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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出版家研究的“去熟悉化”

2023-10-18乔晓鹏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出版家书业书局

【摘要】《中国出版家·沈知方》一书是国内第一本沈知方研究专著。作者最大程度还原了沈知方所处的历史场景,形成了从宏观到微观的全方位考察视角;该书为出版家沈知方立传,本身就是一种“去熟悉化”的尝试,呈现了一位立体多面的出版家沈知方的形象,也回应了学界出版史研究中的“去熟悉化”问题;同时作者基于史料梳理和考证,回应已有争论,研究的可信度使该书本身就具有了史料价值。

【关键词】沈知方世界书局中国出版家

作为中国近代出版事业的中心,上海曾诞生了300余家出版机构。世界书局作为在近代历史上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并称的出版机构,也诞生于此。2017年世界书局创始100年,世界书局史料研究座谈会在上海召开,《文汇报》《澎湃新闻》分别用“一个正在淡出民国出版史的书局”“不应为学界遗忘的出版机构”来形容世界书局,彰显了世界书局的重要价值以及与其价值并不匹配的研究现状。作为世界书局的创始人和中国出版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沈知方被称为“书业巨子”“出版怪杰”“营销奇才”。但与世界书局一样,在当前的学界、业界中沈知方尚未获得与其出版成就、地位相匹配的重视。

回顾当前学术界关于沈知方的研究,主要为零散的回忆性文章、关注其经营活动及经营理念、出版理念等。近年来,随着学术界对沈知方的重新发现,以王鹏飞、丁骋、石娟、黄佳娜等为代表的学者将沈知方的研究推向纵深,如王鹏飞聚焦沈知方晚清时期出版活动及担任中华书局副局长期间的出版经历,丁骋等聚焦沈知方与著名文学流派“鸳鸯蝴蝶派”的社会交往,石娟考察了沈知方的现代通俗文学出版活动,黄佳娜对沈知方藏书书目《粹芬阁珍藏善本书目》的研究,为我们重新认识沈知方开启了通道。尤其是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王鹏飞教授撰写的《中国出版家·沈知方》一书,为国内第一本沈知方研究传记。作者通过大量的史料爬梳与考证,呈现了出版家沈知方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与出版壮举,也让我们在沈知方的一生中,看到了我国传统书业和现代出版人的因缘悲歌。

一、细致入微:回归民国书业的细节呈现

《中国出版家·沈知方》是“中国出版家”丛书的其中一本,作者立意高远,视野宏阔,在中国近代出版家群像中描摹传主,着力还原民国出版宏观场景中的沈知方。对历史人物的描摹,不仅要梳理其人生脉络、事业发展等,同时需要注重细节。唯有细节,才能展现生动丰富的人物面貌,而对历史细节的挖掘和考据,也是最显作者功力之处。在《中国出版家·沈知方》中,多次出现这种画龙点睛的细节呈现。

第一,沈知方辗转民国书业的细节挖掘。在出版活动方面,离开中华书局之际沈知方债务缠身。为了躲债,沈知方既不见外人,甚至也对法庭的出庭要求置之不理。这样的躲债和匿居,让他这一时期的出版活动呈现出“隐蔽”的一面。世界书局、广文书局、中国第一书局等“弄堂书局”是沈知方在债务缠身时所进行的出版活动的主要表现形式,“资本不多,租赁一两间弄堂小屋,没有大的店面”是这些弄堂书局的基本状况,甚至在编辑出版活动方面,沈知方也不敢公开露面,只能在其岳丈家依托学术研究会,开展图书编辑出版活动。就连广文书局成立,沈知方也是借由其岳丈“鲁芑堂先生”的名义,进行他的出版事业。

这段隐匿出版经历的细节描述,有力解释了沈知方后期的出版营销理念和发家致富起点。由于经济收入的困难,为了还债,沈知方这一时期的出版活动“多以积累资本的营利”作为宗旨。三家“弄堂书局”,沈知方为它们确定了不同的出版定位,广文书局出版较为正式的图书,世界书局和中国第一书局则主要出版投机、盈利的图书。出版内容主要包括传统日用类书、黑幕秘闻和通俗读物、传统典籍和学习读本三类,而每一类的图书在当时都颇具市场。不论是出版定位还是具体的内容,其出版的出版物均以“畅销”为目的,是沈知方为了获取资金摆脱窘境的考虑。图书出版有不错的市场,加上沈知方的营销才能,三家书局生意兴隆不在话下,也为沈知方赚得了资金,把他从破产边缘带入了繁华的四马路。

第二,沈知方在民国知识人网络中的连缀。从出版人的交往生活来看,沈知方的社会交往也与其出版事业的发展、成功不无关系。沈知方的社会交往,不仅体现在与出版人的交往,也体现在与外部群体或个人之间的交往。在前者,与沈知方联合创办世界书局的魏炳荣,早年在余姚旧书坊学徒时,就与沈知方有过同店之谊,这也为两人日后的合作奠定了基础。同样,沈知方也通过与包天笑的交往,向向恺然约稿,开始在《红杂志》上连载《江湖奇侠传》,形成了出版效应,奠定了世界书局“通俗文学出版之王”的地位。沈知方与包天笑的交往可以追溯至沈知方任文明书局协理时期,彼时他邀请包天笑创办《小说大观》,其后包天笑也成为沈知方的重要作者资源。1922年包天笑办《星期》杂志,找向恺然约了《留东外史补》和《猎人偶记》,反响不俗,得到了沈知方的注意。据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自述:“后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道我:‘你从何处掘出了这个宝藏者。于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子特别丰厚。”而沈知方如何与向恺然建立出版关系,包天笑也曾言,沈知方“欲请其写小说,我为之介绍,沈以商人头脑,见武侠小说能销行于时,遂请他专写那一路小说了”。就这样,“与沈知方强强联合之后,一个会写作,一个会推销,平江不肖生这个名字响彻海上文坛”。

在后者,汤寿潜为何能够为沈知方国学扶轮社出版的《国朝文汇》作序,其原因不仅是因为两人为山阴同乡,也与沈知方在来到上海后与沈寿潜的交往有关,两者的深厚交往,为其欣然作序埋下了伏笔。在1924年世界書局进入教科书市场之际,沈知方与胡仁源、马邻翼、马寅初等的交往,也为世界书局教科书出版提供了诸多便利。如胡仁源曾于1924年秋被沈知方聘入世界书局,任编辑所长。而到了1925年8月,胡仁源前往北洋政府的教育部任职,1926年3月出任教育总长。胡仁源在世界书局的任职以及与沈知方的交往,“为书局带来人脉和道义支持”,助力了世界书局小学教科书的审定、出版。

出版人的休闲娱乐往往也与出版活动密不可分,现有的关于出版人休闲生活的研究较多从饭局入手,如范军对张元济饭局的研究,刘群通过饭局为切入点开展新月社研究,薛林荣则通过对鲁迅饭局的研究,分析鲁迅的创作心理、文化交往,以及促成《炭画》等的出版。王鹏飞教授在沈知方传中,也从沈知方与张恨水的饭局入手,对沈知方如何通过饭局实现与张恨水的合作及达成的出版计划进行了详细的史料梳理,展现了出版家沈知方的休闲生活与其出版活动的关系。书中认为在此次饭局上所开创的高价买断某个作家的做法,开了现代出版界的先河,具有重要意义。

总体来看,《中国出版家·沈知方》对出版家沈知方的一生作了细致入微的考察,通过回归民国书业市场、民国知识人交往市场,形成了以“人”为中心的研究,也形成了对出版家的差异化表达,更加立体完整地呈现了出版家沈知方的真实一面,以及出版家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之间的多重关系。

二、“去熟悉化”: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重面相

自1895年沈知方入绍兴奎照楼、余姚玉海楼等旧书坊开始学徒生涯,他历经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主持乐群书局、国学扶轮社、世界书局、广文书局、中国第一书局等,到1938年因胃癌去世,沈知方与出版业结缘达40余年。作为国内第一本沈知方研究传记,《中国出版家·沈知方》一书呈现了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重面相,是一种“去熟悉化”的有益尝试。

研究者认为,目前中国近代出版史研究存在“后见之明”“结果预设”“刻板印象”等三种学界惯用的研究范式和叙事模式。“后见之明”的研究范式采用“倒溯历史”的研究方法,造成了当前中国近代出版史研究中的“熟悉化”问题,即对于出版机构的研究大多关注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等少数出版巨头,这些机构因为历史留存,获得了更多人的关注。同样,关于出版人物的研究更多聚焦于以上出版机构的人物,这就造成了上文所述关于世界书局及出版家沈知方研究的缺憾。“刻板印象”的存在,往往造成研究者在研究中存在固定、概括和笼统的倾向,其原因更多是来自出版史料的欠缺,或者有选择地使用出版史料造成的。沈知方因为擅于书业营销,这也造成当前学界更多地关注其出版营销、策划的一面,形成了对沈知方的“刻板印象”,如汪家熔先生称其为“反面教员沈知方”,而忽视了他所具有的出版企业家精神。王鹏飞教授在该书中,将有关沈知方研究的“熟悉化”问题,归结为沈知方少有著述和世界书局的解散两重原因。前者对应了研究者所指出的“刻板印象”,后者对应了研究者提出的“后见之明”范式所带来的影响。基于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作者在《中国出版家·沈知方》一书的研究中,通过新的史料的发掘,试图解决这种“熟悉化”问题,进行“去熟悉化”的研究尝试,开启了对沈知方及世界书局的再发现和再认识,展现了沈知方在时人和后代人眼中的两幅面孔。

作为一个长于书业营销的出版家,沈知方擅于洞悉市场及读者心理。作者通过史料的梳理,如对沈知方“套牌出书”等“滑头式”营销手段的梳理,确实为我们呈现了沈知方在书业营销方面追求牟利的“脸谱”。同样,以世界书局通俗文学的出版,体现了沈知方对阅读市场和读者心理的感知。但更为不同的是,沈知方的出版活动和营销,如策划通俗文学杂志,创办周刊、旬刊、月刊等不同类型的杂志,力求实现刊期上的全覆盖,创制连环图画、策划“新主义教科书”等,都凸显了其出版策划才能。与张恨水的合作并高价买断某个作家的做法,邀约向恺然创作、出版《江湖奇侠传》,并实现从刊到书再到电影的跨界营销,都显示了沈知方的约稿能力及出版运作能力。作为一位来自书业世家的出版家,沈知方创办国学扶轮社出版《国朝文汇》《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在广文书局时期出版“新体广注”系列读本、在世界书局出版“ABC丛书”,又反映了沈知方对于文化的追求,对出版业社会效益、学术理想的追寻。

在出版之外,作者笔下的沈知方也富于冒险和创新精神。在通过通俗文学和教科书出版奠定了世界书局的发展基础之外,沈知方与南洋陈嘉庚橡皮公司开展互惠合作,希望达到推销产品、获得资本加持的双赢目的。通过开办读者储蓄部、世界商业储蓄银行,1931年的世界书局的资产已经达到了457.1万元,不仅实现了资本扩张,而且开始进军金融、地产等行业,真正实现了跨界经营。同样,沈知方也是一位藏书家,这受益于他的家族传统,也得益于他的出版活动。沈知方的藏书楼名为粹芬阁,拥有藏书二万二千八百二十八卷,一万零二百九十七册,在民国藏书家的两部《藏书纪事诗》中,沈知方是唯一全部入选的出版人。

该书为出版家沈知方立传,本身就是一种“去熟悉化”的尝试,作者通过研究范式的借鉴,深入挖掘新的史料,可以说改变了原有学界对出版家沈知方的“刻板印象”,呈现了一位立体多面的沈知方形象。同时,通过将沈知方的出版活动及功过事迹置于宏大的社会文化浪潮之中,也呈现了出版家个人与社会时势的深层纠缠。

三、史料价值:回应出版学界已有争论

作为一本出版家传记,作者通过详细梳理出版家沈知方的一生,对其人生历程、出版经历、出版活动等进行了深刻的描绘,其内容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但在此之外,更值得关注的是,该书在学界已有学术观点的基础上,通过对史实的考证和旁征博引,回应了出版学界已有争论。

在中华书局创始人问题上,目前学界以钱炳寰先生所著《谈谈中华书局的创办人》为主流。钱文认为相关学者将沈知方作为中华书局创始人,系把沈知方和沈继方(季芳)搞混之故。但作者在研究的基础上,认为该结论有不妥之处。作者通过沈知方个人回忆及同业蒋维乔的回忆,推翻了钱先生所下结论“把中华书局创办人之一沈继方误做沈知方,始于陆费逵去世后所撰《陆费伯鸿先生传略》一文”,将时间推至1939年及1941年。同时,作者通过中华书局所藏原始檔案,对创办人会议记录签名及股票发行、股东议案等档案进行深入挖掘,结合中华书局内部人事变动情况,得出“中华书局创办之际设立副局长的时候,已经有了特定人选,就是沈知方”的结论。再加上商务印书馆股东公开发表于报纸的文章中也指出沈知方参与组织中华书局的事实,最终作者得出沈知方应为中华书局创始人的结论。这种通过多重史料的考证和旁征博引的论证,似乎比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更站得住脚。

此外,关于中华书局发展历史上著名的“民六危机”发生的原因,作者也持有个人观点。当前学界提及沈知方,往往将其作为中华书局“民六危机”爆发的重要原因。如陆费逵认为沈知方个人破产,“公私均受其累”,是造成中华书局“民六危机”的三大原因之一。章锡琛在《漫谈商务印书馆》中说“因副经理沈知方挪用公款投机失败,突然远走高飞,以致经济十分困难,最后不得不考虑停业,或者与商务合营”。汪家熔在《近代出版人的文化追求》中,说沈知方任“中华书局总经理,将中华拖入绝境后,又办世界书局”,都有视沈知方为罪魁祸首之意。但作者在史料爬梳的基础上,通过当时吴镜渊与监察黄毅之提交董事会的《调查公司现状报告书》中调查记载,对其原因进行了具体考证与分析。调查认为,进行无计划、吸收存款太多、开支太大是中华书局“民六危机”爆发的致命原因,作者通过征引调查中所述原因的具体表现进行了详细阐述,推翻了陆费逵归纳的客观原因。当然沈知方所造成的亏空确实影响了中华书局,但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实为其他。

总之,作者通过对争议问题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显示了其深厚的史料研究功底。而从学界的角度来看,作者的研究不仅还原了真实的人物形象,也对出版史上的具体问题进行了回应和辨析,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觀点。这种研究的可信度使该书本身就具有了史料价值。

当然,在上文所述价值之外,《中国出版家·沈知方》兼具傅斯年先生所言“历史研究应坚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以及传记写作语言灵动的特质,让阅读者如坐春风,感受到中国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面性。虽然作为出版家,他也曾盲目逐利并采取过不正当的书业营销手段,但结合作者的论述可知,这种行为背后也隐藏着传主个人的深层次原因。作为“有限理性人”的出版企业家,不可能事事完美,但正是这样的不完美,为我们呈现了一位立体丰富、真实可信的沈知方的形象。瑕不掩瑜,沈知方作为出版家也有很多值得当下借鉴的精神,而关于沈知方的研究似乎也可以在该书的基础上继续往前推进,丰富有关沈知方及世界书局的研究,让这些中国出版史上的优秀人物及机构不至于被遗忘,从而在更大程度上推动现代出版家或现代出版史研究的“去熟悉化”。

〔作者乔晓鹏,扬州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讲师〕

The Defamiliarization of Modern Publisher Research——The Value of Chinese Publishers-Shen Zhifang

Qiao Xiaopeng

Abstract:The book Chinese Publishers-Shen Zhifang is the first monograph on Shen Zhifang in China. The author has restored the historical scene where Shen Zhifang was in to the greatest extent possible, forming an all-round investigation perspective from the macro-to micro-level.  The book is a biography of the publisher Shen Zhifang, which is a kind of “Defamiliarization” attempt, presenting a multi-faceted image of Shen Zhifang as a publisher. It also responds to the problem of “defamiliarization” in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in the academic world. Besides, by combing and examining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respond to existing controversy, the book shows its creditability which in return adds historical value to itself.

Keywords:Shen Zhifang, Shijie Press, Chinese publis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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