珠，如同晶莹剔透的珍珠，从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那么明亮。

那一刻，我觉得黑二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一个坏小孩。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小孩！

从此，爹的瓜地，再也没有丢过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